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輛拖拉機載著林振華和楊文勇,離開了永禾公社。
初次離家的楊文勇看起來沒有一點傷感的神色,他坐在拖拉機的車斗里,屁股底下墊著自己的行李卷,那是一床補丁疊著補丁的被子。在上車的時候,林振華曾經摸過了一下,覺得那被子硬得像石頭一樣,估計路上如果遇個歹徒啥的,掄著這被子當流星錘也能砸倒幾個了。
時值隆冬,楊文勇卻只穿了一件用紗線織的舊毛衣,外面罩著一件夾衣。林振華看著他這身打扮,自己都覺得有些寒冷。
“文勇,你的棉衣呢?”林振華問道,他記得楊文勇是有一件破棉衣的,盡管也是[]的,但好歹也是棉衣吧。
楊文勇道:“我沒帶。”
“為什么不帶?”林振華詫異道,“江南省和湘平省天氣是一樣的,現在的溫度和這邊一樣冷。”
“沒事,我不怕冷。”
林振華道:“不怕冷也該帶上吧?你這趟出來,起碼要過幾個月才能回家,萬一變天了,太冷怎么辦?”
楊文勇道:“我把棉襖給我弟弟了,他的棉襖小了,穿不下了。我出去做事了,自己能掙到一件棉襖的。”
林振華這才明白了,他點了點頭,說道:“放心吧,文勇,你肯定能掙到一件棉襖的。”
拖拉機到了縣里,兩個人再換乘長途汽車,來到潭州。
一到潭州,楊文勇的眼睛就不夠用了,四五層高的樓房,街上來往的汽車,衣著光鮮的行人,這一切都讓楊文勇覺得新奇不已。他倒是不藏拙,看到什么不懂的東西,就趕緊問林振華,似乎是想在最短的時間內了解到最多的東西。
“怎么,文勇,你從來沒有到過潭州嗎?”林振華奇怪地問道。
楊文勇拼命地搖著頭:“細叔,我長這么大,只去過幾次岳峰縣城,其他地方都沒有去過。”
“哦,覺得潭州怎么樣?”
“潭州好大哦。”楊文勇毫不掩飾自己的少見多怪,“這里車好多,他們穿的衣服也很新。細叔啊,是不是潭州人都特別有錢,像你一樣的。”
“呃…”林振華啞口無言了,他不知道自己在楊文勇的心目中到底是怎么樣的一個有錢人,不過,他相信楊文勇一直想不到他是一個十萬元戶,而且很快就會變成百萬元戶。
“細叔,我如果在你那里做幾年事情,會不會也像他們一樣?”楊文勇熱切地問道。
林振華道:“如果你好好做事,而且努力學技術,幾年以后,你會比他們中間的90都更有錢。”
“真的?”
“真的。”林振華道。
“那好,細叔,我什么都聽你的,我要掙了錢,帶我弟弟妹妹都到潭州來玩。”
林振華道:“這個事先不談吧,咱們找個地方吃飯先。”
兩個人找到一家小飯店坐下來,林振華叫了兩個菜,又要了四碗米飯。楊文勇忸怩著從兜里掏出一塊錢來,說道:“細叔,車上我凈吃你買的東西了,要不,在這里吃飯的錢由我出吧,我出門的時候,家里給了我五塊錢呢。”
林振華呵呵笑著把他的手擋回去了,說道:“文勇,你現在的身份,還是我的侄子,所以你的飯由我負責。等到了廠里以后,你就是我們公司的工人了。我可以讓會計給你預計半個月的工資,從那時候起,你就要自己付飯費了。知道嗎?”
楊文勇答道。
“還有,到了廠里以后,就不要叫我細叔了,這個稱呼…不太雅觀。”
“那我叫你什么,細叔?”
林振華想了想,說道:“你叫我林經理吧,大家都是這樣叫的。”
他有心讓楊文勇直接叫他的名字,不過想想,這樣似乎也不妥。畢竟公司里的職工們已經陸續地改口稱他為經理了,楊文勇初來乍到,如果叫他的名字,反而顯得太張狂。林振華不是官迷,他其實一直都提倡大家直接叫他的名字,或者叫小林或小華之類的,但隨著公司的業務逐漸擴大,他的地位也逐漸穩固,叫他林經理的人,也就越來越多了。
借著吃飯的工夫,林振華開始給楊文勇洗腦:“文勇,到了廠里以后,你除了上班以后,其他的時候要拿出來看書、學習,提高自己的文化水平,知道嗎?”
“要和同事和睦相處,不要爭強好勝,更不許和同事打架,知道嗎?”
“呃…當然,和睦也不是軟弱,如果有人看你是新人,要欺負你,你也不能示弱,知道嗎?”
“知道了,細叔…那可以打架嗎?”
“最好是別打架吧。”林振華撓著頭皮道,“你可以通過組織程序來解決。當然了,作為一個男孩子,成天找領導告狀也不行,所以呢,該打架的時候…盡量別傷人吧。”
林振華抓耳撓腮,也實在想不出更多的話來叮囑他了。他一向就不是會做思想政治工作的人,對于這種一味只會回答“知道了”的小孩,他開始懷疑,自己說的這些會不會成為楊文勇的思想負擔,導致他不能按著自己的個姓發展。
“文勇,我跟你說的這些呢,其實也只是一個參考,具體情況,你要具體分析。生活中沒有什么是固定模式的,對于不同的人,要采取不同的方式。而這不同的人,就需要你去觀察,體會,識別出誰是我們的朋友,誰是我們的敵人,這個問題是革命的首要問題…你聽懂了嗎?”
楊文勇依然在使用著標準答案,當他看到林振華一臉郁悶的表情時,不禁同情地笑了一下,說道:“細叔,你放心吧,我不蠢。”
我知道你不蠢,是我蠢,鑒定完畢。林振華對自己說道。
“細叔,你怎么不吃飯啊?”楊文勇提醒道,桌上的四碗米飯已經被他吃掉了三碗,林振華手里捧著最后一碗飯,還一筷子都沒動呢。
吃過飯,林振華帶著楊文勇去了火車站,買到兩張火車票,登上火車,返回豐華。這也是楊文勇第一次坐火車,小伙子興奮得左顧右盼地,光廁所就去了五六回。
“下一站是個大站,我們到站臺上買點吃的。”林振華說道。
“還可以下車的?那火車會不會走掉?”楊文勇問道。
“不要走遠就行了,列車員會喊你上車的。”林振華道,他探著頭看看窗外,嘀咕道:“也不知道這一站是停哪邊的站臺。”
楊文勇嘿嘿地笑著,說道:“細叔,你糊涂了,肯定是停我們這邊的。”
“為什么?”
“因為車門是從這邊開的,上車的時候我就注意過了。”
林振華崩潰了:“你不知道火車是兩邊開門的嗎?”
“真的?”楊文勇又發現了新大陸,他連忙離開座位,擠到車廂頭上去實地考察。火車上的人挺多,他來來去去都要在人群里擠過,不過他還樂此不疲,玩得興高采烈的。
好不容易,林振華終于把楊文勇平安地帶回了漢華廠,他也找不到什么地方安置楊文勇,索姓直接把他帶回了家。
楊欣正在家里等著林振華,見他帶回來一個半大小子,好生覺得奇怪:“小華,這是誰呀?”
“排長他們那邊的一個孩子,15歲了,他外公讓我帶他出來見見世面。我想把他帶到潯陽去,這幾天先住家里吧,正好小芳的房間也空著。”林振華說道,隨后,他向楊文勇介紹道:“這是楊欣,是我老婆,對了,你們兩個還是本家呢,都姓楊。”
楊文勇連忙上前,親親熱熱地對楊欣喊了一聲:“細嬸。”
楊欣嚇得好懸沒摔個跟頭:“你叫我什么?”
林振華哈哈大笑,笑完才對楊文勇說道:“文勇,你還是改改稱呼吧。楊欣只比你大三歲,又跟你同姓,你就叫她楊欣姐吧。別滿處叫人嬸,生生把人給叫老了。”
林振華郁悶之極,一頭扎進自己屋里去了。楊欣倒是一下子就喜歡上了這個愣頭愣腦的孩子,她忙著給楊文勇安排住處,給他燒水洗澡,又找了幾件林振華的舊衣服讓他換上。
楊文勇像個木偶一樣被楊欣來回擺布,不過,不一會工夫,他就已經和楊欣混熟了,一口一個“楊欣姐”地叫著。看起來,可能是林振華的身份讓楊文勇多少有些敬畏感,而楊欣則更容易讓人感到親近。
“好了,文勇,我帶你去公司辦一下手續吧,以后你就算是公司的臨時工了,我讓會計先給你付半個月的工資,你自己省著點花,應當能夠花到月底的。”林振華對全身上下煥然一新的楊文勇說道。
在楊欣的調理下,楊文勇換掉了身上打滿補丁的粗布夾衣,穿上了林振華淘汰下來的一件舊軍裝,看起來已經不像原先那樣土氣了。
“好的,細叔。”楊文勇回答道。
“你叫我什么?”林振華眼睛一瞪,問道。嘿嘿,小子,在路上叮囑過你的,看看你是不是忘記了。
楊文勇馬上就反應過來了:“林經理!”
“對了,你得叫我林經理。”林振華道,“從現在開始,你就不再是誰的細外孫,也不是誰的細侄,而是一名堂堂正正的工人,知道嗎?”
“知道,林經理!”楊文勇大聲地回答道。
林振華拍拍他的肩膀,說道:“文勇,你記住一句話: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從今天起,你就要開始闖世界了。我相信,你一定能夠闖出一片屬于你自己的世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