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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回 大觀園試才題對額 榮國府歸省慶元宵

第十七回大觀園試才題對額榮國府歸省慶元宵  話說秦鍾既死,寶玉痛哭不止,李貴等好容易勸解半日方住,歸時還帶余哀。賈母幫了幾十兩銀子外,又另備奠儀,寶玉去吊祭。七日后便送殯掩埋了,別無記述。只有寶玉,日日感悼,思念不已,然亦無可如何了,又不知過了幾時才罷。

  這日賈珍等來回賈政:園內工程俱已告竣。大老爺已瞧過了,只等老爺瞧了,或有不妥之處,再行改造,好題匾額對聯。賈政聽了,沉思一會,說道:這匾對倒是一件難事。論理,該請貴妃賜題才是,然貴妃若不親觀其景,亦難懸擬。若直待貴妃游幸時再行請題,若大景致,若干亭榭,無字標題,任是花柳山水,也斷不能生色。眾清客在旁笑答道:老世翁所見極是。如今我們有個主意:各處匾對,斷不可少,亦斷不可定。如今且按其景致,或兩字、三字、四字、虛合其意擬了來,暫且做出燈匾對聯懸了,待貴妃游幸時,再請定名,豈不兩全?賈政聽了道:所見不差。我們今日且看看去,只管題了,若妥便用;若不妥,將雨村請來,令他再擬。眾人笑道:老爺今日一擬定佳,何必又待雨村?賈政笑道:你們不知。我自幼于花鳥山水題詠上就平平的;如今上了年紀,且案牘勞煩,于這怡情悅性的文章更生疏了,便擬出來也不免迂腐,反使花柳園亭因而減色,轉沒意思。眾清客道:這也無妨。我們大家看了公擬,各舉所長,優則存之,劣則刪之,未為不可。賈政道:此論極是。且喜今日天氣和暖,大家去逛逛。說著,起身引眾人前往。賈珍先去園中知會。

  可巧近日寶玉因思念秦鍾,憂傷不已,賈母常命人帶他到新園子里來玩耍。此時也才進去,忽見賈珍來了,和他笑道:你還不快出去呢,一會子老爺就來了。寶玉聽了,帶著奶娘小廝們,一溜煙跑出園來。方轉過彎,頂頭看見賈政引著眾客來了,躲之不及,只得一旁站住。

  賈政近來聞得代儒稱贊他專能對對,雖不喜讀書,卻有些歪才,所以此時便命他跟入園中,意欲試他一試。寶玉未知何意,只得隨往。剛至園門,只見賈珍帶領許多執事人旁邊侍立。賈政道:你且把園門關上,我們先瞧外面,再進去。賈珍命人將門關上。

  賈政先秉正看門。只見正門五間,上面筩瓦泥鰍脊;那門欄窗槅俱是細雕時新花樣,并無朱粉涂飾,一色水磨群墻;下面白石臺階,鑿成西番蓮花樣;左右一望,雪白粉墻,下面虎皮石砌成紋理,不落富麗俗套。自是喜歡,遂命開門進去。只見一帶翠嶂,擋在面前。眾清客都道:好山,好山!賈政道:非此一山,一進來,園中所有之景悉入目中,更有何趣?眾人都道:極是。非胸中大有邱壑,焉能想到這里!說畢,往前一望,見白石崚嶒,或如鬼怪,或似猛獸,縱橫拱立。上面苔蘚斑駁,或藤蘿掩映,其中微露羊腸小道。賈政道:我們就從此小徑游去,回來由那一邊出去,方可遍覽。說畢,命賈珍前導,自己扶了寶玉,逶迤走進山口。抬頭忽見山上有鏡面白石一塊,正是迎面留題處。

  賈政回頭笑道:諸公請看,此處題以何名方妙?眾人聽說,也有說該題迭翠二字的,也有說該題錦嶂的,又有說賽香爐的,又有說小終南的……種種名色,不止幾十個。原來眾客心中早知賈政要試寶玉的才情,故此只將些俗套來敷衍,寶玉也知此意。

  賈政聽了,便回頭命寶玉擬來。寶玉道:嘗聽見古人說:編新不如述舊,刻古終勝雕今。況這里并非主山正景,原無可題,不過是探景的一進步耳,莫如直書古人曲徑通幽這舊句在上,倒也大方。眾人聽了,贊道:是極!妙極!二世兄天分高,才情遠,不似我們讀腐了書的!賈政笑道:不當過獎他。他年小的人,不過以一知充十用,取笑罷了,再俟選擬。

  說著,進入石洞,只見佳木蘢蔥,奇花爛熳,一帶清流,從花木深處瀉于石隙之下。再進數步,漸向北邊,平坦寬豁,兩邊飛樓插空,雕甍繡檻,皆隱于山坳樹杪之間。俯而視之,但見青溪瀉玉,石磴穿云;白石為欄,環抱池沼,石橋三港,獸面銜吐。橋上有亭。

  賈政與諸人到亭內坐了,問:諸公以何題此?諸人都道:當日歐陽公醉翁亭記有云:有亭翼然,就名翼然罷。賈政笑道:翼然雖佳,但此亭壓水而成,還須偏于水題為稱。依我拙裁,歐陽公句,瀉于兩峰之間,竟用他這一個瀉字。有一客道:是極,是極。竟是瀉玉二字妙。賈政拈須尋思,因叫寶玉也擬一個來。寶玉回道:老爺方才所說已是,但如今追究了去,似乎當日歐陽公題釀泉用一瀉字則妥,今日此泉也用瀉字,似乎不妥。況此處既為省親別墅,亦當依應制之體,用此等字,亦似粗陋不雅。求再擬蘊藉含蓄者。賈政笑道:諸公聽此論何如?方才眾人編新,你說不如述古;如今我們述古,你又說粗陋不妥。你且說你的。寶玉道:用瀉玉二字,則不若沁芳二字,豈不新雅?賈政拈須點頭不語。眾人都忙迎合,稱贊寶玉才情不凡。賈政道:匾上二字容易,再作一副七言對來。寶玉四顧一望,機上心來,乃念道:繞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脈香。

  賈政聽了,點頭微笑。眾人又稱贊了一番。于是出亭過池,一山一石,一花一木,莫不著意觀覽。忽抬頭見前面一帶粉垣,數楹修舍,有千百竿翠竹遮映。眾人都道:好個所在!于是大家進入。只見進門便是曲折游廊,階下石子漫成甬路,上面小小三間房舍,兩明一暗,里面都是合著地步打的床幾椅案。從里間房里又有一小門出去,卻是后園,有大株梨花,闊葉芭蕉,又有兩間小小退步。后院墻下忽開一隙,得泉一派,開溝尺許,灌入墻內,繞階緣屋至前院,盤旋竹下而出。

  賈政笑道:這一處倒還好。若能月夜至此窗下讀書,也不枉虛生一世!說著,便看寶玉,唬的寶玉忙垂了頭。眾人忙用閑話解說。又二客說:此處的匾,該題四個字。賈政笑問:那四字?一個道是淇水遺風。賈政道:也俗。又一個道是睢園遺跡。賈政道:也俗。賈珍在旁說道:還是寶兄弟擬一個罷。賈政道:他未曾做,先要議論人家的好歹,可見是個輕薄東西!眾客道:議論的是,也無奈他何。賈政忙道:休如此縱了他。因說道:今日任你狂為亂道,等說出議論來,方許你做。方才眾人說的,可有使得的沒有?寶玉見問,便答道:都似不妥。賈政冷笑道:怎么不妥?寶玉道:這是第一處行幸之所,必須頌圣方可。若用四字的匾,又有古人現成的,何必再做?賈政道:難道淇水睢園不是古人的?寶玉道:這太板了,莫若有鳳來儀四字。眾人都哄然叫妙。賈政點頭道:畜生,畜生!可謂管窺蠡測矣。因命:再題一聯來。寶玉便念道:寶鼎茶閑煙尚綠,幽窗棋罷指猶涼。

  賈政搖頭道:也未見長。說畢,引人出來。方欲走時,忽想起一事來,問賈珍道:這些院落屋宇并幾案桌椅都算有了,還有那些帳幔,簾子并陳設玩器、古董,可也都是一處一處合式配就的么?賈珍回道:那陳設的東西早已添了許多,自然臨期合式陳設。帳幔、簾子,昨日聽見璉兄弟說,還不全。那原是一起工程之時就畫了各處的圖樣,量準尺寸,就打發人辦去的,想必昨日得了一半。

  賈政聽了,便知此事不是賈珍的首尾,便叫人去喚賈璉。一時來了。賈政問他:共有幾宗?現今得了幾宗?尚欠幾宗?賈璉見問,忙向靴筩內取出靴掖里裝的一個紙折略節來,看了一看,回道:妝蟒灑堆,刻絲彈墨,并各色綢綾大小幔子一百二十架,昨日得了八十架,下欠四十架。簾子二百掛,昨日俱得了。外有猩猩氈簾二百掛,湘妃竹簾一百掛,金絲藤紅漆竹簾一百掛,黑漆竹簾一百掛,五彩線絡盤花簾二百掛:每樣得了一半,也不過秋天都全了。椅搭、桌圍、床裙、杌套,每分一千二百件,也有了。

  一面說,一面走,忽見青山斜阻。轉過山懷中,隱隱露出一帶黃泥墻,墻上皆用稻莖掩護。有幾百枝杏花,如噴火蒸霞一般。里面數楹茅屋,外面卻是桑榆槿柘,各色樹稚新條,隨其曲折,編就兩溜青籬。籬外山坡之下,有一土井,旁有桔槔轆轤之屬;下面分畦列畝,佳蔬菜花,一望無際。

  賈政笑道:倒是此處有些道理。雖系人力穿鑿,卻入目動心,未免勾引起我歸農之意。我們且進去歇息歇息。說畢,方欲進去,忽見籬門外路旁有一石,亦為留題之所。眾人笑道:更妙,更妙!此處若懸匾待題,則田舍家風一洗盡矣。立此一碣,又覺許多生色,非范石湖田家之詠不足以盡其妙。賈政道:諸公請題。眾人云:方才世兄云:編新不如述舊。此處古人已道盡矣,莫若直書杏花村為妙。

  賈政聽了,笑向賈珍道:正虧提醒了我。此處都好,只是還少一個酒幌,明日竟做一個來。就依外面村莊的式樣,不必華麗,用竹竿挑在樹梢頭。賈珍答應了,又回道:此處竟不必養別樣雀鳥,只養些鵝、鴨、雞之類才相稱。賈政與眾人都說:好。賈政又向眾人道:杏花村固佳,只是犯了正村名,直待請名方可。眾客都道:是呀,如今虛的卻是何字樣好呢?

  大家正想,寶玉卻等不得了,也不等賈政的話,便說道:舊詩云:紅杏梢頭掛酒旗,如今莫若且題以杏簾在望四字。眾人都道:好個在望!又暗合杏花村意思。寶玉冷笑道:村名若用杏花二字,便俗陋不堪了。唐人詩里還有柴門臨水稻花香。何不用稻香村的妙?眾人聽了,越發同聲拍手道:妙!賈政一聲斷喝:無知的畜生!你能知道幾個古人?能記得幾首舊詩,敢在老先生們跟前賣弄!方才任你胡說,也不過試你的清濁,取笑而已,你就認真了?說著,引眾人步入茆堂。里面紙窗木榻,富貴氣象,一洗皆盡。

  賈政心中自是歡喜,卻瞅寶玉道:此處如何?眾人見問,都忙悄悄的推寶玉,教他說好。寶玉不聽人言,便應聲道:不及有鳳來儀多了。賈政聽了道:咳,無知的蠢物!你只知朱樓畫棟,惡賴富麗為佳,那里知道這清幽氣象呢!──終是不讀書之過!寶玉忙答道:老爺教訓的固是,但古人云天然二字,不知何意?

  眾人見寶玉牛心,都怕他討了沒趣,今見問天然二字,眾人忙道:哥兒別的都明白,如何天然反要問呢?天然者,天之自成,不是人力之所為的。寶玉道:卻又來!此處置一田莊,分明是人力造作成的。遠無鄰村,近不負郭,背山無脈,臨水無源;高無隱寺之塔,下無通市之橋,峭然孤出,似非大觀。那及前數處有自然之理,得自然之趣呢,雖種竹引泉,亦不傷穿鑿。古人云天然圖畫四字,正恐非其地而強為其地,非其山而強為其山,即百般精巧,終不相宜。……未及說完,賈政氣的喝命:扠出去!才出去,又喝命回來,命:再題一聯,若不通,一并打嘴巴!寶玉嚇的戰兢兢的半日,只得念道:新綠漲添澣葛處,好云香護采芹人。賈政聽了,搖頭道:更不好。一面引人出來。轉過山坡,穿花度柳,撫石依泉。過了荼蘼架,入木香棚,越牡丹亭,度芍藥圃,到薔薇院,傍芭蕉塢里,盤旋曲折,

  忽聞水聲潺潺,出于石洞。上則蘿薜倒垂,下則落花浮蕩。眾人都道:好景,好景!賈政道:諸公題以何名?眾人道:再不必擬了,恰恰乎是武陵源三字。賈政笑道:又落實了,而且陳舊。眾人笑道:不然,就用秦人舊舍四字也罷。寶玉道:越發背謬了。秦人舊舍是避亂之意,如何使得?莫若蓼汀花溆四字。賈政聽了道:更是胡說!

  于是賈政進了港洞,又問賈珍:有船無船?賈珍道:采蓮船共四只,座船一只,如今尚未造成。賈政笑道:可惜不得入了!賈珍道:從山上盤道,也可以進去的。說畢,在前導引。大家攀藤撫樹過去。只見水上落花愈多,其水愈加清溜,溶溶蕩蕩,曲折縈紆。池邊兩行垂柳,雜以桃杏遮天,無一些塵土。忽見柳陰中又露出一個折帶朱欄板橋來,度過橋去,諸路可通,便見一所清涼瓦舍,一色水磨磚墻,清瓦花堵。那大主山所分之脈皆穿墻而過。

  賈政道:此處這一所房子,無味的很!因而步入門時,忽迎面突出插天的大玲瓏山石來,四面群繞各式石塊,竟把里面所有房屋悉皆遮住。且一樹花木也無,只見許多異草,或有牽藤的,或有引蔓的,或垂山嶺,或穿石腳,甚至垂檐繞柱,縈砌盤階,或如翠帶飄飖,或如金繩蟠屈,或實若丹砂,或花如金桂。──味香氣馥,非凡花之可比。賈政不禁道:有趣!只是不大認識。有的說是薜荔藤蘿。賈政道:薜荔藤蘿那得有此異香?寶玉道:果然不是。這眾草中也有藤蘿薜荔。那香的是杜若蘅蕪。那一種大約是茞蘭。這一種大約是金葛。那一種是金&17714;草,這一種是玉蕗藤。紅的自然是紫蕓,綠的定是青芷。想來那《離騷》《文選》所有的那些異草:有叫作什么藿納姜匯的,也有叫作什么綸組紫絳的;還有什么石帆、清松、扶留等樣的──見于左太沖《吳都賦》;又有叫作什么綠荑的,還有什么丹椒、蘼蕪、風蓮──見于《蜀都賦》。如今年深歲改,人不能識,故皆像形奪名,漸漸的喚差了,也是有的……未及說完,賈政喝道:誰問你來?唬的寶玉倒退,不敢再說。

  賈政因見兩邊俱是超手游廊,便順著游廊步入。只見上面五間清廈,連著卷棚,四面山廊,綠窗油壁,更比前清雅不同。賈政嘆道:此軒中煮茗操琴,也不必再焚香了。此造卻出意外,諸公必有佳作新題,以顏其額,方不負此。眾人笑道:莫若蘭風蕙露貼切了。賈政道:也只好用這四字。其聯云何?一人道:我想了一對,大家批削改正。道是:麝蘭芳靄斜陽院,杜若香飄明月洲。

  眾人道:妙則妙矣,只是斜陽二字不妥。那人引古詩蘼蕪滿院泣斜陽句。眾人云:頹喪,頹喪!又一人道:我也有一聯,諸公評閱評閱。念道:三徑香風飄玉蕙,一庭明月照金蘭。

  賈政拈須沉吟,意欲也題一聯,忽抬頭見寶玉在旁,不敢作聲,因喝道:怎么你應說話時又不說了?還要等人請教你不成?寶玉聽了,回道:此處并沒有什么蘭麝、明月、洲渚之類,若要這樣著跡說來,就題二百聯也不能完。賈政道:誰按著你的頭,教你必定說這些字樣呢?寶玉道:如此說,則匾上莫若蘅芷清芬四字。對聯則是:吟成豆蔻詩猶艷,睡足荼蘼夢亦香。賈政笑道:這是套的書成蕉葉文猶綠,不足為奇。眾人道:李太白《鳳凰臺》之作全套《黃鶴樓》,只要套得妙。如今細評起來,方才這一聯竟比書成蕉葉尤覺幽雅活動。賈政笑道:豈有此理?

  說著,大家出來。走不多遠,則見崇閣巍峨,層樓高起,面面琳宮合抱,迢迢復道縈紆。青松拂檐,玉蘭繞砌。金輝獸面,彩煥螭頭。賈政道:這是正殿了。只是太富麗了些。眾人都道:要如此方是。雖然貴妃崇尚節儉,然今日之尊,禮儀如此,不為過也。一面說,一面走,只見正面現出一座玉石牌坊,上面龍蟠螭護,玲瓏鑿就。賈政道:此處書以何文?眾人道:必是蓬萊仙境方妙。賈政搖頭不語。

  寶玉見了這個所在,心中忽有所動,尋思起來,倒像在那里見過的一般,卻一時想不起那年那日的事了。賈政又命他題詠。寶玉只顧細思前景,全無心于此了。眾人不知其意,只當他受了這半日折磨,精神耗散,才盡詞窮了;再要作難逼迫著了急,或生出事來倒不便,遂忙都勸賈政道:罷了,明日再題罷了。賈政心中也怕賈母不放心,遂冷笑道:你這畜生,也竟有不能之時了。──也罷,限你一日。明日題不來,定不饒你!這是第一要緊處所,要好生作來!

  說著,引人出來,再一觀望,原來自進門至此,才游了十之五六。又值人來回:有雨村處遣人回話。賈政笑道:此數處不能游了。雖如此,到底從那一邊出去,也可略觀大概。說著,引客行來,至一大橋,水如晶簾一般奔入。原來這橋邊是通外河之閘,引泉而入者。賈政因問:此閘何名?寶玉道:此乃沁芳源之正流,即名沁芳閘。賈政道:胡說!偏不用沁芳二字!

  于是一路行來,或清堂,或茅舍,或堆石為垣,或編花為門,或山下得幽尼佛寺,或林中藏女道丹房,或長廊曲洞,或方廈圓亭。賈政皆不及進去。因半日未嘗歇息,腿酸腳軟,忽又見前面露出一所院落來,賈政道:到此可要歇息歇息了。說著,一徑引入。繞著碧桃花,穿過竹籬花障編就的月洞門,俄見粉垣環護,綠柳周垂。賈政與眾人進了門。兩邊盡是游廊相接,院中點襯幾塊山石。一邊種幾本芭蕉;那一邊是一樹西府海棠,其勢若傘,絲垂金縷,葩吐丹砂。

  眾人都道:好花,好花!海棠也有,從沒見過這樣好的。賈政道:這叫做女兒棠,乃是外國之種。俗傳出女兒國,故花最繁盛,亦荒唐不經之說耳。眾人道:畢竟此花不同!女國之說想亦有之。寶玉云:大約騷人詠士以此花紅若施脂,弱如扶病,近乎閨閣風度,故以女兒命名。世人以訛傳訛,都未免認真了。眾人都說:領教。妙解!

  一面說話,一面都在廊下榻上坐了。賈政因道:想幾個什么新鮮字來題?一客道:蕉鶴二字妙。又一個道:崇光泛彩方妙。賈政與眾人都道:好個崇光泛彩!寶玉也道:妙。又說:只是可惜了!眾人問:如何可惜?寶玉道:此處蕉棠兩植,其意暗蓄紅綠二字在內,若說一樣,遺漏一樣,便不足取。賈政道:依你如何?寶玉道:依我題紅香綠玉四字,方兩全其美。賈政搖頭道:不好,不好!說著,引人進入房內。只見其中收拾的與別處不同,竟分不出間隔來。原來四面皆是雕空玲瓏木板,或流云百蝠,或歲寒三友,或山水人物,或翎毛花卉,或集錦,或博古,或萬福萬壽,各種花樣,皆是名手雕鏤,五彩銷金嵌玉的。一隔一隔,或貯書,或設鼎,或安置筆硯,或供設瓶花,或安放盆景。其隔式樣,或圓,或方,或葵花蕉葉,或連環半璧。真是花團錦簇,剔透玲瓏!倏爾五色紗糊,竟系小窗;倏爾彩綾輕覆,竟如幽戶。且滿墻皆是隨依古董玩器之形摳成的槽子,如琴、劍、懸瓶之類,俱懸于壁,卻都是與壁相平的。眾人都贊:好精致!難為怎么做的!

  原來賈政走進來了,未到兩層,便都迷了舊路,左瞧也有門可通,右瞧也有窗隔斷。及到跟前,又被一架書擋住;回頭又有窗紗明透門徑。及至門前,忽見迎面也進來了一起人,與自己的形相一樣,卻是一架大玻璃鏡。轉過鏡去,一發見門多了。賈珍笑道:老爺隨我來。從這里出去就是后院,出了后院倒比先近了。引著賈政及眾人轉了兩層紗櫥,果得一門出去。院中滿架薔薇,轉過花障,只見清溪前阻。眾人詫異:這水又從何而來?賈珍遙指道:原從那閘起流至那洞口,從東北山凹里引到那村莊里,又開一道岔口,引至西南上,共總流到這里,仍舊合在一處,從那墻下出去。眾人聽了,都道:神妙之極!說著,忽見大山阻路,眾人都迷了路,賈珍笑道:跟我來。乃在前導引。眾人隨著,由山腳下一轉,便是平坦大路,豁然大門現于面前。眾人都道:有趣,有趣!搜神奪巧,至于此極!于是大家出來。

  那寶玉一心只記掛著里邊姊妹們,又不見賈政吩咐,只得跟到書房。賈政忽想起來道:你還不去,看老太太惦記你。難道還逛不足么?寶玉方退了出來。至院外,就有跟賈政的小廝上來抱住,說道:今日虧了老爺喜歡!方才老太太打發人出來問了幾遍,我們回說老爺喜歡,要不然,老太太叫你進去了,就不得展才了。人人都說你才那些詩比眾人都強,今兒得了彩頭,該賞我們了。寶玉笑道:每人一吊。眾人道:誰沒見那一吊錢!把這荷包賞了罷。說著,一個個都上來解荷包,解扇袋,不容分說,將寶玉所佩之物,盡行解去。又道:好生送上去罷。一個個圍繞著,送至賈母門前。那時賈母正等著他,見他來了,知道不曾難為他,心中自是喜歡。

  少時,襲人倒了茶來,見身邊佩物一件不存,因笑道:帶的東西,必又是那起沒臉的東西們解了去了。黛玉聽說,走過來一瞧,果然一件沒有,因向寶玉道:我給你的那個荷包也給他們了?你明兒再想我的東西,可不能夠了!說畢,生氣回房,將前日寶玉囑咐他沒做完的香袋兒,拿起剪子來就鉸。寶玉見他生氣,便忙趕過來,早已剪破了。寶玉曾見過這香袋,雖未完工,卻也十分精巧,無故剪了,卻也可氣。因忙把衣領解了,從里面衣襟上將所系荷包解下來了,遞與黛玉道:你瞧瞧,這是什么東西?我何曾把你的東西給人來著?

  黛玉見他如此珍重,帶在里面,可知是怕人拿去之意,因此,自悔莽撞剪了香袋,低著頭,一言不發。寶玉道:你也不用鉸,我知你是懶怠給我東西。我連這荷包奉還,何如?說著,擲向他懷中而去。黛玉越發氣的哭了,拿起荷包又鉸。寶玉忙回身搶住,笑道:好妹妹,饒了他罷!黛玉將剪子一摔,拭淚說道:你不用合我好一陣,歹一陣的,要惱就撂開手!說著,賭氣上床,面向里倒下拭淚。禁不住寶玉上來,妹妹長,妹妹短,賠不是。

  前面賈母一片聲找寶玉。眾人回說:在林姑娘房里。賈母聽說道:好,好!讓他姊妹們一處玩玩兒罷。才他老子拘了他這半天,讓他松泛一會子罷。──只別叫他們拌嘴。眾人答應著。

  黛玉被寶玉纏不過,只得起來道:你的意思,不叫我安生,我就離了你。說著,往外就走。寶玉笑道:你到那里,我跟到那里。一面仍拿著荷包來帶上。黛玉伸手搶道:你說不要,這會子又帶上,我也替你怪臊的!說著,嗤的一聲笑了。寶玉道:好妹妹,明兒另替我做個香袋兒罷!黛玉道:那也瞧我的高興罷了。

  一面說,一面二人出房,到王夫人上房中去了。可巧寶釵也在那里。此時王夫人那邊熱鬧非常。原來賈薔已從姑蘇采買了十二個女孩子,并聘了教習以及行頭等事來了。那時薛姨媽另于東北上一所幽靜房舍居住,將梨香院另行修理了,就令教習在此教演女戲。又另派了家中舊曾學過歌唱的眾女人們,──如今皆是皤然老嫗,──著他們帶領管理。其日月出入銀錢等事,以及諸凡大小所需之物料賬目,就令賈薔總理。

  又有林之孝來回:采訪聘買得十二個小尼姑、小道姑,都到了,連新做的二十四分道袍也有了。外又有一個帶發修行的,本是蘇州人氏,祖上也是讀書仕宦之家,因自幼多病,買了許多替身,皆不中用,到底這姑娘入了空門,方才好了,所以帶發修行。今年十八歲,取名妙玉。如今父母俱已亡故,身邊只有兩個老嬤嬤、一個小丫頭伏侍。文墨也極通,經典也極熟,模樣又極好。因聽說長安都中有觀音遺跡并貝葉遺文,去年隨了師父上來,現在西門外牟尼院住著。他師父精演先天神數,于去冬圓寂了。遺言說他不宜回鄉,在此靜候,自有結果,所以未曾扶靈回去。王夫人便道:這樣,我們何不接了他來?林之孝家的回道:若請他,他說:侯門公府,必以貴勢壓人,我再不去的!王夫人道:他既是宦家小姐,自然要性傲些,就下個請帖請他,何妨?林之孝家的答應著,出去叫書啟相公寫個請帖去請妙玉,次日遣人備車轎去接。不知后來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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