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破案 站在門口的這個人,竟真的是陸小鳳,既不是陸三蛋,也不是陸小豬。
陸小鳳怎么會忽然出現在這里的?金九齡簡直不能相信。這簡直是件不可思議的事。
金九齡竟不由自主說了句很笨的話:“你本該已在八百里之外的!”
陸小鳳道:“好像是的!”
金九齡看著手里的竹筒,道:“我剛才還接到從南海來的飛鴿傳書!”
陸小鳳道:“我知道。”
金九齡道:“你知道?”
陸小鳳道:“那鴿子的確是你訓練出來,交給孟偉的,竹筒上的火印和紙也都不假,可是這次放鴿子的人卻不是孟偉!”金九齡不懂。
陸小鳳道:“這封信上寫的是不是:‘陸某已過此地,西行而去?’”
金九齡道:“你…你怎么會知道?”
陸小鳳笑了笑,道:“我當然知道,這封信本是我寫的!”
金九齡更吃驚:“你寫的?你幾時寫的?”
陸小鳳道:“前天晚上。”他微笑著解釋:“前天晚上,我特地要孟偉傳書給你,約你在蛇王的老窩相見,你總該知道!”
金九齡點點頭。
陸小鳳道:“那天晚上他寫信時,我已看到了他的字跡,那種字并不難學!他去放鴿子的時候,我就乘機拿了他一個竹筒、一張信紙,等他再上床后,我又去摸了他一只鴿子。”
金九齡的臉色已發青。
陸小鳳道:“那天晚上,我就將鴿子交給了一個住在南海的朋友,請他在今天午后放出來。”
他又微笑著解釋:“因為我算準了你一見到我,就會想法子把我支開的,你才好有機會將公孫大娘殺了滅口。”
金九齡忍不住道:“你也算準了我會叫孟偉在那邊等著報告你的行蹤?”
陸小鳳道:“南海是我的必經之路,孟偉是那里的地頭蛇,你又是個很謹慎的人,若非我已走遠,你怎么會放心下手?”
金九齡道:“可是這地方…”
陸小鳳打斷了他的話,道:“這地方的確很秘密,本來我的確很難找得到。”
金九齡道:“是誰帶你來的?”
陸小鳳道:“是那只鴿子。”
金九齡又怔住。
陸小鳳道:“竹筒迎風,就會發出哨聲,從今天午后,我就在城樓上等著,我知道那只鴿子一定能找得到你,湊巧我的輕功也不錯!”
金九齡的臉色已由青變綠,看看公孫大娘,又看看陸小鳳:“難道你們也是早已串通好的?”
陸小鳳道:“你想不到?”
金九齡道:“難道你早已在懷疑我?”
陸小鳳道:“直到蛇王死的那一天,我才真正開始懷疑你!”
金九齡道:“為什么?”
陸小鳳道:“你還記不記得,我們發現他死了時,他那小樓上并沒有燃燈?”
金九齡點點頭,卻還是不明白這一點有什么重要!
陸小鳳道:“屋子里沒有燃燈,就證明蛇王是在天黑之前死的,證明他還沒有準備燃燈時,就已遭了別人的毒手!”
金九齡的臉突然僵硬。他永遠想不到這一點跡象,竟是破案的重要關鍵。
陸小鳳道:“公孫大娘若真已約好蛇王在西園相見,為什么又要在他赴約之前,趕去殺了他?所以那時我就已想到,殺死蛇王的兇手,必定是另外一個人!”
金九齡道:“你已想到是我?”
陸小鳳道:“我還沒有把握,我只不過想到,蛇王很可能是在替你做事!”
金九齡道:“為什么?”
陸小鳳道:“因為只有你才能要挾蛇王,因為他替我去找那張王府地形圖時,得來太容易,那張圖也太詳細,就憑一個市井的好漢,絕不可能有這么大的神通,除非他已和王府的總管有了勾結!”
金九齡的嘴唇已發白,額上已沁出了冷汗。
陸小鳳道:“你用那種緞帶勒死蛇王,本是準備嫁禍給公孫大娘的,卻不知那反而變成了給她脫罪的證據。”
金九齡又忍不住問:“為什么?”
陸小鳳道:“因為她與我交手時,劍上的緞帶已被我削斷了,那種緞帶卻不是隨時可以找得到的,那時候她根本也沒有機會去找!”
金九齡說不出話來了。
陸小鳳嘆道:“只要有一點漏洞,已足以造成堤防的崩潰,何況你的漏洞還不止一點!”
金九齡第三次問:“為什么?”
陸小鳳道:“你布置那兩間屋子,本是很高的一著,但你卻忘了一點!”
“哪一點?”
陸小鳳道:“每個人身上都有種獨特的氣味,那些衣裳若真是公孫大娘穿過的,就難免會有她留下來的氣味。”
公孫大娘嫣然道:“有很多人都說我是很香的女人。”
陸小鳳道:“你總是不肯讓花滿樓參與這件事,也許就正是因為怕他發現這秘密,卻不知我也早已學會了他的本事!”他微笑著又道:“現在我看一件事時,已不但會用眼睛看,還會用鼻子聞!”
公孫大娘又笑道:“所以也有很多人說他像是條獵狗。”
陸小鳳道:“你故意制造出那個傳訊的木匣,故意中毒,好讓我一個人去,這實在也是高招;只可惜你又疏忽了一點。”
現在金九齡只有聽著。
陸小鳳道:“孟偉根本是個老粗,連小篆都不懂,又怎么會認得匣子上的鐘鼎文字?何況,你中毒之后,他居然一點也不關心,豈非也是很反常的事?”
公孫大娘道:“而且他太有錢了,居然隨時都能拿得出上萬兩的銀子來!”
陸小鳳道:“我算過他的薪俸,就算不吃不喝,一文錢也不花,也得存五六十年,才能存得到十萬兩銀子!”
公孫大娘微笑道:“想不到這個人的算盤,居然也打得很精。”
陸小鳳道:“可是一直到那時,我還是沒有把握能確定,因為薛夫人若說那紅緞上的牡丹是女人繡的,繡花的就一定是女人,所以…”
金九齡終于又忍不住開口:“所以怎么樣?”
陸小鳳道:“所以我又拿出那塊紅緞子,仔細看了很久。我足足看了一個時辰,才看出你的秘密!”
金九齡道:“你看出了什么?”
陸小鳳道:“我看出那牡丹有一瓣的針眼比別的花瓣粗,想必繡的是兩層線,拆了一層,還有一層!”他微笑著又道:“別人看你在繡花時,其實你卻是在拆線,所以那牡丹雖然是女人繡的,那繡花大盜卻不是女人。”
金九齡道:“還有呢?”
陸小鳳道:“還有一點,你不該擄走薛冰的!”
金九齡第四次問:“為什么?”
陸小鳳道:“因為后來我已知道,薛冰已做了公孫大娘的八妹,就算公孫大娘真的是繡花大盜,也不必對她的八妹下毒手!”
公孫大娘道:“你怎么知道她就是我八妹的?這連我都不懂了!”
陸小鳳道:“因為那只手!”
公孫大娘道:“什么手?”
陸小鳳道:“孫中的手!”他又解釋著道:“薛冰砍斷了孫中的手,那只手卻又回到薛冰的屋子里,那只手當然不會是自己爬回去的,除了紅鞋子姐妹外,砍斷別人的手之后,也絕不會再去將斷手要回來!”
公孫大娘道:“你看到了三娘包袱里的鼻子,才想到那只手的?”
陸小鳳點點頭,道:“她加入你們并不久,本已忘了你們每個人每年都要帶些東西回去交差的,等她想起來,才去要回那只斷手,可惜她走得太匆忙,偏偏又忘記將手帶走。”他嘆了口氣,又道:“我問她手是怎么會到她屋子里去,她也裝糊涂,因為她不愿讓我知道她跟你們有關系!”
公孫大娘道:“可是你早已猜到了!”
陸小鳳道:“直到我聽你說:‘八妹已不會來。’的時候,我才想到,你的八妹一定就是她!”
金九齡突然冷笑,道:“這理由并不好!”
陸小鳳道:“這些理由的確都不太好,可是對我說來,卻已足夠!”
金九齡道:“真的已足夠?”
陸小鳳道:“理由雖已足夠,證據卻還不夠。”
金九齡道:“你根本連一點證據都沒有。”
陸小鳳道:“所以我一定要你自己承認,所以我才想出這個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法子!”
金九齡道:“什么叫置之死地而后生?”
陸小鳳道:“我知道你一定要等到你的計劃已完全成功,公孫大娘已死定了的時候,你才可能在她面前說實話,所以我就只好先將她置于死地,讓你認為她已等于是個死人了!”
公孫大娘苦笑道:“這法子雖然有效,卻苦了我,像這樣的罪,我一輩子也沒有受過。”
陸小鳳道:“最重要的是,我們絕不能先讓你知道一點風聲,絕不能讓你懷疑我們已有默契!”
公孫大娘道:“但我的姐妹中,卻有一個是你的人。”
陸小鳳道:“所以我們還特地在她們面前,演了出戲!”
公孫大娘道:“直到現在為止,她們還不知道我是自己愿意跟你來的,并不是真的敗給了你!”
陸小鳳笑了。
公孫大娘瞪眼道:“你用不著笑,總有一天,我還要跟你再比過,還是三陣定勝負,看看究竟是你強,還是我強?”
陸小鳳道:“當然是你強,我只不過是個笨蛋。”
公孫大娘道:“你的確很笨,連我都一直覺得你很笨,可是你有一樣好處!”
陸小鳳道:“我也有好處?”
公孫大娘嫣然道:“你當然有,你有時會莫名其妙的忽然變得聰明起來!”
陸小鳳嘆道:“我自己的確有點莫名其妙!”
公孫大娘笑道:“不是你自己莫名其妙,是讓別人莫名其妙!”眼角瞟著金九齡,又道:“譬如說這個人,他現在就一定有點莫名其妙,不知道你究竟是怎么會忽然聰明起來的!”
陸小鳳又笑了。
金九齡卻不禁長長嘆息,道:“我的確一直都低估了你!”
陸小鳳道:“也許我…”
金九齡打斷了他的話,道:“我一直將你當做好朋友,當做好人,想不到你竟會和繡花大盜勾結,來陷害我。”
陸小鳳不笑了,吃驚的看著他,就好像從沒有見過這個人一樣。
金九齡板著臉,冷冷道:“只可惜你們隨便怎么樣陷害我,都沒有用的,我從十三歲入公門,到如今已近三十年,從來也沒有做過一件枉法的事,無論你們怎么說,都絕不會有人相信!”
陸小鳳道:“可是你自己剛才明明已承認了!”
金九齡冷笑道:“我承認了什么?”
陸小鳳好像也已說不出話來。直到現在,他還是沒有一點證據。
金九齡當然已看準了這一點,又道:“我難道會承認我自己是繡花大盜,天下會有這么笨的人?這種話你們說出來,豈非要讓人笑掉大牙!”他冷冷的接著道:“何況,現在羊城和南海的兩班捕快,都已知道公孫大娘就是繡花大盜,你們現在就算殺了我,官府中也一樣會畫影圖形,通緝天下,你們遲早還是跑不了的!”
陸小鳳嘆了口氣,苦笑道:“看來這一戰又是你勝了。”
金九齡正色道:“天網恢恢,疏而不漏,邪必不能勝正,公道必定常存,所以你們不如還是乖乖的隨我去歸案的好。”
陸小鳳嘆道:“邪不勝正,正義常存,想不到你居然也明白這道理。”
金九齡道:“我當然明白。”
陸小鳳道:“你既然明白,就該知道你無論玩什么花樣,都沒有用的!”
金九齡道:“我根本…”
陸小鳳打斷了他的話,道:“你以為你剛才說的那番話,除了我們之外,就沒有別人聽見?”
金九齡臉色變了變,立刻恢復鎮定:“我并不是聾子,這附近若還有別人,休想能瞞得過我!”
陸小鳳道:“我知道你的耳目很靈,剛才只不過是一時疏忽,得意忘形,所以才沒有發現我,現在若還有別人在這附近三五丈內,的確瞞不過你!”
金九齡冷笑。
陸小鳳道:“你也知道若是有人在三五丈外,就根本聽不見你說的話。”他不讓金九齡開口,又道:“只可惜這些人是和平常人不同的!”
金九齡道:“哦?”
陸小鳳道:“這些人的耳朵比你還靈,你雖然聽不見他們,他們卻聽得見你。”他眼睛里發著光,一字字接著道:“因為他們全都是瞎子,瞎子的耳朵,總是特別靈的!”
金九齡臉色又變了。
陸小鳳大笑,道:“現在你們已經可以出來了!”
笑聲中,只聽屋瓦上響聲不絕,三個青衣婦人,帶著三個瞎了眼的男人掠下屋脊,走了進來。
這三個青衣婦人乍看面貌幾乎完全一樣,仔細一看,就可以看出她們都是經過易容改扮的,正是陸小鳳與公孫大娘賭最后一陣時,從小樓里分別竄出去的那三個人。她們帶來的三個瞎了眼的男人,一個紫紅面膛,臉上帶著三條刀疤;一個顴骨高聳,神情肅然;另一個卻是錦衣華服,滿面病容的老人。看見了這三個人,金九齡的全身都已冰冷僵硬。他當然認得這三個人。這三個人的眼睛,就是被他刺瞎的,正是常漫天、江重威和華玉軒的主人華一帆。
江重威臉色鐵青,恨道:“我與你相交數十年,想不到你竟是個人面獸心的畜生!”
常漫天道:“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你若是真的明白這道理,為什么要做這種事?”
華一帆氣得全身發抖,想說話,卻說不出。
金九齡看著他們,一步步往后退,找到張椅子坐下,似已再也站不起來。
公孫大娘道:“你一定想不到他們三位是怎么會忽然來的!”
金九齡的確連做夢都想不到。
公孫大娘道:“我的姐妹,最沒有嫌疑的,就是老四和老七,所以我早就關照了她們,和我的貼身丫鬟蘭兒,叫她們分別去請江總管、常鏢頭和華老先生盡快趕到這里!”
陸小鳳道:“我們早已算準,他們三位最遲今天都可以趕到這里,所以我也約好了他們今天正午前后,在城樓上相見!”
一個青衣婦人吃吃的笑道:“陸小鳳去追那鴿子,我就追陸小鳳,等我知道這地方后,就把他們全都帶來了。”她的笑聲清悅而令人愉快,正是那個愛笑的紅衣少女。
另一個青衣婦人道:“但我們也知道你的耳目很靈,所以都不敢走得太近,你在說什么,我的確沒有聽見,幸好他們三位每個字都聽得很清楚!”她的聲音甜而柔,正是公孫大娘的四妹歐陽情。
金九齡沒有動,也沒有開口。到了現在,他才真正已無話可說。
“邪不勝正,正義常存。”這句話他也許直到現在才真正明白。紅衣少女和歐陽情已走過去,雙雙扶起了公孫大娘,兩人忽然同時皺了皺眉,又皺了皺鼻子。
公孫大娘的臉居然也紅了,悄悄的在她們耳邊說了兩句話。兩個人都笑,紅衣少女又忍不住笑得彎下腰,笑得連氣都喘不過來。她們的確有權笑,也有理由笑了。只有問心無愧的人,才能笑得出,才能笑得如此愉快。笑不出來的人是金九齡。
常漫天恨恨道:“我知道你不但會繡花,還會繡瞎子,兩針繡一個瞎子,可是現在你還能繡得出什么來?”
江重威道:“你現在就算還能繡出雙翅膀來,也休想再飛出法網。”
紅衣少女笑道:“他現在惟一應該繡的,就是口特別大的棺材,好讓孟偉和魯少華陪他一起躺進去。”
陸小鳳道:“我還得再提醒你一件事,你最好也不必再等他們帶著你的徒子徒孫來救你!”
金九齡不動,也不開口。
陸小鳳道:“現在孟偉還在南海等著向你報告我的行蹤,魯少華卻已病了,病得很重。”
紅衣少女笑道:“據說他忽然得了種怪病,他那雙老是喜歡伸出來問人要錢的手,已不見了!”
金九齡終于長長嘆息,道:“棋差一著,滿盤皆輸,想不到我金九齡竟有今日!”
江重威也不禁嘆息一聲,道:“其實我早算到你會有這一天的,你太喜歡花錢,太喜歡享受!”
歐陽情道:“別人都認為你在女人身上不必花錢,只有我知道,像我們這種女人,眼睛里一向是只認得錢,不認得人的,就算你是潘安再世,宋玉復生,也一樣要有錢才能進得了門。”
陸小鳳也忍不住笑了。他知道她說的是老實話。
歐陽情瞪了他一眼,忽又嫣然道:“但是你卻可以例外,這世上也只有你一個可以例外!”
陸小鳳道:“哦?”
歐陽情沉下了臉,冷冷道:“因為你根本不是人,只不過是個長著四條眉毛的混蛋!”
陸小鳳嘆了口氣,像她這種女人,的確是不能得罪的。你只要得罪她一次,她一輩子都記得你。
公孫大娘忽然道:“現在我只有最后一件事要問你了!”
金九齡道:“問我?”
公孫大娘點點頭,道:“你最好趕快告訴我,薛冰在哪里?”
金九齡忽又笑了笑,卻閉上了嘴。
公孫大娘怒道:“你難道還想用她來要挾我們?你難道還不知道我的手段?”
金九齡不理她,卻看著陸小鳳,緩緩道:“白云城主劍法無雙,但他卻對你贊不絕口,說你是他平生僅見的武林奇才。”
陸小鳳在聽著,知道他一定還有下文。
金九齡道:“公孫大娘千變萬化,劍器第一,卻還是敗在你手里!”
公孫大娘冷笑道:“你少拍他的馬屁,拍穿了也沒有用的!”
金九齡還是不理她,看著陸小鳳道:“我師兄苦瓜一向目中無人,但對你也另眼相看,因為他總認為你兩指一挾,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絕技。”
陸小鳳輕輕嘆了口氣。苦瓜大師如果知道自己惟一的師弟如此下場,心里一定會難受得很。
金九齡道:“霍休、霍天青、閻鐵珊,他們都是當世的頂尖高手,但卻已都敗在你手下,由此可見,你縱然不是天下第一高手,也差不多了。”他又嘆了口氣,接著道:“而我卻只不過是六扇門里的一個鷹爪孫而已,像我這種人,在那些武林高人眼里,根本不值一文!”
陸小鳳道:“你究竟想說什么?”
金九齡淡淡道:“我只不過想和你這位傲視天下的武林高手,賭一賭輸贏,比一比高下!”
公孫大娘冷笑道:“你現在已是網中之魚,還有什么資格和人賭輸贏,比高下!”
金九齡連看都不看她一眼,道:“我若輸了,不但心甘情愿的束手就縛,隨你去歸案,而且還立刻將薛冰的下落說出來!”
陸小鳳眼睛里發出了光,顯然已被他打動。
金九齡道:“但你若輸了呢?”
陸小鳳道:“你說!”
金九齡道:“你若輸了,我也并不想要你放了我!”
公孫大娘厲聲道:“就算他要放,我也不答應!”
金九齡好像根本聽不見她說的話,道:“你若萬一敗在我手里,我只要你答應我一件事。”
陸小鳳道:“你說!”
金九齡道:“我只想要你為我保全一點名譽,莫要將這件事泄漏出去,我想,你看在我師兄面上,也該答應的!”
陸小鳳沒有說話,慢慢的走到窗口,推開窗子。窗外夕陽滿天,已近黃昏。
常漫天忽然道:“你千萬不能答應他,他這人狡猾如狐,其中必定還另有詭計!”
江重威道:“他武功之高也遠在我意料之外。”
常漫天道:“我從小闖道江湖,與人交手數百戰,負傷數十次,武功雖不高,經驗卻有的,但卻連我都看不出這人武功深淺,我甚至連他一招都擋不住。”
華一帆忽然也嘆了口氣,道:“此人的武功,實在深不可測,昔年我也曾和木道人、古松居士這些前輩高人切磋過功夫,但依我所見,就算他們二位的功夫,也比不上他!”
他們的話,陸小鳳好像連一句都沒有聽見。滿天夕陽中,正有一行秋雁飛過。
陸小鳳喃喃道:“明明還是盛夏,轉眼已近仲秋,時間過得好快,好快…”
金九齡也嘆息著道:“光陰如流水,一去不回頭,想到我們初見之日,到如今轉眼已近十年了,人生又有幾個十年?”
陸小鳳道:“公孫大娘體力仍未復,因為我們生怕被你看出破綻,所以她的確是被迷倒過!”
金九齡道:“我也看得出那并不假!”
陸小鳳道:“現在她十成功夫中,最多只剩下五成,加上她的四妹和七妹,與我聯手,你縱有天大的本事,你也必死無疑!”
金九齡道:“我知道!”
陸小鳳道:“但我若答應與你交手,若是敗在你手里,縱然不死,也必負傷!”他嘆息著,又道:“何況,你也知道我的脾氣,我若真的和你立約賭技,若是敗了,就絕不會厚顏再向你出手!”
金九齡道:“我一向知道你,你雖不是君子,卻是條男子漢!”
陸小鳳道:“所以我若敗了,他們就未必能攔得住你,今日你若走了,很可能就從此杳如黃鶴,逍遙法外!”
歐陽情道:“你既然已明白他的意思,又何必再跟他說廢話,難道你真是個混蛋?”
陸小鳳忽然笑了笑,道:“我說的并不是廢話!”
歐陽情冷笑道:“不是廢話是什么?”
陸小鳳道:“我只不過告訴他,這一戰我既然不許敗只許勝,我答應他就一定有勝他的把握!”
歐陽情聳然道:“你已準備答應他?”
陸小鳳淡淡道:“我若不想答應他,說的這些就是廢話了!”
金九齡霍然長身而起,道:“好!陸小鳳果然不愧是陸小鳳!”
陸小鳳嘆道:“這句話我總算又聽到一次!”
金九齡道:“你準備在哪里動手?”
陸小鳳道:“就在這里!”
金九齡道:“就在這屋子里?”
陸小鳳道:“一動不如一靜,我不想給機會讓你溜!”
金九齡大笑,道:“好!好極了!”他精神突然振奮,就似已變成了另一個人。
陸小鳳道:“你用什么兵器?”
金九齡笑道:“當然是用一種你兩根手指捏不住的兵器!”
陸小鳳道:“你已有準備?”
金九齡道:“我心里總是有種預感,好像已知道遲早總有和你交手的一天!”屋角有個衣櫥,他走過去,打開,衣櫥里竟有一根槍、一柄刀、兩口劍、一雙鉤、一對戟、一條鞭、一把宣花斧、一條練子槍,還有一柄似鞭非鞭,似錘非錘的大鐵椎。這衣櫥竟無異是個具體細微的兵器庫。
陸小鳳嘆了口氣,道:“看來你果然隨時隨地都有準備!”
金九齡微笑道:“我是個很謹慎的人,沒把握的事,我是從來不做的!”
陸小鳳道:“沒把握的架你也不打?”
金九齡淡淡道:“我平生與人交手,還從未敗過一次。”這不是假話。
他凝視著陸小鳳,道:“但我也知道,你平生與人交手,也從未敗過一次!”
陸小鳳笑了笑,道:“無論什么事,都有第一次的!”
金九齡道:“說得好!”他一伸手,選了件兵器,他選的竟是那柄重達七十斤以上的大鐵椎!
公孫大娘已聳然動容,沉聲道:“你們全退出去,在外面守住門窗!”
“你們”包括了她的姐妹,也包括了常漫天、江重威和華一帆。她知道這種大鐵椎的威力,這屋子雖不小,卻也并不大,這種兵器一施展開,這屋子里無論是人是物,都很可能被打成粉碎!
陸小鳳也暗暗心驚。這人用的本是輕如鴻毛的繡花針,此刻卻變成了重達百斤的大鐵椎。難道他的武功真的已達到化境,已能舉重若輕,隨心所欲?
金九齡已在問:“你用什么兵器?”
陸小鳳沉吟著,忽然發現衣櫥的角落里,赫然也有一包繡花針。他就選了一根繡花針!
金九齡大笑,道:“好,我用大鐵椎,你用繡花針,若有外人在這里看見,不認為你是繡花大盜,那才是怪事。”
陸小鳳淡淡道:“我雖不是繡花大盜,卻也會繡花!”
金九齡目光閃動,道:“你會不會繡瞎子?”
陸小鳳道:“不會。”他的眼睛已變得亮如刀鋒,一字字接著道:“但我卻會繡死人!”
公孫大娘并沒有出去。她靜靜的站在屋角,臉上雖沒有表情,心里卻實在擔心。這地方太小,金九齡選的兵器,威力卻太大。他招式一發動,陸小鳳只怕就很難有回旋閃避的余地!
大鐵椎長達五尺,繡花針卻只有一寸。他們用的兵器,一個至強,一個至弱,一個極重,一個極輕。柔雖能克剛,弱卻未必能勝強,輕更無法能制重!在兵器上,陸小鳳顯然已吃了虧。
金九齡忽然道:“你能不能也請出去?”
公孫大娘冷笑道:“你難道還怕我暗算你?”
金九齡笑了笑,道:“我知道你不是那種人,可是你留在屋子里,對我也是種威脅!”
公孫大娘遲疑著,用眼角瞟著陸小鳳。
陸小鳳淡淡道:“我們在屋子里交手,外面也一樣能看得見的!”
公孫大娘嘆了口氣,終于走了出去,忽又回過頭:“我的功夫現在已恢復了八九成,你縱然戰敗,他也逃不了的!”
陸小鳳笑了笑,道:“我根本從未想到他能跑得了。”
金九齡微笑道:“這屋子已是死地,我現在也正想將自己先置之于死地而后生!”這句話說完,他的大鐵椎已出手!
這大鐵椎實際的重量是八十七斤。一柄八十七斤重的大鐵椎,在他手里施展出來,竟仿佛輕如鴻毛。他用的招式輕巧靈變,也正像是在用繡花針一樣。這一招施出,竟暗藏著六七種變化,卻聽不見絲毫風聲。陸小鳳嘆了口氣。
直到現在他才真的明白,金九齡實在是個深藏不露的人,武功實在是深不可測。直到現在他才相信,木道人、古松居士、苦瓜大師他們,的確不是這個人的對手。他的心念轉動極快,動作更快。他腳步輕輕一滑,繡花針已反手刺出,只聽“嗤”的一聲,針鋒破空,竟像是強弩出匣!
這根繡花針雖然輕如鴻毛,在他手里施出來,卻仿佛重逾百斤。他用的招式剛猛鋒厲,竟也正像是在用一柄大鐵椎。霎眼間兩人已各自出手十余招。至強至剛的兵器,用的反而是至靈至巧的招式!至弱至巧的兵器,用的反而是至剛至強的招式!
這一戰之精彩,已絕不是任何人所能形容。江重威、華一帆、常漫天,面色都已不禁露出驚訝之色。他們雖看不見,卻聽得見。
屋子里只聽得見繡花針的破空聲,反而聽不見大鐵椎的勁風。他們全都是身經百戰的高手!卻也無法想像這是怎么回事。只聽繡花針破空之聲,“嗤嗤”不絕,越來越急,而且聽之忽而在東,忽而在西,流竄變化,竟遠比飛蜂還快十倍。
華一帆忍不住長嘆道:“難怪木道人也常說陸小鳳是百年難逢的武林奇才,此言果然不虛!”
常漫天沉著臉,道:“但金九齡卻更可怕!”
華一帆道:“哦?”
常漫天道:“陸小鳳的出手如此迅急,招式變化如此快,但金九齡的大鐵椎施展開,竟還能連一點風聲都不帶出手,這豈非更令人不可思議!”他知道金九齡用的是大鐵椎,因為他剛才已問過歐陽情。他交手經驗的豐富,遠不是養尊處優的華玉軒主人能比得上的,他的分析當然也遠比華一帆更精辟。
華一帆沉默了半晌,緩緩道:“久聞常總鏢頭身經戰役之多,少有人及,這話看來也不假!”
一句話剛說完,突聽“呼”的一聲,如狂風驟起,如神龍出云。
常漫天聳然道:“金九齡招式已變了!”
金九齡招式如此一變,變得剛烈威猛,無堅不摧,無物可擋!屋子里突然間已被大鐵椎的風聲籠罩,幾乎已沒有別人的容身之地。
江重威動容道:“難道他剛才一直都是在試探陸小鳳的出手招式,直到現在才使出真功夫來!”
常漫天道:“但陸小鳳的真功夫也使出來了!”
江重威道:“怎見得?”
常漫天道:“他的大鐵椎招式如此凌厲,若是換了別人,早已被逼出了屋子,但陸小鳳卻反而沒有動靜了,顯然還能從容應付,在伺機而動。”
歐陽情看著他,眼睛里不禁露出欽佩之色。這瞎子看得竟比有眼睛的人還準!陸小鳳的確還可以從容應付,他的人竟似已從有形變成了無形,竟似已變得可以隨意扭曲變化,竟似變成了一陣風。無論金九齡的大鐵椎怎么樣逼他,他總是輕描淡寫的就閃了過去。
有時這大鐵椎明明已將他逼入了死地,誰知他身子突然一扭,就已化險為夷。公孫大娘面上本來帶著憂郁之色,現在卻已松了口氣。
常漫天忽然嘆道:“我本來還認為陸小鳳不是敵手,現在才知道金九齡已必敗無疑!”
江重威又問:“怎見得?”
常漫天道:“金九齡現在已施展出至剛至強的招式,剛必易折,強必不能持久,他的力氣消耗,必定遠比陸小鳳快得多!”他臉上也發出了光,慢慢的接著道:“等到他已不能將大鐵椎控制自如,要砸爛屋子東西的時候,也就表示他氣力已將竭,陸小鳳已可反擊了!”
就在這時,突聽“砰”的一聲,“嘩啦啦”一片響。
歐陽情忍不住脫口道:“他已砸爛了那張桌子!”
又是“砰”的一響。紅衣少女道:“他連床也砸爛了!”
常漫天面上已露出微笑,道:“看來華玉軒主珍藏的字畫,已可穩穩收回了!”
華一帆面上也已露出喜色,道:“莫忘記還有你的鏢銀!”
就在這時,突然又是“轟”的一聲,天崩地裂的一聲大震!
金九齡額上已現冷汗,大鐵椎的運轉,已越來越慢,他也知道陸小鳳現在必定已將全力反擊。
他踏前兩步,大鐵椎直刺而出。陸小鳳后退兩步,以退為進,正待反擊。誰知金九齡突然反手一掄,大鐵椎突然脫手飛出,挾帶著狂風般的風聲,擲向陸小鳳。
這一擲之力,世上絕沒有任何人能硬接硬擋。陸小鳳只有聳然閃避。只聽“轟”的一聲天崩地裂般的大震,八十七斤重的大鐵椎,竟將墻壁撞破了個大洞。鐵椎余勢未竭,直飛了出去。金九齡的人也借著這一掄之力,跟著大鐵椎飛了出去!
這一著連陸小鳳都沒有想到。他只覺得眼前人影一閃,屋子里的金九齡已不見了!
“砰”的一聲,大鐵椎撞上院墻,落在地上。金九齡的人卻已掠出墻外。公孫大娘聳然失色,正想去追,只聽“嗖”的一聲,陸小鳳已從她面前竄了過去。
常漫天失聲道:“好快的身法!”
公孫大娘嘆了口氣,苦笑道:“只可惜我的氣力未復,否則我也讓你聽聽我的身法!”她并沒有去追。陸小鳳既然已去追了,她已不必再去追。
常漫天道:“大娘只管放心,金九齡氣力已將竭,輕功也本就不如陸小鳳,他逃不了的!”
公孫大娘終于笑了笑,道:“陸小鳳的輕功,的確很少有人能比得上!”
現在金九齡也已明白陸小鳳的輕功,竟遠比他想像中還要可怕。他出動在前,又占了先機,可是七八個起落后,陸小鳳竟似已快追了上來。
他們的距離本來至少有十丈,現在竟已縮短成四五丈。這距離只要一個起落,就可趕上。奇怪的是,金九齡居然并沒有顯得太恐慌。前面一片園林,亭臺樓閣,花木扶疏。
金九齡突然大呼:“陸小鳳才是繡花大盜,快來人擋他一擋!”
呼聲不絕,園中小閣里,突然飛出了四條人影,赫然竟是公孫大娘的姐妹,二娘、三娘、青衣女尼和江輕霞。四個人燕子般飛來,三娘與青衣女尼在前,只聽“呼”的一聲,三娘手里的長鞭,已卷住了陸小鳳的腿。
陸小鳳全心全意都放在金九齡身上,竟沒有避開這一鞭。三娘反手一抽,他的人就已將倒下。
這時金九齡已掠出數丈外,眼見已逃出了法網。青衣女尼掌中劍寒光閃動,直刺陸小鳳胸膛。
陸小鳳突然伸出兩根手指一夾,夾住了劍尖。青衣女尼只覺手腕一震,劍已離手。
陸小鳳用兩根手指捏住劍尖,反手擲了出去。沒有人能形容這一劍的力量和速度!
沒有人能想像!甚至沒有人會相信。就連“閃電”這兩個字,也不能形容這一劍的速度于萬一。
這一劍的速度就像是光。燈燃起,燈光就已到了每一個角落里;
劍出手,劍光一閃,劍鋒已到了金九齡的后心!
金九齡忽然聽到了一聲很奇怪的聲音,他從來也沒有聽見過這種聲音。
然后他才覺得心里刺痛,就好像傷心的人那種刺痛一樣。
他低下頭,就看見一股血從自己前心標了出來。血標出時,他才看見了穿胸而過的劍鋒。
看到劍鋒時,他的人已倒下!可是他還沒有死!這一劍太快,比死亡來得還快。
他還能看見陸小鳳竄過來——三娘的鞭子也被陸小鳳的兩指一夾,就斷成了兩截!
陸小鳳已扶起金九齡,大聲道:“薛冰呢?薛冰在哪里?”
金九齡看著他,眼睛里竟已露出種奇特而殘酷的笑意,輕輕道:“我現在就要去見她了,你卻要過很久很久才能見得到她,很久很久…”
他的聲音突然停止,心跳也突然停止。
他的眼睛還是帶著那種殘酷惡毒的笑意,仿佛已看見了薛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