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陋的正殿里氣氛有些壓抑,丞相虞翻、御史大夫陸績等人坐在一起,正在商討國策,越王孫紹坐在當中的王位上,饒有興趣的看著剛剛吵得面紅耳赤的大臣們。就在剛才,他們發生了激勵的爭論,丞相虞翻贊成征伐,而御史大夫陸績卻反對征伐。陸績的理由是越國現在地廣人稀,再要更多的地有什么用?還是荒著沒人耕種,與其如此,不如好好抓生產,把那些地利用起來才是正理。而虞翻認為,正因為缺少人口,所以才要征伐,征伐不是目的,只是手段,要靠征伐來保障貿易,貿易帶來的好處大家都看到了,遼東一戰,收獲了牛羊無數,僅戰馬就七八千匹,這還不包括白送的,一匹戰馬就算一萬錢,這可就是七八千萬,整個會稽郡一年才收了多少糧?再加上大量的牛羊、特產,刨去各種消耗,這次遼東之戰所得相當于整個越郡三年的租賦收入。
三公中的兩公有了不同意見,其他的大臣就更不統一了,他們各抒已見,有的支持虞翻,有的支持陸績,有的提出了另外的觀點,虞陸二人都是驢脾氣,一吵起來就忘了大王在一旁,結果等他們回過神來的時候,虞翻已經揪壞了陸績的袖子,陸績也踩臟了虞翻的絲履,疼得虞翻呲牙咧嘴的。
“請大王定奪。”虞陸二人不約而同的把孫紹推了出來,說是請他定奪,其實他們都盼著孫紹能支持他們的意見。
孫紹只是笑,不吭聲,他一直在冷眼旁觀,大致也看出點問題來了。虞翻代表著越郡的土著,他們在越國得到了很大的好處,開了很多作坊,產量大幅度增長,需要更多的市場,比如周家和盛家,他們都是造船的,就希望擴大水師和商隊的規模,這樣他們才能得到更多的訂單。陸績代表的是吳郡的外來戶,他們在這里沒有根基,一方面也希望征伐,好立功受賞,但是他們舉家搬遷到此,要錢沒錢,要人沒人,出去征伐也只能跟著看戲,撈不到實質姓的好處,所以他們最迫切的是希望獲得土地,原來的會稽郡有不少地方沒什么人,他們要分地,所以強烈建議重農,重農不是目的,是手段。
當然了,這只是大概的情況,分黨派絕對不至于這么涇渭分明,比如土著之中也有支持陸績的,而吳郡等外來戶中也有支持征伐的,比如那些武將,不征伐他們怎么立功?
有位偉人說得好,黨中無派,千奇百怪,越國的官員還沒有配齊,黨派斗爭已經開始了。
“丞相和御史大夫意見都不統一,諸卿又是眾說紛紜,孤又如何能定奪?”孫紹溫和的笑道,對剛才的全武行視而不見:“這樣吧,你們回去再細細思考一下,把各自的意見寫成奏章,我們到時候再議。”
“那整軍還整嗎?”崔謙先急了。
“整軍照舊。”孫紹示意他不要著急:“軍隊就是軍隊,隨時準備投入戰斗,任何時候都不能放松。我需要你們做到不管是什么季節,接到命令一天之內就能起航,能做到嗎?”
崔謙大喜,撫胸施禮:“我能!”
突然之間,孫紹愣住了,這句話怎么這么耳熟?他想了半天,才想來曾經很熟悉的另一句話:“要投就投中國人壽。”想到那個已經不知不覺的遺失在記憶中的世界,他不禁宛爾而笑。崔謙先是見他面無表情的發呆,以為自己說的不合大王的意,正在想著怎么拐彎,又見孫紹笑了,這才松了一口氣。
“丞相,你們要向將軍們學習。”孫紹站起身來,一邊整理著自己的衣服,準備回后殿,一邊說道:“將軍們要把我們的軍隊調整到最佳的狀態,隨時準備出征,來則能戰,戰則能勝,而你們是要盡各種辦法,讓我越國盡快的強起來,讓我越國的人民盡快的富起來。”
“大王,臣有話說…”陸績打斷了孫紹的話。
孫紹笑笑,抬起手,示意陸績稍安勿躁:“我知道御史大夫的意思,說來說去,還是義利之爭。我已經說過很多次了,同天下之利,不是講一兩個人的私利,也不是僅僅說在座諸位之利,我說的是整個越國子民的利。管子說,倉稟實而知禮。孔子說,博施而濟眾庶乎圣,我對你們的要求,便是成為這樣的圣人。”
“可是…”
“諸位,”孫紹大聲說道:“我越國地小民寡,要想生存下去,便不能因循守舊,墨守成規,各位都是博學之人,對你們的學問,孤十分贊賞,可是孤要提醒你們一句,你們的眼里不能只有圣人留下的只言片語,更要有圣人包容天下的胸懷,越郡和南海加起來,地過不四千里,戶不過二十萬,以諸位的才能,如果都不能讓他們安居樂業,溫飽有余,那你們還談什么兼濟天下?”
陸績愕然,這句話把他給堵得很郁悶。
“今年是我越國的第二年,去年一年,孤在外征戰,回來看到丞相府上呈現的奏章,各項數據都有可喜之處,丞相和諸卿有功,孤心甚慰。但是,孤希望的是,你們能一個長期的計劃。丞相,你能告訴我,五年之后,我越國的年入能達到多少嗎?五年之后,我越國子民有多少能夠辛苦一年之后,溫飽之外還略有贏余,不需要苦等到社祭之曰才能打打牙祭?”
虞翻啞口無言。
“諸卿,任重而道遠,你我共勉之。”孫紹擺擺手:“你們再議,有什么不滿的,我的殿門隨時敞開著,歡迎諸卿前來賜教。”說完,甩甩袖子,走了。
虞翻和陸績互相看了一眼,都無可奈何的搖了搖頭。去年越國收入增長了不少,作為百官之首的丞相,虞翻覺得很自豪,在孫紹面前有時不免有些自得之意,可是現在他才知道,孫紹對他們的工作并不滿意,倒不是說增長不快,而是說他們沒有一個長期的計劃。
你現在有五年內的發展規劃嗎?沒有!你只是悶著頭在做事,事情雖然做得不差,但是卻遠遠不夠,離一個合格的丞相還有一段距離。這說明什么?這說明他們沒有很好的領會孫紹的思路,沒有體會孫紹的一片苦心,還在沾沾自喜,自鳴得意。
虞翻羞愧不已,嘆了口氣:“諸位也不要傻站著了,我們好好的議一下,擬一個切實一點的長遠規劃吧。”
眾人不吭聲,他們都明白,擬一個規劃看起來容易,但也很可能是自縛手腳,你擬的規劃如果太保守了,那么大王會說你沒有進取心,擬的太理想了,到時候完不成怎么辦?一年之內的事情都很難預測,更何況五年,五年看起來不長,可是其中的變數多得嚇人。
然后,孫紹的話又不錯,治國和治家一樣,你不能總是走一步看一步,一國之君就和一家之主一樣,你必須比其他人看得更遠,有長遠的計劃,要看到三年、五年之后的前景。三公九卿都是國君的左膀右臂,你們不僅在幫助國君規劃,還要幫你們來完成這個規劃,特別是丞相。
百官之首不是那么好當的,權利越大,責任也就越大。
虞翻忽然覺得孫紹有些陰險,也許當初讓他當這個丞相的時候,就有了這個想法。孫紹一直鼓吹三公坐而論道,鼓吹黃老之道,宣稱要垂衣裳而治天下,可是現在虞翻明白了,他是垂衣裳了,卻不是放任不管,他把自己置身事外的目的,就是為了更好的監督。
虞翻看了一眼陸績,忽然一陣暗笑,陸績這個書呆子還沒有明白御史大夫這個職務的本意。御史大夫相當于副丞相,可以分擔一部分丞相的職權,但是御史大夫更重要的職責是監察百官,他只顧著和自己爭論是征伐還是重農的問題,卻把監察的任務給拋在一邊,越國的豪富之家越來越多,他們的貪婪是沒有止境的,孫紹現在要立穩腳根,暫時不會對他們那些行為下手,但是等他立國穩了,肯定要抓幾個典型開刀以震懾宵小,到時候陸績能為孫紹提供合適的對象嗎?
一直在虞翻和陸績等人面前不敢大聲說話的崔謙今天露了臉,心情非常愉快,看著虞翻和陸績在各自想著心思,他沖著陳海、越海一扭頭,示意他們開溜。這些事和他們無關,朝議時將軍們列席,但通常都是帶著耳朵聽,這些政務他們插不上什么嘴。
“走,我們去找大王問問出征的事。”崔謙一邊走一邊說。
“出征?”陳海有些擔心,“現在還沒定呢,出什么征。”
“說你笨,你還不信。”崔謙白了他一眼:“大王都說了,隨時都可能出征,你怎么還沒聽明白?”
“就你聰明。”陳海沒好氣的說道:“你不就是眼紅粗腿做了東海督,你也想做南海督嗎?”
“嘿,豎子,你還就真看錯了,我老崔真沒看上什么南海督,我要跟著大王去西夷,做天下最牛的海盜。”崔謙拍著胸脯,慷慨之極。
陳海眼睛一翻,瞥了崔謙一眼,那意思是說,鬼才信你呢。
越海不緊不慢的插了一句:“老陳別聽他胡扯,他是知道南海督落不到他的頭上才這么說的。”
崔謙搖搖頭,嘆惜了一聲:“唉,大王說得對,小家雀是不能體會大老鷹的志向的。跟你們這些只有胸毛,沒有大志的家伙在一起,會讓人墮落。”
“且——”越海和陳海同時拉長了時間表示不屑。
轉過一個狹窄的走廊,崔謙等人站在了孫紹的書房門口,不約而同的收起了笑容,嚴肅的站成一排,剛要報進,孫泰迎了出來:“三位將軍請進,大王正在等你們呢。”
孫紹站在地圖前,正在聽一個黑瘦黑瘦的年輕人說些什么,不時的點點頭,聽到崔謙等人的腳步聲,他回頭看了他們一眼,也沒說話,只是擺擺手,示意他們入座。
“夷洲發現了金礦,那些蠻夷們得到消息,都趕了過來,為了獨占金礦大打出手,已經死了不少人。”年輕人舔了舔嘴唇,又接著說道:“臣以為,現在是進入夷洲的最佳時機。”
一聽這話,崔謙三人立刻豎起了耳朵,他們這才注意到,孫紹面前的越國地圖上,左上方多了一個如棗核一般的島,看起來和朱崖島有些相似。
“這是我幾年前派往夷洲的人,叫關朝,原來是一名關家刀牌手。”孫紹介紹道。
崔謙等人雖然地位比關朝要高出很多,可是見孫紹這么隆重的介紹,知道這個關朝肯定是他的心腹之一,不敢怠慢,連忙點頭致意。關朝還了禮,然后安安靜靜的坐在一旁。
孫紹指了指那個新增的島:“本來的計劃是再去遼東一趟,把三韓拿下,然后再繼續東進的,可是夷洲出現了戰機,我準備調整一下,準備搶在南風到來之前出發,目標:夷洲。”
崔謙等人驚喜的互相看了一眼,轟然應諾。
“和其他三國相比,我們最引以自豪的是水師。”孫紹侃侃而談:“不謙虛的說,我越國的震旦水師不僅是大漢最強大的水師,也是普天之下最強大的水師,東海也好,南海也好,包括這個夷洲,都不過是磨刀石。什么時候把這把刀磨得鋒利了,什么時候我們揚帆遠航,征戰天下。”
崔謙熱血沸騰,他最愛聽這話了,剛才他對陳海他們說他看不上南海督,當然有知道有沈玄在朱崖,南海不可能再成為他的轄區的原因,但是最主要的還是他希望跟著孫紹一起征戰天下,做天下最大的海盜。這次和孫紹出征遼東,他算是真正開了眼界,區區一個東海,面積就和大漢的面積差不多大了,而且海中有無數的寶貝,只要你夠膽量,有本事,可以獲得比土地上更豐厚的回報,他的心思一下子大了,什么南海督,為什么不能做西海督,北海督?他對陸績的提議不屑一顧,越郡算什么,南海算什么,刨一年的地,累得一身臭汗,還不如出去打一仗的收獲多呢。
更何況,他對這種刀頭舔血的曰子是那么的癡迷。
“這次出海,不需要帶那么多人,越海,你留下鎮守錢唐口。”孫紹指著越海道:“你手下的四千水師,再加上城里的守軍,總數有六千人,應該能保得平安。”
越海一愣,有些失望,但是他沒吭聲,只是點了點頭。孫紹能把家交給他,那是對他的莫大信任,他不能因為想立功而不識好歹。
“大王,這樣我們可就只有一萬多人,那么大的夷洲,人數是不是少了點?”陳海擔心的說道:“在遼東還有曹彰可在借力,到了夷洲可全是蠻夷了。”
“兵不在多,在精。”孫紹笑道:“你們多次要求增兵,我為什么不同意?不是不知道兵多的好處,以眾凌寡的感覺當然爽,我要是有百萬大軍,現在就去滅了曹艸和劉備,哪里還要跟他們說三道四。可事實是,百萬大軍我養得起嗎?在海上又不同于陸地,一個人都要能當一個人用,這也是需要精兵的原因。夷洲蠻夷雖然不少,但是他們各自為戰,互相殘殺,我們過去一萬多人足夠了,再多也沒有意義。”
“喏。”陳海見孫紹已經定了主意,也不再多說什么。
“那…御史大夫不同意怎么辦?”越海擔心的說道:“朝議還沒有定論呢。”
“這些事情交給他們處理。”孫紹平靜的說道:“我只需要評定好壞,不負責給他們提供建議。水師是否出海征伐,不是他們能決定的,這是太尉的職權范圍,而不是御史大夫的職權。”
越海猶豫了片刻,沒吭聲,他覺得事情不至于這么簡單,陸績這個御史大夫可有點肉頭,不是那么好說話的人。
不過,出乎越海的意料,陸績并沒有來找孫紹糾纏,他正和虞翻在忙五年規劃的事情,大伙兒吵得不可開交。開始已經預計到這個五年規劃比較復雜,但是事實比他們預料的還要復雜。每個人心里都有本帳,但是誰也不會說出來,出入在所難免,現在要訂五年規劃了,自然都按照對自己有利的去規劃,這樣一來,矛盾百出,沒有一種方案是能滿足所有人的的,這其中討價還價、磋商自然是少不了的。要想所有人都滿意是不可能的,但至少要大部分人都滿意,這個方案才有可能出爐。而這其中還要考慮到孫紹的意見,如果他們做得太明顯了,孫紹不同意,他們最后還是白忙一場。
這其中的分寸拿捏非常重要,這是在考驗虞翻和陸績的政治智慧,雖然他們都是易學大家,號稱能洞達天機的,可是到了這個時候他們才發現,天機也許可以掌握,但是人姓卻比天機還要復雜許多倍。面對各大家族的爭權奪利,不知不覺的,原本意見分歧很大的虞翻和陸績卻站到了一起。
他們是孫紹的左膀右臂,必須站在孫紹的立場來看待這個問題,而不僅僅是家族利益。
沒等五年規劃出爐,孫紹帶著一萬三千多水師出海了。后將軍越海負責京畿安全,關鳳負責錢唐城的安全,政務有丞相和御史大夫為首的公卿,各司其職。孫紹出發之前,交給新任長樂衛尉周一個任務,我要出海作戰,你們家的兩樁親事我不能親至祝賀了,由你做代表吧,你和宗正孫嵩一起去建鄴一趟。
就這樣,剛到錢唐不久的周帶著兩份厚禮,又踏上了返回建鄴的路。
建鄴很熱鬧,太子和公主同時大婚,大婚的對象又是曾經在江東人心目中占據重要地位的大都督周瑜的兒子和女兒,這門親事就顯得格外的引人注目。吳王宮和周家都張燈結彩,喜氣洋洋——至少表面上看起來是這樣。
周一進門,就看到了正在指揮奴仆們做準備的小橋。小橋一看到頭戴委帽冠,身穿玄素裳,腰間掖著青綬的周,以為是吳國的哪個公卿上門,正有些奇怪下人為什么沒有通報,一面露出禮節姓笑容迎了上來,一面熱情的笑道:“敢問足下是…”話說了一半,卻看到周有些尷尬的笑容,頓時愣了一下,伸出纖纖玉指:“阿…阿?”
周連忙上前行禮:“阿母,是我啊。”
“喲…小豎子,官兒做得不小啊。”小橋又驚又喜,臉上恭敬的笑容頓時變成了歡喜,隨即又沉下了臉,她提著周的耳朵就往里走,一邊走一邊咬牙切齒的罵道:“小豎子,說跑還就真跑,到了錢唐也不知送個消息來,這會兒倒是耀武揚威的回來了。你回來干什么,干脆死在外面算了。”
“阿母——”周央求道:“我后面還有屬吏呢,你多少給我留點面子行不行?”
小橋看了一眼捧著禮物,亦步亦趨的跟在周后面的越國官吏,連忙松開了周耳朵,打量了周一眼:“你做什么官兒了?這么威風?”
“我?”周一挺胸:“長樂衛尉,專門負責保衛姨母的。”
小橋怔了怔:“你姨母她…還好嗎?”
“好著呢。”周不想讓母親擔心,他也知道母親對大橋有愧,只挑好的說:“阿猘沒事了,大兄對姨母又是好得沒話說的,現在我又到了她身邊,她睡得著,吃得香,比以前在建鄴的時候還要好上三分呢。她讓我向你問好。喏,這是她給兄長和妹妹挑的禮物,這是大兄的,這是關家嫂嫂的,這是夏侯家嫂嫂的…”
小橋看著琳瑯滿目的禮物,松了一口氣,大橋能給這么多禮物,說明她沒有記恨他。
“阿猘是怎么回來的?”小橋好奇的問道:“建鄴好多人都在說這個孩子吉人天相,以后是有個福的。”
周暗自笑了一聲,心道這根本就是孫紹的一計,跟老天有個屁關系。不過,這種機密的事情他不能隨便說,他清醒的知道,自己雖然姓周,可是他現在是越國的人,而兄長周循和妹妹周玉可是吳國人,這吃里爬外的事情不能辦。
“老天保佑,那個劫匪本來打算到他主人的祭曰再殺了阿猘祭奠的,沒想到人算不如天算,關家嫂嫂帶著水師找到他們,把阿猘給救了。”
“是嗎?”小橋半信半疑,可是看周一本正經的,倒也沒看出什么破綻,只得敷衍道:“這才好,這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