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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見拒府門

  得巫青衣相邀,秦鐘樹一時喜形于色,然而安坐下來,心里卻憂來日,一時猜不透是自己料錯徐汝愚的度量,還是徐汝愚別有用意。

  心里的種種疑慮卻無法跟別人傾說,坐在那里,目光停在閃亮的湖面上,若有所思,全無平日為巫青衣絕世容顏失魂落魄的姿態。

  巫青衣能在江寧與巫成相遇,零落他鄉的凄楚之心生出少許暖意。青衣城的淪陷,巫青衣沒有推責到巫成身上,心里念著巫成昔時隨侍的情分,此時江寧相見,生性淡漠的巫青衣表現出少有的熱絡。巫成有些畏見巫青衣,奈何秦鐘樹從旁極力慫恿。

  巫青衣見慣男兒為他失魂落魄的樣子,秦鐘樹初時予她的印象不佳,但是也不至于特別厭惡。秦鐘樹心思靈巧,又有口才,幾夕相見,巫青衣倒不覺得他厭煩。秦鐘樹宣城說戰之事,民間傳聞不廣,但是關注江寧的世家皆有耳聞,苦于無法接近江寧之人的元遜初見秦鐘樹心里大喜,但見秦鐘樹竟與元拱辰之流一般德性,心里便有了幾分輕視之心。

  巫青衣喜好各地風物,又好小巧技藝,秦鐘樹投其所好,每日交談盡挑一起江南各地絲履制作的差異、古今銅鑒的制作工藝之類的話題,元遜心里鄙視愈盛。巫青衣、巫成、秦鐘樹、馮哥兒相聚,元遜初時臨席相陪,如此數次,倒覺得自己以南平大將的身份去聽這些閨閣之言,失了體統,也不愿意再去敬陪末座。

  元遜在座,秦鐘樹如芒在背,十分口才有四分發揮不出來;元拱辰為此甚為苦惱。

  元拱辰在江水之上乍見巫青衣,那勉強收攏回來的三魂六魄又一并飛揚到云端。只是元遜在側,元拱辰難有機會上前糾纏。如今元遜不再陪巫青衣出行,元拱辰便千般百計尋求與她偶遇的機會。只是使團里俱是元遜的手下,元拱辰也遣不出人探,心里想巫青衣飲食好名樓,每日也顧不得出使江寧的正務,只到江寧有名的樓子里守株待兔。

  元拱辰見巫青衣、秦鐘樹等人踏入桑泊閣,心里毛糙糙像是塞了一蓬亂草,又是欣喜,又是羨慕巫青衣身側談笑自若的幾名青年,鼻端嗅著空氣里淡淡若無的香息,眼睛里濕得像要滴出水來。

  秦鐘樹乍與元拱辰目光相遇,心里吃了一驚,暗道:目光如此淫邪,原是同道中人。

  巫成認得元拱辰,小聲與秦鐘樹說道:“他就是南平正使。”

  容雁門能夠打開成渝的門戶,元拱辰當算首功。秦鐘樹偷眼看見巫青衣眉頭緊蹙,臉上厭惡之色彰顯。秦鐘樹雖然不知道其中的曲折,但是也能感覺出南平內部的齷齪,巫青衣使得其中的局勢更微妙。

  秦鐘樹隱約看出一條模糊不明的脈絡來,暗道:徐汝愚難道打算用巫青衣做計眼?

  巫青衣出入李公麟府甚頻,若無江寧當局乃至徐汝愚的親自授意,李公麟卻是嫌官運太亨通了。巫青衣為何會出現在南平使團之中,容雁門卻是什么意圖?

  秦鐘樹終是沒有進入江寧的核心層,沒有體系完備的軍情系統為他提供足夠詳細的情報,其中的曲折任是他絞盡腦汁也想不透徹。

  但是巫青衣人在江寧,她的命運就由徐汝愚一人操縱。

  南下數月,秦鐘樹心里明白:天下真正能與徐汝愚一較長短者不過二三子,江寧雖然是新近崛起的勢力,但是其強悍之處亦不容人置疑。

  徐汝愚欲用巫青衣為計眼,巫青衣凄楚悲涼的命運便可預見,偏偏此時此地又無人能逆轉這一點,秦鐘樹望著巫青衣楚楚生憐的玉顏,心傷如裂,疼痛難抑。那滿腹的渴慕瞬間轉變成無限的憐愛。

  從名帖被擲出青鳳府的那一刻,秦鐘樹便知道自己的命運也不掌握在自己的手中,此時卻完全顧及不到這一點。但是天下之大,哪還有地方是徐汝愚與容雁門所影響不到的?

  圍座四人各懷心思,一席酒吃得無滋無味,沒有談興,席終便各自散了去。換作平時,秦鐘樹會與巫成一同送巫青衣回驛館,此時心事重重,巫青衣、巫成立身之時,秦鐘樹的目光還未從幽昧黯淡的湖面上收回來。馮哥兒半欠著身子,擰過著望向窗外,只看見黑綢緞似的湖水里映著岸邊的繁盛燈光,見秦鐘樹沒有起身的念頭,便又坐了下來。

  巫青衣、巫成下了樓去,秦鐘樹才回過神來似的說道:“青衣姑娘回驛館了?”

  馮哥兒點點頭,又說道:“不如回去尋寇先生從長計議?”

  秦鐘樹一邊搖頭一邊嘆息,說道:“已成定局,勢難挽回。”

  巫成馭車極穩,巫青衣屈膝坐在車廂里不覺有顛簸之感,依著廂壁,隔著重紗窗縵,望著道側的燈火與人影若有所思。

  青衣城破,元拱辰相逼,巫青衣曾心生死志,卻非為了巫氏的清譽。對于一個從未能自己把握命運的女子而言,雖有死的恐懼,亦有生的可怖。

  巫青衣也知心中死志不堅,對這人世心存奢念,容思復將她送到容雁門身邊,心里的死志更是淡了,只是惘不知心何去何從,站在渝州城外的水邊,胸臆難抑悲涼之意,便是望向容雁門的背影,也會生出這背影未免過于蕭索之感。容雁門深邃的眼神,卻予巫青衣空洞之感。如此想來,倒覺得容雁門有些可憐。巫青衣對自己產生這樣的念頭感到有些可笑,卻禁不住會這么覺得。

  在容雁門身側將近四個月,若是一直如此,也不覺有何不可。然而容雁門卻允自己隨使節來到江寧。巫青衣初臨江寧,便心生新奇,江寧繁榮未必及得上蓉城,但是江寧繁寧的背后透著與別處不一樣的東西。自覺沉寂如灰燼的心讓這背后的東西猛的觸動了一下,鮮活亂跳起來。

  巫青衣不知究竟是什么東西,卻清晰知道確實存在著,似乎與心里隱約模糊的奢念極為相似。

  離開渝州時,容雁門曾許言由巫青衣自行決定去留。巫青衣來江寧之前,也未仔細思量過留在江寧的可能,到了江寧之后,沉寂的心鮮活起來,留在江寧的念頭卻是一日強過一日。

  巫青衣依著車廂壁,回思起在李公麟府遇著那名盛裝麗人。巫青衣甚為容顏自負,乍見李公麟身側習畫的盛裝麗人,也覺眩目。李公麟對她執禮甚恭,若非她仍是少女裝束,巫青衣幾疑她是徐汝愚的妻妾。年齡似比自己還要年幼一些,風儀雅范便是世家養成的小姐也自嘆不如,眸光清亮,視人若明,卻稍有凌厲之感,眼尾不覺流露的野氣,最是她令人心動的氣質。

  李公麟雖說她適逢在府上學畫,巫青衣卻覺得她是奔自己而來。巫青衣暗道:她到底是誰家的女子?

  那一筆似乎耗盡周身氣力,李公麟退開數步,站在長案之前,臉上一線紅潮稍顯即逝,但是微微喘息表明剛才一筆確實耗去不少精力。

  深邃的雙眸有著星子一樣的光澤,李公麟怔怔望著,似乎讓這雙有魔力的眸子給魘住了。

  “未免太沉寂了。”

  邵如嫣轉首望來,卻見徐汝愚與陳昂并肩走進來,樊文龍走在兩人之后。

  李公麟未曾見過陳昂,但也知道陳昂為賀徐汝愚得子秘密抵達江寧,見徐汝愚身側面容清矍之人,便知是陳昂了,上前給兩人行禮。

  徐汝愚笑了笑,轉臉看向平鋪在長案上的丹青,輕聲說道:“這雙眸子未免有些沉寂。”伸手執住畫卷未端,輕輕揭起,卷成一束,左手平執,笑望向李公麟,說道,“這幅丹青贈我?”

  李公麟目光落在徐汝愚左手的畫卷之上,無語望了片晌,卻嘆了一口氣,說道:“讓大人拿去也好,公麟留在身邊,只怕再無勇氣提筆了。”又說道,“巫青衣語間似有意留在江寧。”

  徐汝愚點點頭,說道:“應是如此。”

  李公麟吃了一驚,訝道:“大人以為巫青衣別有用心。”

  徐汝愚哈哈一笑,說道:“別有用心的是我與容雁門,與巫青衣何干?”

  李公麟垂手恭立,不敢應語。雖然李公麟在江寧也是手握實權的人物,卻尚未有參預定策的資格,徐汝愚不問話,也不便簪越就巫青衣一事進言。

  李公麟雖有真性情,然而經歷世事變故,知道收斂。心里卻為巫青衣的命運堪憂。

  邵如嫣聽了徐汝愚的話,巧笑嫣然,說道:“你可是愿意巫青衣留在江寧?”

  陳昂輕嘆一聲,飄身走出室外;徐汝愚目光掠過左手畫卷,對邵如嫣說道:“邵先生今日在府里守值,你隨文龍回去吧。我與干爹到城中走走。”

  邵如嫣聽陳昂輕嘆離去,只當徐汝愚的決定有了反復,怔怔望著徐汝愚,不愿離去。徐汝愚輕笑起來,說道:“非你所想也。容雁門雖然落了一子,江寧如何相應便由棋子決定又如何?”

  李公麟暗道:容雁門允巫青衣來江寧,確實暗藏機鋒。

  邵如嫣說道:“容雁門咄咄相逼,江寧也可退縮?”

  徐汝愚說道:“容雁門用計,自是左右周圓無隙可擊,如何能應?應了就處于下風。”

  邵如嫣懵然不解,徐汝愚見李公麟露出笑意,微微頷首,飄身走出室外。

  邵如嫣轉臉望向李公麟,問道:“李將軍可知他話里打什么機鋒?”

  李公麟向樊文龍抱一抱拳,說道:“樊將軍,不如在府上用過薄宴再回去如何?”

  李公麟示好,樊文龍怎會推卻,說道:“明日午時,我文龍再來相擾,邵大人在府里等著如嫣姑娘呢。”徐汝愚離去時言明由樊文龍親自護衛邵如嫣回府里,倒不便另派人,李公麟便與樊文龍定下明日之約,將樊文龍、邵如嫣送至府門之外。

  巫青衣與巫成離去,馮哥兒邀秦鐘樹去尋寇子蟾再作計議。秦鐘樹卻知徐汝愚若起了執念,便寇子蟾也無法逆轉過來。寇子蟾能在江寧與邵海棠、梅鐵蕊、宜觀遠等人同列諸公之位,出于徐汝愚的信任以及寇子蟾在江寧對呼蘭決策中所起的指導作用,寇子蟾在江寧政權結構中的影響力卻遠遠不能與邵海棠、梅鐵蕊等相比。寇子蟾若因為自己的事與徐汝愚起爭執,對他自己就極為不利。

  出青鳳府時,秦鐘樹聽執戟武士說徐汝愚在堂上當著眾人面斥責寇子蟾,若是所料不差,寇子蟾明日便會不予馮哥兒與他接觸的機會了。

  秦鐘樹望著馮哥兒粗糙黝黑的臉堂,暗道:跟隨寇子蟾,馮哥兒自有大好前程,便是不愿有作為,也能平安度過一生,自己又何必再牽累他。

  秦鐘樹摘下腰皮囊,說道:“馮哥兒,你去把皮囊裝滿酒來,之后你就回去吧,我想寇先生正等著你呢。”

  馮哥兒嘟囔一聲,接過酒皮囊子,伸手捻了捻系在腰帶上的錢囊,到樓下賣酒處打了酒上來。秦鐘樹接過酒皮囊子,說道:“走罷。”也不量馮哥兒,下了樓繞過桑泊閣,往湖堤走過去。

  馮哥兒站在桑泊閣去的道上望了一陣,直至辨不清夜色里的秦鐘樹,才拍拍腦袋離去。

  桑泊湖的東南畔離城不遠,那里湖光山色相映,景色怡人,湖堤外有許多深宅大院。秦鐘樹提著皮囊,站在湖堤上,望著堤下深宅里幽幽的燈光搖曳。湖上有許多畫舫漁舟,舟上燈火映在水里。秦鐘樹借著微光,心有所思的走在湖堤上。

  有水匯入桑泊湖,一架石橋橫亙其上,秦鐘樹抬階而上,一艘漁舟從橋洞鉆出,往湖里駛去。既未升帆,也不見搖櫓操槳,舟逐波而行,舟上也未點燈,隱約辨得見舟首有兩個人影執盞相對。

  秦鐘樹眼生羨意,舉起手中酒皮囊子,大聲說道:“我有平城秋露,上舟對飲可否?”

  聞聲,舟即停下,不見舟上人有何動作,漁舟逆波便向岸靠過來。秦鐘樹心里一驚:江寧真是藏龍伏虎之地也。快步下石橋,提足便要向船頭跨去,在那一瞬間,驀然看清其中一人正是徐汝愚。

  秦鐘樹一驚,腳伸出一半,離船舷還有三寸距離便踏下去,大駭之下,身子便向下載去,身子下沉稍許,便覺踩著實地,心里正覺奇怪,欲要低頭探看,只覺一股吸力攥著自己往船上拖去。

  秦鐘樹剛站住腳,舟又離岸往湖心緩緩駛去。

  徐汝愚也不管秦鐘樹驚惶未定,從他手中取得酒皮囊子,拔開塞子湊到鼻端聞了聞,說道:“果真是平城秋露,飲一杯如何?”

  背對秦鐘樹而坐的那人伸出持杯的右手,讓徐汝愚給他斟上酒,淺嘗一口,說道:“只是沒有澤湖蟹。”

  宛陵沿淮水向東為羽咋軍鎮,再東近海處為平邑,亦稱平城。平邑產美酒,其名“平城秋露”,性烈,居天下之首。澤湖產蟹,肥美絕天下,其中又以肚色奶黃,背青爪鈍為極品,有言“酒美蟹肥人團圓”,便是指平城秋露與澤湖蟹。

  秦鐘樹猜出身形高大寬闊之人是何人,定了定心神,長揖而禮,說道:“小子秦鐘樹見過陳大師。”

  陳昂哈哈大笑,轉過身來,說道:“倒是個機巧的人物。”

  夜色頗濃,秦鐘樹卻能看見他的一雙熠熠生輝的眸子,蘊含著無限生機,予人親切之感,隨之清矍瘦臉清晰呈現自己的眼里。秦鐘樹睜眼再看時,一切又隱于夜色中,只看得見模糊的輪廓。

  秦鐘樹這才知道上船之所以能夠看見徐汝愚的臉仍是徐汝愚愿意讓他看見。

  徐汝愚指著身邊示意秦鐘樹坐下,將自己的杯子斟滿,遞給秦鐘樹,說道:“你用我的杯子飲酒。”隨手探向水面,縮回時,手中已有一只晶瑩剔透的冰杯,給自己斟滿一杯,淺飲一口,又大灌一口。

  秦鐘樹心里揣測徐汝愚現身此處的用意,舉著杯子淺飲。

  徐汝愚憑舟逐波往湖心駛去,偏偏避過別的船只。夜色濃重,又無星月,漁船靜靜劃在與夜色一樣靜寂的湖水,別處根本感覺不到這艘漁舟的存在。三人飲著酒,秦鐘樹滿腹心思,飲了幾懷,已有三分醉意,卻支耳注意聽徐汝愚與陳昂的談話。

  徐汝愚見秦鐘樹已有三分醉意,便不再給他斟酒,只與陳昂對飲,以武道精義與天道玄理佐酒。秦鐘樹對玄學也有鉆研,然而徐汝愚與陳昂所談論的天道玄理乃是因為自己修為升華而悟得,比瞑坐思玄所得,自是更加精微玄妙,更是秦鐘樹經驗之外的道理,自然也不為秦鐘樹所理解。

  聽了許久,秦鐘樹昏昏欲睡,不禁懷疑:果真是湊巧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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