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謝云娟叫苦,林振華連忙假惺惺地問候了幾聲,人家逛街累著了,怎么也算個工傷吧?
“哎,對了,小林,我記得你們漢華重工也有家電出口業務的,你對美國的家電銷售商熟不熟啊?”謝云娟忽然想起一事,對林振華問道。
林振華點點頭:“我們公司的幾種家電產品也有出口到美國來的,所以我和美國方面的銷售商倒也有一些聯系。怎么,謝姐有什么事情嗎?”
謝云娟猶豫了一下,終于還是支支吾吾地張口了:“小林,是這樣的,這次出來,有幾個朋友托我幫他們看看能不能在美國買兩部冰箱回去,我想看看你有沒有關系能夠買到。”
林振華呵呵笑了起來:“不會吧,謝姐,美國買冰箱也要票了?”
作為那個時代的中國人,對于市場上缺貨是很習慣的,要買緊俏東西都得托人找關系才行。不過,謝云娟找關系都找到美國來了,這可讓林振華覺得太無厘頭了,在美國只有賣不出去的東西,沒聽說過買不到的緊俏商品啊。
誰知,謝云娟卻非常認真地告訴林振華:“小林,你還真說對了,美國買冰箱,也要票了。”
“不會吧?”林振華瞪大了眼睛,“謝姐,你不會是跟我開玩笑吧?”
謝云娟不滿地說道:“你這個小林怎么這樣,我都一把年紀的人了,還能跟你個年輕人開這種玩笑?我今天在電器商場問過了,人家說冰箱缺貨。”
“別,謝姐,在我眼里,你永遠都是青春年少…”林振華驚詫之余,也沒忘了拍拍謝云娟的馬屁,說完這話之后,他接著問道:“謝姐,你是去了一家電器商場,還是去了好幾家?”
“我去了好幾家,你不信可以問問那個留學生嘛,她也幫我打聽了的。說是百年不遇的事情,我看中的幾個型號的電冰箱都斷貨了,售貨員說什么時候有貨還說不定呢。不過也不是所有的冰箱都斷貨了,巴西產的還有,美國本地產的就沒有了。我總不能跑到美國來,買個巴西產的電冰箱回去吧?”謝云娟說道。
“這怎么可能呢?”林振華滿頭霧水,他想了想,從兜里掏出一個小電話號碼本,翻到一頁,然后抄起謝云娟房間里的電話,撥通了一個號碼。
“哈羅,是Gart公司嗎,請給我找一下貝琳達女士。”林振華對電話里說道。
說起貝琳達,此人與林振華的淵源挺深的。幾年前,林振華在廣交會上推銷五葉風扇,最早上前與林振華洽談的,便是這位美國Gart公司的銷售總監貝琳達。在隨后的幾年中,貝琳達幾乎每年都要去一兩趟中國,其中還專門到潯陽去參觀過漢華家居公司的家電生產線,與林振華見過幾次面。
這次林振華到美國來,本來也打算在忙完正事之后去見一見貝琳達的,現在聽到謝云娟說紐約市場上的電冰箱居然斷貨了,他忍不住要找貝琳達問個究竟了。
“哈羅,我是貝琳達,請問你是哪位?”電話里傳來貝琳達那溫柔的聲音。
林振華笑著答道:“你好,親愛的貝琳達女士,我是中國的林振華。”
“哦,親愛的林,你怎么會給我打電話的,是出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嗎?”貝琳達驚訝地問道,她還以為林振華是打越洋長途過來找她呢。漢華家居公司至今仍然在向Gart公司提供家電產品,貝琳達首先想到的就是在供貨方面是不是出了什么問題。
林振華道:“沒什么事情,只是因為我到紐約來了,所以打個電話來問候一下你,我非常希望有機會能夠去拜訪你一次。”
“太好了,你到紐約來了?哦,我明白了,你應當是來找福特先生的吧?”貝琳達道,林振華與福特的交情,她也是知道的。
林振華把自己希望與斯皮舍爾公司之間開展合作的事情簡單地向貝琳達說了幾句,當然其中是不涉及到商業秘密的。說完之后,林振華問道:“貝琳達女士,有一件奇怪的事情我想向你打聽一下。今天我的一位同事在紐約逛商場,發現紐約的電器商店里本地產的電冰箱都斷貨了,這事屬實嗎?”,貝琳達一聽是這件事情,不由得倒起苦水來了:“我的天啊,這下完了,冰箱斷貨的事情居然都要傳到中國去了。你的同事了解到的情況是真實的,我們本地產的冰箱已經有一個多月斷貨了,因為這件事,我們Gart公司也蒙受了一定的損失。我們開出去的提貨單無提到貨,不得不向我們的客戶賠款了。”
“怎么會這樣?”林振華問道,“難道美國發生經濟危機了嗎?”
貝琳達道:“不是經濟危機,只是一場罷工而已。我們市場上冰箱的主要供應商泰戈公司的工人罷工了,所以冰箱的供應就中斷了。”
林振華沒心沒肺地笑了起來:“工人為什么罷工,而且,一場罷工能持續這么長的時間嗎?”
貝琳達道:“是工會組織了這次罷工,要求增加工資。但泰戈公司的老板霍恩比先生堅決不同意,結果雙方就僵持起來了。過去泰戈公司的工會也曾組織過幾次罷工,每一次都獲勝了。但這一次我看霍恩比老頭大概是被激怒了,持續了一個多月也沒有屈服,我們現在都在觀望結果呢。”
聽到貝琳達把霍恩比叫作“老頭”,林振華心念一動,問道:“怎么,貝琳達,你和霍恩比先生很熟悉嗎?”
貝琳達笑道:“是的,我和他很熟悉,年輕的時候,他可是追求過我的。這些年,我們關系一直都保持得不錯。”
林振華道:“貝琳達,這就是你的不對了,既然大家關系這么好,他那里出了事情,你怎么也不去看望看望他呢?”
貝琳達也是聰明人,她從林振華的話里聽出了一些意思,便問道:“怎么,林,你有興趣去看望一下霍恩比嗎?”
“呃,我的確有點興趣。”林振華道,“貝琳達,實不相瞞,我還沒見過罷工是什么樣子呢,如果方便的話,我很想去拜訪一下霍恩比先生,順便看看泰戈公司的罷工到底是一個什么樣子。”
“好吧,我替你聯系一下霍恩比,也許他會有興趣見一見中國朋友的。”貝琳達在電話里答應道。
次日清晨,貝琳達開著她的轎車來到了赫爾酒店,林振華帶著謝云娟一起登上了她的車子。貝琳達拉著他們二人,向紐約郊區的泰戈工廠開去。林振華的其他同伴照舊坐著福特的車前往斯皮舍爾公司,去進行一些后續的洽談,這些洽談林振華和威爾森都不會參加,是在下屬們之間進行的。
車子開了一個多小時后,林振華一行進入了泰戈公司。這是一家規模很大的電冰箱制造公司,迎著大門的地方立著一塊碑,上面寫著“TIGER”的字樣,還有一個像猛虎撲食一樣的圖案,這應當就是泰戈公司的LOGO了。車子開進公司的大門,林振華便感覺到了由于罷工而帶來的蕭條感覺,廠區道路似乎都很長時間沒人打掃了,落葉積了滿地。
霍恩比已經事先得到了貝琳達的通知,專門站在辦公樓下等待著林振華一行。這是一位頭發花白、滿面紅光的白人老頭,看起來有60來歲了,鼻梁上架著老花鏡,臉上帶著點倔倔的樣子。看到他,林振華就想起了朱鐵軍老爺子,這兩個老頭應當有點相似的地方,那就是平常看起來像個鄰家老爺爺,童心未泯的樣子,但一旦被激怒了,那可就是八頭牛都拉不回去的。
“貝琳達,我的女神,你終于愿意來看我了。”霍恩比迎著貝琳達走過去,老頭老太之間來了一個兒童不宜的熊抱,互相都嘿嘿地笑了起來。
“霍恩比,我給你介紹一下,這是我的中國朋友,叫林振華。這位是他的朋友,謝女士。”貝琳達向霍恩比介紹道。
林振華走上前,和霍恩比握了握手。霍恩比似乎想在林振華面前顯示一下自己的力量,握手時使了點勁,不過林振華也不是善茬,手上同樣給了點力。兩個人在手上無聲地較量了一下之后,都笑了起來,相互知道對方都屬于性情中人。,
霍恩比把眾人帶到了自己的辦公室,親自給大家倒上水,然后自嘲地對林振華和謝云娟說道:“林,謝,真不好意思,讓你們看笑話了。我的工人罷工了,連我的秘書都參加了罷工,我只好親自給你們倒水了。”
謝云娟也算是個老外貿干部了,但對于這種私人性質的拜訪還很不適應,也不知道應當說什么好,只能是笑笑不說話。林振華倒是挺無所謂的,在他心目中,美國人也是人,而且美國人相對還要單純一些,其實是挺好打交道的。
“霍恩比先生,我想打聽一下,你的工人為什么罷工了?是因為你虐待他們嗎?我看你可是一個好老頭,應當不會虐待工人吧?”林振華肆無忌憚地開著玩笑道。
霍恩比大搖其頭:“這怎么可能,我經營這家企業已經有30年時間了,誰不知道我霍恩比老頭比工人們的父親還關心他們。他們罷工的原因,是要求我提高工資,這已經是過去三年中他們第五次提出提高工資的要求了。我答應了四次,不想再答應第五次了。”
“現在你的工人平均工資是多少?”林振華好奇地問道。
“每周420美元,這在周圍的工廠里已經算是一個比較高的水平了。”霍恩比說道。
“420美元?一個月差不多就是1800美元了吧?這得合多少人民幣啊?”謝云娟小聲地對林振華問道。她是做外貿的,英語水平也不差,林振華與霍恩比的對話,她都能聽懂。
林振華在心里默算了一下,答道:“按3.7的匯率算,得合差不多7000人民幣了。”
“我的媽呀,一個月掙7000塊錢還不夠啊?”謝云娟直咂舌道。
林振華沒有和謝云娟繼續討論下去,而是轉回頭對霍恩比說道:“霍恩比先生,你打算怎么解決這場罷工問題?”
霍恩比一攤手,說道:“我也不知道。我曾經試圖和工會談判,想讓他們理解公司的財政困難。但工會不愿意和我談,他們唯一的要求就是增加工資,除此之外說什么都沒用。我現在一年的利潤只剩下幾十萬美元了,如果每個工人的周薪再增加20美元,我就要破產了。現在把持工會的都是一些年輕人,他們沒有我們老一代這樣勤儉的精神,工作怕苦怕累,對于工資的要求卻非常高。”
貝琳達深有同感地嘆道:“可不是嗎,我們公司的年輕人現在也是這樣,無論叫他們做什么事情,他們首先要問的就是給多少薪水。像到亞洲出差這樣的事情,到現在還需要我這個年齡的人去做,年輕人反而不愿意去。”
林振華道:“霍恩比先生,既然當地的勞動力價格這么貴,而且工人還不好說話,你為什么不考慮把工廠遷到其他地方去呢?”
“遷到哪去?”霍恩比問道,“現在并非只有紐約周邊是這樣,整個美國都是如此。除非…”
“除非怎么?”林振華看著霍恩比,不懷好意地笑道。
“怎么,年輕人,你有意承接我們的工廠嗎?”霍恩比問道,他從林振華的表情中讀懂了林振華的意圖。
林振華點點頭道:“老爺子真是睿智,我正想向你提出這個建議。你們的工人周薪是420美元,而我們那里的工人周薪只需要10美元,你為什么不試一試呢?”
“10美元!”霍恩比夸張地叫了起來,“我賣糕的,你說的的確是工人嗎?”
林振華覺得自己真的有些難以啟齒,目前國內工廠的平均月工資水平也就是80至100元的樣子,攤到4個星期,周薪只有20至25元人民幣,按3.7的匯率算,只相當于5到7美元。林振華說10美元,還多少帶了一些浮夸的成分在內。
當然,客觀地說,兩個國家的貨幣價值也不是完全按匯率換算的,那時候1塊錢人民幣能夠買到的東西,在美國用1美元也不見得能夠買到。所以中國工人的消費水平與美國工人相比,并沒有那么懸殊。中國的農產品價格很便宜,工業品價格相對較高,所以中國人在吃飯方面還是能夠滿足的,但要買家電就比較艱難了,至于買小汽車,那就是天方夜譚了。,“中國的工資水平的確比較低。”貝琳達證實道,“我想,林所說的情況,應當是屬實的。”
“難怪我的一些朋友都在討論把工廠遷到中國去的事情。”霍恩比說道,“周薪10美元的工人,這簡直是便宜得讓人不敢相信。”
林振華道:“霍恩比先生,不瞞你說,我手頭就有一條電冰箱的生產線,能夠達到年產15萬臺的規模。如果需要的話,我們還可以把它擴展到年產30萬臺。如果你能夠提供主要的配件,在中國進行組裝,再運回美國來銷售,我想即便加上兩頭的海運成本,冰箱的價格也會比現在低得多的。”
“我對此深信不疑。”霍恩比說道。他一邊說著,一邊便拿起一支鉛筆在紙上計算起來。作為一名資深的業內人士,他對于冰箱的生產成本以及海運成本了如指掌。計算完畢之后,他抬起頭來,對林振華問道:“林先生,如果每臺冰箱我給你15美元的組裝費用,你覺得如何?”
在頭一天與貝琳達通電話的時候,林振華就已經存下了要切這個加工訂單的心思。出發前在北京與黃岡的一番交流,讓林振華對于出口加工業務有了新的認識。在此前,他一直覺得自己應當做高附加值的裝備產品,但與黃岡談過之后,他覺得勞動密集型的出口加工工業其實也不應當放棄。
中國是一個人口大國,農村有幾億勞動力需要轉移,急需大量的就業崗位。高附加值產品要做,低附加值產品同樣要做。于建教授的錯誤,在于他光給中國找了一個低附加值工業的定位。而黃岡的觀點,則是高中低端通吃,恨不得把全球的工業全部集中到中國來才好,這就是傳說中的“世界工廠”的定位。
林振華想通了這一點,這一次到美國來就存著軟硬通吃的念頭。頭一天他在斯皮舍爾公司跟威爾森談機床整機的代工,今天又跑來與霍恩比談冰箱的代工。既然美國工人嫌工資低,那么就把這種低工資的崗位讓給中國工人吧,我們不嫌棄。
“霍恩比先生,你剛才算出來的工資,只夠我們支付給工人的。作為一名和你一樣的經營者,我還需要考慮股東收益的。”林振華笑著對霍恩比說道。
“嗯,你剛才不是說你們的工人周薪只有10美元嗎?”霍恩比說道。據他的計算,每臺冰箱15美元已經包含了企業利潤在內了。
“這只是薪水而已。”林振華道,“貝琳達女士是到過我們的工廠的,我想她會有一些發言權。我們的工廠是社會主義工廠,我們要負擔工人的所有福利,包括他們的住房、醫療、子女教育,所有這些都是需要額外費用的,所以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