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縛原先不急著回上林里運新茶,但是顧悟塵要他協助夏漕之事,在顧悟塵與王學善談妥條件后江寧府的夏漕就正式運轉起來,其他諸府也會聞風而動,他就很難再脫身離開江寧了,只能抓緊時間先回一趟上林里,也只需要耽擱五六天時間,耽誤不了這邊的事情。
除了東陽號千石船外,運新茶尚需十艘二百石載量的烏蓬漕船,西河會有近一百艘漕船空著接不到活,十艘船幾乎是隨時都能抽調出來。林縛希望西河會能多派些人手,顧家這是近十年來首次繞過石梁縣其他茶商直接通過集云社將新茶運抵江寧販賣,未必每家都把集云社放在眼里,要防止他們暗中搗鬼動手腳。總之西河會派船派人,集云社都以人頭與船分開來支付傭金,先支付了一半的銀子給西河會。
西河會只用了兩天時間,就照這邊的要求將油紙布、隔板、防潮用的生石灰等物資準備齊當。所選的十艘船也是西河會最好的烏蓬漕船,畢竟一船新茶價值數千兩銀,不要說浸水了,就是受潮的茶質就會大打折扣。這趟對西河會來說不算什么大買賣,一方面貨物受損,西河會要承擔物損,另一方面西河會也有意巴結林縛,更是不敢馬虎,孫敬堂親自帶隊跟林縛回上林里。
四月二十日這一天,江寧已經進入淫雨菲菲的梅雨季節,朝天蕩給籠罩在濛濛細雨中,雖說河口建屋筑路之事大受延誤,但不妨礙揚帆北上。
遠處水霧靄然,趕上這一日東南風盛,林縛換了青衫便袍披著雨蓑,與孫敬堂站在東陽號甲板上,看著大鰍爺指揮著船工水手升帆轉舵,辯著風勢,調整船帆的方位,朝石梁河匯入朝天蕩的河汊子口航行而去。
西河會的十艘烏蓬漕船都拿纜繩系在東陽號之后,未揚帆之時就感受著東陽號揚帆之后傳來強勁的拖拽之力。孫敬堂到走東陽號的尾艙甲板上,看著麻編纜繩繃得緊緊的以及船下水給破開翻出巨大的白浪,估算著船隊行速,只要風向、風速不變,差不多入夜之前就能進入石梁縣境內,在石梁縣南的野人渡停泊休息一夜,次日午后就能抵達上林里。
孫敬堂心里暗暗感嘆,如此堅實快帆大船還真是讓人羨慕,但也只是羨慕而已,千石大船裝滿米糧吃水深,指不定在漕河水道哪一段淤積處就隔淺通不過去;這種堅船也能抗近海風浪,走海路運糧更加迅捷,但是僅三五艘船就結隊走海路又太兇險了,隨時都可能給海寇劫堵。孫敬堂暗嘆道:此時局下,如此大船實難堪用啊,他能看出林縛布在船上的防衛戰力絕對不僅僅是表面上那十名披甲執銳的武衛,但是私養更多的武人,需要更雄厚的財力,像江寧等人各家鄉豪養私兵,每年在每個私兵身上的投入不少于二十兩銀子,在眾多會眾飯都吃不飽的時候,西河會可沒有這個多余的財力。
林縛此次讓周普留在獄島訓練新編武卒與武衛,讓趙虎隨他回上林里去,也順便讓趙虎回家與下林里的郭家女兒將親給結了,顧天橋作為茶貨鋪子掌拒,又是顧家子弟,自然也跟著回上林里去,此外就是大鰍爺葛存信率領十名武衛以及實作為精銳戰力隱藏在船上的十六名船工、水手以及作為黑戶船工輕易不下船的二十名長山島眾。
林縛要求西河會多派出些人手,陳敬堂率領的西河會眾也有一百余人。
從金川河口到上林里才三百多里水路,這種短途貨運,十一艘船,有一百五十六人隨船,也堪稱人多勢眾了。
東陽號上十名武衛都光明正大的披甲執銳,另外還暗藏四十余副兵甲以備遇寇時全員御敵,已經能稱得上一支小股精銳了。河幫勢力都給勒令嚴禁私攜兵器,這些河幫勢力也沒有多余的財力置辦精良兵甲、訓練會眾,但是河幫也不是特別老實的主,船上都備有竹槍、竹矛,腰刀、獵弓以及自制的蒙皮盾牌等物也不少,畢竟是跑江湖,自幼精習武藝的會眾也不在少數。至少憑借西河會自備的武力,應付小股的流寇水賊是沒有多大問題的。當初白沙縣劫案發生時,西河會的近二十名船工最終都不能御敵給屠殺了個干凈,卻是沒有一人先跳水逃生。這也是林縛與蘇湄對西河會有所愧疚的地方。
東陽境內也是淫雨菲菲,不耽擱航行,入夜前抵達石梁縣南境的野人渡。
野人渡往東有大道直通維揚府城,算是石梁河上一處較緊要的隘口,設有稅司,有稅吏、稅丁駐守,也有雍揚府派駐的哨卡,有哨家、哨丁駐守,岸上也有酒家、茶肆、客棧,雖說都建筑簡陋,但能供過夜的商旅落腳。
船停在渡口,孫敬堂過來邀林縛上岸到渡口找酒家吃酒,林縛不便推脫,與趙虎、顧天橋帶著幾名護衛上岸去,渡口上去的堆棧給人踩得泥濘不堪,看著對面的酒家在昏暗的雨幕中已經亮了燈,卻找不到一條好路趟過去。
“要不是這樣,我去跟酒家說,讓酒家將酒菜燒好送上船來?”孫敬堂說道。
“不用這么麻煩。”林縛也不是矯情之人,踩著泥濘水坑朝酒家走去。
酒家是座土墻院子,院子里西頭的圈棚子里系著十幾頭騾馬,擠擠挨挨的在石槽里爭食吃,嘶鳴聲不已,酒家窗戶紙給連日來的雨打破,店家還沒有來得及蒙新紙,可以看見屋里隱隱綽綽的人影,客人倒是不少。
林縛他們走進去,加上護衛一共八人,除了顧天橋,其他七人腰間系刀,四名護衛甚至在便衣下還穿了厚甲,他們從門口走進來,自然引起店里客人的注目。
林縛走進門,站在門口往里掃了兩眼,這酒家外面看起來破落,廳倒不小,放著七八張桌子,幾支大燭在角落里點亮著,嗶嗶剝剝的響,有松脂香味傳出來。溜滑得發黑的棗木大酒柜橫在左手邊,一個削瘦的中年漢子四月天還戴著氈帽,站在酒柜后,看見林縛他們走進來,沒走出來招呼,只是攤攤手,示意已經沒座位,幾張桌子都坐滿了人,想跟別人拼桌都不可能。
“林兄…”
聽著有人喚自己,林縛望過去,卻見柳西林與三名漢子坐在角落里給廳中間的木柱子擋住,那三名漢子中有兩人林縛也認識,是去年柳西林率領著護送顧悟塵去江寧赴寧的那隊騎兵中的兩名小校,沒想到野人渡能遇到故人,林縛高興的走過去,問道:“你們這是去江寧?”
“對,東陽諸多事情耽擱了,前天收拾停當才動身,就怕給顧大人責罵,”柳西林說道,“你們這是去上林里?”
“嗯,打算在野人渡停留一夜再上路,沒想到遇到柳兄,”林縛說道,柳西林的調令三月底就簽發了,但是東陽北部的洪澤浦漁戶咸集,形勢危急,柳西林也無法想抽身就抽身,不過就也拖了二十天,不算什么大事,林縛問柳西林,“洪澤浦的局勢穩定下來了,漁戶不鬧事了?”
林縛這么一說,隔壁兩桌的漢子都警惕的招頭看向林縛,又都很快低下頭去各自吃喝。這些漢子雖然都粗布衣裳、莊稼漢子打扮,要是一兩人還不是特別的引入注意,但是這么一大堆人,裝束都大體相同,林縛想要不注意也難,東陽府的莊稼漢子什么時候能夠來酒家大碗吃肉、大碗喝酒了?林縛心里詫異,心里想:他們跟洪澤浦的漁戶有什么關系,還是別的什么地方的流寇潛過來?
林縛眼神又掃過大廳一遍,這時候再看去,除了柳西林四人外,其他客人都不像普通的歇腳商旅,跟柳西林說道:“我們的船就停在渡口邊,這邊也坐不下我們這么多人,我看這樣好了,我們買些酒菜回到船上去吃,今日好好的敘一敘舊情…”
“行…”柳西林興奮道,他給調去江寧擔任東城尉,可以說是連升三級,終究對江寧的情勢不熟悉,需要跟林縛好好的請教,雖然也不差這幾天,但是初到江寧能少出些差錯,能在路上遇到無疑是最好。
孫敬堂那邊立時吩咐酒家新買一桌豐盛的酒席送到渡口停靠的東陽號上,林縛與柳西林走了出來,這時候才問柳西林:“酒屋里那些人是什么來頭,柳兄有無覺察?”
“一席酒吃得很沉默,安安靜靜的,好像籌謀著什么大事,我跟酒家不經意打聽過,這些人在渡口做買賣,沒半點做買賣的樣子,也不趕著往哪里去,已經守在這里三四天了,我們一時也看不出什么來歷;我們只管吃酒歇腳,也無法理會他們,”柳西林說道,“要是潛過來的流寇,莫非石梁河上有什么大生意給他們做?”
“茶盜?”孫敬堂下意識的問道,東陽產茶,每年新茶上市時,就有茶盜潛入東陽縣內,事實上很多茶盜都是入不敷出的茶農所扮,往年東陽府四月之后境內的流寇也要較平時多許多。
“這位是西河會的孫敬堂掌柜,”林縛給柳西林介紹孫敬堂,他說道,“除了新茶外,倒不是沒有別的誘惑——秦西伯祖籍鐘離(今鳳陽),秦西伯卸任之后多半會走石梁河、洪澤浦回鐘離光宗耀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