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飛燕去來 車廂并不大,恰好只能容四個人坐,拉車的馬都是久經訓練的,車子在黃泥路上,走得很平穩。
馬秀真和石秀雪坐在一排,孫秀青和葉秀珠坐在對面。
車子走了很久,石秀雪忽然發覺每個人都在盯著她,她想裝作不知道,卻又忍不住撅起嘴,問道:“你們老是盯著我干什么?我臉上難道長了花?”
孫秀青笑了,道:“你臉上就算長了花,剛才也已被人家摘走了。”她的眼睛很大,嘴唇薄薄的,無論誰都看得出這女孩子說話一定是絕不肯饒人的。
她不讓石秀雪開口,接著又道:“奇怪的是,這丫頭平時總說隨便什么花也沒有青菜好看,現在為什么一開口就是花呀花的。”
石秀雪居然沒有臉紅,反而悠然道:“其實這也沒什么奇怪,就因為他姓花,所以我一開口就是花呀花的。”
孫秀青吃吃笑道:“他?他是誰呀?”
石秀雪道:“他姓花,叫花滿樓。”
孫秀青道:“你怎么連人家的名字都知道了?”
石秀雪道:“因為他剛才告訴了我。”
孫秀青道:“我怎么沒聽見?”
石秀雪道:“我們說我們的話,為什么一定要讓你聽見?何況,你那時的心里一定還在想著陸小鳳。”
孫秀青叫了起來,道:“我在想陸小鳳!誰說我在想陸小鳳?”
石秀雪道:“我說的,人家坐在澡盆里的時候,你眼睛就一直盯在他身上,我早就注意到了,你賴也賴不掉。”
孫秀青又氣又笑,笑罵道:“你們看這丫頭是不是瘋子,滿嘴胡說八道。”
馬秀真悠然道:“這丫頭是有點瘋,只不過你的眼睛也的確一直都盯在陸小鳳身上。”
石秀雪拍手笑道:“還是大師姐說了句公道話。”
孫秀青眼珠子轉了轉,忽然嘆了口氣,道:“她說的實在是公道話,只不過有點酸味。”
馬秀真也瞪起了眼,道:“酸味?什么酸味?”
孫秀青道:“一種跟醋差不多的酸味。”
馬秀真也叫了起來,道:“你難道說我在吃醋?”
孫秀青道:“我可沒有說,是你自己說的。”
她忍著笑,搶著又道:“人家都說陸小鳳多風流,多瀟灑,可是我今天看他坐在澡盆里那樣子簡直就像是個瓜,笨瓜,比西門吹雪差多了。”
石秀雪吃驚道:“你說什么?”
孫秀青道:“我是說,假如我要挑一個男人,我一定挑西門吹雪,那才是個真正有男人氣概的男人,十個陸小鳳也比不上。”
石秀雪嘆了口氣,道:“我看你才是真瘋了,就算天下的男人全都死光,我也不會看上那個白以為了不起的活僵尸。”
孫秀青道:“你看不上,我看得上,這就叫蘿卜青菜,各有所愛。”
馬秀真也忍不住笑道:“看你們的樣子,就好像已經把蘿卜青菜都分配好了。”
孫秀青吃吃笑道:“我們配給你的是那個大蘿卜陸小鳳。”
石秀雪眨著眼,道:“那么葉三姑娘豈不是落了空?”
葉秀珠臉已紅了,紅著臉道:“你看你們,才見了人家一次面,就好像害了相思病,難道你們一輩子沒見過男人?”
孫秀青嘆了口氣,道:“我們本來就沒見過這樣的男人。”
她用眼角瞟著葉秀珠,又道:“憑良心講,今天我們見到的這三個男人,隨便哪一個都不錯,你嘴里雖不說,其實說不定三個你都喜歡。”
葉秀珠急得臉更紅,道:“你…你…你真瘋了!”
馬秀真道:“孫老二就這點不好,專門喜歡欺負老實人。”
孫秀青撇了撇嘴,道:“她老實?她表面上雖然老實,其實我們四個里面,最早嫁人的一定是她。”
葉秀珠道:“你…你憑什么這么樣說?”
石秀雪搶著道:“因為她自己知道她自己一定嫁不出去的,莫說有四條眉毛的男人,就算有四個膽子的,也絕不敢娶他!”
馬秀真道:“那倒一點也不錯,誰若娶了她這種尖嘴滑舌的女人,不被她吵死才怪!”
石秀雪忍住笑道:“也許只有聾子還能…”
孫秀青已跳了起來,大聲道:“好,你們三個聯合起來欺負我,最多我把那三個男人全都讓給你們好了,你們總該滿意了吧?”
石秀雪道:“你讓給我們?那三個男人難道是你的?”
馬秀真嘆道:“看來這丫頭什么都知道,就是不知道害臊。”
孫秀青瞪著她們,突然大叫:“我餓死了。”
馬秀真吃驚的看著她,就好像真的在看著個忽然瘋了的人。
孫秀青自己也忍不住笑了,道:“我一生氣,肚子就會餓,現在我已經生氣了,我要找個地方吃宵夜去。”
四個女孩子在一起,你若叫她們不要談男人,實在是件很困難的事,就好像四個男人在一起時,你不許他們談女人一樣困難。
可是花滿樓和陸小鳳現在談的卻不是女人,現在他們沒心情談女人,他們談的是西門吹雪。
陸小鳳道:“我只希望他現在還沒有找到獨孤一鶴。”
花滿樓道:“你認為他絕不是獨孤一鶴的對手?”
陸小鳳道:“他的劍法鋒銳犀利,出手無情,就跟他的人一樣,從不替別人留余地。”
花滿樓慢慢的點了點頭,說道:“一個人若是從不肯為別人留余地,也就等于也沒有為自己留余地。”
陸小鳳道:“所以只要他的劍一出鞘,若不能傷他人,自己就必死無疑!”
花滿樓道:“他現在還沒有死。”
陸小鳳道:“那只因為他還沒有遇見過獨孤一鶴這樣的對手!”
他慢慢的接著道:“獨孤一鶴的劍法沉著雄渾,內力深厚,攻勢雖凌厲,防守更嚴密,交手經驗之豐富,更不是西門吹雪能比得上的,所以他三十招內若不能得手,就必定要死在獨孤的劍下。”
花滿樓道:“你認為他三十招內絕不能得手?”
陸小鳳道:“沒有人能在三十招之內制獨孤的死命,西門吹雪也一樣不能!”
花滿樓沉默了很久,也嘆了口氣,道:“他是你約出來的。”
陸小鳳苦笑道:“所以我只希望他還沒有找到獨孤一鶴。”
他們已穿過靜寂的大路,來到珠光寶氣閣外的小河前。
流水在上弦月清淡的月光下,閃動著細碎的銀鱗,一個人靜靜的站在小河旁,一身白衣如雪。
陸小鳳看見他時,他也看見了陸小鳳,忽然道:“我還沒有死。”
陸小鳳笑了,道:“你看來的確不像是個死人。”
西門吹雪道:“死的是獨孤一鶴。”
陸小鳳不笑了。
西門吹雪道:“你想不到?”
陸小鳳承認,他本不愿承認的。
西門吹雪卻笑了笑,笑得很奇怪,道:“我自己也想不到。”
陸小鳳道:“哦?”
西門吹雪道:“蘇少英使出那二十一招時,我已看出了三處破綻。”
陸小鳳道:“所以你認為你已至少有三次機會可以殺獨孤一鶴?”
西門吹雪點點頭,道:“通常我只要有一次機會已足夠,但我剛剛跟他交手時,卻連一次機會都沒有把握住。”
陸小鳳道:“為什么?”
西門吹雪道:“他劍法雖有破綻,但是我一劍刺出后,他忽然已將破綻補上,我從未見過有人能知道自己劍法的破綻何在,但是他卻知道。”
陸小鳳說道:“世上所有的劍法,本來都有破綻的,但是能知道自己劍法中破綻的人,卻的確是不多。”
西門吹雪道:“我三次出手,三次被封死,就已知道我殺不了他,殺人的劍法若不能殺人,自己就必死無疑!”
陸小鳳嘆道:“你雖然很自負,可是你也有自知之明,所以你還活著!”
西門吹雪道:“我還沒有死,只因為三十招后,他的劍法突然亂了。”
陸小鳳道:“像他這樣的高手,劍法若是突然亂了,只有兩種原因。”
西門吹雪在聽著。
陸小鳳道:“心若已亂,劍法必亂。”
西門吹雪道:“他的心沒有亂。”
陸小鳳道:“難道他內力已不濟?”
內力若不濟,劍法也會亂的。
陸小鳳又道:“以他功力之深厚,怎么會在交手三十招后,就無以為繼?”
西門吹雪道:“我說過,我也想不到。”
陸小鳳沉吟著,道:“莫非他在跟你交手之前,內力已被人消耗了很多?莫非已有人先跟他交過了手?”
西門吹雪冷冷道:“你逼人出手時,又幾時給過別人說話的機會?”
西門吹雪臉上雖然還是完全沒有表情,但目中卻似已有了陰影,過了很久,才緩緩道:“他臨死前卻說了句很奇怪的話。”
陸小鳳道:“他說什么?”
西門吹雪道:“他說他…”
劍拔出來時,劍鋒上還帶著血。
獨孤一鶴看著別人的劍鋒上帶著他的血,看著他的血被一滴滴吹落,臉上竟沒有痛苦恐懼之色,反而突然大呼:“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西門吹雪道:“他說他明白了!”
陸小鳳皺眉道:“他明白了什么?”
西門吹雪目中的陰影更重,竟長長嘆息了一聲,道:“也許他已明白了人生短促,譬如朝露,也許他已明白了,他不顧一切換得的聲名地位,到頭來也只不過是一場虛空…”
陸小鳳沉思著,緩緩說道:“正因為人生短促,所以不能虛度——他究竟真的明白了?還是不明白?真正想說的究竟是什么?”
西門吹雪目光凝視著遠方,又過了很久,忽然也說了句很出人意外的話。
他忽然說:“我餓了。”
陸小鳳吃驚的看著他,道:“你餓了?”
西門吹雪冷冷道:“我殺人后總是會餓的。”
這是家本來已該關門了的小酒店,在一片林葉濃密的桑樹林外。
桑林里有幾戶人家,桑林外也有幾戶人家,大多是養蠶的小戶。
這家人的屋子距離大路較近些,所以就在前面搭了間四面有窗戶的小木屋,賣些簡單的酒菜給過路的客人,峨嵋四秀找到這里來的時候,主人本已快睡了,可是又有誰能拒絕這么樣四個美麗的女孩子呢?
酒店里只有三張木桌,卻收拾得很干凈,下酒的小菜簡單而清爽,淡淡的酒也正合女孩子們的口味,她們吃得很開心。
女孩子們開心的時候,話總是特別多的。她們吱吱喳喳的說著、笑著,就像一群快樂的小母雞。
孫秀青忽然道:“你那個姓花的說話,好像有點江南口音,不知道是不是那個花家的人。”
石秀雪道:“哪個花家?”
孫秀青道:“就是江南那個花家,聽說你就算騎著快馬奔馳一天,也還在他們家的產業之內。”
馬秀真道:“我也知道這家人,但我想花滿樓卻不會是他們家的。”
孫秀青道:“為什么?”
馬秀真道:“聽說這家人生活最奢華,飲食衣著都考究得很,連他們家的馬夫,走出來都像是闊少,那花滿樓看起來很樸素,而且,我也沒聽說他們的子弟中有個瞎子。”
石秀雪立刻冷笑道:“瞎子又怎么樣?他雖然是個瞎子,可是他能看見的,卻比我們這些有眼睛的加起來還多。”
馬秀真也知道自己這話不該說的,改口笑道:“他武功倒的確不錯,連我都想不到他隨隨便便伸手一夾,就能夾著你的劍。”
孫秀青笑道:“那也許只因為這丫頭已經被他迷住了。”
石秀雪瞪了她一眼,道:“你若不服氣,下次你自己不妨去試試,我不是替他吹牛,就憑他那一著,天下已沒有人能比得上。”
孫秀青道:“西門吹雪呢?他那一劍難道就差了?”
石秀雪不說話了,她也不能不承認,西門吹雪那一劍的確可怕。
馬秀真道:“聽說西門吹雪不但劍法無雙,家世也很好,萬梅山莊的富貴榮華,也絕不在江南花家之下。”
孫秀青眼睛里閃著光,道:“我喜歡他,倒不是因為他的身世,就算他只不過是個一文不名的窮小子,我還是一樣喜歡他的。”
石秀雪淡淡道:“我卻看不出他的人從頭到腳,有哪點可愛的地方。”
孫秀青道:“他有哪點可愛的地方,為什么一定要你看出來,只要我…”
她聲音突然停頓,一張臉忽然變得通紅,直紅到耳根子。因為這時正有一個人從外走進來,一身白衣如雪,正是西門吹雪。石秀雪也說不出話了,四個吱吱喳喳的女孩子,突然全都閉上了嘴,她們不但看見了西門吹雪,也看見了花滿樓和陸小鳳。
西門吹雪一雙刀鋒般銳利的眼睛,竟一直在瞪著她們,突然走過來,冷冷道:“我不但殺了蘇少英,現在又殺了獨孤一鶴。”
四個女孩子臉色全都變了,尤其是孫秀青的臉上,更已蒼白得全無一點血色。
在少女的心里,仇恨總是很容易就被愛趕走的,何況,蘇少英風流自賞,總以為這四個師妹都應該搶著喜歡他,所以她們全都不喜歡他。但殺師的仇恨,就完全不同了。
孫秀青失聲道:“你…你說什么?”
西門吹雪道:“我殺了獨孤一鶴。”
石秀雪突然跳起來,大聲道:“我二師姐這么喜歡你,你…你…你怎么能做這種事?”
誰也想不到她居然會說出這么樣一句話,連西門吹雪都似已怔住。
孫秀青臉上陣紅陣青,突然咬了咬牙,雙劍已出鞘,劍光閃動,狠狠的刺向西門吹雪胸膛。
西門吹雪居然未出手,輕輕一拂袖,身子已向后滑出,退后了七八尺。
孫秀青眼圈已紅了,嘶聲道:“你殺了我師父,我跟你拼了。”
她展動雙劍,咬著牙向西門吹雪撲過去,劍器的招式本就以輕靈變化為主,只見劍光閃動,如花雨繽紛,剎那間已攻出七招。
眼見師姐雙劍已出鞘,石秀雪大聲道:“這是我們跟西門吹雪的事,別人最好不要管。”她這話當然是說給花滿樓聽的,事實上,花滿樓也不能插手。
可是他又怎么能讓這四個無辜的女孩子死在西門吹雪劍下?
就在這時,只聽“叮”的一響,西門吹雪突然伸手在孫秀青肘上一托,她左手的劍,就打在自己右手的劍上。
雙劍相擊,她只覺手肘發麻,兩柄劍竟已忽然到了西門吹雪手里。
西門吹雪冷冷道:“退下去,莫要逼我拔劍!”
他的聲音雖冷,但目光卻不冷,所以孫秀青還活著。
他畢竟是個人,是個男人,又怎么能忍心對一個喜歡自己的美麗少女下得了毒手?
孫秀青臉色更蒼白,目中已有了淚光,咬著牙道:“我說過,我們今天全都跟你拼了,若是殺不了你,就…就死在你面前!”
西門吹雪冷笑道:“死也沒有用,你們若要復仇,不如快回去叫青衣一百零八樓的人全都出來。”
孫秀青卻好像很吃驚,失聲道:“你在說什么?”
西門吹雪道:“獨孤一鶴既然是青衣樓的總瓢把子,青衣樓…”
孫秀青卻忽然打斷了他的話,怒目嗔道:“你說我師父是青衣樓的人?你是不是瘋了?他老人家這次到關中來,就因為他得到這個消息,知道青衣第一樓就在…”
忽然問,后面的窗子外“錚”的一響,一道細如牛毛般的烏光破窗而入,打在孫秀青背上。
孫秀青的臉突然扭曲,人已向西門吹雪倒了過去。石秀雪距離后窗最近,怒喝著翻身,撲過去,但這時窗外又有道烏光一閃而入,來勢之急,竟使她根本無法閃避。
她大叫著,手里的劍脫手飛出,她的人卻已倒了下去。
這時孫秀青的人已倒在西門吹雪身上,西門吹雪突然用一只手抱起了她的腰,另一只手已反腕拔劍,劍光一閃,他的人和劍竟似已合為一體,突然間已穿窗而出。
陸小鳳卻早巳從另一扇窗于里掠出,只聽馬秀真、葉秀珠怒喝著,也跟著追了出來。
夜色深沉,晚風吹著窗后的菜園,哪里還看得見人影?
再過去那濃密的桑林中,卻有犬吠聲傳來。西門吹雪的劍光已入林。
馬秀真和葉秀珠竟也不顧一切的,跟著撲了進去。桑林里的幾戶人家都已睡了,連燈光都看不見,西門吹雪的劍光也已看不見。一條黃狗沖著向林后的小路狂吠。
馬秀真道:“追,我們不管怎么樣,也得把老二追回來。”一句話沒說完,兩個人都已追出。
陸小鳳卻沒有再追了,他忽然在樹下停住,彎腰撿起了一件東西…
酒店的主人躲在屋角,面上已無人色。
花滿樓俯下身,輕輕的抱起了石秀雪,石秀雪的心還在跳,卻已跳得很微弱。
她美麗的臉上也已現出了一種可怕的死灰色,她慢慢的張開眼睛,凝視著花滿樓,輕輕說道:“你…你還沒有走?”
花滿樓柔聲道:“我不走,我陪著你。”
石秀雪眼睛里露出種很奇怪的表情,仿佛欣慰,又仿佛悲哀,勉強微笑著,道:“想不到你還認得我。”
花滿樓道:“我永遠都認得你。”
石秀雪又笑了笑,笑得更凄涼,道:“我雖然沒有變成啞巴,卻已快死,死人也不會說話的,是不是?”
花滿樓道:“你…你不會死,絕不會。”
石秀雪道:“你用不著安慰我,我自己知道,我中的是毒針。”
花滿樓動容道:“毒針?”
石秀雪道:“因為我全身都好像已經麻木了,想必是因為毒已快發作,你…你可以摸摸我的傷口,一定是燙的。”
她忽然拉著花滿樓的手,放到她的傷口上。她的傷口就在心口上,她的胸膛柔軟、光滑,而溫暖。她拉著花滿樓冰冷的手放在她柔軟的胸膛上,她的心忽然又跳得快了起來。
花滿樓的心也已在跳,就在這時,他聽見陸小鳳的聲音在后窗外問:“她中的是什么暗器?”
花滿樓道:“是毒針。”
陸小鳳沉默了半晌,忽然道:“你留在這里陪她,我去找一個人。”
說到最后一字,他的聲音已在很遠。
石秀雪喘息著道:“你真的沒有走,真的還在這里陪我!”
花滿樓道:“你閉上眼睛,我…我替你把毒針吮出來。”
石秀雪蒼白的臉仿佛又紅了,眼睛里卻發出了光,道:“你真的肯這么做?”
花滿樓黯然道:“只要你肯…”
石秀雪道:“我什么都肯,可是我不想閉上眼睛,因為我要看著你。”
她的聲音已漸漸微弱,然后她臉上的笑容就突然僵硬,眼睛里的光芒也忽然消失了。
死亡,忽然間就已無聲無息的將她從花滿樓懷抱中奪走。
可是她的眼睛卻仿佛還在凝視著花滿樓,永遠都在凝視著…
黑暗,花滿樓眼前卻只有一片黑暗。
他忽然恨自己是個瞎子,竟不能看她最后一眼。
她還這么年輕,可是她充滿了青春活力的身子,已突然冰冷僵硬。
花滿樓輕輕的抽出了手,淚珠也從空洞的眼睛里流了下來。
他沒有動,也沒有走,他第一次感覺到人生中的無情和殘酷。
風從窗外吹進來,從門外吹進來,四月的風吹在他身上,竟宛如寒冬。
他忽然感覺到風中傳來一陣芬芳的香氣,忽然聽到后窗“格”的一響。
他立刻回頭,準備躍起。
但這時候后窗外已響起一個人溫柔甜蜜的聲音,在輕輕對他說:“你不要吃驚,是我!”
聲音正是他所熟悉的人,也正是他一直在思念著的人。
他忍不住失聲而呼:“飛燕?”
“不錯,是我,想不到你居然還聽得出我的聲音。”
一個人輕飄飄的從后窗掠進來,聲音里竟似帶著種因妒忌而生的譏刺,幽幽的說道:“我還以為你已忘記了我!”
花滿樓站在那里,似已呆住,過了很久,才說道:“你…你怎么會忽然到這里來了?”
上官飛燕道:“你是不是說我不該來的?”
花滿樓搖搖頭,嘆息著道:“我只是想不到,我還以為你已經…”
上官飛燕道:“你是不是以為我已死了?”
花滿樓已不知該說什么!
上官飛燕又幽幽的嘆息了一聲,道:“我要死,也得像她一樣,死在你的懷里。”
她慢慢的走過來,走到花滿樓面前,又道:“我剛才看見你們,我…我心里好難受,若不是她已經死了,我說不定也會殺了她的。”
花滿樓沉默了很久,忽然道:“有一天我聽見了你的歌聲。”
上官飛燕沉吟著,道:“是不是在萬梅山莊外,那個破舊的山神廟里?”
花滿樓道:“嗯。”
上官飛燕也沉默了很久,才輕輕道:“可是你找去的時候,我已經走了。”
花滿樓道:“你為什么要走?”
上官飛燕的聲音更輕,道:“你也該知道,我并不想走。”
花滿樓道:“有人逼你走?”
上官飛燕道:“那支歌也是別人逼我唱的,本來我還不知道他們是為了什么,后來才知道,他們是想誘你到那廟里去。”
花滿樓道:“他們?他們是什么人?”
上官飛燕并沒有回答這句話,她的聲音忽然開始顫抖,仿佛很恐懼。
花滿樓道:“你難道已落在那些人手里?”
上官飛燕顫聲道:“你最好不要知道得太多,否則…否則…”
花滿樓忍不住問道:“否則怎么樣?”
上官飛燕又沉默了很久,道:“那天他們誘你去,為的就是要警告你,不要再管這件事,他們就是要你知道我已落在他們手里。”她不讓花滿樓開口,接著又說道:“他們今天要我來,為的也是要我勸你不要再管這件事,否則…否則他們就要我殺了你!”
花滿樓動容道:“他們要你來殺我?”
上官飛燕道:“是的,因為他們知道,你絕不會想到我會害你,絕不會防備我,可是,他們卻沒有想到,我又怎么忍心對你下得了手呢?”
她忽然撲過來,緊緊的抱住了花滿樓,顫聲道:“現在你一定也已想到他們是誰了,但你卻永遠想不到他們的力量有多么可怕…”
現在閻鐵珊和獨孤一鶴都已死了,要阻止這件事的人,只有霍休。
花滿樓沉聲道:“不管他們的力量有多么可怕,你都用不著害怕…”
上官飛燕道:“可是我實在怕,不是為了我自己,是為了你,若不是我,你們根本不會被牽連到這件事里,你若出了什么事,叫我怎么能活得下去!”
她緊緊的抱著他,全身都在顫抖著,她的呼吸芬芳而甜美。
花滿樓忍不住張開雙臂,要去擁抱她,可是石秀雪的尸體還在他身旁,這多情的少女,剛才就是死在他這雙手臂里的,現在他又怎么能用同樣的一雙手去擁抱別人?
他心里充滿了痛苦和矛盾,他想控制自己的情感,卻又偏偏沒法子控制。
他再想去擁抱她時,她卻忽然推開了他,道:“我的意思,現在你想必已明白。”
花滿樓道:“我不明白。”
上官飛燕道:“不管你明不明白,我…我都已要走了。”
花滿樓失聲道:“你要走?為什么要走?”
上官飛燕道:“我也不想走,但卻非走不可!”
她聲音里充滿了痛苦和恐懼,接著道:“你若是還有一點對我好,就不要問我為什么,也不要拉住我,否則你不但害你自己,也害了我!”
花滿樓道:“可是我…”
上官飛燕說道:“讓我走吧,只要知道你還好好的活著,我就已心滿意足了,否則你就是對不起我…”
她的聲音已越來越遠,突然消失。
黑暗,花滿樓忽然發覺自己已陷入無邊無際的黑暗與寂寞中。他知道她一定有不得已的困難和苦衷,所以她才會走。
但他卻只有呆子般站在這里,既不能幫助她解決困難,也不能安慰她的痛苦,就正如他剛才只有眼看著石秀雪死在他懷里。
“我究竟算怎么樣一個人?究竟算什么?”他的耳旁仿佛有個聲音在冷笑道:“你只不過是個瞎子,沒有用的瞎子!”
瞎子的生命中,本就只有黑暗,絕望的黑暗。
他握緊雙拳,站在四月的晚風中,忽然覺得人生并不是永遠都像他想像中那么美好的,生命中本就有許多無可奈何的悲哀和痛苦。
他實在不知道要怎么樣才能解脫。
四月本是燕子飛回來的時候,可是他的燕子卻已飛去,就像人們的青春一樣,一去永不回頭。
他慢慢的走過門外的草地,草地已被露水濕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