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振華低調的表現,給了鐘如林很好的印象,作為一個搬運工,鐘如林心眼不多,他評價一個人好壞的標準,就是對他是否尊重。搬運工在整個工廠都屬于地位比較低的工種,因此鐘如林對于別人的態度是十分敏感的。林振華自己當了搬運工,一點也不懊惱,對于鐘如林也恭恭敬敬,這就足夠讓鐘如林覺得這個年輕人人品出眾了。
鐘如林帶著林振華回到金工車間,一邊把領來的材料分發到各臺機床上去,一邊給林振華介紹車間里的工人師傅。漢華機械廠是一個500多人的中型企業,林振華作為廠里的子弟,認識的人也是很有限的,有些師傅的名字他曾經聽說過,但只是今天經鐘如林介紹,他才能把人和名字對上。
師傅們對于林振華倒反而更熟悉一些,當年林振華的父母雙雙在事故中遇難,也是一件轟動全廠的大事,大家平時常會議論一下林振華兄妹倆的處境,所以對他并不陌生。當然,大家熟悉林振華,還有另外一個原因,就比較讓人汗顏了,那就是林振華當年在廠子里調皮搗蛋出了名,三天兩頭被保衛科長蘇永盛抓去教訓,一來二去也成就了一些惡名。
“小華,這是周厚成,周師傅,八級車工。”鐘如林指著一位年近60的老工人對林振華介紹道。
“周師傅好。”林振華規規矩矩地向周厚成鞠了個躬。
周厚成點點頭:“哎,你是老林家的孩子吧?剛當兵回來?”
“是的,我剛退伍。”
“嗯,當了兩年兵,有長進。”周厚成道。
林振華只好苦笑了,這兩天時間里,他聽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有長進”,沒辦法,原來的自己實在是太不堪了。
林振華跟著鐘如林一路鞠躬過去,不覺有些頭昏腦脹了,恍惚間,他覺得有一個哀怨的眼神在自己身上掠過,猛一抬頭,只見楊欣站在一臺萬能銑床邊,正偷眼看著他。在楊欣身邊,有一位中年女工正在埋頭操作著銑床,楊欣顯然是在給她打下手。
“這是姜鐵梅,姜師傅。”鐘如林指著那名中年女工向林振華介紹道。
“姜師傅。”林振華依然客氣地打著招呼。
姜鐵梅面無表情地抬起頭看了林振華一眼,然后扭回頭對楊欣說道:“楊欣,不是讓你拿卡尺給我的嗎?”
楊欣本來正在偷看林振華,聽到姜鐵梅發問,而且語氣中還頗有些不悅,連忙把目光收回來,慌慌張張地到工具箱里去找卡尺。姜鐵梅伸手從旁邊的架子上拿起一把卡尺,不滿地說道:“你上哪找呢,卡尺放在架子上都沒看見?”
楊欣臉上頓時有了一些難堪,訥訥地說道:“師傅,我沒看見。”
姜鐵梅沒再理她,拿著卡尺開始測量銑床上的工件。整個過程中,她都沒給林振華一個好臉。
林振華撓了撓頭皮,回頭看了看鐘如林。鐘如林也尷尬地笑笑,小聲道:“姜師傅就這樣,脾氣不好。”
“那個…我是不是得罪過她啊?”林振華同樣小聲地問道。
鐘如林搖搖頭:“這我就不知道了,你過去…嗯,就算有,起碼也是兩年前的事情了。”
林振華用抱歉的目光看了楊欣一眼,覺得是自己連累了楊欣,惹得姜鐵梅向她發難。不過,楊欣已經不敢再看林振華了,站在姜鐵梅身邊,仔細盯著她的一舉一動,生怕又犯了什么小錯。
林振華在車間里走了一圈,不但認了一遍車間里的人,同時也觀察了一遍車間里的設備。金工車間由兩間相通的單層廠房構成,每間廠房里分成兩列擺放著各種機床,有什么萬能車床、萬能銑床、龍門刨床、砂輪機、搖臂鉆床、深孔鏜床之類,其中大多數的設備林振華都曾在華青大學的實習工廠里見過。當然,林振華更為熟悉的那些數控機床,在這個車間里根本看不見的,當時在全國也很難找出幾臺來。
唉,真是落后啊,林振華在心里哀嘆著,就靠這樣的設備,能玩出什么花樣來。虧這些人還擠破頭地要當什么技工,當技術操作這樣的設備,能有什么成熟感嗎?
“小華,這些機床,你都不認識吧?”鐘如林見林振華看著設備發愣,以為他是被震住了,“我在這里當了這么多年搬運工,這些床子我也只是叫得出名字,具體是干什么的,我就不清楚了。你看,那個叫車床,這個叫銑床,我覺得都差不多少嘛。”
“哦,這個我倒知道一些。”林振華道,“車床的主運動是工件的旋轉,刀具移動是進給運動。銑床正相反,刀具旋轉是主運動,工件運動是進給運動…”
他這番話,幾乎是脫口而出的,絲毫也沒有什么藏拙的念頭。鐘如林聽了個似懂非懂,不過隱約覺得林振華能夠這樣說出來,應當是有幾分把握的。他正待問一問林振華是從什么地方學來的這些,忽聽得背后有人用宏亮的聲音說道:“說得不錯,小伙子,你是誰的徒弟?”
鐘如林和林振華回過頭來,只見在他們身后站著一位身材高大的中年人,大約40來歲的年齡,腰板挺直,頗有些軍人氣質,臉上不怒自威,正饒有興趣地看著林振華。
林振華不認識這位中年人,但鐘如林卻趕緊向中年人打著招呼:“朱廠長,哎呀,我剛才沒看到你。”
“朱廠長?”林振華用征詢的眼光看著鐘如林,他是廠里的子弟,廠領導多少還是知道的,卻從來不知道還有這樣一位朱廠長。
“我叫朱鐵軍,去年轉業到咱們廠子來當副廠長的。你是新進廠的吧?現在跟誰學技術呢?”朱廠長自我介紹道。
“報告,我叫林振華,是退伍軍人,分配到本廠工作,今天剛報道。我是…鐘師傅的徒弟。”林振華本能地向朱鐵軍打了一個立正,用部隊里的語言習慣回答道。不過,在說到自己是誰的徒弟時,他還是打了一個沉,因為搬運工是普工,沒什么技術,所以也就沒有師傅徒弟一說。
“退伍軍人?”朱鐵軍明顯地對林振華有了一些親近感,“你是哪個部隊退伍的?”
“我退伍前是某軍某師偵察連的。”林振華答道。
“哦,我正好有戰友在某師。你們師應當是參加了自衛還擊戰的吧?”
“是!我們師一直打到了諒山。”
“不錯不錯。”朱鐵軍道,“可惜我轉業太早,要不也能趕上這一仗了。你說你今天剛報道,那你剛才說的那些機床知識,是誰教你的?”
其實林振華剛才說的那些,都是入門級的機械加工常識,隨便一個機床工也都知道的。但能夠說得這樣流利,就很不容易了,朱鐵軍因此而對林振華產生了興趣。
“這個嘛…”林振華有些語塞了,“報告朱廠長,我本來就是咱們廠的子弟,所以多少知道一些。還有,在部隊的時候,也學了一點。”
“嗯,喜歡學習是一件好事。”朱鐵軍道,“你現在跟鐘師傅學徒,那就是當搬運工了?”
“是的。”
“愿不愿意?”
“愿意,都是革命工作,我服從分配。”林振華冠冕堂皇地說道,他對于朱鐵軍的性格不了解,覺得說點革命語言總是沒錯的。
朱鐵軍卻沒有被林振華的大話所感動,他皺了皺眉,說道:“年輕人,如果有機會的話,還是學點技術好。你先做好本職工作,空余時間多看看書,找個師傅學學技術。如果你學得好的話,未來也是可以轉為技工的。”
林振華在心里對于朱鐵軍的鼓勵很是不以為然,以他的能力,這個車間里所有的機床他都能玩轉,雖然不敢跟周厚成這樣的八級工比,但比一般的四五級工,應當是毫不遜色的。其實機床的基本操作并不難,要成為一個高級技工,一是需要有豐富的實踐經驗,二就是需要對機械有領悟能力,林振華在后一項上是不會輸給任何人的。
鐘如林見林振華不吭聲,連忙替他答道:“朱廠長,小華肯定會努力的,他腦子很聰明的,當一個普工實在是太可惜了。”
林振華這才反應過來,也接著鐘如林的話頭說道:“朱廠長,謝謝你的鼓勵,我一定會好好學習的。”
朱鐵軍點點頭:“嗯,希望你別給我們當兵的丟臉吧。”
說罷這些,朱鐵軍轉身走向其他工人,開始問起有關生產的一些事情了。
“朱廠長,好人。”鐘如林小聲地對林振華說道。
“不會吧?”林振華道,“他不是說去年才來嗎?怎么你就認準他是好人了?”
“平時沒架子,到車間里,跟我們工人完全平等的。跟我們工人開會的時候,隨便找個鐵疙瘩都能坐下,不管臟不臟。換了別的廠長,這么臟的地方肯定不肯坐的。”鐘如林道。
“這倒也算是一個好廠長吧,不過,也不能光憑這一點就說他好吧?”
“還有啊,他做事公道,不管誰找他辦什么事情,能辦他馬上就給辦,不能辦說什么他也不辦。誰給他送禮他都不收。你想想看,不收禮的廠長,還有哪個?”
林振華想起了昨天回來之后就有無數人讓他拿點東西去送給主管廠長,以便分一個好工種,不由得點點頭:“嗯,憑這一點,倒是比那個梁廠長強多了。”
“就是啊!”鐘如林見林振華認可了他的話,很是高興,“我再跟你說一件事,咱們廠有一個老右派,叫畢萬奎的,你知道嗎?”
林振華點點頭:“我聽過這個名字,好像是住在豬圈邊上的小黑屋里的吧?”
“就是他。”鐘如林繼續說道,“今年春節的時候,廠領導到各家工人家里去拜年,路過豬圈邊上,其他的廠長都說,那是一個老右派,沒必要跟他拜年,朱廠長說了,右派怎么啦,右派也要過年,然后就拉著大家一起去給老畢拜年了。老畢感動得都哭了,說這么多年都沒有廠領導來看過他,這是第一次。”
“能做到這一點,倒真是不容易。”林振華開始對朱鐵軍有了一些好感,在那個年代里,大家在政治上的弦繃得還是很緊的,朱鐵軍能夠這樣做,說明在他心里,人的尊嚴遠比政治角色要重要得多,能夠做到這一點的干部,的確是很難得的。
“所以啊。”鐘如林總結道,“他剛才跟你說,好好學點技術,未來也能轉成技工,你不要不當一回事。如果你真的學了點技術,朱廠長看中你了,他到廠務會上說一說,給你轉成技工完全是有可能的。”
“那我要不要給朱廠長送點啥?”林振華笑著說道,“二十響、手榴彈啥的。”
“千萬別送。”鐘如林鄭重地說,“你如果有這些東西,送給梁廠長吧,朱廠長可不吃這一套。”
“那,鐘師傅,我這把二十響,就先送給你吧。”林振華說著,從兜里掏出一盒紅雙喜香煙,硬塞到了鐘如林的口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