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秣陵湖下船,可以從東城門東平門進城,也從秣陵湖武廟水門進城,有水道跟城內里的龍藏浦相連。
林縛他們從武廟水門進城,船駛入龍藏浦。
趙虎與柳月兒都是初次來到江寧城,有些為眼前的江寧繁華瞠目結舌。
“乖乖,我還以為上林里是世間頂繁榮的地兒,倒不曉得江寧城里裝下了多少上林里?”比起離開驛館前,柳月兒就像放下一件心事似的人也活潑了些,睜眼看著眼前的繁華迷亂,又是詫異,又是驚喜。
周普、趙虎、陳恩澤隨意坐在船頭,腳垂下去,小蠻倒是怕落下水去,離船舷遠遠的,林縛負手而立,看著這座即使燕京繁榮都不及的城池,有一種給卷入歷史而心渺然的錯覺。
舟船行處的龍藏浦也就千年之后赫赫有名的秦淮河,此時的龍藏浦即使還沒有更名為秦淮河,也有后世秦淮八九成的風光,沿岸妓寨樂館酒樓茶肆以及普通宅院鱗次櫛比,臨岸騎樓一棟咬著一棟,遠遠的看不到盡頭,臨水石街上人流如織,衣紅戴綠,與這白水灰墻深紅門庭相映。便是這龍藏浦水面上,舟輯縱橫,有烏蓬輕舟,有舫樓如宇的畫舫,有船舷堪堪在水面之上的尖頭商船,有運糧的船,有運漆、運桐油、運絹布的船,也有單單載進城的客船,也有純粹是游逛龍藏浦的游船,將二十多丈寬的水面擠擠滿滿當當,真真切切的要比上林渡繁榮百倍。
林縛他們清晨從瓜埠出發,橫穿朝天蕩,進城已經是午后了,江寧城里也有些浪蕩子開始出來尋歡作樂,偶爾有經過的畫舫游船,絲絲縷縷的絲竹唱音在滿城的喧嘩中裊裊。
林縛他們天漢橋前的碼頭下了船,將行囊包裹都裝進馬車,柳月兒也鉆了進去,趙虎坐在車前頭駕車,林縛也坐在車頭,小蠻將車簾子掀起來,給趙虎指點道路,周普、陳思澤騎馬又各牽一馬跟在馬車后。
柳月兒心里還在想跟林縛他們到江寧第一天會在哪里落腳,就感覺馬車停了下來,她詫訝的探頭要看發生了什么事情,看見一個年輕婦人手腳麻利的跳上馬車來,就聽見小蠻招呼這女子:“馮姐姐,你怎么過來了?”
“小姐猜著你們該進城了,讓我先到街上來等你們,她倒是想過來,只是不方便…”
柳月兒見這婦人容顏端秀,仆婦打扮,只當她要坐進馬車里來,欠著身邊朝她笑了笑。那婦人看了她一眼,沒有說什么,只在車門口坐下來,柳月兒卻不經意的從她的衣領里看見她白如雪玉的脖子根部有道暗紅色的痕跡,似是一道刀疤。她只當自己看花了眼,這婦人看上去端正秀麗,脖子上怎么可能會有傷疤?不會給夫家虐待的吧?她卻不知道坐馬車門口的這女子卻是淮上赫赫有名的女馬賊四娘子馮佩佩。
蘇湄回江寧,就盼著林縛過來好有依賴,她讓馮佩佩早就給林縛他們選好宅子。
宅子就在簸箕巷子背后,與蘇湄在簸箕巷頭的寓館柏園中間就隔著一戶人家。宅子原先的主人在江寧做生意破敗了,將城里的宅子押給典當行躲回鄉下去了。
怕留下珠絲馬腳,蘇湄沒有急著這宅子盤下來,而是等林縛他們一進城,就讓馮佩佩領他們去典當行將宅子典買過來。那宅子已經過了絕當期,典當行可以自行處理,不用擔心住下之后原主人又跑回來贖房子。
四娘子坐在馬車門頭,從懷里掏出一只小錦帕包遞給林縛:“小姐讓我將這個給你…”
林縛接過來打開一看,卻是幾塊金錁子,笑著跟四娘子馮佩佩說:“我們倒是帶了些銀子在身上…”
官定金銀比價是一比十,實際上交易時,成色足的一兩金子差不多只能議價到九兩銀子。金子壓手,不要看那幾塊金錁子,差不多能值三百多兩銀子。柳月兒依著車廂壁,她眼睛也瞅著林縛手里的幾塊金錁子,心想這個林舉人真是厲害,剛到江寧城就有富家小姐跑過來倒貼了,而且一出手就相送這么大一筆錢,怎么在石梁縣里大家都說他是個頂沒用的酸秀才?她昨天一直在想小蠻的身份呢,這時候倒是想通了,原來是富家小姐的貼身丫鬟啊。
柳月兒新寡之人,雖然成婚十天就當了寡婦,但是左鄰右舍就從此把她當成婦人看,以前東家長西家短的嚼舌頭會避開她,這時候卻主動拉她進去一起嚼舌頭。聽多了,柳月兒也知道石梁縣里那些個小姐跟情郎幽會怕抓不住情人的心,又怕失了貞操日后給拋棄,就有人讓丫鬟代替自己先滿足情郎了。她心里想林縛真是好命,有富家小姐看上他,還將貼身丫鬟先送給過來給他暖床。
柳月兒靠著車廂壁而坐,看著林縛眼睛看著手里的那包金錁子,心想林舉人總應該有些志氣不花女人的錢。林縛嘴角露著笑意說道:“買棟普通的宅子,需要這么金子?”嘴里雖然這么說著,支出乎柳月兒意料的,手里將金錁子重新包好塞子自己懷中去,一點推辭的意思。
柳月兒看了都微微一怔,懷疑跟過來給林舉人當廚娘是不是個正確的決定,但是留在顧家會更難,心里只能默默的嘆一口氣。
此時,龍藏浦拐了一道彎,河畔石街也隨之拐彎,只見一棟壯麗高聳的重樓橫亙在河對岸,對比邊上的平房,那高樓差不多有五六丈高,比他們進城時看到的武廟水門上的城樓還要巍峨壯觀。
柳月兒在石梁縣哪里見過如此巍巍高聳的建筑,仿佛給江寧的繁榮眩花了眼,半張著嘴,問小蠻:“那是哪戶人家,莫非是江寧城里哪家王府?”
“哪里是王府?”林縛回過來說,笑著道,“過河去就是東華門街,那樓便是‘梁園歌舞足風流,美酒如刀解斷愁’的藩樓。這藩樓經營的,與你家在石梁縣城做的生意一樣,茶酒店而已,只不過規模稍大些…”
“稍大一些啊?”柳月兒掩唇輕笑起來,“可不只規模稍大一些…”
千年之后的摩天大廈也許都不能引起世人的驚奇,但是江寧三十六家正店之首的藩樓在周邊低矮平房建筑群里拔地而起,以“四層高、五樓相向勾連”所營造的重樓顯得異常的巍峨。
這藩樓自然不是普通的酒樓,本朝實行茶酒專賣,由官辦制曲坊制作酒曲,才定將酒曲定量出售少數酒店釀酒。這些擁有釀酒權的酒店又稱正店,江寧城中/共擁有三十六家正店,藩樓為其首,江寧城中其他數以千計的中小酒店都要從這三十六家正店買酒后再賣。然而能豪擲萬錢上藩樓買一醉的達官貴人自然不肯喝悶酒,往往要召些歌舞姬助興,俗稱“點花牌”。
蘇湄便成名于藩樓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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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興坊簸箕巷與藩樓隔水相望,簸箕巷往東有一座名為州橋的石橋勾通南北。
到地指認過宅子之后,為避免給熟人撞見,四娘子就與扮成少年子的小蠻先行離開了。林縛他們循著四娘子所說繞到簸箕巷西邊的北薰門街找到典賣這宅子的胡記典當行。
林縛原先只想在城里買棟普通的宅子,但是簸箕巷名字雖不大好聽,那只是因巷尾有座簸箕形的池塘而得名,然而由于江寧官衙多集中在城東,因而位于城東的簸箕巷多為富貴人家,林縛想在城東的簛箕巷附近、靠著蘇湄寓館柏園買棟普通的宅子并不容易。
找到典當行,林縛他們先在典當行伙計的帶領下看過宅子。
臨巷子的街門普普通通,進大門的第一道院子很淺,這是外院。街門朝東,外院東面有一排四間背朝街巷的倒座房子,一間為門房,一間為居客廳,兩間為男仆起居房。穿過垂花門才是正院,北面三間房建得高大朝南坐落是正房,兩側各有三間廂房,南邊高大院墻與南邊人家隔開,廂房、正房以及垂花都用走廊相連,天井間置有高及人腰的荷花缸與盆花,還栽種著一棵桂花樹。穿過正房向后就是后院,有一排朝南坐落、低矮的后罩房,一般用過庫房、雜間以及丫鬟、婆子居住。
整棟宅子再加上耳房共二十間房,無論放在什么地方、放在什么時代都要算豪宅了。
林縛他們雖然將二十匹馬出售給鄉營換了三千兩銀子,但是這筆銀子是秦承祖他們的命根子,要用來購買大量必備物資運往長山島立足所用,大部分銀子都讓吳齊留在上林里,他們此行才帶了兩百兩銀子出來。
不比千年之后令人捉狂絕望的房價,這個年代富裕人家通常都自己在城里買地建房,不用給房地產商剝削,又沒有這個稅那個稅,所以房價相對來說很便宜。就像柳月兒是以月銀三兩的高價給聘到顧家當廚娘的,她一年的收入三十六兩也差不多能在江寧城里買一棟落腳的小院子。
林縛來之前是只想花七八十兩銀子在江寧城里買棟可以落腳的宅子,也沒有想到要買一棟豪宅。
也難怪蘇湄特意讓四娘子拿了一小包金錁子給他,就是怕他身上銀錢不夠;這棟宅子典當行要價三百兩銀。
長山島生死相依,以后也要相扶濟難,林縛并不介意花蘇湄的錢,再說住得近,有什么突發事情也能及時照應到。
折銀三百兩,折近四十萬枚銅子,即使在聚富天下的江寧城里也算是一筆不小的財富,林縛心想著昨天在朝天驛當眾跟杜榮撕破臉、誓不兩立,就是要吸引杜榮對手的注意力,要在進江寧住進個破落地方,難免給別人輕視了。
林縛當下就跟典當行立了文書,將蘇湄相贈的那些金錁子折成銀子算給典當行,將地契、房契以及原主人的典契書等拿了回來,剛進江寧就算有了個落腳地。
如此一來,倒不用給柳月兒另準備什么別的宅子,直接讓她住到后院的后罩房里,四匹馬也能放進后院的牲口棚里去。
林縛他們只帶了些簡單行李,許多東西都要在江寧再添置。與典當行做買賣有一點好處,典當行并非只收受貴重物品才肯典押借貸,一般家用物件能抵押,日久積累下來,絕當物件就足以讓典當行再開一間二手雜貨鋪子。林縛他們剛剛花大價錢買了一棟宅子,那些個家用物件,典當行也十分慷慨的半賣半送,準備了一車給林縛送到宅子里。
林縛心里盤算還缺少一些東西,不要說趙虎他們才初次進江寧,林縛上回在江寧參加鄉試,事實上對江寧城也沒有多少熟悉,他看見巷子口有幾個漢子聚在那里,這些都是城里的閑漢,平時就在街尾巷頭,要是誰家差遣著去辦個事情,能拿十幾二十個銅子糊口飯吃。
林縛早就注意巷子口的這些人,這時候走到街上,招手喊了一個衣裳打了幾個補丁但洗得干凈的瘦臉青年過來:“我們這邊沒有人手去東市買東西,你幫我們走一趟,要多少腳錢?”
“看你們買什么?”
“你識字不?”
“識得幾個。”
“那你等會兒,”林縛進屋寫了一張單子交給他,“你看看,把這些東西買齊送來,你要額外收多少腳錢?”
“東西有些多,今天就要買了送回來,我一個人只怕跑不及,要再喊一個人跟我一起走,一共四十錢,”青年看了林縛一眼,又有些擔心將腳力錢喊高了,“這些東西要買齊了,我們要跑好幾個地方,你這邊也急著用…”
“行,你先去幫我將東西買來,回來我再將腳錢結給你。”林縛遞了一枚五兩重的小銀錠給青年。
看不到趙虎、陳恩澤他們的身影,周普拿了不知道包著什么東西的大包裹往他自己房里走去,柳月兒見林縛站在垂花廳前如此輕率的就將一枚小銀錠交給陌生人去買東西,等那幫閑青年前腳出了前院,忍不住走過來提醒林縛:“你怎么不擔心他拿了銀子不回來?他半年都未必能賺得那么多銀子。這些個幫閑漢子,石梁縣里也有,平時掙些跑腳錢,有時候膽子野了偷盜搶劫的事也干,跟土匪沒什么樣,又多拉幫結派的,我們剛來江寧,他就是轉身說我們沒給他錢,也不能對他怎么樣?”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因為對方是第一次見的陌生人,自然更加不能隨便懷疑。”林縛一本正經的說道。
柳月兒氣結無語,心想林舉人還真是書呆子,見他臉上有些不耐煩,心想那個富家小姐到底看上他什么了,竟然倒貼錢給他、還將丫鬟送給他玩?她告退跑到后院的罩房去,看見趙虎跟陳恩澤在那里收拾馬,跟他說道:“趙家兄弟,你家老爺是不是讀書讀太多了?”她現在已經知道趙虎早不在上林里鄉營,已經給林縛當了家仆。
趙虎問她發生了什么事情?柳月兒將剛才的事情說給趙虎聽,抱怨道:“怎么一點防備人的心思都不懂?就算有人貼錢給他用,也經不住給人家騙啊。”
趙虎笑了起來,也不能跟她解釋什么事情,只摸著頭說道:“我也不知道。”
柳月兒本就是顧悟塵的夫人硬塞過來了,就柳月兒本人也不想跟林縛過來,但是她知道留在顧家的日子會更難過,再說好新寡沒多久,也不想就給顧悟塵當小妾。顧悟塵雖然才過四十歲,但流軍期間吃了好些苦,看上去有些蒼老。
前院,周普將一把手弩、一張硬弓還有他從吳齊那里強要回來的陌刀都藏好在臥室里。雖說官員及勛爵子弟的隨從可以攜帶護身兵器行走,但是弩、硬弓以及陌刀類的中長兵器卻是禁器,平時也用不上,要先藏好。
他聽見林月在堂屋的說話,笑著走出來,問林縛:“要不要我出去在后面跟著?”
“不用,我們人生死地不熟,走在人群會特別的明顯,不容易藏身,還是等他銀子給貪了再說,”林縛笑著說道,倒是很期待別人拿走銀子就不再回來,又問周普,“巷子口那些幫閑人里,你看有誰像杜榮派來的?”
“那個抱著扁擔坐在墻角根打瞌的漢子不會是普通幫閑漢子,還有那個袍子簇新卻打兩個補丁的青年也很可疑,其他人倒看不出來,看人要烏鴉過來看,祖宗三代都能看出來。”周普說道,“你怎么不找那兩個中的一個幫你跑腳?”
“他們多半不會落我的銀子,”林縛笑道,周普眼力就算比不上吳齊,幾十年的歷經,也不會差多少,“要是銀子給別人貪了,我們也可以揪住那兩人說他們是一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