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高宗庭離開,孫尚望心有感慨,暗道在他心里對元氏仍存有最后一絲期望未滅吧?
待高宗庭離開,孫尚望又重新登上城頭,林續文在他與高宗庭說話的當兒走到別處去了——遠遠看見有海船靠岸,不曉得從登萊過來的海船還是從崇州過來的海船,但只要看到海船登岸,對給困在津海的難民就希望不絕。
他們未嘗不希望津海能守得住,但將三四十萬人都填在津海,付出的代價太大。而就淮東的安排,是要將三十多萬難民先疏散出去,但會將包括淮東騎營在內的兩萬守軍留下來堅守到最后。
這個所謂的“最后”,實際要取決于東胡人的反應,要是真以為將三四十萬人都填在這里就一定能守住津海,也過于視東胡人于無物了。
再者津海守住了,燕京就一定能守住?預料燕京到七月底就會斷糧,斷糧之時,對燕京守軍的軍心士氣的考驗才會真正的到來。
天下為棋,在這棋盤上落子的,可不只有淮東一家啊。
不管怎么說,高宗庭都還是李卓的謀臣,這時候不肯盡心替淮東謀算,不由的令人覺得惋惜。如此也好,淮東也不是什么人都希望高宗庭加入就驟得高位。
孫尚望一邊巡視城寨的防守,一邊胡思亂想,走到南寨時,有侍衛從主城跑過來,告訴他有信從淮東傳來。孫尚望趕回官廳,林續文、高宗庭、吳齊、周普、馬一功等人已經趕了過來。
“大人的意思,是希望在燕京失守后,我們仍要盡可能的堅守更長的時間,”吳齊邊說邊將手里的信函遞給孫尚望,孫尚望是有資格閱看林縛親筆書函的,“人員的疏散,大人是希望從即日起就開始,不再拖延。先將流難民眾從海路疏散到萊州,沿膠萊河南下,到即墨后分走海陸到淮口再進行中轉,淮東那邊已經派員到萊州、即墨等地做好準備了…這些人都留在津海消耗跟犧牲,未必能改大局,將來反奪燕冀,卻能依仗他們為戰力!”
孫尚望接過信函之時,又看了高宗庭一眼,如今的局勢已經很明顯了,是江寧已經做好擁立新帝的準備、不肯救燕京,而林縛在淮東,對林續文及高宗庭的心態也有準確的把握——高宗庭臉帶愧意的將目光轉開。
孫尚望將林縛從淮東傳來的親筆信函展開:雖說北地的局勢讓人看不到希望,但浙東的戰績很讓人鼓舞,至少在東線,已經迫使奢家轉攻為守。
要能將三四十萬津海民眾遷到岱山、昌國、明州等地安置好,再撿選健壯編入營伍,淮東少說能得三四萬戰卒,這個結果要比在津海消耗掉要好。
在孫尚望讀信之時,吳齊繼續說道:“燕京到七月底很可能就會斷糧,在七月底之前,燕京很可能會組織突圍。就東胡人的部署,也是‘圍三闕一’之勢,但津海能接援之,也應盡可能接援,然而就津海的地勢,沒有長守之利,需及時將傷病撤到津衛島安置,不到萬不得己,津衛島不棄守!”
東胡人也沒有對燕京進行兵臨城下的合圍,但在外圍部署五六萬精銳騎兵,燕京要組織向津海方向的大規模突圍,談何容易?也許只能零星的救一些人出來。
此外,津海位于渦水河及潮河的下游河口,一面臨水,三面接陸,展開有近二十里寬受攻擊面。要是東胡人鐵心要攻下津海,沒有足夠多的兵力,很難守住這么寬的面。
津衛島孤懸海中,島上地勢也有險可守,唯一的缺點就是太小,除了外圍的防御工事,島寨內部僅百畝大小,島西南側的碼頭也駐泊不了幾艘船。津衛島作為津海城最后的支撐點是合格的,但無法長期留駐太多的兵馬。
怎么守津海,過去兩個月已經研究了很久,便是人員疏散方案,也制定了好幾套,就等最后下決心。
“人員的疏散,林大人你看如何?”孫尚望問林續文。不管怎么說,在津海都要遵照林續文的號令。
“派人去知會黃大人一聲,這邊先做準備就是。等黃大人應允,就安排人先撤去登州。”林續文說道,這邊的存糧頂多也只夠三四十萬人支持到七月底,津海或守或留,實際都取決淮東的態度。
自三月上旬林縛從津海離開,黃錦年氣得吐血,從此之后就托病不出,也不管津海防守事務。好在黃錦年代表戶部在津海除了管轄津海倉外,也沒有其他實權,他不露面,也方便林續文他們不用伺候他這位大爺。
不過在組織人員大規模從津海疏散的這件事,林續文怎么也要先知會黃錦年一聲。
“還是我走一趟吧!”孫尚望說道。
黃錦年很可能是唯一能從北地南下的三品大臣,他若選擇向新帝效忠,在江寧獲得的地位不會低。即使燕京最后會有高級文官逃出來,那也只是喪家之犬的逃臣,與黃錦年這樣堅守津海最后迫不得已南撤的官員,在政治聲望是無法相提并論的。
雖說三月上旬淮東以勤王為借口行聲東擊西之策,令黃錦年破口大罵,但淮東仍然希望黃錦年能在形勢面前低頭。
貌似黃錦年是張、岳一系的嫡系官員,但也不是不能分化的。
要是黃錦年肯與淮東合作,淮東當然會不懈余力的支持黃錦年在江寧獲得政治上的高位。要是黃錦年頑固的對淮東懷恨在心,也許讓他最終落個與津海共存亡、為朝廷盡忠的結局更有利于淮東。
怎么處置黃錦年、張文燈等人,林縛早有密信傳給吳齊、孫尚望,要他們從權處置。
孫尚望要親自去見黃錦年,是借這個機會試探黃錦年的心志,林續文不會沒有一點觸動。他猶豫了片刻,跟吳齊、孫尚望二人點點頭,要他們去偏廳跟他密談。
高宗庭看著吳齊、孫尚望二人隨林續文走向偏廳,心里如波瀾起伏。
林續文要問吳齊、孫尚望什么話,他不難猜到;其實從林縛假勤王之名以欺天下始,淮東已經昭顯出不臣之心、不臣之姿態,已經絕了做忠臣良子的退路。
“狡兔死、走狗烹”,即使林縛有心做忠臣良子,下場卻絕不可能比當年的靖北侯蘇護好半分。
那鋪在淮東前面唯一能走的道路,還不夠清晰嗎?
耿泉山諸將看不到這么深,要是高宗庭看不到,又怎么當得起“天下之謀”的贊譽?
走到這一步,林續文也必須做出選擇。
要么退到南邊效忠新帝,要么投附淮東,從此之后林氏三支其二為淮東所有。淮東若能整合津海勢力,實力必將再躍一層,則將超越為梁氏,為南臣之首。
以林續文的資歷,也能擠入江寧中樞,成為淮東在江寧政權里的代言人之一。將來淮東若真能逆取天下,林續文自然也少不了封王封公侯之榮華富貴。
不過以林縛算計之深,最后一層心思,除了林夢得、傅青河、秦承祖、曹子昂等寥寥數人外,大概不會跟吳齊、孫尚望等人盡說。
高宗庭心里暗想:林續文大概要到崇州才能知道確切的答案,吳齊、孫尚望是不可能給他準確答復的。
想到這里,高宗庭心里苦問:督帥、督帥,你要宗庭我如何處之?督帥你會希望看到淮東逆取天下嗎?
這時候,一名小校匆促走進來,稟道:“渦水河出現異常,比較午時,水位下降了有兩寸…”
“啊!”高宗庭聽了一怔,林續文、吳齊、孫尚望聞聲也從偏廳趕出來。此時雨季正來,上游雨水允足,沒有斷流的可能,渦水河水位持續下降,只有一種可能,那就是東胡人在上游截流。
林續文與諸將匆忙出主城,趕到南面的河港碼頭,從碼頭壩石的水苔,能清楚的看到河水下降的痕跡。
毫無疑問,東胡人在渦水河上游截流了。吳齊蹙著眉頭,下令道:“派人探潮河水位!”接得軍令的小校沒走出遠,潮河那邊的斥候探馬就傳來潮河水位下降的消息。
諸人面面相覷,東胡人的兵馬還沒有圍上來,就開始截斷渦水河及潮河的水道,這絕不好兆頭。
“所有船舶需立時從渦水河、潮河撤出,坎、離二城寨,要取土搶筑高臺,并要修筑與主城相接的臺道,民眾之疏散,從低洼地開始!”高宗庭建議道。
城池攻守之道,最重地形、水勢。
認真說來,真要筑津海城,西面的王登臺山,是左右唯一不懼水淹的坡地地形,但王登臺山離海岸超過三十里遠。
津海位于燕京之側,朝廷斷不可能容許津海建立從海港往內陸縱深延伸達三十里的城寨防御體系。津海后期只在王登臺山建了一座小型哨堡,但從王登臺山過來,差不多有二十四五里的空當。在東胡人的兵馬大規模圍上來之前,這邊便會放棄王登臺山哨臺,將那里的百十名兵馬撤出來。
津海依海筑城,是就海港、河汊口的便利,也是津海筑城之初,在那么困難及窘迫的情形下,最好的選擇,但在地形上有處于低洼易受淹的弱點,特別是西邊的坎、離二寨,地勢最低,形成一個向主城延伸的缺口,這是津海城最致命的弱點。
東胡人未圍城而先截渦水、潮河水道,很可能已經窺破津海城防的弱點,他們下一步,很可能就是將兩河的水勢導入津海城西面的低洼地帶。
高宗庭暗暗心驚:真是小窺東胡人不得。東胡這些年招攬的能人異士不在少數,東胡人越有耐心,津海則越難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