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羅剎教主 銀光閃動,閃花了陸小鳳的眼睛。奇詭的招式,幾乎全封死了他的出手。
這屋子本不寬闊,他幾乎已沒有退路。
這世上本就沒有永遠不敗的人。
陸小鳳也是人。今天他是不是就要敗在這里?
孤松背負著雙手,遠遠站在角落里,冷冷的看著,忽然問道:“你看他是不是已必敗無疑?”
枯竹沉吟道:“你看呢?”
孤松道:“我看他必敗!”
枯竹嘆了口氣,道:“想不到陸小鳳也有被人擊敗的一天。”
孤松道:“我說的不是陸小鳳。”
枯竹很驚訝,道:“不是?”
孤松道:“必敗的是方玉飛。”
枯竹道:“可是現在他似已占盡上風。”
孤松道:“先占上風,只不過徒耗氣力,高手相爭,勝負的關鍵只在于最后之一擊。”
枯竹道:“但現在陸小鳳卻似已不能出手。”
孤松道:“他不是不能,是不愿。”
枯竹道:“為什么?”
孤松道:“他在等。”
枯竹道:“等最好的機會,作最后的一擊?”
孤松道:“言多必失,占盡上風,搶盡攻勢的人,也遲早必有失招的時候!”
枯竹道:“那時就是陸小鳳出手的機會了?”
孤松道:“不錯。”
枯竹道:“就算有那樣的機會,也必定如白駒過隙,稍縱即逝。”
孤松道:“當然。”
枯竹道:“你認為他不會錯過?”
孤松道:“我算準他只要出手,一擊必中。”
寒梅一直靜靜的聽著,眼睛里仿佛帶著種譏誚的笑意,忽然冷笑道:“只可惜每個人都有算錯的時候。”
就在他開始說這句話的時候,方玉飛已將陸小鳳逼入他們這邊的角落。
他這句話還沒有說完,突然拔劍。
沒有人能形容他拔劍的速度,沒有人能看清他拔劍的動作,只看見劍光一閃!
閃電般的劍光,直刺陸小鳳的背。
這才是真正致命的一擊!
陸小鳳前面的出路本已被逼死,只怕連做夢都想不到真正致命的一擊,竟是從他背后來的!
他怎么能閃避?
他能!
因為他就是陸小鳳。
一彈指間已是六十剎那,決定他生死的關鍵,只不過是一剎那。
就在這一剎那間,他突然擰身,整個人都好像突然收縮。
劍尖如飛矢,一發不可收拾。
劍光穿透了他的衣衫,卻沒有穿透他的背,飛矢般的劍光反而向迎面而來的方玉飛刺了過去。
方玉飛雙手一拍,夾住了劍鋒。
他已無處閃避,只有使出這一著最后救命防身的絕技。
只可惜他忘了他的對手不是寒梅,而是陸小鳳。
陸小鳳就在他身邊。
幾乎就在這同一剎那間,陸小鳳已出手。
更沒有人能形容這一擊的速度,更沒有人能看清他的出手。
可是每個人都能看見方玉飛的雙眉之間,已多了個血洞。
每個人都看得很清楚,因為鮮血已開始從他雙眉之間流出來。
他整個人都已冰冷僵硬,卻沒有倒下去,因為他前胸還有一把劍。
寒梅的劍!
真正致命的,也不是陸小鳳那妙絕天下的一指,而是這柄劍。
陸小鳳的手指點在他眉心時,他剛夾住劍鋒的雙手就松了。
劍的去勢卻未歇,一劍已穿胸。
寒梅的人似乎也已冰冷僵硬——每個人都有算錯的時候,這一次算錯的是他。
這件事的結果,實在遠出他意料之外。
陸小鳳看著方玉飛眉心之間的洞,緩緩道:“我說過我要送給你的,我一定要送出去。”
方玉飛茫然看著他,銳利如鷹的眼睛,已漸漸變得空洞灰白,嘴角卻忽然露出一絲譏誚的笑容,掙扎著道:“我本來一直很羨慕你。”
陸小鳳道:“哦?”
方玉飛道:“因為你有四條眉毛。”
他喘息著,掙扎著說下去:“可是現在你已比不上我了,因為我有了兩個屁眼,這一點我保證你永遠也比不上的。”
陸小鳳沒有開口,也無法開口。
方玉飛看著他,忽然大笑,大笑著往后退,劍出胸,血飛濺。
他的笑聲立刻停頓。他呼吸停頓的時候,寒梅手里的劍尖還在滴著血。
寒梅的臉色蒼白。
從他劍尖上滴落的血,仿佛不僅是方玉飛的,也有他自己的。
他不敢抬頭,不敢去面對枯竹、孤松,他們卻一直盯著他。
孤松忽然嘆息,道:“你說的不錯,每個人都有看錯的時候,我看錯了你。”
枯竹也在嘆息,道:“你怎么會和這個人狼狽為奸,怎么會做出這種事?”
寒梅忽然大喊:“因為我不愿一輩子受你們的氣!”
枯竹道:“難道你愿意受方玉飛的氣?”
寒梅冷笑道:“這件事若成了,我就是羅剎教的教主,方玉飛主關內,我主關外,羅剎教與黑虎堂聯手,必將無敵于天下。”
枯竹道:“難道你忘了自己的年紀?我們在昆侖隱居二十年,難道還沒有消磨掉你的利欲之心?”
寒梅道:“就因為我已老了,就因為我過了幾十年乏味的日子,所以我才要趁我還活著的時候,做一番轟轟烈烈的事。”
孤松冷冷道:“只可惜你的事沒有成。”
寒梅冷笑道:“無論是成也好,是敗也好,我反正都不再受你們的氣了。”
死人永遠不會受氣的。
黑暗的長巷,凄迷的冷霧。
陸小鳳慢慢的走出去,孤松、枯竹慢慢的跟在他身后,稀星在沉落。
他們的心情更低落——成功有時并不能換來真正的歡樂。
可是成功至少比失敗好些。
走出長巷,外面還是一片黑暗。
孤松忽然問道:“你早已算準背后會有那一劍?”
陸小鳳點點頭。
孤松道:“你早已看出他已跟方玉飛串通?”
陸小鳳又點點頭,道:“因為他們都做錯了一件事。”
孤松道:“你說。”
陸小鳳道:“那天寒梅本不該逼著我去斗趙君武的,他簡直好像是故意在替方玉飛制造機會。”
孤松道:“哼。”
陸小鳳道:“一個人的秘密已被揭穿,已到了山窮水盡的時候,本不該還有方玉飛剛才那樣的自信,除非他另有后著。”
孤松道:“所以你就故意先將自己置之于死地,把他的后著誘出來?”
陸小鳳道:“每個人都應該有自信,可是太自信了,也不是好事。”
孤松道:“就因為他們認為你已必死無疑,所以你才沒有死。”
陸小鳳笑了笑,道:“一個人最接近成功的時候,往往就是他最大意的時候。”
孤松道:“因為他認為成功已垂手可得,警戒之心就松了,就會變得自大起來。”
陸小鳳道:“所以這世上真正能成功的人并不多。”
孤松沉默著,過了很久,忽又問道:“我還有一件事想不通。”
陸小鳳道:“你說。”
孤松道:“你并沒有看見過真正的羅剎牌?”
陸小鳳道:“沒有。”
孤松道:“可是你一眼就分辨出它的真假。”
陸小鳳道:“因為那是朱大老板的手藝,朱大老板是我的朋友,我知道他的毛病。”
孤松道:“什么毛病?”
陸小鳳道:“他仿造贗品時,總喜歡故意留下一點痕跡,故意讓別人去找。”
孤松道:“什么樣的痕跡?”
陸小鳳道:“譬如說,他若仿造韓干的馬,就往往會故意在馬鬃間畫條小毛蟲。”
孤松道:“他仿造羅剎牌時,留下了什么樣的痕跡?”
陸小鳳道:“羅剎牌的反面,雕著諸神諸魔的像,其中有一個是散花的天女。”
孤松道:“不錯。”
陸小鳳道:“贗品上那散花天女的臉,我一眼就可以認出來。”
孤松道:“為什么?”
陸小鳳道:“因為那是老板娘的臉。”
孤松道:“老板娘?”
陸小鳳微笑,道:“老板娘當然就是朱大老板的老婆。”
孤松的臉色鐵青,冷冷道:“所以你當然也已看出來,方玉香從藍胡子身上拿出來的那個羅剎牌,也是假的?”
陸小鳳嘆了口氣;道:“我本來并不想看的,卻又偏偏忍不住看了一眼,所以…”
孤松道:“所以怎么樣?”
陸小鳳道:“所以我現在很快就要倒霉了。”
孤松道:“倒什么霉?”
陸小鳳道:“倒寒梅那種霉。”
孤松的臉沉下。
陸小鳳道:“寒梅那么做,是因為不肯服老,不甘寂寞,你們呢?”
孤松閉著嘴,拒絕回答。
陸小鳳道:“你們若真是那種淡泊自甘的隱士,怎會加入羅剎教?你們若真的不想做羅剎教的教主,怎么會殺了玉天寶?”
枯竹的臉色也變了,厲聲道:“你在說什么?”
陸小鳳淡淡道:“我只不過在說一個很簡單的道理。”
枯竹道:“什么道理?”
陸小鳳道:“你們若真的對羅剎教忠心耿耿,為什么不殺了我替你們教主的兒子復仇?”
他笑了笑,自己回答了這問題:“因為你們也知道玉天寶并不是死在我手里的,我甚至連他的人都沒有看見過,究竟是誰殺了他,你們心里當然有數。”
枯竹冷冷道:“你若真的是個聰明人,就不該說這些話。”
陸小鳳道:“我說這些話,只因為我還知道一個更簡單的道理。”
枯竹再問:“什么道理?”
陸小鳳道:“不管我說不說這些話,反正都一樣要倒霉了。”
枯竹道:“為什么?”
陸小鳳道:“因為我看過了羅剎牌,因為世上只有我一個人知道那塊羅剎牌是假的,你們想用這塊羅剎牌去換羅剎教教主的寶座就只有殺了我滅口。”
他嘆了口氣,接著道:“現在四下無人,又恰巧正是你們下手的好機會,松竹神劍,雙劍合璧,我當然不是你們的對手。”
孤松冷冷的看著他,忽然道:“你給了方玉飛一個機會,我也可以給你一個。”
陸小鳳道:“什么機會?”
孤松道:“現在你還可以逃,只要這次你能逃得了,我們以后絕不再找你。”
陸小鳳道:“我逃不了。”
孤松、枯竹雖然好像是在隨隨便便的站著,占的方位卻很巧妙,就好像一雙鉗子,已將陸小鳳鉗在中間。
現在鉗子雖然還沒有鉗起來,卻已蓄勢待發,天上地下,絕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從這把鉗子間逃走。
陸小鳳看得很清楚,卻還是笑得很愉快:“我知道我逃不了,有件事你們卻不知道。”
孤松道:“哦?”
陸小鳳道:“就算我能逃得了,也絕不會逃,就算你們趕我走,我都不想走。”
孤松道:“你想死?”
陸小鳳道:“更不想。”
孤松不懂。陸小鳳做的事,世上本就沒有幾個人能懂。
陸小鳳道:“近六年來,我最少已經應該死過六十次了,可是直到現在,我還是好好的活著,你們知道為什么?”
孤松道:“你說。”
陸小鳳道:“因為我有朋友,我有很多的朋友,其中湊巧還有一兩個會用劍。”
他的“劍”字說出口,孤松背脊上立刻感覺到一股森寒的劍氣。
他霍然回頭,并沒有看到劍,只看到一個人!
森寒的劍氣,就是從這個人身上發出來的,這個人的本身,就似已比劍更鋒銳。
有霧,霧漸濃。
這個人就站在迷迷蒙蒙,冰冰冷冷的濃霧里,仿佛自遠古以來就在那里站著,又仿佛是剛剛從濃霧中凝結出來的。
這個人雖然比劍更鋒銳,卻又像霧一般空蒙虛幻縹緲。
孤松、枯竹看不見他的臉,只能看見他一身白衣如雪。
絕世無雙的劍手,縱然掌中無劍,縱然劍未出鞘,只要他的人在,就會有劍氣逼人眉睫。
孤松、枯竹的瞳孔已收縮:“西門吹雪!”
他們并沒有看見這個人的臉,事實上,他們根本從來也沒有見過西門吹雪,可是就在這一瞬間,他們已感覺到這個人一定就是西門吹雪!
天上地下,獨一無二的劍。
天下地下,獨一無二的西門吹雪!
西門吹雪沒有動,沒有開口,沒有拔劍,他身上根本沒有劍!
陸小鳳在微笑。
孤松忍不住問道:“你幾時去找他來的?”
陸小鳳道:“我沒有去找,只不過我的朋友中,湊巧還有一兩個人會替我去找人。”
孤松道:“你總算找對人了。”
枯竹冷冷道:“我們早已想看看‘月明夜,紫禁顛,一劍破飛仙’的西門吹雪。”
西門吹雪冷冷道:“你說錯了。”
枯竹道:“錯在哪里?”
西門吹雪道:“白云城主的劍法,已如青天白云無瑕無垢,沒有人能破得了他那一著天外飛仙。”
枯竹道:“你也不能?”
西門吹雪道:“不能。”
枯竹道:“可是你破了。”
西門吹雪道:“破了那一著天外飛仙的人,并不是我。”
枯竹道:“不是你是誰?”
西門吹雪道:“是他自己。”
枯竹不懂,孤松也不懂,西門吹雪的話,世上沒有幾個人能懂。
西門吹雪道:“他的劍法雖已無垢,他的心中卻有垢。”
他的眼睛發光,慢慢的接著道:“劍道的精義,就在于‘誠心正意’,一個人的心中若有垢,又豈能不敗?”
枯竹忽然又覺得有股劍氣逼來,這些話仿佛也比劍更鋒銳。
這是不是因為他的心中也有垢?
西門吹雪道:“心中有垢,其劍必弱…”
枯竹終于忍不住打斷了他的話,厲聲道:“你的劍呢?”
西門吹雪道:“劍在!”
枯竹道:“在哪里?”
西門吹雪道:“到處都在!”
這也是很難聽懂的話,枯竹卻懂了,孤松也懂了。
——他的人已與劍融為一體,他的人就是劍,只要他的人在,天地萬物,都是他的劍。
——這正是劍法中最高深的境界。
陸小鳳微笑道:“看來你與葉孤城一戰之后,劍法又精進了一層。”
西門吹雪沉默著,過了很久,才緩緩道:“還有一點你不明白。”
陸小鳳道:“哦?”
西門吹雪發亮的眼睛,忽然又變得霧一般空蒙憂郁,道:“我用那柄劍擊敗了白云城主,普天之下,還有誰配讓我再用那柄劍?”
枯竹冷笑道:“我…”
西門吹雪不讓他開口,冷冷道:“你更不配,若要靠雙劍聯手才能破敵制勝,這種劍只配去剪花裁布。”
忽然間,“嗆”一聲,劍已出鞘。
枯竹的劍!
劍光破空,一飛十丈。
這一劍的氣勢,雖不如“天外飛仙”,可是孤峭奇拔,正如寒山頂上的一根萬年枯竹。
西門吹雪還是沒有動,沒有拔劍。
他手中根本無劍可拔,他的劍在哪里?
忽然間,又是“嗆”的一聲清吟,劍光亂閃,人影乍合又分。
霧更濃,更冷。
兩個人面對面的站著,枯竹的劍尖上正在滴著血…
他自己的劍,他自己的血。
劍已不在他手上,這柄劍已由他自己的前心穿人,后背穿出。
他吃驚的看著西門吹雪,仿佛還不能相信這是真的。
西門吹雪冷冷道:“現在你想必已該知道我的劍在哪里。”
枯竹想開口,卻只能咳嗽。
西門吹雪冷冷道:“我的劍就在你手里,你的劍就是我的劍。”
枯竹狂吼,再拔劍。
劍鋒從他胸膛上拔出來,鮮血也像是箭一般飛激而出。
西門吹雪還是沒有動。
鮮血飛濺到他面前,就雨點般落下,劍鋒到了他面前,也已垂落。
枯竹倒下去時,他甚至連看都沒有去看一眼。
他在看著陸小鳳。
陸小鳳不禁嘆息,孤松卻已連呼吸都停頓。
西門吹雪道:“你找人叫我來,我來了!”
陸小鳳道:“我知道你會來。”
西門吹雪道:“因為我欠你的情。”
陸小鳳道:“因為你是我的朋友。”
西門吹雪道:“縱然我們是朋友,這也是我最后一次。”
陸小鳳道:“最后一次?”
西門吹雪冷冷道:“我已還清了你的債,既不想再欠你,也不想你欠我,所以…”
陸小鳳苦笑道:“所以下次你就算眼見著我要死在別人手里,也絕不會再出手?”
西門吹雪冷冷的看著他,并沒有否認。
然后他的人就忽然消失,消失在風里,就像是他來的時候那么神秘而突然。
孤松沒有動,很久很久都沒有動,就像是真的變成了一株古松。
冷霧迷漫,漸漸連十丈外枯竹的尸身都看不見了,西門吹雪更早已不見蹤影。
孤松忽然長長嘆息,道:“這個人不是人,絕不是。”
陸小鳳雖然沒有否認,也沒有承認。
——一個人的劍法若已通神,他的人是不是也已接近神?
——他的人就是他的劍,他的劍就是他的神!
陸小鳳的眼睛里忽然露出種說不出的同情和憂郁。
孤松居然看出來了,冷冷的問道:“你同情他?”
陸小鳳道:“我伺情的不是他。”
孤松道:“不是?”
陸小鳳道:“他已娶妻生子,我本來認為他已能變成真正的一個人。”
孤松道:“可是他沒有變。”
陸小鳳道:“他沒有。”
孤松道:“劍本就是永恒不變的,他的人就是劍,怎么會變?”
陸小鳳黯然嘆息。
——劍永恒不變,劍永能傷人。
孤松道:“一個女人若是做了劍的妻子,當然很不好受。”
陸小鳳道:“當然。”
孤松道:“所以你同情他的妻子?”
陸小鳳又不禁嘆息。
孤松凝視著他,緩緩道:“你們之間,一定有很多悲傷的往事,他的妻子很可能也是你的朋友,往事不堪回首,你…”
“你”字剛說出口,他的劍已出手。
劍光如電,直刺陸小鳳的咽喉!
咽喉是最致命的要害,現在正是陸小鳳心靈最脆弱的時候。
不堪回首的往事,豈非總是能令人變得悲傷軟弱?
孤松選擇了最好的機會出手!
他的劍比枯竹更快,他與陸小鳳的距離,只不過近在咫尺。
這一劍無疑是致命的一擊,他出手時已有了十分把握。
只可惜他忽略了一點——
他的對手不是別人,是陸小鳳!
劍刺出,寒光動。
就在這同一剎那間,陸小鳳也已出手——只伸出了兩根手指,輕輕一夾!
沒有人能形容這一夾的神奇和速度,這一夾表現出的力量,幾乎已突破了人類潛能的極限。
寒光凝結,劍也凝結,劍鋒忽然間就已被陸小鳳兩根手指夾住。
孤松拔劍,再拔劍!
劍不動!
孤松的整個人因恐懼而顫動,突然撒手,凌空倒掠,掠出五丈。
這一掠的力量和速度,也是令人不可想像的,因為他知道這已是他的生死關頭。
人類為了求生而發出的潛力,本就是別人很難想像的。
陸小鳳沒有追。
就在這時,他忽然發覺濃霧中又出現了一條人影。
一條淡淡的人影,仿佛比霧更淡,比霧更虛幻,更不可捉摸。
就算你親眼看見這個人出現,也很難相信他真的是從大地上出現的,就算你明知他不是幽靈、鬼魂,也很難相信他真的是個人。
孤松矯矢如龍的身形突然停頓,墜下,他的力量就好像已在這一瞬間突然崩潰,完全崩潰。
因為他看見了這個人,這個似人非人,似鬼非鬼的人。
“砰”的一聲,這輕功妙絕的武林高手,竟像是石塊般跌落在地上,就動也不再動。
看來非但他的力量完全崩潰,就連他的生命也完全崩潰。
這突然的崩潰,難道只不過因為他看見了這個人?
這個人身上難道帶著種可以令人死亡崩潰的力量?難道他本身就是死亡?
霧未散,人也沒有走。
霧中人仿佛正在遠遠的看著陸小鳳,陸小鳳也在看著他,看見了他的眼睛。
沒有人能形容那是雙什么樣的眼睛。
他的眼睛當然是長在臉上的,可是他的臉已溶在霧里,他的眼睛雖然有光,可是連這種光也仿佛與霧溶為一體。
陸小鳳雖然看見他的眼睛,看見的卻好像只不過還是一片霧。
霧中人忽然道:“陸小鳳?”
陸小鳳道:“你認得我?”
霧中人道:“非但認得,而且感激。”
陸小鳳道:“感激?”
霧中人道:“感激兩件事。”
陸小鳳道:“哦?”
霧中人道:“感激你為我除去了門下敗類和門外仇敵,也感激你不是我的仇敵。”
陸小鳳深深吸了口氣,道:“你就是…”
霧中人道:“我姓玉。”
陸小鳳輕輕的將一口氣吐出來,道:“玉?寶玉的玉?”
霧中人道:“寶玉無瑕,寶玉不敗。”
陸小鳳道:“不敗也不死?”
霧中人道:“西方之玉,永存天地。”
陸小鳳再吐出一口氣,道:“你就是西方玉羅剎?”
霧中人道:“我就是。”
霧是灰白色的,他的人也是灰白色的,煙霧迷漫,他的人看來也同樣迷迷蒙蒙,若有若無。
他究竟是人?還是鬼魂?
陸小鳳忽然笑了,微笑著搖頭,道:“其實我早就該想得到的。”
西方玉羅剎道:“想到什么?”
陸小鳳道:“我早就該想到,你的死只不過是一種手段。”
玉羅剎道:“我為什么要用這種手段?”
陸小鳳道:“因為西方羅剎教是你一手創立的,你當然希望它能永存天地。”
玉羅剎承認。
陸小鳳道:“可是西方羅剎教的組織實在太龐大,分子實在太復雜,你活著的時候,雖然沒有人敢背叛你,等你死了之后,這些人是不是會繼續效忠你的子孫呢?”
玉羅剎淡淡道:“連最純的黃金里,也難免有雜質,何況人?”
陸小鳳道:“你早就知道你教下一定會有對你不忠的人,你想要替你的子孫保留這份基業,就得先把這些人找出來。”
玉羅剎道:“你想煮飯的時候,是不是也得先把米里的稗子剔出來?”
陸小鳳道:“可是你也知道這并不是容易事,有些稗子天生就是白的,混在白米里,任何人都很難分辨出來,除非等到他們對你已全無顧忌的時候,否則他們也絕不會自己現出原形。”
玉羅剎道:“除非我死,否則他們就不敢!”
陸小鳳道:“只可惜要你死也很不容易,所以只有用詐死這種手段。”
玉羅剎道:“這是種很古老的計謀,它能留存到現在,就因為它永遠有效。”
陸小鳳微笑道:“現在看起來,你這計謀無疑是成功了,你是不是真的覺得很愉快?”
他雖然在笑,聲音里卻仿佛帶著種說不出的譏誚之意。
玉羅剎當然聽得出來,立刻反問道:“我為什么不愉快?”
陸小鳳道:“就算你已替你的子孫們保留了永存天地,萬世不變的基業,可是你的兒子呢?”
玉羅剎忽然笑了。
他的笑聲也像他的人一樣,陰森縹緲,不可捉摸,笑聲中仿佛也充滿了一種說不出的譏誚。
陸小鳳實在不懂他怎么還能笑得出。
玉羅剎還在笑,帶著笑道:“你若以為死在他們手里的真的是我兒子,你也未免太低估了我。”
陸小鳳道:“死在他們手里那個人,難道不是真的玉天寶?”
玉羅剎道:“是真的玉天寶,玉天寶卻不是我的兒子。”
陸小鳳道:“他們都已跟隨你多年,難道連你的兒子是誰都不知道?”
玉羅剎悠然道:“我的兒子在他出生的那一天,就不是我的兒子了。”
陸小鳳更不懂。
玉羅剎道:“這種事我也知道你絕不會懂的,因為你不是西方羅剎教的教主。”
陸小鳳道:“如果我是呢?”
玉羅剎道:“如果你是,你就會知道,一個人到了這種地位,是絕對沒法子管教自己的兒子,因為你要管的事太多。”
他的聲音忽然又變得有些傷感:“為我生兒子的那個女人,在她生產的那一天就已死了,假如一個孩子一生下來就是西方羅剎教未來的教主,又沒有父母的管教,他將來會變成一個什么樣的人?”
陸小鳳道:“當然是像玉天寶那樣的人。”
玉羅剎道:“你愿不愿意那樣的人來繼承你的事業?”
陸小鳳在搖頭,也在嘆息。
他忽然發現要做西方羅剎教的教主固然不容易,要將自己的兒子教養成人也很不容易。
玉羅剎道:“所以我在他出世后的第七天,就將他交給一個我最信任的人去管教,也就在那一天起,我收養了別人的兒子作為我的兒子,這秘密至今還沒有別人知道。”
陸小鳳道:“現在你為什么要告訴我?”
玉羅剎道:“因為我信任你。”
陸小鳳道:“我們并不是朋友。”
玉羅剎道:“就因為我們既不是仇敵,也不是朋友,所以我才信任你。”
他眼睛里又露出那種譏誚的笑意:“如果你是西方羅剎教的教主,就會明白我這是什么意思了。”
陸小鳳已明白。有些朋友往往遠比仇敵更可怕。
只不過他雖然也有過這種痛苦的經驗,卻從來也沒有對朋友失去過信心。
因為他并不是西方羅剎教的教主。
他也不想做,不管什么教的教主,他都不想做,就算有人用大轎子來抬他,他也絕不會去的。
陸小鳳就是陸小鳳。
玉羅剎的目光仿佛已穿過了迷霧,看透了他的心,忽又笑道:“你雖然不是羅剎教的教主,可是我知道你已很了解我,就等于我雖然不是陸小鳳,也已經很了解你。”
陸小鳳不能不承認。
他雖然還是看不清這個人的臉,可是在他們之間卻無疑已有種別人永遠無法明白的了解和尊敬。
一種互相的尊敬。
他知道玉羅剎思慮之周密,眼光之深遠,都是他自己永遠做不到的。
玉羅剎仿佛又觸及了他的思想,慢慢的接著道:“我感激你不是我的仇敵,只因為我發現了一件很可怕的事。”
陸小鳳道:“什么事?”
玉羅剎道:“你是我這一生中所遇見過最可怕的人,你能做的事,有很多都是我做不到的,所以我這次來,本想殺了你。”
陸小鳳道:“現在呢?”
玉羅剎道:“現在我只想問你一件事。”
陸小鳳道:“你問。”
玉羅剎道:“現在我們既非朋友,也非仇敵,以后呢?”
陸小鳳道:“但愿以后也一樣。”
玉羅剎道:“你真的希望如此?”
陸小鳳道:“真的。”
玉羅剎道:“可是要保持這種關系并不容易。”
陸小鳳道:“我知道。”
玉羅剎道:“你不后悔?”
陸小鳳笑了笑,道:“我也希望你能明白一件事。”
玉羅剎道:“你說。”
陸小鳳道:“我這一生中,也曾遇見過很多可怕的人,也沒有一個比你更可怕的!”
玉羅剎笑了,他開始笑的時候,人還在霧里,等到陸小鳳聽到他笑聲時,卻已看不見他的人了。
在這迷夢般的迷霧里,遇見了這么樣一個迷霧般的人,又看著他迷夢般消失。
陸小鳳忽然覺得連自己都已迷失在霧里。
這件事他做得究竟是成功?還是失敗?連他自己也都分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