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的民營企業家從誕生那天起,就把自己定位為一個具有原罪的階級…鄙視商人的觀念,在中國古代就有,到了新中國成立之后,資本家更成為一個罪惡的代名詞。改革開放后,新一代的資本家開始出現了,他們依靠敏銳的商業眼光以及冒險精神,從改革大潮中淘到了第一桶金,成為這個社會上最為富裕的一個階層。然而,他們的心里始終都存著一種不安的感覺,他們最擔心的一句話就是“政策要變”。
這一年的風波讓許多民營企業家感覺到了威脅,加之國家正在對前兩年經濟領域中的混亂現象進行整頓,這就更加劇了這些企業家們心中的疑惑。在當時,如馮茂喬這樣由于擔心遭受牢獄之災而打算把企業關掉或者捐獻出去的民營企業家,并非少數。據說,后世大名鼎鼎的吉利汽車老總在當時擁有一家名叫“北極花”的冰箱廠,在一片治理整頓的聲浪中,他也匆匆忙忙地企業捐給了鄉政府,然后自己逃到深圳上大學去了。
用風聲鶴唳來形容當時的民營企業家,實在是再貼切不過了。“老馮,你放心,政策不會變的。”林振華對馮茂喬安慰道,他實在不知道該如何向馮茂喬解釋好,畢竟不是誰都能像他一樣洞悉未來的。
馮茂喬道:“林經理,你們這些吃公家飯的,哪知道我們的苦啊。這如果政策一變,你們是無所謂的,我們可就慘了。到時候,不但我們自己要吃苦,連孩子都要受連累,成份高了,連上學、當兵都受影響啊。”
“我想,不至于。”林振華無奈地說道。
“林經理,你就幫幫忙,我把公司捐給你們漢華重工,你給我開一個證明,這樣我就放心了。”馮茂喬央求道。
林振華問道:“老馮,這個公司可是你的心血啊,你這一捐出去,就什么都沒有了。回頭萬一政策沒變,你后悔還來得及嗎?”
馮茂喬臉上流露出一種悲涼的神色,眼睛里似乎也有一些亮晶晶的東西在閃爍著。他是聽到了一些風聲,從而不得不行此下策的,但從內心來說,他何嘗愿意把自己的企業交出去?這家茂喬齒輪公司豈止是他的心血,簡直就是他的生命啊。{讀看看請}
“林經理,交與不交,最后不都是空的。我現在交出去了,起碼還能躲過一劫。如果到時候讓政府沒收了,我連命都保不住了。”馮茂喬說道。
林振華看著馮茂喬這種態度,知道再勸也沒用,馮茂喬心里有疙瘩,這不是林振華說一兩句就能夠解開的。這個年代,改革剛剛進行了10年,人們對于極左年代的記憶還非常深刻,內心那種擔心政策變動的恐懼感,不是后世的人們能夠體會到的。
想到這里,林振華點點頭道:
“唉…這樣,老馮,我跟你說什么,你也不信。如果你實在不踏實,你就寫一份申請書,申請把企業捐獻出來,我呢,以漢華重工的名義,給你開一個收條,表示收到了你的申請,但需要進行討論。未來如果政策真的變了,有人找你麻煩的時候,你可以說自己已經申請捐獻了,這樣就沒問題了。萬一政策沒變呢,你只要收回申請就可以了。”
“你是說,我光申請,但你們先不批準,咱們就這樣拖著?”馮茂喬一下子就聽懂了林振華的意思,不得不說,人在涉及到切身利益的時候,腦子是極其聰明的。
林振華道:“沒錯,正是如此。我收到申請,直接就鎖進保險柜。現在公司的事情多得很,哪有時間來討論你的申請?這樣放上一年半載,形勢也就清楚了,是不是?”
“那就太感謝林經理了。”馮茂喬只差給林振華磕頭道謝了。
林振華提出的這個方案,的確是一個萬全之策。讓馮茂喬提出捐公司,但捐的過程可以拖得很長,然后就慢慢地看形勢。形勢不妙了,就扔掉公司,博個愛國資本家的名頭。形勢如果好,那么就讓林振華把申請退還給他,他也沒什么損失。,不過,這樣的操作,需要林振華全力配合才行,一定程度上說,林振華是要冒一些風險的。馮茂喬在心里暗自想到,如果未來政策真的沒變化,自己還可以繼續辦這家公司的話,是不是拿出一成的干股送給林振華,作為感謝。這當然是后話了,現在自己都生死未卜,哪敢提這樣的事情。
“老馮,這事就這么定了。你回頭寫一個申請過來,態度要堅決一些,但細節上要模糊,總之,要讓人抓不住把柄,你能做到?”林振華問道。
“能,能,完全能。”馮茂喬連聲說道,“我回去就算不吃不睡,也會把這個申請寫好。”
林振華道:“嗯,還有,在此期間,你要維持好公司的生產,不要因為擔心政策就不管不顧了。我再跟你強調一句,政策是不可能變的,這個公司未來肯定還是你的。”“那是肯定的,就算這個公司要捐,我也不會讓它垮掉的。”馮茂喬肯定地說道。
“對了,老馮,你去年從美國弄到了800萬美元的訂單,這一次美國搞制裁,你們的訂單有沒有受到影響?”林振華問道。
馮茂喬道:“影響不少,有幾家美國企業已經打電報過來,說暫停合作了。不過,還有大概200萬的訂單還在做。”
“你要注意一下對方付款的情況,別回頭把貨交了,人家找個借口不給付款,這就麻煩了。”林振華提醒道,“對了,這方面的事情,你可以和謝市長多聯系一下。這次招商是全市統一組織的,與美國方面的聯絡,以市政府的名義來做,也許效果會更好一些。”
“謝市長?”馮茂喬看著林振華,遲疑了一會,才說道:“林經理,你不知道嗎,謝市長犯錯誤了。”
“啊!”林振華這一驚可非同小可,他是剛從非洲回來,還沒來得及全面了解情況。他剛剛問過了項哲,知道公司里沒出什么大事,卻想不到謝悠善出事了。
“老馮,你知不知道,謝市長犯什么錯誤了?他現在怎么樣了?”林振華問道。
馮茂喬道:“我知道的不多。聽人說,是和這次運動有關的事情,在運動的時候,他說了一些不該說的話,結果現在上面追查下來了,把他的副市長免了。”
“沒坐牢?”林振華問道。
“沒有,他還在工作呢。現在派他去管新碼頭的建設了,是新碼頭建設指揮部的負責人。”馮茂喬說道。
“是這樣。”林振華放心了,只要沒有牢獄之災,事情就不算是太嚴重。
“好,老馮,你先回去辦你的事情,我去看看老謝。”林振華說道。
馮茂喬千恩萬謝地走了,林振華把王均賢喊來,向他了解了一下謝悠善的情況。王均賢早在潯陽自行車廠那個時候就已經是廠辦秘書了,上上下下的門路都比較通,所以掌握的信息也比較全面。聽到林振華問起來,王均賢便把謝悠善的事情說了一遍。
整個事情與馮茂喬說的大致是一致的。在運動期間,市里對于運動的態度也有一些爭議。謝悠善是一個思想比較開放的人,在市里的一些會議上,也就說了一些比較有個性的話。風波過后,他說的這些話被人捅到了省里,被定性為資產階級自由化的言論。
謝悠善出身在干部世家,在省里有一些根基,所以省里對他并沒有進行嚴肅的處理,但他的副市長位置是肯定保不住了。市里考慮到他此前一直在抓新碼頭的建設,便直接任命他當了新碼頭工程指揮部的主任,保留了副廳級的級別,算是高配。
“謝主任的政治前途算是完了。”王均賢感慨地說道,“可惜了,剛剛41歲的副廳級,本來起碼還能再上兩個臺階的,這一來,完全停步了,估計到退休也就是副廳級了。”
“現在是風頭上,市里不得不這樣處理。過兩年,如果事情過去了,他還是有可能重新啟用的?老謝這個人,能力還是非常強的,而且做官也比較清廉。”林振華猜測道。
王均賢當了多年的廠辦秘書,對于官場上的那點事情還是挺熟悉的。他搖搖頭道:“沒希望了,當官就是這樣的,一步踩空了,后面就補不上來了。他這次會被人家舉報,也是因為他當上副市長,擋了人家的路。聽說去省里舉報他的,就是原來和他競爭副市長位置的那個人。”
“暈啊,這里頭還有官場斗爭呢。”林振華徹底蒙了,他是一個技術型的干部,對于這些官道邏輯是一竅不通的,“老王,現在到什么地方能夠找到老謝?我去看看他去。”
“…林經理,你要去看他?”王均賢遲疑道。
“怎么?”林振華問道。
“他是犯了錯誤下來的,你這樣一回來就去看他,會不會有人說閑話啊?”王均賢提醒道。
“說什么閑話?再說了,我是企業里的干部,又不是政府的干部,這套站隊的規矩,對我不成立。”林振華說道。
王均賢道:“那好,你如果要找謝主任,這個時候可以到他辦公室去,就在新碼頭的工地上,我給你安排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