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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二章 林庭訓之死(二)

  林夢得萬萬想不到林縛會如此鄭重其事的問這句話,他疑惑不解的問道:“難道我有什么不值得信任的?難道還有別的什么秘辛?”

  “夢得叔,你不是糊涂人,河口這邊諸多事,你都看在眼里,很多事情,就算我不明說,你心里多半也有猜疑,但是很多事情說不說透是完全不一樣的,”林縛語氣嚴肅的說道,“夢得叔,我再問你一聲,我能夠信任你嗎?你要知道,上賊船容易、下賊船就難了。”

  林夢得當然不是糊涂人,林縛在河口立足,那么多的疑點能瞞得過外人,但是諸多事都依托林夢得去辦,他要是看不見,當真是瞎眼了。

  第一個疑點是周普、吳齊、曹子昂、葛存信、葛存雄等人的身份問題。且不說周普、吳齊二人,曹子昂、葛存信、葛存雄都是隨第一批募工流民過來的,他們的能力很強,而且很快就得到林縛的信任跟重用;林縛不在河口時,很多事情林景中無法決斷時,都會主動去找曹子昂商量——這種信任與重用已經超乎尋常范疇了。

  第二個疑點是東陽號上五十余人真正名義上的武衛才十人,但從上林里與劉妙貞所部短暫接戰,林夢得也能看出這五十余人披甲持械皆是精銳戰力。這五十余人除了二十多人是黑戶外,其他人都是從第一批募工流民中選拔出來的。林夢得對第一批募工流民的情況很清楚,誰能隨隨便便招募一百戶流民就從中挑選出未三十多曾訓練就是精銳的武卒出來?

  第三個疑點也是最大的疑點,那就是集云社的財力似乎讓人看不到底。至少林夢得能肯定林縛初來江寧時隨身攜帶的銀子很有限,河口建設最緊張時,林景中整日都愁銀子的問題,過了一段時間林景中便完全不再對銀子發愁。集云社在河口買地、建江岸碼頭、建河堤碼頭、建圍攏屋、建竹堂、安置流民等諸多事花去銀子不下六七千兩,往獄島投入銀錢也不下四五千兩,三艘千石快速堅固帆船造價不下萬兩。

  外人看不透集云社的虛實那是當然,甚至林家人都懷疑七夫人在暗中接濟集云社。林夢得諸多事都親自參與進來,甚至在此次林縛親自北上之前,林縛與七夫人的書信往來,都是他親自或委派親信捎帶,他又怎么可能不清楚呢?

  林家在上林里立族,擁有這么大的家業,挑選出來主事的人都不可能是奉公守法的善男信女,膽子也絕不會小。

  林夢得也能理解林縛要成就一番事業,斷不可能奉公守法的做善男信女,且不說暗地里的,林縛到江寧后做的幾件事又有哪一件不膽大妄為?也恰恰是這諸多事,才使林夢得逐漸的從起初的對立、到期待兩人合作對抗本家再到現在決心去輔佐林縛掌握林家族權。

  見林縛的語氣如此鄭重,林夢得也認真的看著林縛的眼睛說道:“便是你想要做家主,我也跟你一條道走下去,你對我還有什么不放心的?”

  “事情比這還要嚴重一些;夢得叔,你看到林家陷入困境、危機之中,事實上這天下都已經陷入困難與危機之中,”林縛輕嘆一口氣,說道,“此間事,我們暫時不管,你隨我去獄島。”

  ***********

  林夢得不知道獄島上藏有什么;林縛回草堂跟諸人說獄島有急事,他要與林夢得立即去獄島處置,林庭立的喪事要五位夫人與三位族老先商議著。

  獄島碼頭在島西南角,外界與獄島聯系,都通過這處碼頭,林縛開發獄島,此時也主要集中在獄島的西片,獄島給外人所知道的也就這一座碼頭。

  林縛為訓練新編武卒與武衛,在獄島東端的荒灘上建了一座獨立的訓練營地。此地與島西側的江島大牢隔了一座密林,江灘上以及低洼淺水里也是灌木叢生。除了在密林里開辟一條小徑與獄島西端相通外,林縛還使人在江灘灌木林里建了一座簡易的碼頭,方便武卒乘武裝車船快速從訓練營地出發到朝天蕩里支援各處。

  這座碼頭建在水生灌木林的深處,外人就算坐船從外間經過,要不是刻意靠近觀察,也發現不了獄島東端的淺水灘灌木深處藏著一座小型碼頭。

  林夢得他是知道這座碼頭存在的。

  林縛與林夢得坐上槳船,沒有停靠在獄島碼頭,而是直接去了訓練營碼頭。

  船從曲折的灌木叢間穿行。最外層灌木枝較密,為了利于隱蔽,沒有修剪,船進入艱難。稍進十數步,就豁然開朗,約六七步寬的水道直通到訓練營碼頭。拿沙袋與泥土填成的碼頭很簡陋,也只能停泊小型的槳車船以及載量二十石左右的烏蓬船,此時在碼頭兩側的淺水灘上停泊著四艘武裝車船。

  從碼頭上去就是校場,約兩百步見方,七八十名武卒正在校場上拿木刀對練。林夢得知道新編武卒加上到這里訓練的集云社武衛共一百五十員,校場才有一半人,不知道另一半人給拉到哪里訓練去了。

  周普與趙虎都在校場上,看見林縛帶著林夢得過來,還有些奇怪,走過來也不多問什么。

  “曹爺呢?”林縛問周普。

  “在里間,我帶你們過去。”周普說道。

  校場過去是一片才十七八步深的林子,三座營寨就建成林子背后的空地上。營寨范圍不大,加起來堪堪比得一座圍攏屋的大小,寨墻是用碗口粗細、一人高矮的杉木樁子捆綁成一排插地而成,寨墻頂部與中部又各拿鐵釘釘上橫木加固。

  三座軍營彼此獨立,彼此相隔七八步,寨墻上有通行的窄橋。

  這樣的營寨很簡陋、容易搭建,但也很實用。

  林夢得知道這處訓練營地,此時卻是他第一次過來。

  看到訓練營碼頭、校場與營寨的布置,林夢得心里認為如此隱蔽的布置,一旦有湖盜江匪襲擊獄島,武卒可以從這里出奇不意的出擊,但是他同時也想到,這里的新編武卒與集云社武衛給林縛牢牢的控制手里,又有嚴格的紀律,進入訓練營的兩條通道也都給嚴格控制,也就是說林縛想在這里做什么,外人都不可能知道。

  聽林縛剛才的語氣,曹子昂似乎也在營寨里,想到謎底即將揭開,林夢得也顧不得去想即將踏上怎樣的賊船,心里反而有股子興奮勁。

  周普領著林縛、林夢得走進最里側的那座營寨,才三四畝地大小。寨墻外面沒有警戒,寨墻里加了雙崗,寨墻上的木制窄橋也針對另兩座營寨放了刺木拒馬,防止武卒、武衛誤入。

  營寨不單寨墻拿杉木樁子搭建,里面的屋舍都是簡陋木屋,在屋頂上覆了漆布、草氈子防雨,曹子昂從左上角一間木屋子里掀簾走出來,看見林縛帶了林夢得過來,笑問道:“怎么帶林管事過來了?”

  “林庭訓過身了。”林縛說道。

  “哦…”曹子昂聽了微微一怔,他早間就上了獄島,還不知道林庭訓去逝的消息。

  曹子昂知道林庭訓茍活著,林家的局勢就能保持對林縛有利的微妙均衡,林庭訓今日逝世,均衡就頓時給打破了,林庭立與大公子林續文的反應將至關重要。

  林縛這是要跟林夢得揭開最后一張蓋子,要將林夢得徹底的拉攏過來。

  曹子昂猜到林縛的打算,也不多說什么,直接將林縛、林夢得帶進屋說話。

  木屋在木墻上緣開了兩處小窗,光線有些暗,乍走進去還有些不大適應。林夢得初時只看到木屋的中央有一張大臺子,五六人拿著大鐵剪子在什么東西。等林夢得看清楚才嚇了一跳,臺面上放著四張比洗臉盆還大的大銀餅,這些人正拿鐵剪子將大銀餅剪成小塊。

  林夢得剛要回頭問林縛這些銀餅子從哪里而來,視線剛移開,又看到木屋角落里堆放著幾十只豬脟球大小的銀球,還有一座鐵坫臺,兩個打著赤膊的漢子手拿打鐵的大鐵錘站在鐵坫臺邊看著這邊。

  林夢得轉念間想明白過來,臺上那張比洗臉盆還大的銀餅子都是這些銀球放在鐵坫臺上錘打出來的。秦城伯為防盜北上前將這幾年來收刮的銀子鑄成千兩重銀球的傳聞林夢得也有聽說過,他驚諤的回頭看向林縛…

  “秦城伯在駱陽湖給劫殺并非毫無預兆,此時能較為肯定的,奢家有在幕后給洪澤浦諸水寨勢力暗中提供支持,東陽知府沈戎縱容洪澤浦危局的發展,我在去上林里途中兩次給顧悟塵寫信說明此事、顧悟塵兩次都保持了沉默,”林縛說道,“你說我能做什么?除了渾水摸魚就是做好撤出上林里的準備。這些都是渾水摸魚從洪澤浦水寨勢力手里截下來的戰利品,折銀約十萬兩,還有八十余副精良兵甲,我們現在要做的就是將兵甲上的秦家私印磨掉,將銀球砸成銀餅再剪成小塊…”

  林夢得張了張嘴,實在不知道該說什么好,他早就知道林縛不是安分守己的主,但是也萬萬沒有想到他會膽大妄為到這種地步,喉嚨眼里干得很,過了片刻,林夢得才恢復正常的問道:“我卻是想不通,怎樣一個渾水摸魚法,才能將這些從洪澤清水寨手里劫下來?”

  “事實上很簡單啊,”曹子昂攬過林夢得的臂膀笑道,“洪澤浦水寨勢力并沒有想在駱陽湖里下手,我們只是在船隊進入駱陽湖時,提前在青陽崗方向燒了一把假烽火促使洪澤浦水寨勢力提前在駱陽湖里對秦家船隊進行打劫…”曹子昂代林縛將駱陽湖水戰的細節說給林夢得聽,最后又笑道,“唯一可惜的是,如此絕妙的一石三鳥之計卻不能公然告訴世人是東海狐所為。”

  林縛搖頭而笑,說道:“算不上什么絕妙,只不過旁人絕沒有料到竟有人敢虎口奪食,與其說是一石三鳥,不如說是虎口奪食…”又與林夢得說道,“夢得叔,曹爺曹子昂之名不為外人所知,‘淮上曹秀才’卻鼎鼎有名,周爺匪名為鉆林豹,吳爺匪名是黑天鴉——我說你要踏上來的是條賊船,這可當真是條賊船。”

  林夢得伸手搓了搓臉,要讓自己混亂的思緒回復正常,說道:“在我來江寧主事前,負責過林記貨棧在淮水以北到洛陽的事務,對豫南淮上的流馬寇事情知道一些。五六年前淮上樹桿子的流馬寇有五六十股,名頭大的那些人,我現在都還能報出名字來。不過大多數的流馬寇,一股人馬里頭名號響亮的也就有一兩人,秦胡子這一股,曹秀才、豹子爺、烏鴉爺以及后來的四娘子等人總共有十一二人在淮上乃至中州都赫赫有名。要說秦胡子、曹爺、周爺是馬賊,那也是義賊、俠盜。不要說淮上的百姓,在中州做生意、走商路的人也都明白這一點;我也是瞻仰已久。后來都說秦胡子給緝盜營剿了,好些人都覺得惋惜,”林夢得又問林縛,“你怎么會跟曹爺、周爺他們走到一起的?”

  “說來話長,”林縛將去年秋后發生的諸多事簡略的跟林夢得說了一遍,又說道,“我們在長山島立足,又在江寧諸多布置,并不會去做什么大寇、做為禍地方的事情。一是形勢所迫,諸多人性命攸關之事,不容我獨善其身;這一步步走下來,我與曹爺他們也是生死相托、不分彼此。另一方面,天下局勢糜爛,朝廷暮氣沉沉,內憂外患不絕,那些穿官袍子在臺上唱戲、背地里互捅刀子的官老爺們跟整日只曉得逛窯子狎妓、勒索搶掠平民百姓的官兵又如何能讓我們依賴?局勢發展下去將會越發的動蕩不堪,平民百姓賤命如蟻,我們也不過是要亂世求存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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