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八十五章 帝流漿?
風來疏竹，風過而竹不留聲；雁渡寒潭，雁去而潭不留影。
自然而然地，方天便又想起了前世的這句話。隨著格羅特和南金三老的離去，他的意識又一次進入沉寂，然后不知不覺中，在那棵花樹下，就那么站著，一站便又站到了晚上。
夕陽西沉，暮色漸籠。
這是完全的野外，百十里方圓，了無人跡，其實就算是白天，也是安靜著的。但是夜晚，雖同是安靜，卻自然是另外的一種氛圍。
太陽落下，帶走的是喧囂，是浮華，是躁動。
夜來了，是整個天地，都開始靜了。而當滿天的星光漸漸亮起，那柔和而黯淡的光，便如點點微不可覺的水霧一般，向整個大地，彌漫下來。
或者說，灑下來。
此際，方天便如草如樹，沐浴在這星光水霧之中。
身中氣血的涌動，又一次漸漸止息下來。這種止息，好像是隨著太陽的落下而自然到來的，并非方天刻意。
按以往的情況，不久之后，他的意識將隨著身體，一起進入近乎完全的靜寂之中，無思無慮，無覺無察。
但是，這一次，并非如此。
就在意識對身體的感知漸微漸入于無的時候，似乎是突然，又似乎是水到渠成地，那意識來到了另外一重天地。
數百條線條若有若無，呈現于意識之中。
這是第一個感受。
而隨著這第一個感受一起到來的，是那披灑下來的星光，一旦落到這些線條上，便如同小飛蟲落到了蛛網上一樣，被網羅住了。
而當這些星光被網羅住之后，就緩慢地消散開來，浸入在那些線條之中。
凝注著這一切，意識之中傳來了極纖微極纖微的觸感，似溫暖，似清涼似顫動，似靜寂。
方天心神微微一動，雖仍舊感知著，但意識不再凝注于那些線條。
這是一個新的實驗。
果然，或者說意料之中，那線條上傳來的觸感，消失了。星光仍舊彌漫，但自身體中，一穿而過，不留絲縷。
星光溜走結論卻為之凝就。——
星光若是魚，那么身體的經脈便是網，而意識，卻是操網的那只手。
沒有意識的感知與凝注星光之魚，并不會落在經脈之網。
就好像以前，無數個日日夜夜，無窮的星光無一刻斷絕地披灑而下，但其中沒有任何一絲一縷，被他的身體留下。
而改變，就在此一刻發生。
不論后續如何這一夜，應該是一個不同的夜。其實，這一天的白天，也是一個不同的白天。
下一刻，方天的心神恢復沉寂，而意識，又一次地凝注于那些線條，即身體的經脈之中，感受著星光之水點點滴滴地向這經脈之河中滲透。
那種感受，真的很奇妙。
身體經脈處，隱隱傳來了一種饑不擇食的感覺，就好像一個人被餓了很久很久，又好像一塊早已干旱得板結的大地，這一刻，終于迎來了天降甘霖。
但那甘霖，真的是太少太少了，竟給了方天一種“越吃越餓”的感受。
而“越餓”，方天的感知便越是清晰。
這種感受持續了好長一段時間之后，方天才隱隱地若有所悟，經脈的“餓”，是真的，并非虛假，但更真的，是身體的某種程序，在復蘇，在啟動。
然后，意識就只有凝注，再沒有任何些微的思慮起伏了。
據前世的知識，這漫天的星星，不論是璀璨的還是黯淡的，全都是了不得的恒星，其中有的甚至是星系層次的存在。
這些恒星或星系，有小巧型的，也有臃腫型的，有年輕的，也有年老的，最古老的那些，可能是這個宇宙的誕生之初，就已經存在了。
這也意味著，這看起來平凡無奇的漫天披灑而下的星光，有的可能是十年前的，有的可能是一百年前的，有的可能是一千年前的，有的可能是一萬年前的，有的可能是一百萬年前的，有的可能是一億年前的。
還有的，可能是一百億年前的。
甚至于，可能更古老，且古老得多…
造化的神奇，就神奇在此。它把無數令人驚嘆、仰望、膜拜或不可思議的東西，就這么漫不經心地，在整個宇宙間揮灑。
單以時間的尺度而言，不論是一秒鐘，還是一百億年，在它來說，都只是等閑。
古往今來，遍及不同世界，無數個夜晚，又有幾人，或者說幾多生靈，曾有想過，那等閑穿過發際穿過眼眸穿過身體的光線，有可能是一百億年以前的存在呢？
從古老到年輕，從亙古到當下，時間的河流，其實一刻不絕，在整個天地間流淌，在所有的大地上流淌，在所有的草木間流淌，也在所有人的身邊流淌。
這一夜，這一刻。
方天用造化給予的身體，感受著造化本身的神奇，用此時此刻，感受著地老天荒。
渺小與浩瀚，片刻與永恒，交織于一身。
此身雖小，亦是造化，而此時，更有著自開天辟地以來便存在的光芒，在其中流淌，并融入其中。
而就在這種流淌中，方天靜靜站立，度過了這一夜。
當意識再泛，心神再動，或者直白點說，當方天又一次“醒”來的時候，對身體的感覺，又與以前不一樣了。
大不一樣！
經過一夜的星光滲透，此時，哪怕不用仔細的凝注，身體之中的數百條經脈，也是相當清晰地呈現于意識之中，而直到此時，那無窮無盡的星光，也仍然如絲如縷，從天而降，向著這些經脈滲透著。
隱隱中，方天竟似聽到了不絕如縷的叮咚撞擊之聲，那是星光之水，滴入經脈之河。當然，方天清醒地知道，聲音什么的，當屬幻覺。
其實也不全是幻覺，那應該是身體的感知極其敏銳，本能地將某些觸感轉化為聲音。
一種并非用耳朵而是用意識來“聽”的聲音。
當然，這個就不重要了。
真也罷，幻也罷，都無所謂。
星光非幻，身體非幻，經脈的變化非幻，意識的觀注非幻，有著這些，就足夠了。話說，這種星光向經脈中的滲透，是不是一種新的修行呢？
身體的本能告訴方天，是。
然后前世的某些記憶，在方天的意識中活躍起來，
“庚申夜月華，其中有帝流漿，其形如無數橄欖，萬道金絲，累累貫串，垂下人間，草木受其精氣，即能成妖。”這是前世一位同為美食家的伙計，閑情之余落筆，關于齊偕志怪類的描述。
緊接著，方天又想起了一個詞語，“日精月華”。
話說，他的這一夜，算不算是身化妖怪，吐納日精月華了呢？
看起來很相似，但其實有兩點大不同：一是只有納沒有吐，更不是用口鼻呼吸，而是通過身體的經脈來“捕捉”；二是所納者非日精，非月華，而是星光。
其實話又說回來，那星光和日光月光沒什么不同吧？
那么等到白天…
一念至此，方天站在朦朧的晨曦中，等待日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