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月十二日,遼西地千里冰封、萬里雪飄,張希泯掀開車簾子,瞇眼看著車外茫茫大雪,問前面的車把式:“這是到哪里了?”
“前面就是寧津堡,再有一百四十多里,就到松山城了…”車把式回道。
“明天入夜前能趕到松山城嗎?”張希泯問道。
“這天氣…”車把式露出為難的神色。
張希泯將頭探出車廂外,回頭看去,五百余騎都牽馬而行,十分的辛苦。后面的一輛馬車,坐著內侍省的局郎楊文昌,是郝宗成在內侍省里的親信。
張希泯年前由翰林院轉到兵部任員外郎,他此去遼西,就是再一次攜上諭敦促李卓對遼陽用兵兼勞軍慰問,從李卓出臨渝關以來,這已經是第十二封上諭了。
楊文昌半睡半醒間,感覺到馬車停了,掀開車簾看到張希泯探出頭來看這邊。坐車時候久了,也覺得手腳僵硬,跳下馬車來,跟張希泯說道:“張大人,還是下來活動活動腿腳吧,整日坐車可不好受…”
“楊大人以為李帥這回會出兵嗎?”張希泯下了車來,伸展著身手,不動聲色的問了一句。
“張大人所攜上諭,封他當燕國公,子襲鄉候,賞功銀四萬兩、銀牌子八百枚、賞餉五十萬兩,”楊文昌豎眉問道,“他李卓還想要什么,總不成貪心在居延宮有他一把椅子吧!”
楊文昌這話說得險惡之極,張希泯只當聽不明白,說道:“我也是擔心的問一問,要不是李卓還不為所動,該要怎么辦?他可是邊帥啊,所謂將在外…”說實話,他不曉得楊文昌所攜秘旨里寫的是什么。
“輪得了他得瑟!”楊文昌不屑笑道,“薊鎮將領,有幾個不是郝大人提拔起來?真要撕破臉,看郝大人怎么收拾他?”
張希泯笑了笑,沒有再說什么,將騎兵校尉喊到跟前來,說道:“要兄弟們再辛苦一天,明日天黑前趕到松山,每人再賞十兩銀喝酒!”
聽到有銀子拿,五百余疲憊不堪的騎兵頓時振作了些精神。
元月十二日這一天,河淮大地也是大雪茫茫。
冰堅路滑,但從泗陽北上宿豫的驛道還算平整,這是早一年花大力氣修整的,沒有給廢掉。張茍與李衛押送一千四百余輛騾馬大車,冒著風雪,載著上萬石米糧以及其他物資,趕到泗陽城寨北三十里外的陳家溝,交給早就在這里等候紅襖軍接收。
在陳家溝等候的紅襖軍首領是馬蘭頭的親信李良,他率領兩千人馬,到陳家溝來接運糧食。他與張茍相熟,站在那里寒暄。李良的部將李剩兒按捺不住性子,從腰間抽出剔骨刀,在糧袋上扎開個口子,晶晶亮的粳米就像水線似的流出來。
看到大米從口子里流出來,跌到車上,跌到雪地里,李良著顫,彎腰去撿跌落雪地里的白米,生怕有一粒米給漏了——這真是白花花的大米啊,捧在手里,似乎都能聞見誘人的飯香,伸舌舔了一口,生米在嘴里越嚼越香,怎么也控制不住眼淚流出來。
包括李良在內,紅襖軍絕大多數將領都不信淮東會有這么好心,會白送糧食給他們。即便李良這次帶人來接糧食,他所率的兩千人馬,都是馬蘭頭麾下兵甲俱全、最精銳的戰兵,來之前兩天都敞開肚子吃飯,就是防備著淮東會搞什么陰謀詭計。
便是與張茍寒暄時,李良一只手也是警惕的按在腰間佩刀上,這時候看著淮東的運夫退出陳家溝,將上千輛大車、上萬袋米糧及鹽等物資停在陳家溝東側的曠原上,李良心潮波瀾起伏:豈不管淮東懷著怎樣的心思,這些都是救命糧啊!
當年淮東對他們就手下留情、沒有趕盡殺絕,這是很多人都心知肚明的事情;這一刻,李良心里還剩那些敵意就化解了大半…說再多的好話,許再多的好處,都沒有給救命糧來得實在!
“米袋子,淮東還要收回去嗎?”李良將嘴里嚼爛的生米視作美味咽下去,張口問張茍第一句就是這個,“從淮陽過來,一路上除了餓死的,凍死的人也無數…”
米袋子都是麻線編織而成,拆開來可以制衣。米糧為先,但大寒天氣,沒有衣裳穿也是大問題。
“不收回,都給你們;這一千四百輛騾馬大車也都給你們,”張茍說道,“這次撥給你們的粳米,都是舂好的,下回就是谷子。數量不會扣減,不過要你們自己組織人手舂米…”每月舂四萬石米,要用的人手就恐怖得很,宿豫也不缺人手,完全沒有必要將什么事情都幫他們做妥當了,“下回,會送回種子跟農具過來,你回去跟紅襖女及馬帥說,你們所答應的條件,也要盡快落實——李大人及隨員在睢寧、宿豫兩地的安全,也要你們派人保護周全了…”
交接完,張茍率運隊返回泗陽城寨,李衛及隨員留了下來。
李衛及隨員除了監督地方秩序不給破壞外,還要監督每批米糧保證有四分之三的量運去各鄉寨堡。接濟饑民將以各鄉寨堡為基礎廣設粥場,避免米糧都給劉妙貞、馬蘭頭運進城儲備起來。
各鄉寨堡負責接濟、安置事務的人手,基本上都是以李衛在睢寧主政時選拔出來的吏員為主。隨李衛北上的隨員,也基本上都是睢寧、宿豫及淮陽縣人,熟悉地方。這樣就能確保紅襖軍東進的同時,地方勢力非但不會受到沖擊,還能在接濟饑民等事務里,得到加強。饑民以各鄉堡塞為基礎進行安置,也能減弱饑民對紅襖軍的依賴。
睢寧、宿豫、淮陽三地,雖說地少人多又水利失修、田地荒廢,但只要去開墾、去播種,哪怕三縣一年只能多出十幾二十萬石的米糧收成,也將極大減輕淮東的接濟壓力。
淮水之上,天愈寒,水愈清白,船行水上,往淮口而去。
宋佳陪林縛坐在船艙里,也覺得天冷得難受,手腳冰寒,只是拿薄錦被蓋著腿腳,坐在軟榻上看林縛在那里研究地圖。
順利完成米糧第一次交接,接下來的事情就會簡單一些,林縛也乘船返回崇州,為即將來臨的大變做些準備。
陳芝虎的部署主要在西線,在大寒天氣,也不會貿然對淮陽發動攻擊,淮泗的局勢兩三個月之間,不會有什么大變化。
兩三個月之后,天氣回暖,萬物初生,除了淮東接濟的米糧外,河渠溝山里,能食的野物、野菜、魚蝦等也多些,淮泗之地的幾十萬饑民,多少能回復些元氣。至于紅襖軍,米糧足夠供應,三五個月應能恢復到鼎盛時期。便算燕北防線這回徹底崩潰掉,東虜的前鋒哨騎能滲透到淮泗來,也是三五個月之后的事情。
關鍵是現在還無法預料,在面對十數萬虜騎的涌來,梁家會做怎樣的選擇…
地圖鋪在案上,大同、宣府、薊北三鎮構成燕北防線。
薊鎮軍主力已經推進到遼西前端,晉中軍覆滅之后,隨后兩三年間,又是虜騎重點襲掠的地區,地方勢力殘破,幾乎就沒有什么像樣的抵抗力量。在太行山以東,京營雖有八九萬兵馬,但戰力實在令人堪憂。津海軍雖說有一戰之力,但人數太少,頂多在戰前將兵員擴充到萬人,守住津海、河間、滄州等城也僅是勉強,再不濟,可退到陽信。
再往南就是梁家:梁成翼在河中府,堵住虜騎從晉南南下的口子;梁習在濟南、平原,堵住從冀南南下的口子。青州軍包括陽信在內,以及登州水軍,實力有限,但都偏在東面一隅。
就當前形勢想看,主要還是梁家的選擇決定著中原腹地下一步的形勢。
“梁家打著如意算盤,”宋佳胳膊肘支在榻上小幾上,手托著清媚的臉,相距幾步距離看著林縛,說道,“他以為薊北軍即使覆滅,也能讓東胡人傷些元氣,包括大同、宣府都給打殘,在整個北方,朝廷就剩下他梁家可以依賴——梁習心里打的是挾天子以令諸侯的算盤;而顯然葉濟爾的算計要更高明一線。除非早半個月,李卓能將薊鎮主力從遼西撤回來,留萬余精銳守松山城,拖到此時,即使不換帥,北方形勢也是九死一生!”
“…”林縛轉身看向宋佳,示意她繼續說下去。
“剛下松山城時,即使兇險,但打遼陽,薊鎮軍還有銳利,說不定還能搏出一兩成的希望來。所以,那時東胡人在大同的兵馬,還不敢有什么異動,實際應有一部精騎分散在焰山一線,以備遼陽之急——”宋佳夠過身子,將地形拿出來,鋪在膝蓋上,拿纖纖玉指在圖上比劃,“如今拖了一個月,東胡人在遼陽應動員了更多的兵力,而薊鎮軍在松山銳氣也喪,再打遼陽,希望更加渺茫。換作我是虜王,此時應將大同兵馬的精銳抽出來,可得三四萬的精銳騎兵。從晉中借道,穿過太行山再入燕南——朝廷即使仍用李卓在遼西帥兵,北方形勢又能好幾分?”
林縛蹙眉思慮,宋佳繼續說道:“一旦東胡人進入燕南的精銳兵馬超過三萬,梁家觀望的可能性更大,朝廷倉促間無法南撤遷都,唯有再詔天下兵馬勤王。然而,能調動的,也僅有陳芝虎所部與長淮軍等有限兵馬——南邊這時候就會跟著動了…”
林縛心里微嘆,知道宋佳分析是對的。
朝廷在南方所能掌握的兵馬里,能稱得上精銳的,其實不多。
董原善治軍,但這兩三年里他所能掌握的資源很有限,五萬兵馬,能稱精銳不足兩萬,還約有三分之一給孟義山掌握在手里駐在維揚休整,是寧海軍舊部。
陳芝虎本部一萬兵馬能稱得精銳,也是朝廷此時能掌握的最精銳戰力。
岳冷秋其人有些治軍的才干,他任江淮總督兼領長淮軍時,長淮軍得到大量的資源投入,又從與流民軍的數番苦戰中熬了出來,此時有三萬兵員,都有一戰之力。
陳芝虎所部與長淮軍雖說長期滯留在江淮之間,離南線較遠,但南線吃緊時,完全會可以迅速南下支援,封住奢家千辛萬苦打開的任何一個缺口,進行拉鋸作戰。
無論是羅獻成還是劉妙貞,都沒有能力將陳芝虎所部與長淮軍拖在江淮戰場上無法脫身。
羅獻成率部南下,將水攪渾,這還僅是奢家需要的第一步。一旦大同方向的虜騎再次插入燕南,朝廷詔天下兵馬勤王,才是奢家發動總攻勢的時機。那時候,南線能不能支撐住?
或許北方危急時,岳冷秋咬住牙,不讓長淮軍北上勤王,怎么樣?當然,這個對岳冷秋來說,也是風險很大的決定,這時候還無法判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