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香火道人 四月十三日,黎明前。武當后山一片黑暗,過了半夜后,風中就已有了寒意。
靜夜空山,一縷縷白煙從足下升起,也不知是云?還是霧?
遠遠看過去,依稀已可見那古老道觀莊嚴巍峨的影子。
到了這里,帶路的人就走了:“你在這里等著,很快就會有人來接應你。”
陸小鳳并沒有多問,也不想知道這個人是誰,今天雖然是個大日子,他的精神并不太好。
他的外甥女實在太多。
幸好他并沒有等多久,黑暗中就有人壓低了聲音在問:“你來干什么的?”
這是他們約定的暗號,回答應該是:“來找豆子,十三顆豆子。”
黑暗中果然立刻出現了一個人,陸小鳳再問:“你是誰?”
“彭長備。”
彭長備看來竟真的有點像是顆豆子,圓圓的,小小的,眼睛很亮,動作很靈敏,很快的打量了陸小鳳兩眼,就板著臉道:“你喝過酒?”
陸小鳳當然喝過酒,喝得還不少。
彭長備道:“這里不準喝酒、不準說粗話、不準看女人,走路不準太快,說話不準太響。”
陸小鳳笑了:“這里準不準放屁?”
彭長備沉下臉,冷冷道:“我不知道你以前是干什么的,我也不想知道,到了這里,你就得守這里的規矩。”
陸小鳳不笑了,也已笑不出。他知道他又遇見了一個很難對付的人。
彭長備道:“還有一件事你最好也記住。”
陸小鳳道:“什么事?”
彭長備道:“到了山上,你就去蒙頭大睡,千萬不要跟人打交道,萬一有人問起你,你就說是我找你來幫忙的。”
他想了想,又道:“我的師弟長清是個很厲害的人,萬一你遇上他,說話更要小心。”
陸小鳳道:“我一定會很小心、很小心的。”
彭長備道:“好,你跟我來。”
他不但動作靈敏,輕功也很不錯。
陸小鳳實在沒想到一個火工道人的總管,竟有這么好的身手。
彭長備卻更意外,陸小鳳居然能跟得上他,無論他多快,陸小鳳始終都能跟他保持同樣的一段距離。
老刀把子顯然沒有將陸小鳳的來歷身份告訴他。
除了老刀把子自己之外,每個人知道的好像都不太多。
所以其中就算有一兩個人失了風,也不至于影響整個計劃。
天還沒有亮,后山的香積廚里已有人開始工作,淘米、生火、洗菜、熬粥,每個人都在默默的做自己的事,很少有人開口說話。
這位彭總管對他屬下的火工道人們,想必比對陸小鳳更不客氣。
香積廚后面,有兩排木屋,最旁邊的一間,屋里堆著一簍簍還沒有完全曬干的腌蘿卜,屋角擺著張破舊的竹床。
彭長備道:“你就睡在這里。”
陸小鳳忍不住要問:“睡到什么時候?”
彭長備道:“睡到我來找你的時候,反正這里有吃的。”
陸小鳳吃了一驚:“吃這些腌蘿卜?”
彭長備冷冷道:“腌蘿卜也是人吃的。”
陸小鳳嘆了口氣,苦笑著喃喃道:“我只怕腌蘿卜吃多了會放屁。”
彭長備道:“你可以不吃,就算餓一天,也餓不死人的。”
他已準備走了:“你還有什么不明白的事?”
陸小鳳道:“只有一件事。”
彭長備道:“你說。”
陸小鳳道:“我只奇怪你為什么不改行做牢頭去?”
問完了就往竹床上一躺,用薄被蓋住了頭,死人也不管了。
只聽房門“砰”的一聲響,彭長備只有把氣出在這扇木板門上。
陸小鳳笑了。
對付這種人,你只有想法子氣氣他,只要有一點機會能讓他生氣,就千萬不要錯過,最好能讓他氣得半死。
可是這床棉被卻已先把陸小鳳臭得半死,他伸出頭來想透口氣,腌蘿卜的氣味也并不比這床被好多少,只有鼻子不通的人,也許還能在這里睡得著。
東方的曙色,已將窗紙染白,然后陽光就照上了窗欞。
他眼睜睜的看著屋里這扇惟一的窗戶,叫他就這么樣躺在這里,再眼睜睜的等著太陽落下去,那簡直要他的命。何況,現在肚子又餓得要命,要他吃腌蘿卜,更要他的命。
有了這么多要命的事,他如果還能呆得下去,他就不是陸小鳳。
就算彭長備說的話是圣旨,陸小鳳也不管的,好歹也得先到廚房里找點東西吃。
山上既然來了這么多貴賓,香積廚里當然少不了有些冬菇香菌之類的上素。
他雖然寧可吃大魚大肉,可是偶爾吃一次素,他也不反對。
他只不過反對挨餓。他認為每個人都應該有免于饑餓的自由。
太陽已升得很高,香積廚里的人正在將粥菜點心放進一個個涂著紅漆的食盒里,再分別送出去。
早點雖然簡單些,素菜還是做得很精致,顯然是送給貴客們吃的。
陸小鳳正準備想法子弄個食盒,帶回他那小屋去享受,突聽一個人大聲道:“你過來。”
說話的人是中年道士,陰沉沉的一張馬臉,看樣子,就很不討人歡喜。
陸小鳳東看看,西看看,前看看,后看看,前后左右都沒有別人。
這馬臉道士叫的就是他。
他只有走過去。
臨時被找來幫忙的火工道人好像不止他一個,這道士并沒有盤問他的來歷,只不過要他把一個最大的食盒送到“聽竹小院”去,而且要趕快送去。
陸小鳳提起食盒就走,他看見擺進食盒里的是一碟油燜筍,一碟扁尖毛豆,一碟冬菇豆腐,一碟羅漢上齋,還有一大鍋香噴噴的粳米粥。
這些東西都很合他的口味,他實在很想先吃了再說。
如果他真的這么樣做,他也不是陸小鳳了。
陸小鳳做事,并不是完全沒有分寸的,他并不想誤了大事。
這食盒里的菜既然精致,住在聽竹小院里的當然是特別的貴客。
現在惟一的問題是,他根本不知道聽竹小院在哪里。
他正想找個樣子比較和氣的人問問,卻看見了個樣子最不和氣的人。
彭長備正在冷冷的盯著他,忽然壓低聲音問:“你知不知道聽竹小院里住的是什么人?”
陸小鳳搖搖頭。
彭長備道:“是少林鐵肩。”
陸小鳳手心已好像冒汗。
他認得鐵肩,這老和尚不但有一雙銳眼,出家前還是一個名捕。黑道上的勾當,他沒有一樣不精的,最精的據說就是易容,連昔年江湖中的第一號飛賊“千面人”,都栽在他手里。
彭長備冷冷道:“他若看出你易容改扮過,你就完了。”
陸小鳳苦笑道:“我能不能不去?”
彭長備道:“不能。”
陸小鳳道:“為什么?”
彭長備道:“因為派給你這件差使的人,就是宋長清,他已經在注意你。”
幸好聽竹小院并不難找,依照彭長備的指示走過碎石小徑,就可以看見一片青翠的竹林。
他走過去的時候,有個人正在他前面,一身藍布衣服已洗得發白,還打著十七八個大補丁。
他認得這個人,用不著看到這個人的臉,就可以認得出。
丐幫的規矩最大,丐幫弟子背后背著的麻袋,叫做品級袋。
你若有了七袋弟子的身份,就得背七口麻袋,多一口都不行,少一口也不行,簡直比朝廷命官的品級分得還嚴。
七袋弟子已是丐幫中的執事長老,幫主才有資格背九口麻袋。
走在陸小鳳前面的那個人,背后的麻袋竟有十口。
丐幫建立數百年來,這是惟一的例外,因為這個人替丐幫立的功績實在太大,而卻又偏偏功成身退,連幫主都不肯做。
為了表示對他的尊敬和感激,丐幫上上下下數千弟子,每個人都將自己的麻袋剪下一小塊,連綴成一個送給他,象征他的尊榮權貴。
這個人就是王十袋。
陸小鳳低下了頭,故意慢慢的走。
王十袋今年已近八十,已是個老得不能再老的老江湖,江湖中的事,能瞞過他的已不多。
陸小鳳實在不愿被他看見,卻又偏偏躲不了,他顯然也是到聽竹小院中去的,有很多朋友已經在那里等著他,他的朋友都是身份極高的武林名人。
木道人、高行空,和鷹眼老七都在,還有那高大威猛的老人——這人究竟是什么身份?
一個修飾整潔,白面微須的中年道者,正是巴山小顧。
一個衣著樸素,態度恬靜,永遠都對生命充滿了信心和愛心的年輕人,卻是久違了的花滿樓。
沒有人能看得出他是瞎子,他自己仿佛也忘了這件事。
他雖然不能用眼睛去看,可是他能用心去看,去了解,去同情,去關懷別人。
所以他的生命永遠是充實的。
陸小鳳每次看見他的時候,心里都涌起了一陣說不出的溫暖。
那不僅是友情,還有種發自內心的尊敬。
云房中精雅幽靜,陸小鳳進去的時候,他們正在談論木道人那天在酒樓上看見的事。
對這個話題陸小鳳無疑也很有興趣,故意將每件事都做得很慢,盡量不讓自己的臉去對著這些人。
他們對他卻完全沒有注意,談話并沒有停頓。
“西門吹雪說的是真話。”木道人的判斷一向都很受重視:“能接得住他一輪快攻,絕不會超出三個人。”
“你也看不出那黑衣蒙面劍客的來歷?”問話的是巴山小顧。
他自己也是劍法名家,家傳七七四十九手回風舞柳劍,與武當的兩儀神劍、昆侖的飛龍大九式,并稱為玄門三大劍法。
“那人的出手輕靈老練,功力極深,幾乎已不在昔年老顧之下。”木道人目中帶著深思之色:“最奇怪的是,他用的竟仿佛是武當劍法,卻又比武當劍法更鋒銳毒辣。”
“你看他比你怎么樣?”這次問話的是王十袋,只有他才能問出這種話。
木道人笑了笑:“我這雙手至少已有十年未曾握劍了。”
“你的手不會癢?”
“手癢的時候我就去拿棋子和酒杯。”木道人笑道:“那不但比握劍輕松愉快,而且也安全得多。”
“所以那天你就一直袖手旁觀。”
“我只能袖手旁觀,我手里不但有酒杯,還提著個酒壺。”
“你說的那位以酒為命的朋友是誰?”
“那人據說是個告老還鄉的京官,我看他卻有點可疑。”鷹眼老七搶著說。
“可疑?”
“他雖然盡量作出老邁顢頇的樣子,其實腳下的功夫卻很不弱,一跤從樓上跌下去,居然連一點事都沒有,看他的樣子,就像是我們一個熟人。”
聽到這里,陸小鳳的一顆心幾乎已跳出腔子,只想趕緊開溜。
“你看他像誰?”
“司空摘星。”
陸小鳳立刻松了口氣,又不想走了。
他們又開始談論那四個行跡最神秘的老頭子。
“那四個人非但功力都極深,而且路數也很接近。”木道人苦笑著道:“像那樣的人,一個已很難找,那天卻忽然同時出現了四個,簡直就像是忽然從天上掉下來的。”
高行空沉吟著,緩緩道:“更奇怪的是,他們的神情舉動看來都差不多,就連面貌好像都有點相似,就好像是兄弟。”
“兄弟?”鐵肩皺了皺眉:“像這樣的兄弟,我只知道…”
他沒有說下去,他一向不是個輕易下判斷的人,他的身份地位,也不能輕易下判斷。
可是在座的這些老江湖們,顯然已聽出了他的意思:“你說的是虎豹兄弟?”
鐵肩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
木道人又笑了:“就算他們還在人世,也絕不會帶著‘滿翠樓’的姑娘去喝酒的。”
“滿翠樓的姑娘?”王十袋搶著道:“你對這種事好像滿內行的,你是不是也去過滿翠樓?”
“我當然去過。”木道人悠然而笑:“只要有酒喝,什么地方我都去。”
王十袋也大笑:“這老道說話的口氣,簡直就跟陸小鳳一模一樣。”
話題好像已轉到陸小鳳身上。
陸小鳳又準備開溜。
鷹眼老七忽然道:“還有件事我更想不通。”
木道人道:“什么事?”
鷹眼老七道:“一個告老還鄉的京官,怎么會忽然變成了火工道士?”
陸小鳳手腳冰冷,再想走已太遲。
鷹眼老七已飛身而起,擋住了他的去路,冷冷道:“你不能走。”
陸小鳳好像很吃驚:“我為什么不能走?”
鷹眼老七道:“因為我想不通這件事,只有你能告訴我。”
高行空也跳了起來:“不錯,他就是那位以酒為命的朋友,他怎么會到這里來的?”
幽雅的云房,忽然充滿殺氣。
無論誰做了十二連環塢的總瓢把子,一個月中總難免要殺三五個人的。
高行空陰鷙冷酷,也是江湖中有名的厲害人物。
只要他們一開始行動,就有殺機。
他們一前一后,已完全封死了陸小鳳的退路,陸小鳳就算能長出十對翅膀來,也很難從這屋子里飛出去。
只不過世上假如還有一個人能從這屋里逃出去,這個人一定就是陸小鳳。
他忽然大笑:“我好像輸了。”
鷹眼老七冷冷道:“你輸定了。”
陸小鳳道:“我生平跟別人打賭不下八百次,這一次輸得最慘。”
鷹眼老七道:“打賭,賭什么?”
陸小鳳道:“有個人跟我賭,只要我能在這屋里呆一盞茶功夫,還沒有被人認出來,他就輸給我一頓好酒,否則他從此都要叫我混蛋。”
鷹眼老七冷笑。
他根本不信那一套,卻還是忍不住要問:“跟你打賭的這個人是誰?”
陸小鳳道:“他自己當然也是個混蛋,而且是個特大號的混蛋。”
鷹眼老七道:“誰?”
陸小鳳道:“陸小鳳。”
這名字說出來,大家都不禁聳然動容:“他還沒有死?”
陸小鳳道:“死人怎么會打賭?”
鷹眼老七道:“他的人在哪里?”
陸小鳳抬起頭,向對面的窗戶招了招手,道:“你還不進來?”
大家當然都忍不住要朝那邊去看,他自己卻乘機從另一邊溜了。
兩邊窗子都是開著的,他箭一般竄了出去,一腳踹在屋檐上。
屋檐塌下來的時候,他又已借力掠出五丈。
后面有人在呼喝,每個人的輕功都很不錯,倒塌的屋檐雖然能阻攔他們一下子,他們還是很快就會追出來的。
陸小鳳連看都不敢回頭去看。
道觀的建筑古老高大而空闊,雖然有很多藏身之處,他卻不敢冒險。
今天已是十三,該到的人已全都到了,到的人都是高手。
無論藏在哪里,都可能被人找到,無論被誰找到,要想脫身都很難。
他當然也不能逃下山去,今天的事,他既不能錯過,也不愿錯過。
三五個起落后,對面已有人上了屋脊,后面當然也有人追了過來。
接著,左右兩邊也出現了人影,前后左右四路包抄,他幾乎已無路可走。
他只有往下面跳。
下面的人仿佛更多,四面八方都已響起了腳步聲。
他轉過兩三個屋角,忽然發現前面有個人在冷冷的看著他,馬臉上全無表情,竟是彭長備的師弟,火工道人的副總管長清。
陸小鳳吃了一驚,勉強笑道:“你好。”
長清冷冷的道:“我不好,你更不好,我只要大叫一聲,所有的人都會趕到這里來,就算你能一下子打倒我,也沒有用。”
陸小鳳苦笑道:“你想怎么樣?”
長清道:“我只想讓你明白這一點。”
陸小鳳道:“我已經明白了。”
長清道:“那么你就最好讓我把你抓住,以后對你也有好處。”
陸小鳳嘆了口氣,道:“好吧,反正我遲早總是逃不了的,倒不如索性賣個交情給你。”
長清眼睛亮了,一個箭步竄過來。
陸小鳳道:“你下手輕一點好不好?”
長清道:“好。”
這個字是開口音,他只說出這個字,已有樣東西塞入他嘴里,他揮拳迎擊,脅下的穴道也已被點住。
陸小鳳已轉過前面的屋角,他只有眼睜睜的看著。
可是他知道陸小鳳是逃不了的,因為再往前轉,就是大殿。
當今武當的掌門人,正在大殿里。
大殿前是個空曠寬闊的院子,誰也沒法子藏身,大殿里光線陰黯,香煙繚繞,人世間所有的糾紛煩惱,都已被隔絕在門檻外。
陸小鳳竟竄了進去。他顯然早已準備藏身在這里。
他知道人們心里都有個弱點,藏身在最明顯的地方,反而越不容易被找到。
現在早課的時候已過,大殿中就算還有人,也應該被剛才的呼喝驚動。
他實在想不到里面居然還有人。
一個長身玉立的道人,默默的站在神案前,也不知是在為人類祈求平安,還是在靜思著自己的過錯。
他面前的神案上,擺著一柄劍。
一柄象征著尊榮和權力的七星寶劍。
這個人竟是石雁。
陸小鳳更吃驚,腳尖點地,身子立刻竄起。
大殿上的橫梁離地十丈。
沒有人能一掠十丈。
他身子竄起,左足足尖在右足足背上一點,竟施展出武林中久已絕傳的“梯云縱”絕頂輕功。
他居然掠上了橫梁。
石雁還是默默的站在那里,仿佛已神游物外。
陸小鳳剛剛松了口氣,王十袋、高行空、鷹眼老七、巴山小顧都已闖了進來。
“剛才有沒有人進來過?”
石雁慢慢的轉過身,道:“有。”
這個“有”字聽在陸小鳳耳里,幾乎就像是罪犯聽見了他已被判決死刑。
“人在哪里?”
“就在這里。”石雁微笑著:“我就是剛才進來的。”
人都已走了,連石雁都走了。
如果武當的掌門人說這里沒有人來過,那么就算有人看見陸小鳳在這里,也一定認為是自己看錯了。
有很多人都認為武當掌門的話,甚至比自己的眼睛還可靠。
石雁當然絕不會說謊,以他的耳目,難道真不知道有人進來過?
陸小鳳忽然想起了孩子們捉迷藏的游戲。
——一個孩子躲到叔叔椅子背后,另一個孩子來找,叔叔總是會說:“這里沒有人。”
石雁并不是他的叔叔,為什么要替他掩護?
陸小鳳沒有去想。
橫梁上灰塵積得很厚,他還是躺了下去,希望能睡一下。
現在他已絕不能再露面了,只有在這里等,“等燈滅的時候”。
等到那一瞬到來,他在橫梁上還是同樣可以出手。
所以他才會選擇這地方藏身,這里至少沒有腌蘿卜的臭氣。
只可惜他還是睡不著。他怕掉下去。
不但怕人掉下去,也怕梁上的灰塵掉下去,他簡直連動都不敢動。
等到他想到餓的時候,就開始后悔了,后悔自己為什么不老老實實的呆在那屋子里?腌蘿卜的味道其實并沒有他想像中那么臭的。
這時大殿中又有很多人進來,打掃殿堂,安排坐椅,還有人在問:“誰是管燈油的?”
“是弟子長慎。”
“燈里的油加滿了沒有?”
“加滿了,今天清早,弟子就已檢查過一遍。”
問話的人顯然已很滿意,長慎做事想必一向都很謹慎。
奇怪的是,武當弟子怎么會被老刀把子收買了的?他對于武當的情況,為什么會如此熟悉?
陸小鳳也沒有去想。
最近他好像一直都不愿意動腦筋去想任何事。
打掃的人大多都走了,只留下幾個人在大殿里看守照顧。
又過了很久,陸小鳳就聽見他們在竊竊私議,議論的正是那個扮成火工道人的“奸細”。
“我實在想不通,這里又沒有什么秘密,怎么會有奸細來?”
“也許他是想來偷東西的。”
“偷我們這些窮道士?”
“莫忘記這兩天山上來的都是貴客。”
“也許他既不是小偷,也不是奸細。”
“是什么?”
“是刺客!來刺那些貴客的。”
“現在我們還沒有抓住他?”
“還沒有。”
“我想他現在一定早就下山了,他又不是呆子,怎么會留在山上等死?”
“倒楣的是長備,據說那個人是他帶上山來的,現在十二連環塢的總瓢把子正親自追問他的口供。”
據說鷹眼老七的分筋錯骨手別有一套,在他的手下,連死人都沒法子不開口。
長備會不會將這秘密招供出來?他知道的究竟有多少?
陸小鳳正在開始擔心,忽然又聽見腳步聲響,兩個人喘息著走進來,說出件驚人的消息:“彭長備死了!”
“怎么死的?”
“二師叔他們正在問他口供時,外面忽然飛進了一根竹竿,活活的把他釘死在椅子上。”
“兇手抓住了沒有?”
“沒有,太師祖已經帶著二師叔他們追下去了。”
陸小鳳嘆了口氣,這結果他并不意外。
殺人滅口,本就是他們的一貫作風。
只不過用一根竹竿就能將人活活釘死在椅子上的人并不多,就連表哥和管家婆他們都絕沒有這么深的功力。
除了他之外,還有誰也已潛入了武當?
無虎兄弟和石鶴絕不敢這么早就上山,來的難道是老刀把子?
他是用什么身份做掩護的?
難道他也扮成了個火工道士?
下面忽然又有人問:“長備死了,跟我們又沒什么關系,你何必急著趕來報消息?”
“跟你雖然沒關系,跟長慎師兄卻有關系…”
“我明白了。”另外一個人打斷了他的話:“長備死了,長清也受了罰,長慎師兄當然就變成了我們的總管,你是趕來報喜的。”
看來這些火工道人們的六根并不清凈,也一樣會爭權奪利。
陸小鳳心里正在嘆息,忽然聽到一陣尖銳奇異的聲音從外面卷了進來。
連他都聽不出這是什么聲音,只覺得耳朵被刺得很難受。
就在這一瞬間,大殿里已響起一連串短促凄厲的慘呼聲:“是你…”
一句話未說完,所有的聲音又突然斷絕。
陸小鳳忍不住悄悄伸出頭去看了一眼,手足已冰冷。
大殿里本來有九個人,九個活生生的人,就在這一瞬間,九個人都已死了。
九個人的咽喉都已被割斷,看來無疑都是死在劍鋒下的。
一劍就已致命!
武當的弟子們武功多少總有些根基,卻在一瞬間就已被人殺得干干凈凈。
剛才那奇異尖銳的聲音,竟是劍鋒破空聲。
好快的劍!好狠的劍!就連縱橫天下的西門吹雪都未必能比得上。
兇手是誰?
他為什么要殺這些無足輕重的火工道人?
“是為了長慎!”陸小鳳忽然明白:“他算準了長備一死,別人一定會找長慎問話,所以先趕來殺了長慎滅口。”
殺長備的兇手當然也是他。
這個人竟能在武當的根本重地內來去自如,隨意殺人,他究竟是什么身份?
“是你…”
長慎臨死前還說出了這兩個字,顯然是認得這個人的,卻也想不到這個人會是殺人的兇手。
陸小鳳又不禁開始后悔,剛才響聲一起,他就該伸出頭來看看的。
也許這就是他惟一能看到這人真面目的機會,良機一失,只怕就永不再來了。
死人已不會開口。
無論鷹眼老七的分筋錯骨手多厲害,死人也不會開口。
所以計劃一定還是照常進行。
所以陸小鳳還是只有等。
等天黑,等燈亮,再等燈滅。
等待的滋味實在不好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