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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三 回 偷王的賭約

第三回偷王的賭約  夜。夜未深。司空摘星并沒有被灌醉,他已走了。陸小鳳當然也沒有被毒死,司空摘星絕不是那種會在酒里下毒的人,何況,他就算下了毒,陸小鳳也不會喝下去。

  薛冰臉上卻已有了幾分笑意,忽然嘆了口氣,道:“這次他輸了!”

  陸小鳳道:“他一定會輸?”

  薛冰道:“東西在你這種人身上,又明知他要來偷,他怎么能偷得走?”

  陸小鳳道:“他是偷王之王,偷王之王當然有很多種稀奇古怪、令人防不勝防的偷法!”

  薛冰道:“你難道真的沒把握贏他?”

  陸小鳳笑了笑,自己倒了杯酒,卻并沒有喝下去,只是看著杯中的酒出神。

  薛冰道:“你在想什么?是不是在想那個要他來偷的人?”

  陸小鳳沒有否認。

  薛冰道:“要他來偷的這個人,會不會就是那個繡花的人?”

  陸小鳳道:“很可能。”

  薛冰道:“我若是你,我一定會想盡法子,逼著他說出來的!”

  陸小鳳道:“你不是我!”

  薛冰嫣然一笑,道:“幸好我不是你,我可不想有你這么多麻煩!”

  陸小鳳道:“所以你很高興!”

  薛冰道:“實在很高興!”

  陸小鳳忽然又笑了笑,道:“既然很高興,應該說了吧!”

  薛冰道:“說什么?”她好像又忘了。

  陸小鳳道:“當然是說紅鞋子!”

  薛冰眨了眨眼,知道這次就算再想賴,也是賴不掉的了,忽然問道:“你知不知道青衣樓是怎么回事?”

  陸小鳳點點頭,他當然知道。

  薛冰道:“紅鞋子也跟青衣樓一樣,是個很秘密的組織,惟一跟青衣樓不同的,就是這組織里沒有男人,所以比青衣樓更厲害!”

  陸小鳳道:“為什么?”

  薛冰笑了笑,悠然道:“因為女人本就比男人厲害。”

  陸小鳳道:“還有呢?”

  薛冰道:“沒有了。”

  陸小鳳幾乎跳了起來:“沒有了?沒有了是什么意思?”

  薛冰嫣然道:“沒有了的意思,就是我知道的只是這么多,你就算用刀來逼我,我也說不出別的來!”

  陸小鳳怔住,怔了半晌,才嘆了口氣,道:“女人果然比男人厲害,女人會賴皮!”

  薛冰瞪眼道:“我幾時賴皮了?我豈非已告訴了你,這些穿紅鞋子的全都是什么人?也已告訴了你,紅鞋子是個很秘密的組織,你還不滿意?”

  陸小鳳苦笑道:“原來不但會賴皮,還會講歪理。”

  薛冰像是也有點不好意思,眨著眼道:“現在你至少已知道,那個會繡花的大胡子,是女人改扮的,也已知道她穿的是紅鞋子,你知道的豈非已不少!”

  陸小鳳嘆道:“所以我已經很滿意,滿意極了!”

  薛冰笑道:“既然滿意,為什么不敬我一杯酒?”

  陸小鳳冷冷道:“你的臉已經紅得像別人的鞋子了,你還想喝?”

  薛冰咬著嘴唇,道:“今天我本來就想喝醉,反正這里有床,喝醉了最多就往床上一躺。”

  陸小鳳道:“莫忘記我也在這屋子里!”

  薛冰用眼角瞟著他,道:“你在屋里又怎么樣?難道我還怕你?”

  陸小鳳也用眼角瞟著她,道:“難道你想故意喝醉,好有膽子來勾引我?”

  薛冰的臉又紅了,頭卻沒有低下去,反而盯著他,道:“你是不是想要我勾引你?”

  陸小鳳道:“你是不是早就想勾引我了?”

  薛冰道:“你以為你是什么人?潘安?宋玉?”

  陸小鳳忽然站了起來。

  薛冰道:“你想干什么?”

  陸小鳳道:“站起來當然是想走!”

  薛冰道:“你真的想走?”

  陸小鳳道:“你既然不想勾引我,我還留在這里做什么?”

  薛冰噗哧一笑,道:“你是個大傻瓜,我不勾引你,你難道也不會勾引我?”

  陸小鳳道:“只可惜我一向不習慣勾引別人,一向只有別人勾引我!”

  薛冰輕輕道:“為了我,你難道不能破例一次?”

  她的臉更紅,紅得就像是春天里的桃花,紅得就像是水蜜桃。陸小鳳忽然嘆了口氣,慢慢的坐了下來。

  薛冰看著他,嫣然道:“你膽子怎么這么小,還沒有勾引我,已經滿頭大汗了!”

  陸小鳳道:“因為我熱得要命!”

  薛冰道:“我好像也很熱!”

  陸小鳳笑道:“你又是雪,又是冰,怎么也會熱?”

  薛冰道:“我也在奇怪,怎么會熱的?”她眼珠子轉了轉,忽然拍手道:“我明白了!”

  陸小鳳道:“明白了什么?”

  薛冰道:“司空摘星雖然沒有在酒里下毒,卻下了種要我們發熱的藥,故意讓你熱得要命!”

  陸小鳳道:“既然熱得要命,就只好脫衣服。”

  薛冰道:“東西在你身上,你一脫衣服,他就有機會來偷了!”

  陸小鳳嘆道:“我真奇怪,偷王之王怎么會想出這種笨法子來的!”

  薛冰道:“這法子雖然笨,卻很有效!”

  陸小鳳笑了笑,悠然道:“只可惜東西根本已不在我身上了,所以他根本就偷不走!”

  薛冰怔了怔,道:“你難道早就將那東西藏到別的地方去了?”

  陸小鳳笑道:“藏在個他永遠也想不到的地方,他若到這里來偷,就算他有三十只手,最多也只不過能偷走我幾件破衣服!”

  薛冰吃吃的笑了,道:“你真不是個好東西!”

  陸小鳳道:“我本來就不是。”

  對面屋脊上有個人,這個人當然就是司空摘星。他心里也在恨恨的罵:“這小子真不是個好東西!”他竟忘了自己也不是個好東西,好東西是絕不會躲在屋脊上偷聽的。

  “這小子究竟將東西藏到什么地方去了?”司空摘星開始在想,陸小鳳今天一共到過什么地方?他們本來坐在外面喝酒,喝得差不多了時,就搬到屋里來。除了這兩個地方外,陸小鳳只去方便了一次!

  “難道他將東西藏在茅房里了?”那的確很可能,陸小鳳這小子,本就是什么事都做得出的。

  “也可能就藏在空酒壇里,讓我想不到!”

  陸小鳳已脫下外面的長衫,隨隨便便的掛在窗口的椅子上。窗子并沒有關好。東西當然不會在這件衣服里,否則他怎么會如此大意!

  陸小鳳并不是個粗心的人,要挖六百八十條蚯蚓也不是好玩的。

  司空摘星已準備走了,可是他剛想站起來,又停下,眼睛里發出了光,陸小鳳若是將東西就藏在這件衣服里,他豈非更想不到。那些話莫非是故意說給他聽的?

  司空摘星笑了:“這小子真是條小狐貍,只可惜今天遇著了我這條老狐貍。”

  他笑得的確像是條老狐貍。

  衣服就掛在椅子上,看得見,卻拿不到。該怎么樣下手呢?老狐貍有法子,“偷王之王”這四個字并不是偷來的。

  屋子里不斷有笑聲傳出來,他們也不知道為了什么事如此開心?

  “難道他們是為了有個人像呆子一樣在外面喝風,看著他們在里面喝酒,所以才開心得要命?”司空摘星忽然跳下屋脊,推開門,走了進去。

  薛冰張大了眼睛,吃驚的看著他,好像做夢也想不到這個人會突然出現。

  陸小鳳也想不到。

  司空摘星也不理他們,坐下去自己倒了杯酒,一口喝了下去,又嘆了口氣,喃喃道:“喝酒果然比喝風舒服。”

  薛冰笑了:“誰叫你在外面喝風的?”

  司空摘星道:“我自己!”

  薛冰眨著眼笑道:“你也跟他一樣,是個大傻瓜?”

  司空摘星道:“就算不是傻瓜,至少也是個呆子。”

  薛冰笑道:“你承認自己是個呆子?”

  司空摘星嘆道:“若不是呆子,怎么會跟他打這個賭?”

  薛冰道:“你覺得不劃算?”

  司空摘星點點頭,道:“所以我不賭了!”

  陸小鳳叫了起來,道:“不賭了?不賭了是什么意思?”

  司空摘星道:“不賭了的意思,就是不賭了!”

  陸小鳳道:“可是我們早已約好了的!”

  司空摘星道:“約好了的事,常常都可以反悔的,說出來的話,也常常都可以當做放屁!”

  陸小鳳怔了半天,苦笑道:“我還是不懂,你為什么要忽然反悔?”

  司空摘星忽然冷笑,道:“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鬼主意?”

  陸小鳳道:“我在打什么鬼主意?”

  司空摘星冷笑道:“你想故意讓我把那東西偷走,然后再跟蹤我,看我將東西交給誰,所以我就算贏了你,吃虧的還是我!”

  陸小鳳臉上的表情就好像是個受了冤枉的小孩子,苦笑道:“你怎么會有這種想法的?我實在不懂?”

  司空摘星道:“你懂,你比誰都懂!”

  陸小鳳嘆了口氣,道:“我為什么要故意讓你贏?難道我喜歡挖蚯蚓?”

  司空摘星道:“因為你一心想知道是誰要我來偷那東西的,你只有用這種方法,才能達到目的,為了達到目的,你本來就什么事都肯做的!”

  陸小鳳苦笑道:“你真的以為我是個這么狡猾的人?”

  司空摘星道:“不管你是個什么樣的人,反正我都不跟你賭了,我已決心不上你的當!”他又自己倒了杯酒,一口喝下去,仰面大笑了三聲,道:“好酒,果然比喝風的滋味好得多!”話還沒說完,他已大笑著走出去。

  陸小鳳看著他走出去,又怔了半天,也忽然笑了,道:“這個人果然是條老狐貍!”

  薛冰忍不住道:“難道你真的要故意讓他贏?”

  陸小鳳笑道:“這老狐貍猜的不錯,我的確只有用這法子,才能查出是誰要他來偷的!”

  薛冰道:“你剛才故意說那些話,為的就是要他知道東西在哪里?”

  陸小鳳道:“一點也不錯!”

  薛冰嘆道:“但我卻還是想不到,你究竟將東西藏到什么地方去了?”

  陸小鳳道:“東西就在我衣服里!”

  薛冰怔了怔,道:“就在椅子上這件衣服里?”

  陸小鳳道:“一直都在這件衣服里!”

  薛冰道:“可是你剛才卻說…”

  陸小鳳道:“我故意那么說,因為我知道他遲早一定會想到我用的是調虎離山之計!”

  薛冰道:“我還是不懂。”

  陸小鳳道:“我故意隨隨便便將衣服擺在這里,別人當然想不到東西還在衣服里,但他卻不是別人,他是偷王之王!”

  薛冰道:“所以你算準他遲早總會猜到東西就在衣服里!”

  陸小鳳道:“我本就是擺在這里讓他來偷的!”

  薛冰終于懂了:“原來你的計中還有計,弄來弄去,你還是要故意讓他偷走!”

  陸小鳳道:“不錯,我本就是要讓他偷的,卻又不能讓他得手太容易,我不能讓他起疑心!”

  薛冰笑道:“但他還是起了疑心,還是不上你這個當!”

  陸小鳳嘆道:“所以我說他實在不愧是條老狐貍,只可惜…”

  薛冰道:“只可惜怎么樣?”

  陸小鳳忽又笑了笑,道:“只可惜他還是上了我的當!”

  薛冰又怔住,苦笑道:“我又不懂了。”

  陸小鳳道:“他還是把東西偷走了!”

  薛冰道:“幾時偷的?”

  陸小鳳道:“剛才!”

  薛冰忍不住提起那件衣服抖了抖,就有塊紅緞子從衣服里掉了下來,緞子上繡著朵黑牡丹:“東西豈非還在這里?”

  陸小鳳道:“但這塊緞子,卻已不是本來的那塊了!”

  薛冰道:“你是說,他剛才用這塊緞子,換走了你那塊?”

  陸小鳳道:“你再仔細看看,兩塊緞子是不是有點不同!”

  不同的地方雖然不太明顯,但卻果然是不同的。

  陸小鳳道:“他想必已從金九齡嘴里,問出了這塊緞子的形狀,自己找人照樣子繡了一塊,準備來跟我掉包!”

  薛冰嘆了口氣,道:“但他的手法實在太快,實在不愧是偷王之王,我剛才一直都在看著他,竟偏偏沒看到他已動了手腳!”

  陸小鳳笑了笑,道:“他以為我也沒有看出來,以為我還不知道!”

  薛冰道:“這塊緞子你已不知看過多少遍了,現在既然還沒有被偷走,你當然就會把它藏起來,絕不會時時刻刻拿出來的!”

  陸小鳳道:“所以他認為我暫時絕不會發覺已被掉了包!”

  薛冰道:“現在他既然已達到目的,當然就會將東西去交給那個人了!”

  陸小鳳道:“他當然要去交差!”

  薛冰道:“那么你現在為什么還不去盯著他?”

  陸小鳳道:“因為我知道他現在一定還不會走的!”

  薛冰道:“為什么?”

  陸小鳳道:“他也怕我起疑心!”

  薛冰想了想,道:“反正你暫時不會發現東西已被掉了包,他正好乘機輕松輕松!”

陸小鳳道:“他越輕松,我越不會起疑心  薛冰道:“等到明天早上我們要走時,他還可以先送送我們,然后再輕輕松松的去交差!”

  陸小鳳嘆了口氣,道:“看來你再跟我們混下去,你也快變成條小狐貍了!”

  薛冰眼珠子轉了轉,似笑非笑的看著他,輕輕道:“那么你現在想干什么呢?”

  陸小鳳故意不去看她臉上的表情,道:“我當然要去陪陪他!”

  薛冰好像又要跳了起來:“你不陪我?反而要去陪他?”

  陸小鳳淡淡道:“他既不會勾引我,我也不會勾引他,我去陪他至少安全得多!”

  薛冰咬著嘴唇,狠狠的瞪著他,忽又嫣然一笑,道:“現在我總算知道你是什么了!”

  陸小鳳道:“我是什么?”

  薛冰道:“你是條狗!”

  陸小鳳怔了怔,苦笑道:“我怎么會變成條狗的?”

  薛冰悠然道:“司空摘星若是條老狐貍,你豈非就是條專咬狐貍的狗?”

  司空摘星躺在床上,曲著臂做枕頭,看著自己胸膛上擺著一杯酒。

  陸小鳳總是喜歡這么樣喝酒,而且有本事不用手就將這杯酒喝下去,連一滴都不會濺出來。

  只要是陸小鳳會的事,司空摘星就要學學,而且要學得比陸小鳳更好。

  他聽到門外有人在笑:“這是我的獨門絕技,你學不會的!”

  一個人推開門走了進來,當然就是陸小鳳。

  司空摘星也不理他,還是專心一意的看著胸膛上的這杯酒,冷冷道:“你又想來干什么?”

  陸小鳳道:“不干什么,只不過來陪陪你!”

  司空摘星道:“你不去陪她,反而來陪我?”

  陸小鳳笑了笑,反問道:“現在我們是不是已不賭了?”

  司空摘星道:“嗯!”

  陸小鳳道:“所以我們還是朋友!”

  司空摘星道:“嗯!”

  陸小鳳笑道:“既然我們是朋友,我為什么不能來陪陪你?”

  司空摘星道:“你當然可以來陪我,但是我現在卻想去陪她了!”他忽然深深吸了口氣,胸膛上的酒杯立刻被他吸了過去,杯中的酒也被他吸進了嘴——只可惜并沒有完全吸進去,剩下的半杯酒濺得他一身都是。

  陸小鳳大笑,道:“我早就說過,這一招你一輩子都學不會的!”

  司空摘星瞪了他一眼,剛想站起來,臉色突然變了,整個一張臉都扭曲了起來,整個人也都扭曲了起來,就好像有柄尖刀插入了他的胃。

  陸小鳳也吃了一驚,失聲道:“你怎么了?”

  司空摘星張開嘴,想說話,卻連一個字都說不出來。陸小鳳一個箭步竄過去,扶起了他,忽然嗅到一種奇特的香氣。

  他又拿起剛才那酒杯嗅了嗅,臉色也變了:“這杯酒有毒!”

  司空摘星的臉已變成死灰色,滿頭冷汗雨點般落了下來。

  陸小鳳道:“這杯酒是從哪里倒出來的?剛才有誰到這里來過?”

  司空摘星掙扎著搖了搖頭,眼睛看著桌上的酒壺。壺中還有酒。

  陸小鳳抓起酒壺嗅了嗅,壺中的酒并沒有毒:“毒在酒杯上!”酒杯想必早已在這房子里,剛才司空摘星在屋脊上偷聽的時候,想必已有人在這酒杯上做了手腳。

  陸小鳳急得直跺腳:“你本來是個很小心的人,今天怎么會如此大意?”

  司空摘星咬著牙,終于從牙縫里吐出了三個字:“筆霞庵!”

  陸小鳳道:“你知道那里有人能解你的毒?你要我送你到那里去?”

  司空摘星又掙扎著點了點頭:“快…快…”

  陸小鳳道:“好,我去找薛冰,我們一起送你去!”他抱起了司空摘星沖出去,去找薛冰。

  但薛冰竟已不見了。她剛才喝剩下的半杯酒還在桌上,可是她的人竟已無影無蹤。本來裝著鹵牛肉的碟子里,現在卻赫然擺著一只手,一只斷手!

  陸小鳳看得出這正是孫中的手。難道他又約了幫手來尋仇,居然將薛冰架走了?但是他們在隔壁怎會連一點動靜都沒有聽到?

  薛冰并不是個好對付的人,怎么會如此容易就被人架走?陸小鳳已無法仔細去想,現在無論什么事都只好先放在一邊,先救司空摘星的命要緊。何況,這頃刻間發生的變化,實在太驚人、太可怕,他無論怎么想,也想不通的。幸好他們坐來的馬車還在。

  陸小鳳叫了車夫,抱著連四肢都似已僵硬的司空摘星,跳上車子,喃喃道:“你千萬不能死,你一向都不能算是個好人,怎么會短命呢?”

  司空摘星居然一直都沒有死,就這么樣半死不活的拖著,拖到了筆霞庵。

  筆霞庵在紫竹林中,紫竹林在山坡上。山門是開著的,紅塵卻已被隔絕在竹林外。馬車不能上山,陸小鳳抱著暈迷不醒的司空摘星,踏著“沙沙”的落葉,穿過紫竹林,風中正傳來最后一響晚鐘聲。夜色卻未臨,滿天夕陽殘照,正是黃昏。

  陸小鳳看著手里抱著的司空摘星,長長吐出口氣,喃喃道:“你總算捱到了這里,真不容易!”

  司空摘星身子動了動,輕輕呻吟了一聲,居然似已能聽見他的話。

  陸小鳳立刻問道:“現在你覺得怎么樣?”

  司空摘星突然張開眼睛,道:“我餓得要命!”

  陸小鳳怔了怔:“你會餓?”

  司空摘星看著他,擠了擠眼睛,道:“這兩天你天天下車去大吃大喝,我卻只有躲在車上啃冷燒餅,我怎么會不餓?”

  陸小鳳怔住,臉上的表情,就好像活生生的吞下六百條蚯蚓。

  司空摘星道:“小心點抱住我,莫要把我摔下去!”

  陸小鳳也看著他擠了擠眼睛,道:“我會小心的,我只怕摔不死你!”

  他忽然舉起了司空摘星,用力往地上一摔。誰知司空摘星還沒有摔在地上,突然凌空翻身,接連翻了七八個跟斗,才輕飄飄的落下,看著陸小風大笑,笑得彎下了腰。

  陸小鳳恨恨道:“我應該讓你死在那里的!”

  司空摘星大笑道:“好人才不長命,像我這種人怎么會死!”他居然也承認自己不是個好人。

  陸小鳳道:“你根本就沒有中毒?”

  司空摘星道:“當然沒有,像我這樣千年不死的老狐貍,有誰能毒得死我!”

  陸小鳳道:“酒杯上的毒,是你自己做的手腳?”

  司空摘星道:“那根本就不是毒,只不過是點嗅起來像毒藥的香料而已,就算吃個三五十斤下去,也死不了人。”

  陸小鳳道:“你故意裝作中毒,只不過是想拖住我,讓我送你到這里?”

  司空摘星笑道:“我若不用這法子,又怎么能將那東西送出去!”

  陸小鳳道:“你怎么送出去的?這一路上你都裝得像死人一樣,連動都沒有動!”

  司空摘星道:“我當然有法子,莫忘記我不但是偷王之王,還是條老狐貍!”

  陸小鳳突然冷笑,道:“若不是那條小狐貍幫你,你想交差只怕也沒這么容易!”

  司空摘星仿佛怔了怔,道:“小狐貍?除了你外,難道還有條小狐貍?”

  陸小鳳冷笑道:“也許不是小狐貍,只不過是條雌狐貍!”

  司空摘星大笑,道:“我就知道遲早總是瞞不過你的,你并不太笨!”

  陸小鳳道:“你幾時跟薛冰說好的?”

  司空摘星道:“就在你去方便的時候!”

  陸小鳳道:“她怎么會答應你?”

  司空摘星悠然道:“也許是因為她看上了我!”

  陸小鳳道:“她看上你這條老狐貍?”

  司空摘星笑道:“這你就不懂了,女人本就是喜歡老狐貍的!”

  陸小鳳嘆了口氣,道:“看來她的確被你這狐貍迷住了,居然肯替你去做這種事!”

  他忽又問道:“她既然是替你交差去了,那只斷手又怎么會出現的?”

  司空摘星又怔了怔,道:“斷手?什么斷手?”

  陸小鳳道:“孫中被砍斷的那只斷手!”

  司空摘星道:“手在哪里?”

  陸小鳳道:“在裝牛肉的碟子里!”

  司空摘星搖了搖頭,皺眉道:“這回事我一點也不知道!”

  陸小鳳道:“真的不知道?”

  司空摘星嘆道:“我幾時騙過你?”

  陸小鳳恨恨道:“你時時刻刻都在騙我!”

  司空摘星眨了眨眼,道:“像你這么聰明的人,我能騙得過你?”

  陸小鳳忍不住又嘆了口氣,苦笑道:“你本來是騙不過的,只可惜我的心實在太好了!”

  突聽山門里有個人在問:“外面的那位好心人,是不是陸小鳳?”

  門是虛掩著的,門里有個小小的院子,一個人搬了張竹椅,坐在院子里的白楊樹下。夕陽照著孤零零的白楊,也照著他蒼白的臉,他的鼻子挺直,顴骨高聳,無論誰都看得出他一定是個很有威嚴,也很有權威的人,只可惜他一雙炯炯有光的眸子,現在竟已變成了兩個漆黑的洞。

  “江重威!”陸小鳳一走進來,就不禁失聲而呼:“你怎么會在這里?”

  江重威笑了笑,道:“我不在這里,又還能在哪里?”他笑得凄涼而悲痛:“我現在已只不過是個瞎子,王府里是不會用一個瞎子做總管的,就算他們沒有趕我走,我也已留不下去!”

  陸小鳳看著他,心里也覺得很難受。

  江重威本是個很有才能、也很有前途的人,可是一個瞎子…

  陸小鳳忽然回過頭,瞪著司空摘星:“你認不認得他?”

  司空摘星點點頭。

  陸小鳳道:“你知不知道他怎么會變成這樣子的?”

  司空摘星嘆了口氣,他心里顯然也不好受。

  陸小鳳道:“你既然知道,就應該告訴我那個人是誰?”

  司空摘星道:“那個什么人?”

  陸小鳳道:“那個繡花的人,也就是那個要你來偷東西的人!”

  司空摘星道:“你認為他們是同一個人?”

  陸小鳳道:“不錯!”

  司空摘星道:“假如那塊緞子本就是他的,他何必要我來偷回去?”

  陸小鳳道:“也許那上面還有什么秘密,他生怕我看出來。”

  司空摘星道:“你豈非已看過很多遍了?”

  陸小鳳道:“我還沒有看夠!”

  司空摘星不說話了,神情間仿佛也顯得很矛盾、很痛苦。

  陸小鳳道:“你雖然欠了他的情,可是他既然做出了這種事,你若還有點人性,就不該再維護著他!”

  司空摘星道:“你一定要我說?”

  陸小鳳道:“非要你說不可!”

  司空摘星忽然長長嘆了口氣,道:“好,我告訴你,那個人就是她!”

  他的手忽然往前面一指,陸小鳳不由自主隨著他的手指看過去,果然看見了一個人正垂著頭從庵堂里走出來。一個紫衫白襪,烏黑的發髻上插著根紫玉釵的女道姑。她臉色也是蒼白的,明如秋水般的一雙眸子里,充滿了憂郁和悲傷,看來更有種說不出的、凄艷而出塵的美,就好像是天邊的晚霞一樣。她垂著頭慢慢的走過來,手里捧著一碗熱騰騰的藥。

  看見了她,陸小鳳就知道司空摘星又在說謊了,那個人絕不會是她的。他再回過頭想追問時,司空摘星竟已不見了。

  就在陸小鳳看見這紫衫女道人的那一瞬間,這老狐貍已流星般掠了出去。那一瞬間,陸小鳳的確仿佛有點癡了,無論誰看見這么一個出塵脫俗的美人,都難免會癡了的。現在就算要追,也追不上的,司空摘星的輕功縱然不能算天下第一,也不會差得太遠。

  陸小鳳嘆了口氣,發誓總有一天要抓住這個老狐貍,逼他吞下六百八十條蚯蚓去,而且還要他自己去挖。

  夕陽淡了,風也涼了,涼風吹得白楊樹上的葉子,簌簌的響。這紫衫女道人慢慢的走過來,始終都沒有抬起頭。

  江重威忽然道:“輕霞,是你?”

  “是我,你吃藥的時候到了!”她的聲音也輕柔如晚風。

  江重威又問:“陸小鳳,你還在么?”

  “我還在!”

  “這是舍妹輕霞,也就是這里的住持,你現在總該明白我怎么會在這里了吧?”

  陸小鳳忽然道:“金九齡和花滿樓在找你!”

  江重威道:“我知道!”

  陸小鳳道:“他們也知道你在這里?”

  江重威道:“他們已來過!”

  陸小鳳道:“花滿樓跟你說了些什么?”

  江重威臉上忽然露出種很奇怪的表情,緩緩道:“他叫我莫要忘記他也是個瞎子,更莫要忘記他一直都活得很好!”

  陸小鳳道:“你當然沒有忘!”

  江重威道:“所以我現在還活著!”

  一個像他這么樣的人,突然變成了瞎子后,還有勇氣活著,實在很不容易。

  陸小鳳忍不住長長嘆息,道:“他實在是個很了不起的人!”

  江重威點點頭,嘆道:“他的確和任何人都不同,他總是要想法子讓別人活下去!”

  陸小鳳道:“其實我早該想到,他來找你,就是為了要告訴你這些話的!”

  江重威道:“他還問了我一些別的事!”

  陸小鳳道:“什么事?”

  江重威道:“那天在王府寶庫里發生的事!”

  陸小鳳道:“我也正想問你,除了你已告訴金九齡的那幾點之外,你還有沒有發現什么別的可疑之處?”

  江重威道:“沒有!”他的臉仿佛又因恐懼而扭曲,緩緩道:“就算還有,我也不會說!”

  陸小鳳道:“為什么?”

  江重威道:“因為我并不想讓你們找到那個人!”

  陸小鳳更奇怪,又問道:“為什么?”

  江重威道:“因為我從未見過武功那么可怕的人,你們就算找到了他,也絕不是他的敵手!”

  他的身子也在發抖,似又想起了那個可怕的人,那根可怕的針。針上還在滴著血,鮮紅的血…

  陸小鳳還想再問,江輕霞突然冷冷道:“你問得已太多了,他的傷還沒有完全好,我一直不愿他再想起那天的事。”

  江重威勉強笑了笑,道:“沒關系,我很快就會好的!”

  陸小鳳也勉強笑了笑,道:“你一定很快就會好的,我知道你一向都是個硬骨頭!”

  江重威笑得已開心了些,道:“你既然已來了,就不妨在這里多留兩天,說不定我還會想起些事來告訴你!”

  江輕霞皺眉道:“他怎么能留在這里?這里一向沒有男人的!”

  江重威微笑道:“我難道不是男人?”

  江輕霞道:“可是你…”

  江重威沉下了臉,道:“我若能留在這里,他也能!”

  陸小鳳道:“可是我…”

  江重威也打斷了他的話,道:“不管怎么樣,你都一定要留下來。花滿樓和金九齡這兩天說不定還會來的,他們也正想找你!”

  江輕霞道:“可是你喝完了藥后,就該去睡了!”

  江重威道:“我會去睡的,你先帶他到后面去吃點東西,好好作出主人的樣子來,莫要讓客人餓著肚子!”

  江輕霞板著臉,轉過身,冷冷道:“陸施主請隨我來!”

  她好像也沒有正眼去看過陸小鳳,她實在是個冷冰冰的女人,甚至比冰還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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