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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七 回 松花江中

第七回松花江中  大水缸的確就是大水缸,而且是個貨真價真的大水缸。

  陸小鳳已活了二三十年,卻從來也沒有見過這么大的水缸。

  事實上,假如他沒有到這里來,就算他再活兩三百年,也看不見這么大的水缸。

  這水缸至少有兩丈多高,看來就像是一棟圓圓的房子,又像是個圓圓的帳篷,但它卻偏偏是個水缸,因為它既沒有門,也沒有窗戶,上面卻是開口的,還有條繩子從上面垂下來。

  老山羊已拉著繩子爬上去了,正在向他招手,道:“你上不上得來?”

  陸小鳳道:“我上去干什么?我又不是司馬光,我就算想要喝水,也用不著爬到這么樣一個大水缸里去。”

  他嘴里雖然在嘰咕,卻還是上去了。

  水缸里沒有水,連一滴水都沒有。

  水缸里只有酒,好大的一個羊皮袋里,裝滿了你只要喝一小口就保證會嗆出眼淚來的燒刀子。

  老山羊喝了一大口,眼睛反而更亮了。

  水缸底亂七八糟的堆滿了各式各樣的獸皮,他抱著大酒袋,舒舒服服的坐了下來,才吐出口氣道:“你見過這么大的水缸沒有?”

  陸小鳳道:“沒有。”

  老山羊道:“你見過我沒有?”

  陸小鳳道:“也沒有。”

  老山羊道:“但我卻好像見過你。”

  陸小鳳道:“哦?”

  老山羊道:“你就是賈樂山賈大爺?”

  陸小鳳道:“嗯。”

  老山羊忽然笑了,搖著頭,瞇著眼笑道:“你不是。”

  陸小鳳道:“我不是賈樂山?”

  老山羊道:“絕不是。”

  陸小鳳道:“那么我是誰?”

  老山羊道:“不管你是張三也好,是李四也好,我只知道你絕不是賈樂山,因為我以前見過那老王八羔子一次。”

  陸小鳳也笑了。

  他本來不想笑的,卻忍不住笑了,他忽然覺得這老頭很有趣。

  老山羊上上下下的打量著他,好像也覺得他很有趣,只要見過陸小鳳的人,通常都會覺得他很有趣的。

  陸小鳳道:“我想請…”

  老山羊忽然打斷了他的話,道:“李霞是個怪人,丁老大更怪,為了喜歡喝無根水,居然不惜賣地賣房子,花了兩年多的功夫做成這么樣兩個大水缸,只為了夏天的時候接雨水喝。”

  陸小鳳道:“丁老大就是李霞以前的老公?”

  老山羊點點頭,道:“現在李霞雖然不見了,卻絕對沒有離開這地方,我可以保證她一定還躲在鎮上,你若想問我她躲在哪里,我也不知道。”

  陸小鳳道:“你怎么知道我是來打探這些事的?”

  老山羊道:“難道你不是?”

  陸小鳳道:“你也已知道我是誰?”

  老山羊道:“我不必知道,也不想知道,不管你是誰,都跟我一點關系也沒有。”

  他又瞇起了眼,眼睛里帶著種詭譎的笑意,接著道:“我覺得你這人還不討厭,所以就帶你到這里來,告訴你這些話,假如你還想打聽什么別的事,你最好找別人去。”

  陸小鳳卻又問道:“你說這樣的水缸本來是有兩個的?”

  老山羊道:“嗯。”

  陸小鳳道:“還有一個呢?”

  老山羊道:“不知道。”

  陸小鳳道:“別的事,你什么都不知道?”

  老山羊嘆了口氣,道:“我已經老了,老得幾乎連自己貴姓大名都忘了,鎮上的年輕人很多,年輕的女孩子也很多,無論你打聽什么消息,都應該問他們去。”

  他閉上眼睛,又喝了口酒,就舒舒服服的躺了下去,好像已下定決心,絕不再多看陸小鳳一眼,絕不再跟陸小鳳多說一句話。

  陸小鳳又笑了:“你知道我不是賈樂山,知道我認得丁老大的女兒,所以我提起她的名字時,你一點也不意外,你甚至還知道李霞并沒有走,可是你卻口口聲聲的說什么你都不知道。”

  他搖著頭,又笑道:“看來辛老二倒沒有說錯,你的確不該叫老山羊,你實在是條老狐貍。”

  老山羊也笑了,忽然向他擠了擠眼睛,道:“你遇上我這條老狐貍倒不要緊,我只希望你莫要再遇上只狐貍精。”

  唐可卿開的那家小酒鋪,就叫做“不醉無歸小酒家”。

  天雖然已黑了很久,夜卻還不深,陸小鳳回去的時候,街上還是燈火輝煌,這不醉無歸小酒家也還沒有打烊。

  這酒鋪看來并不差,老板娘長得更不錯,但卻也不知為了什么,里面總是冷冷清清的,看不見一個客人。

  所以陸小鳳第一眼看見的,還是這長得并不太美,笑得卻很迷人的大姑娘,她還是站在那塊“太白遺風”的木板招牌下,笑瞇瞇的看著陸小鳳,就好像存心在這里等他一樣。

  她的笑不但是種誘惑,也像是種邀請。

  陸小鳳從來也不會拒絕這種邀請的,何況他一向認為會笑的女孩子,也一定比較會說話,會說話的女孩子,就一定比較容易泄漏別人的秘密。

  于是他也露出微笑,慢慢的走過去,正不知應該怎么樣開口搭訕,唐可卿反而先開了口:“聽說你已經把天長酒樓買了下來?”

  陸小鳳真的笑了:“這地方消息傳得好快!”

  唐可卿道:“這是個小地方,像你這樣的大人物并不常見。”

  她笑得實在太甜,實在很像是個狐貍精。

  陸小鳳輕輕咳嗽了兩聲,道:“不醉無歸,到這里喝酒的,難道都非醉不可?”

  唐可卿嫣然道:“對,到這里來喝酒的,不醉都是烏龜。”

  陸小鳳道:“若是醉了呢?”

  唐可卿道:“醉了就是王八。”

  陸小鳳大笑,道:“所以到這里來喝酒的人,不做烏龜,就得做王八,這就難怪沒有人敢上你的門了。”

  唐可卿笑瞇瞇的用眼角瞟著他,道:“可是你已經上了我的門。”

  陸小鳳道:“我…”

  唐可卿道:“你明明已買下酒樓,卻還要到這里來喝酒,你既不怕做烏龜,也不怕做王八,你這是為什么?”

  她笑得更甜,更像是個狐貍精。

  陸小鳳忽然發現自己心又動了,忍不住去拉她的手,道:“你猜我是為了什么?”

  唐可卿眼波流動,道:“難道你為的是我?”

  陸小鳳沒有否認,也不能否認,他已握住了她的手,握得很緊。

  她的手美麗而柔軟,但卻是冰冷的。

  陸小鳳道:“只要你肯陪我喝酒,你要我醉也好,要我不醉也好,都由得你。”

  唐可卿媚笑道:“所以我要你做烏龜也好,做王八也好,你都答應?”

  陸小鳳的眼睛也瞇了起來,道:“那只看你答不答應?”

  唐可卿紅著臉道:“你總得先放開我的手,讓我去拿酒給你。”

  陸小鳳的心已經開始在跳。

  他是個很健康的男人,最近他已憋了很久,這次又有個很好的理由原諒自己——我并不是真的這么好色,只不過為了要打聽消息,就不能不姑且用一次“美男計”了。

  他放下她的手時,心里已開始在幻想——夜深人靜,兩個人都已有了酒意…

  誰知道這時,唐可卿忽然揚起手,一個耳光往他臉上摑了過來。

  這一耳光當然并沒有真的摑在他的臉上,陸小鳳還是吃了一驚。

  “你這是干什么?”

  “我這是干什么?”唐可卿鐵青著臉,冷笑道:“我正想問你,你這是干什么?你把我看成什么樣的人?你以為自己有幾個臭錢,就可以隨便欺負女人?告訴你,我這里只賣酒,不賣別的。”

  她越說越氣,到后來居然跺腳大罵:“滾,你給我滾出去,下趟若是再敢上我的門,看我不一棍子打斷你兩條狗腿。”

  陸小鳳被罵得怔住,心里卻已明白,這地方為什么連鬼都不上門了。

  原來這女人看來雖然是蜜糖,其實卻是根辣椒,而且還有種奇怪的毛病,一種專門喜歡虐待男人的毛病,一定要看著男人受罪,她才高興。所以她總是站在門口,勾引過路的男人,等到男人上了她的鉤時,她就可以把這男人放在手心,像蚊子一樣捏得半死。

  這地方受過她折磨、挨過她揍的男人,想必已不少,陸小鳳還算是比較幸運,總算還能完完整整的走出去。

  幸好外面沒什么人,在這種滴水成冰的地方,誰也不會到街上來閑逛的。

  陸小鳳走進去的時候,活脫脫的是位好色的大亨,走出來的時候,卻像是個呆子。

  “女人…”他在心里嘆著氣呻吟:“這世界上為什么會有這么多要命的女人?”

  他還沒有來得及去想,這世界上若是沒有女人會變成什么樣子時,就聽見一聲慘叫。

  慘叫聲是從對面的草藥店里傳出的,是男人的聲音。

  陸小鳳趕過去時,瘦瘦小小、冷冷淡淡的冷紅兒正把一個大男人按在椅子上,一只手捏著他的肩上大筋,一只手擰轉他的臂,冷冷的問道:“你究竟是什么地方扭了筋?什么地方錯了骨?你說!”

  這男人齜著牙,咧著嘴,道:“我…我沒有。”

  冷紅兒道:“那么你來干什么?是不是想來捏捏我的筋,松松我的骨?”

  這男人只有點頭,既不能否認,也不敢否認。

  冷紅兒冷笑了一聲,忽然一抬手,這個大男人就像是個小皮球一樣被摔出了門,“叭噠”一聲跌在又冷又硬又滑的冰地上。

  這次他真的被跌得扭了筋,錯了骨,卻只能回家去找老婆出氣了。

  陸小鳳心里在苦笑,這次他實在分不清究竟是這個男人有毛病?還是這個女人有毛病?

  冷紅兒就站在他對面,冷冷的看著他,道:“你是不是也有病想來找我治治?”

  陸小鳳勉強笑了笑,回頭就走。

  “三十六計,走為上計。”他忽然發現這地方的女人都惹不得。

  誰知道他不惹別人時,別人反而要來惹他。

  冷紅兒忽然擋住他的去路,道:“你究竟是來干什么的?為什么不說話?”

  陸小鳳苦笑道:“我為什么一定要說話?”

  冷紅兒咬著嘴唇,盯著他,道:“其實你不說我也知道,你心里一定認為我是個又冷又兇,又有毛病的女人。”

  陸小鳳道:“我沒有這么想。”

  這次他是在說謊,他心里的確是在這么想的。

  冷紅兒還在咬著嘴唇,盯著他,一雙冷冰冰的眼睛里,忽然有兩滴眼淚珍珠般滾了出來。

  她這樣的女人居然也會哭?陸小風又吃了一驚:“你這是干什么?”

  冷紅兒垂下頭,流著淚道:“也沒有什么,我…我只不過覺得很難受。”

  陸小鳳道:“難受?”

  ——你把別人揍得滿地亂爬,你還難受?挨揍的人怎么辦?

  冷紅兒當然聽不見他心里想的話,又道:“你是從外地來的,你不知道這里的男人都是些什么樣的人,他們看我一個人住在這里,總是想盡了辦法,要來欺負我、侮辱我。”

  她流淚的時候,看來就仿佛變得更嬌小、更柔弱,那種兇狠冷淡的樣子,連一點都沒有了,的確就像一個受盡了委屈的小女孩。

  她接著又道:“我若被他們欺負了一次,以后就永遠沒法子做人了,因為別人非但不會怪他們,反而會說我招蜂引蝶,所以我只好作出那種冷冷冰冰的樣子,可是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我又…又…”

  她沒有說下去,也不必說下去。

  夜深人靜時,獨守空房里,那種凄凄涼涼、孤孤單單的寂寞滋味,她不說陸小鳳也明白。

  他忽然覺得站在他面前的這個嬌小柔弱的女孩子,非但不可怕,而且很可憐。

  冷紅兒悄悄的拭著眼淚,仿佛想勉強作出笑臉,道:“其實我們以前并沒有見過面,我本不該在一個陌生人面前說這種話的。”

  陸小鳳立刻道:“沒關系,我也有很多心事,有時候我也想找個陌生人說給他聽聽。”

  冷紅兒抬起頭,仰視著他,囁嚅著問道:“你能不能說給我聽?”

  她臉上的淚痕還沒有干,站在他面前,她顯得更嬌小柔弱。

  陸小鳳就算還想走,也走不成了。

  ——流著淚的邀請,豈非總是比帶著笑的邀請更令人難以拒絕?

  熱氣騰騰的酸菜白肉血腸火鍋,溫得恰到好處的竹葉青。

  “這酒還是我以前從外地帶來的,我一直舍不得喝。”

  冷紅兒臉上的淚痕已干了,正在擺桌子,布酒菜,看來就像是只忙碌的小麻雀。

  “每天晚上,我都要一個人喝一點酒,我的酒量并不好,可是我喝醉了才能睡得著。”

  然后她又向陸小鳳坦白承認:“有時候就算喝醉了也一樣睡不著,那種時候我就跑出去,坐在冰河上,等著天亮,有一次我甚至還看見一頭熊,至少我以為它是一頭熊,它身上長滿又粗又硬的黑毛。”

  她的酒量確實不好,兩杯酒喝下去,臉上就泛起了紅霞。

  陸小鳳看著她,心里在嘆息,這么樣一個女孩子,居然會一個人坐在冰河上看黑熊,這實在是件很凄慘的事。

  恰巧就在他心里開始為她難受的時候,她的手恰巧正擺在他面前。

  于是他就握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嬌小柔軟,而且是火燙的。

  屋子里溫暖如春,桌上的瓶子里還插著幾枝臘梅,寒風在窗外呼嘯,窗子緊緊關著。

  她的心在跳,跳得很快。

  陸小鳳還沒有弄清楚是怎么回事的時候,她已倒在他懷里,嬌小柔軟的身子,就像是一團火,嘴唇卻是冰涼的,又涼,又香,又軟。

  直到很久以后,陸小鳳還是弄不清這件事是怎么發生的。

  “那天究竟發生了什么事?”后來有人問他。

  “嚴格說來,并沒有發生什么事。”陸小鳳又不能不承認:“那倒并不是因為我很君子,而是因為…”

  因為就在事情快要發生的時候,他們忽然聽見了一陣掌聲。

  “在這種時候,居然有人為你們鼓掌?”后來聽說這故事的人,總覺得很好笑:“那一定是因為你們表現得很精彩。”

  陸小鳳也不能否認,這陣掌聲的確讓他們嚇了一跳,事實上,他們兩個人的確都跳了起來,把桌上的火鍋都撞翻了。

  “鼓掌的人是誰?”

  “是個大混蛋,穿著紅袍子,戴著綠帽子的大混蛋。”

  李神童正站在門口,看著他們嘻嘻的笑:“兩位千萬不要停下來,這么精彩的好戲,我已經有很多年沒看過了,你們只要肯讓我再多看一下子,我明天一定請你們吃糖。”

  這些話里面并沒有臟字,可是陸小鳳這一生中卻從來也沒有聽過這么令人惡心的話。

  他幾乎忍不住要沖過去,狠狠的給這半真半假的瘋子一巴掌,他沒有沖過去,只因為冷紅兒已先沖了過去,這個嬌小柔弱的女人忽然間又變成了一匹母狼,出手惡毒而兇狠。

  陸小鳳知道她會武功,卻沒有想到她的武功居然很不錯,她的出手迅急狠辣,在七十二路小擒拿手中,還帶著分筋錯骨的手法。李神童身上無論什么地方只要被她一把拿住,保證就立刻可以聽見兩種聲音——骨頭碎裂聲和殺豬般的慘叫。

  但是李神童卻連衣角都沒有讓她碰到。

  他的畫也許畫得很差勁,衣服也穿得滑稽,但是他的武功卻一點也不滑稽。

  就連陸小鳳都不能不承認,這人的武功無論走到什么地方去,都已可算是一流高手。

  這樣一個人,為什么會像個白癡般躲在自己姐姐裙子下面,被人牽住到處跑?為什么不自己去闖闖天下?

  難道他姐姐的武功比他更厲害?

  陸小鳳抬起頭,恰巧看見李神童的手從冷紅兒胸膛上移開。

  然后冷紅兒就沖了出去,沖到門外后,門外就響起了她的痛哭聲。

  陸小鳳只覺得一陣怒氣上涌,雙拳已緊緊握起,他決心要給這人一個好好的教訓。

  李神童居然還是在笑,搖著手笑道:“你可不能過來,我知道我打不過你,我知道你是什么人。”

  陸小鳳沉著臉道:“你知道?”

  李神童笑道:“你瞞得過別人,卻瞞不過我,就算你再把胡子留多些也沒用,我還是知道你是那個有四條眉毛的陸小鳳。”

  陸小鳳停下了腳步,怔住。

  他到這里來還不到兩個時辰,只見了五個人,這五個人居然全都讓他大吃一驚,這地方的人好像全不簡單,他若想將羅剎牌帶回去,看來還很不容易。

  李神童笑得更愉快,又道:“可是你只管放心,我絕不會揭穿這秘密的,因為我們本就是一條路上的人,我等你來已等了很久。”

  陸小鳳更奇怪:“你知道我會來?”

  李神童道:“藍胡子說過他一定會把你找來的,他說的話我一直很相信。”

  陸小鳳總算明白了,他也想起了藍胡子說的話:“就算你找不到,也有人帶你去找…你一到那里,就有人會跟你聯絡的。”

  李神童笑道:“你一定想不到我會出賣我姐姐,替藍胡子做奸細。”

  陸小鳳冷冷道:“但是我也并不太奇怪,像你這種人,還有什么事做不出的?”

  李神童居然嘆了口氣,道:“等你見過我那寶貝姐姐,你就知道我為什么要做這種事了。”

  陸小鳳道:“我要怎么樣才能見到她?”

  李神童道:“只有一個法子。”

  陸小鳳道:“什么法子?”

  李神童道:“趕快把你帶來的那些箱子送去。”

  陸小鳳道:“你也不知道她躲在哪里?”

  李神童道:“我也不知道。”

  他嘆息著,苦笑道:“除了白花花的銀子,和黃澄澄的金子外,她簡直已六親不認。”

  陸小鳳盯著他,足足盯了有一盞茶時分,忽然問道:“你想不想挨揍?”

  李神童當然不想。

  陸小鳳道:“那么你就趕快把地上這些東西全都吃下去,只要被我發現你還剩下一塊沒有吃,我就要你后悔一輩子。”

  火鍋撞翻了,酸菜、白肉、血腸,倒得滿地都是,很快就結成了一層白油。

  李神童苦著臉彎下腰時,陸小鳳就慢慢的走了出去,剛走出門,就聽見他的嘔吐聲。

  夜已很深了,輝煌的燈火已寥落,輝煌的市鎮也已被寒冷黑暗籠罩。

  冷風從冰河上吹過來,遠方仿佛有狼群在呼號,凄涼慘厲的呼聲,聽得人心都冷透。

  ——冷紅兒跑到哪里去了?是不是又坐在冰河上,等著黑熊走過?

  ——在她心目中,這只黑熊象征的是什么?是不是象征著人類那種最原始的欲望?

  陸小鳳覺得很難受,不僅是在為她難受,也在為自己難受。

  ——為什么人類總是要被自己的欲望折磨?

  天長酒樓里的燈光從門縫里照出來,還帶著一陣陣熱呼呼的熱氣。

  陸小鳳卻皺起了眉,他知道在里面等著他的,又是酸菜白肉血腸火鍋,又是一個古怪的女孩子。

  在這一瞬間,他恨不得也跑到冰河上去等著看那只黑熊。

  也就在這一瞬間,他忽然看見一條人影從天長酒樓的屋子后面掠出,身形一閃就消失在黑暗中。

  這種輕功身法,甚至已不在陸小鳳之下,這種地方誰有這么高明的輕功?

  陸小鳳又皺起了眉,門已開了,一雙帶笑的眼睛在門縫里看著他,吃吃的笑道:“你總算還記得回來,我還以為你已死在那個女人的小肚子上了。”

  熱氣騰騰的火鍋,溫得恰到好處的竹葉青,楚楚笑得很甜:“這酒還是我特地帶來的…”

  陸小鳳幾乎又忍不住要逃出去,同樣的酒菜和女人,已經讓他受不了,何況連她們說的話都一模一樣。

  下面她在說什么,他已連一個字都沒有聽見——乏味的酒菜、乏味的談話、乏味的人…

  他忽然跳起來,道:“快叫人送去,快!”

  楚楚怔了怔,道:“快把什么東西送去?送到哪里去?”

  陸小鳳道:“快把箱子送到銀鉤賭坊去。”

  七八丈寬的屋子,已用木板隔成七八間。

  最大的一間房里,擺著最大的一張床,鋪著最厚的一床被。

  陸小鳳就躺在這張床上,蓋著這張被,卻還是冷得要命。

  每個人都有情緒低落的時候,他也是人,在這種時候,他就會覺得自己總是會把所有的事都弄得一團糟,只恨不得先打自己三千八百個耳光,罰跪三百八十天,再買塊豆腐來一頭撞死。

  外面有人在搬箱子,一面還打著呵欠,打著噴嚏。

  三更半夜,把人從被窩里叫出來搬箱子,這種人生好像也沒有多大意思,這些人為什么還不去死?

  ——為什么要去死?

  ——人活著,不但是種權利,也是種義務,誰都沒有權毀滅別人,也同樣無權毀滅自己。

  陸小鳳翻了個身,只想早點睡著,可惜睡眠就像是女人一樣,你越急著想她快點來,她卻來得越遲——人生中豈非有很多事都是這樣子的?

  忽然間,外面“嘩啦啦”一陣響,接著又是一連串驚呼。

  陸小鳳跳起來,套上外衣,連鞋子都來不及穿,就赤著腳竄出去,幾個抬箱子的大漢正站在外面,看著一口箱子發呆。箱子已跌在地上,跌開了,里面的東西全都倒翻了出來,竟不是黃金,也不是銀子,竟是一塊塊磚頭。

  陸小鳳怔住。

  今天晚上這已是他第六次怔住,這一次他不但吃驚,而且憤怒,因為他也同樣有種被欺騙了的感覺,這種感覺當然不好受。

  楚楚卻完全面不改色,淡淡道:“你們站在這里發什么呆?磚頭又摔不疼,快裝好送去。”

  陸小鳳冷冷道:“送去?送到哪里?”

  楚楚道:“當然是送到銀鉤賭坊去。”

  陸小鳳冷笑道:“你想用磚頭去換人家的羅剎牌?你以為人家都是呆子?”

  楚楚道:“就因為那位陳姑娘一點都不呆,所以我才能把箱子就這么樣送去,她若是識貨的,看了這些箱子一定沒話說。”

  陸小鳳道:“別的箱子里裝的也是磚頭?”

  楚楚道:“完全一樣的磚頭,只不過…”

  陸小鳳道:“不過怎么樣?”

  楚楚笑了笑,道:“箱子里裝的雖然是磚頭,箱子卻是用黃金打成的,我們帶著這么多黃金走這么遠的路,總不能不特別小心些。”

  陸小鳳說不出話了,他忽然發現這里惟一的呆子好像就是他自己。

  剩下的幾口箱子很快就被搬走,陸小鳳還赤著腳站在那里發怔。

  楚楚看著他,嫣然道:“我知道你一直在生我的氣,我知道。”

  她知道陸小鳳袍子下面是空的,她走過去,解開他的袍子,把自己的臉貼在他赤裸的胸膛上,用雙手摟住了他的腰,耳語般輕輕說道:“可是今天晚上,我絕不會再讓你生氣了,絕不會。”

  陸小鳳垂下頭,看著她頭頂的發髻,看了很久,忽然道:“是什么事讓你改變了主意?”

  楚楚柔聲道:“我一向只做我高興的事,以前我不高興陪你,現在…”

  陸小鳳道:“現在你高興了?”

  楚楚道:“嗯。”

  陸小鳳笑了,忽然把她抱起來,抱回到她自己的屋里,用力將她拋在她自己的床上,扭頭就走。

  楚楚從床上跳起來,大喊:“你這是什么意思?”

  陸小鳳頭也不回,淡淡道:“也沒有別的意思,只不過告訴你,這種事是要兩個人都高興的時候做的,現在你雖然高興,我卻不高興了。”

  這天晚上陸小鳳雖然還是一個人睡,卻睡得很熟,他總算出了一口氣,第二天醒來時,覺得胃口好極了,簡直可以吞下一整條鯨魚。

  雖然已快到正午,楚楚卻還躲在屋里,也不知是在睡覺,還是在生氣。

  銀鉤賭坊那邊居然也一直沒有消息。

  陸小鳳狼吞虎咽的吃下了他的早點兼午飯,這頓飯使他看來更容光煥發,精神抖擻,所以他又特地到廚房去,著實對那廚子夸獎了一番。

  他心情愉快時,總是希望別人也能同樣愉快。

  臨走時他還拍著那廚子的肩,笑道:“你若到內地去開飯館,我保證你一定發財,那些吃慣了煎小魚的土蛋們,若是吃到你的大塊燒羊肉,簡直會高興得爬上墻。”

  廚子看著他走出去,目中充滿感激,心里只希望他今天無論做什么事,都有好運氣。

  陸小鳳也相信自己一定會有好運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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