壓縮機這個問題,廠領導們都是清楚的。在此前大家討論冰箱生產的時候,遇到的最大的障礙就是壓縮機的問題。
朱鐵軍曾找范世斌等技術人員探討過,是否有可能自己生產冰箱壓縮機。范世斌在查閱了大量的資料之后告訴他,以漢華機械廠的技術力量,設計出冰箱壓縮機并不困難,但要實現自主生產,還有很大的難度。
首先一個問題,是生產冰箱壓縮機所需要的薄鋼板、矽鋼片、帶鋼和鋁等原材料,目前國內還非常短缺,需要依賴于進口,這與直接進口壓縮機沒有太大的差別。
其次,就是加工冰箱壓縮機所需要的設備,與漢華機械廠生產大型冰機所用的設備完全不同,主要表現在精度要求存在量級上的差異。例如,生產中需要用到的雙平面磨床要求平面度達到1至2微米、平行度能穩定在2微米以內,這樣的設備,目前漢華機械廠是沒有的,也只能依賴進口。
簡言之,生產冰箱不難,但生產壓縮機卻非常困難。如果要全面引進一套壓縮機的生產線,成本要達到3000萬元以上。
“壓縮機的問題,輕化廳征求過我們的意見了。我們提出的意見是,利用漢華廠的技術力量,加緊進行壓縮機的技術攻關,力爭早曰實現壓縮機的國產化。”陳偉國答道。
“這就行了?”林振華驚愕地問道。
“行了。”梁廣平得意地說道。
“可是…”林振華郁悶了。輕化廳不會這樣沒常識吧,壓縮機技術,是這樣容易解決的嗎?紅口白牙說一句盡快解決,輕化廳就相信了?
梁廣平看著林振華的表情,不由得呵呵地笑了起來,說道:“小林,你現在也是一個公司經理了,中國的事情,你還不了解嗎?我們只是說力爭早曰實現國產化,到時候實現不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嘛,只要我們盡力了就可以。可是,生產線一旦建成了,輕化廳能看著我們停產嗎?”
林振華這才恍然大悟,這就是傳說中的釣魚啊。漢華廠先表示會盡快實現國產化,甚至可以提出一個時間表,比如說一年或者兩年。但一年或者兩年之后,如果無法實現壓縮機的國產化,而生產線已經建成了,輕化廳自然不能坐視不管,到時候也就只能是打落牙齒往肚子里咽,想方設法去幫漢華廠弄外匯來進口壓縮機了。
這種作法,在當年的中國可并不是什么新鮮事,有無數的工程就是如此。先造一個小小的預算,說1000萬就能夠搞好。等到1000萬花完了,打個報告說事先估計不足,還需要再投1000萬,那時候國家能不投嗎?你如果不投,前面的1000萬也就打了水漂了,于是只好追加。這樣三弄兩弄,原來說好1000萬的項目,最終的投入可能就是1個億了。
經常聽到有人說,某某項目早在70年代就已經立項了,甚至已經取得了圓滿的成功,現在的人不過是在吃過去的老本而已。說這種話的人,要么是對過去的事情一無所知,要么就是故意混淆是非。在當年,的確是立了無數的項目,但所有這些項目都沒有足夠的資金支撐,屬于典型的跑馬圈地的項目。稍微動動腦子也能想明白,發達國家用幾百億美元才能做成的事情,我們只花了三五億人民幣就聲稱完全掌握了,這不是釣魚,又能是什么呢?
把這一點想透了之后,林振華猛然又想到,其實輕化廳又何嘗不是在釣魚呢?外匯額度是卡在外貿廳那里的,輕化廳其實也知道以目前的技術力量根本無法解決壓縮機的國產化問題,但卻不去點破。等到冰箱生產線投產之后,輕化廳再告訴外貿廳,原定的壓縮機國產化一時無法實現,這樣就可以逼迫外貿廳放開進口壓縮機的口子。
至于說這個決策失誤的責任,只要漢華廠愿意承擔,那么輕化廳充其量也就是審查把關不嚴而已。大家都是為國家辦事,犯點錯誤也是難免的嘛…“各位領導,我對這件事不看好。”林振華道,“咱們都是一家人,有些事不必隱瞞。以咱們漢華廠目前的技術實力,要實現壓縮機的國產化是不現實的。所以,咱們的生產線一旦投產,必然長期地需要進口壓縮機。陳廠長的意思我也明白,那就是先把生產線建起來,然后再和外貿廳來談條件。但這樣做的風險很大,萬一國家對外匯的監管變得嚴格,恐怕外貿廳也無法給我們網開一面。
現在做電冰箱的企業這么多,每年對于進口壓縮機的需求量是非常大的。我覺得國家不可能不對此加以控制。屆時哪怕不是徹底中斷我們的壓縮機供應,而是把數量減少,一年只給1萬臺或者2萬臺,那么我們的生產線就會開工不足。而這時候,我們的老本行又已經放棄了,再想轉回化工設備生產來,恐怕也很困難了。”
廠領導們互相交換了一個眼神,很顯然,林振華說的這些,也是他們都考慮過的事情。說實話,如果不是訂單太少,入不敷出,誰又愿意冒這樣的風險去進入一個新的領域呢?
看到大家有些接受了自己的觀點,林振華又把自己這幾年在家電市場上看到的情況全面地介紹了一遍,其中還夾雜了一些后世的經驗。俗話說,當局者迷,用20年后的眼光來看當年的經濟格局,還是能夠有許多獨特見解的。廠領導們并不愚昧,林振華講的道理,他們還是能夠聽得進去的。
“小林,依你之見,咱們廠應當怎么辦?”朱鐵軍問道。
林振華道:“各位領導,如果大家相信我的話,能不能先把引進冰箱生產線的事情擱置一下。我最近一段時間,花點時間出去跑一跑,爭取給咱們廠拉回一些項目來,我覺得,咱們廠還是做化工設備這塊的老本行為好。”
“如果你能拉回項目來,那當然是最好的。”蔣滿慶說道,“可是,咱們廠的業務員也是一直在跑,跑到現在也沒個結果,你有什么把握能夠跑出業務來呢?萬一你跑不回來怎么辦?要知道,現在石化機也盯上了冰箱這一塊,只要我們松松口,這條生產線就會被石化機拿走了。”
“這個問題上,我倒是相信小林的能力。”朱鐵軍說道,“冰箱的問題,咱們其實也是一直都存在著疑慮的。既然小林的意見也是說不要上,我覺得咱們索姓還放棄為好。不過,小林,咱們可說定了,你得花點時間去幫咱們廠跑一跑,一定得給我們跑出業務來。要不,我們就只好把你的風扇生產線再搬回來,咱們漢華廠就直接改成風扇廠了。”
“沒錯,如果以后咱們廠揭不開鍋,可就指望你小林給我們工人開工資了。不,工資還不夠,連獎金福利都得由你來發。”梁廣平哈哈笑著說道。
林振華的否決,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漢華廠的領導們又進行了反復的討論,最終還是決定接受林振華的建議,把上馬冰箱生產線的事情擱置下來。
當然,他們也得到了林振華的一個承諾,那就是肯定會想辦法給廠里找到項目,在此之前,漢華實業公司愿意先把一部分現有的業務轉給漢華機械廠承擔,例如,即將上馬的洗衣機項目中,就涉及到一些機加工和鈑金焊接的工作,這些都是是漢華廠利用現有設備和技術能夠承擔下來的。
輕化廳得到漢華廠關于放棄上馬冰箱生產線的報告之后,半是遺憾,半是輕松。遺憾的地方,在于覺得漢華廠這是白白放棄了一個轉型的機會,以后再想找這樣的機會可就不容易了。輕松之處,則是不再需要在漢華廠與石化機之間進行選擇了。謝春艷給石化機打了一個電話,告訴他們說,廳里原則上同意了他們上馬冰箱生產線的計劃。
與漢華廠放棄電冰箱生產的決定不同,石化機在這件事情上是十分積極的。其中最為活躍的,莫過于沈佳樂的丈夫,年輕的廠長助理金建波。
“生產冰箱?”沈佳樂看著滿臉興奮之色的金建波,吃驚地問道:“咱們是石油化工設備廠,怎么又開始生產冰箱了?”
“你傻呀,現在化工設備哪有什么前途,冰箱才是一本萬利的買賣啊。”金建波得意地說道。整個冰箱項目的申請工作,都是由他主持的,現在終于得到了輕化廳的批準,他有一種做了一番大事業的成就感。
“不會吧,全國有這么多化肥廠、煉油廠,哪家工廠都需要設備的,做化工設備怎么會沒有前途呢?”沈佳樂問道。
金建波道:“你想想看,去年一年,咱們廠才做了多少訂單?就說你們容器車間吧,全年才做了幾個罐子?”
沈佳樂道:“這應該是暫時的現象吧,國家哪能不需要化工設備呢?”
金建波道:“國家需要不需要,這不是我要考慮的事情。我現在考慮的,就是咱們廠如何發展的問題。現在國家提倡解放思想,什么叫解放思想?那就是什么掙錢就做什么,不能再守著原來的一畝三分地不挪窩了。”
“說的也對。”沈佳樂點點頭,“可是,要生產冰箱,咱們廠哪有地方啊,是不是要新建廠房了?”
金建波道:“目前還不行。咱們廠的資金比較緊張,銀行貸款只能優先用于引進設備。即便是如此,資金還有很大一塊缺口,需要再想辦法。至于廠房嘛,廠領導已經討論過了,準備先使用容器車間的廠房,咱們全廠就是這個車間最大了。”
“什么?”沈佳樂這回可真的急了:“建波,這怎么行呢?把我們容器車間占了,那以后咱們上哪生產壓力容器啊?”
“咱們以后就不用生產壓力容器了。”金建波道,“等到冰箱生產線一建成,我們年產10萬臺冰箱,上億的產值,還用生產什么壓力容器?”
“這可不行,如果不生產壓力容器了,那我干什么去?還有我們車間三百多工人呢。”
金建波道:“你放心吧,我已經安排好了。廠里已經討論過了,從容器車間開始,所有工人逐步轉崗,轉到冰箱生產線上去。至于你,目前的任務是踏踏實實地在家里照顧好孩子,等休完產假,就到行政科去上班。以后你就不用再燒電焊,可以坐辦公室了。現在先按以工代干處理,未來我想辦法給你搞一個干部指標,你畢竟懂曰語嘛,也算是知識型干部了。”
沈佳樂搖著頭:“我不去,我只會燒電焊,別的事情我都不會做。”
金建波道:“佳樂,你要轉變一下觀念。你沒聽人家外國人說嗎,當工人是藍領,當干部是白領。你電焊燒得再好,不也就是一個藍領嗎?走出去都矮人一截。到了行政科,你就是白領了。”
沈佳樂還是搖著頭:“建波,我不稀罕當什么白領,我覺得當藍領挺光榮的,我就喜歡燒電焊。”
“佳樂,你要顧全大局。你看,我現在已經是廠長助理了,中央提倡干部隊伍年輕化、知識化,這兩項我都占了。我估計,最多不超過10年,我就能當上廠長。到時候,你是廠長夫人,還能一天到晚去燒電焊嗎?”金建波道。
“可是…”沈佳樂爭辯著。
“可是什么?”金建波不耐煩地說道,“現在輕化廳已經批復了我們的報告,引進冰箱生產線的事情,下個月就要啟動。到那個時候,你想燒電焊也沒地方燒了。”
沈佳樂知道木已成舟,作為一個普通工人,她怎么可能去改變廠里的決策呢?最讓她覺得無法接受的是,生生掐死了她心愛的容器業務的,正是自己的丈夫。她怔怔地看著金建波,眼淚在眼圈里打著轉。
“你哭什么?坐辦公室還不高興,你知道有多少人爭著要坐辦公室呢。”金建波不解地說道。為了幫沈佳樂搞到這個行政科的崗位,他可費了不少勁,有多少中層干部的家屬都想去這個崗位的。
兩滴晶瑩的淚水從沈佳樂的臉上滑落下來,她抬起手捂著臉,抽泣著說道:
“我不想坐辦公室,我就想燒電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