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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為子擇名

  徐汝愚與幼黎成婚數年,始得一子,差乎讓江寧諸公望穿秋水。徐汝愚不以為意,江寧諸公卻堅持為新生兒舉行隆盛的毓麟之禮。毓麟之禮含彌月、洗塵、寄名諸種,時人尤重寄名,陳昂夫婦亦在新生兒寄名之禮的前三天秘密抵達江寧觀禮。

  江寧與宛陵關系交惡,徐汝愚只當陳昂不能成行,此時相見自是喜出望外,那多日來隱而不發的不耐也蕩之一空。

  幼黎將嬰兒抱在懷里,粉紅的臉皮尚未長得飽滿,眉頭看似含愁緊皺著,微張的眼睛就像映在清泉里的星子。徐汝愚含笑望了一陣,便與陳昂出了西苑,走上西苑與暖云閣之間的夾道,說道:“人生來寧有貴賤乎?”

  陳昂恍然有思,定睛望著徐汝愚,卻不言語。

  徐汝愚自笑道:“開宗立族,傳承一脈之血裔者,世家也。世家之子與寒門之子相較,生來卻有貴賤之殊,讓人感慨萬千。”

  陳昂恍然悟得徐汝愚因何事而生出這番感慨來,哈哈大笑,說道:“他人皆求子嗣且富且貴,汝愚卻心有惶恐?”

  “諸事皆瞞不過干爹,汝愚心里常想,人可擇死,品格遂有高下之別,無法擇生,亦能生來分出貴賤乎?賢與不肖,概莫能知,江寧諸公皆寄重于此子,未免太輕率了。”

  陳昂嘆道:“于他,卻也太沉重了。”

  徐汝愚微微一怔,心知干爹這話說的是自己生為世家宗子的無奈。

  初得子時,徐汝愚與別的初人父者一般無二,心中充溢著極致的喜悅之情,然而見到眾人視之為江寧之珍寶,恨不得將東南的恩寵都集到新生兒的身上,徐汝愚心里卻隱隱生出厭惡的情緒,愈是看到城中為新生兒的毓麟之禮繁忙,心里愈是不耐煩。徐汝愚回江寧后,對新生兒卻無初為人父者的熱忱,反生出一些疏離來。

  徐汝愚自言自語的說道:“人心辟易,百年維艱,此時的爭斗,看上去卻是相當的了不得。”語氣間卻有不屑眼下所為的自嘲。

  陳昂看著徐汝愚,心里暗道:汝愚心里雖有諸多不滿,在江寧卻無法說給別人聽。徐汝愚年庚才過二十五,沒有少年得志的躊躇,心里所充塞的卻是身居高位者的無限寂寥的感觸與凄惶,旁人終是無法明白。

  陳昂說道:“人心辟易,百年維艱,你終是選擇子行生前所漫漫求索的那條充滿荊棘的路。”

  徐汝愚微微一笑,說道:“去年別后,江寧終成了些氣候,汝愚心里遂生出一些奢望來。汝愚亦知勢之所趨,非人力所能更改也,只求能夠因勢利導成就了一些事。”

  曾幾何時,祝、樊兩族是橫亙在清江、雍揚之間巍峨不可摧的高山,此時的祝、樊兩氏卻只望能在江寧謀求到屬于自己的位置。江寧堅持要求祝、樊兩族放棄兵權,不然江寧則出兵蕩平祝、樊兩族不足十萬殘余兵力。

  祝、樊兩族共有十萬兵馬,卻分為無法通力合作的三股勢力,然而江寧在越郡就能征調超過十萬以上的強大兵力,更擁有在東南戰場上起著決定性作用的精銳水營,這場戰爭不用打就已知結局;除非天下的局勢一夕之間出現翻天覆地的變化。

  中州大地,除了西南渝州、東北范陽的戰事不斷之外,其余各地的戰事在進入九月之后都暫時的停歇下來,予人風平浪靜的表象。然而世人皆知此時的平靜醞釀著更大的危機。

  席卷北方五郡的風暴要吹到東南的上空,尚需一些時間;南平復辟的勢力曾經是東南的最大威脅,然而自從容雁門率部西征成渝之后,數十萬南平精銳便陷入崇山峻嶺之外的遙遙不知終期的戰事之中,留在南平境內的軍隊要應付南寧、江寧、荊襄三家的軍事壓力尚且捉襟見肘,自是沒有能力再來干涉越郡的事。

  南閩會戰結束之后,江寧與宛陵的關系時有交惡,然而世人皆知在兩家的關系之中,江寧始終占據主動。即使在越郡尚未完全納入江寧治內,徐汝愚依舊在兩家的邊境上采取咄咄逼人的強勢姿態。

  徐汝愚再非世人熟知的靜雅,突兀的變得盛氣凌人,讓人無從琢磨。

  陳昂定睛望著徐汝愚,目光灼灼,緩緩說道:“你能這么想,已是比他人高許多。今日若需有所舍棄,我亦能明白。”

  徐汝愚見陳昂不質問江寧與宛陵關系交惡之事,卻說出這番慰人心腑的言語,心里生出洋洋暖意。

  “谷石達攻破西京至今已有一百四十余日,谷石達給秦州帶來的破壞看似僅局限在秦州郡的西南一隅,但是其中醞釀的危機,汝愚深夜思來常不寒而栗。”

  陳昂說道:“荀燭武率流民軍西略,洗掠河東府,然而適時而止,在河東府夏邑等地重整軍力,為時將近一年。雖說荀燭武野念不消,但是正因為他暫時壓制住對秦州的野念,將兵馬集結在與汾郡相鄰的夏邑,終使得汾郡沒有因為災荒、流民發生全境范圍的大混亂。荀氏與清河李氏、青州伊氏始能聯合關應弓所率領的流民大營,在汴州形成一支頗具規模的抵抗呼蘭人的軍事力量。”

  荀燭武的流民軍只能向秦州尋求出路,否則將無根基可言,荀燭武將兵馬集結在與汾郡相鄰的夏邑,沒有繼續向秦州縱深侵略,自然也無可能威脅到東面的堅城洛川。雖說荀氏也不敢掉以輕心,但是由于荀燭武采取的吸納流民的政策,汾郡西部沒有因為流民問題而發生大亂。相比北唐、襄州、汴州等地的無序與混亂,汾郡西部算得上太平無事。

  徐汝愚說道:“秦州、汾郡等地今年的旱情相較昨年,并無太大的緩解,卻積久的混亂,產生的問題更嚴重,荀燭武在秦州河東、北地等地大量吸納流民,暫時解決了一部分問題。我擔心荀燭武在等待時機,只要時機來到,荀燭武將率領麾下的流民軍與谷石達在秦州大地一決生死,那時將無法顧及流民,汾郡西部也就陷入混亂之中,荀氏對此只怕準備不足啊。”

  陳昂始能明白:呼蘭人才是壓在徐汝愚內心最深處的焦躁與憂慮。

  雖然蔡逸率領殘族堅守范陽數月不倒,但是數十萬呼蘭精兵涌入幽冀,絕無可能讓區區一座孤城牽制住。令江寧眾人頗為疑惑不解:呼蘭王帳仍立在陰山南麓,呼蘭人在幽冀的軍務仍由賀蘭容若與褚師密諸子主持。呼蘭人究竟在等待怎樣的時機?

  徐汝愚與陳昂邊走邊說,不覺已出了西苑。

  東城圣游山腳下的上百進院落多為祝氏在江寧的私宅,徐汝愚入主江寧之后,將其辟為青鳳府與諸衙署,守備森嚴,平民禁足,夾道兩側高墻峙立,從高墻中間望出去,可見圣游山巔的蔥郁山林。

  青鳳府后園占地甚廣,后園東北差乎占據圣游山東北麓的一座矮峰。徐汝愚喜歡這里的景致,卻擔憂內府耗費奢糜,將丘陵周圍的區域從青鳳府的范圍內劃了出去。

  出于邵海棠的授意,演武堂從中辟出一塊場地,以為將領修行武道所用,校場與青鳳府后園相鄰,自然是方便徐汝愚出入其間。演武堂中能進此處來習武的將領,均是挑選出來予以栽培之人,與入選青鳳府司習錄事一樣,能得到徐汝愚的親自指點。

  徐汝愚與陳昂往那處走去,那里有幾名英氣少年持槍比斗,見徐汝愚走來,停下來行禮。徐汝愚與陳昂徑往矮峰行去,幾名少年又比斗起來。圣游山的山巖多為褚紅色,如晚天里濃郁得化不開的流霞,山中樹木葉小如卵,秋時也不枯黃,經不過風摧雨殘,徑直飄落,積了一地。

  出西園時,說的話題頗有些沉重,看到眼前秋意蕭索的情致,心緒愈加悒郁了。陳昂感覺遠處微有人息,覺得意外,這處應當還是禁區,莫非是演武堂的哪名憊懶少年在前面秋睡?

  轉過山壁,卻見山壁后一方絳色巨巖突兀而出,一名少年箕坐在巨巖上,細鱗精工甲敞開的兩襟掖在腋下,露出里面的青衣,頸間系著紅巾,一柄銀槍隨意插在巨巖前的泥地里。

  少年怔然望著北方天空的流轉不息的浮云,絲毫不覺徐汝愚與陳昂站到他的身側。

  徐汝愚想到蔡逸率領族人堅守著一座毫無希望的獨立無援的城池,心里酸楚,不忍去看少年寂寥的背影。

  陳昂看著少年冷峻如山巖的側臉,想起少年時的蔡逸來。

  陳昂微微嘆了一聲,少年驚懼顧首,見徐汝愚與一名清矍老者立在自己身后,急忙起身施禮。

  徐汝愚臉色微沉,說道:“今日校場可曾打掃?”

  少年垂頭取起銀槍,便要告退,徐汝愚擋下他來,說道:“你打掃校場之后,去尋水如影,另有策文需要你抄寫。”待他走后,與陳昂說道,“景略是舅父幼子,到江寧之后,沉默少言,與江寧子弟也多不合,令人堪憂。”

  陳昂說道:“新朝初創之時,高祖雖積病,然而威嚴尚存,能鎮河東世家,中原且安定,河東世家子弟交游甚密,我于那時與蔡逸相識。乍見景略,恍然若回到四十余年前。”

  高祖逐元氏出秦州,始創新朝,將有十年的時光,中州大地未曾起兵燹,陳昂憶起那時之事,感慨萬千。

  陳昂似乎陷入往事之中,低語說道:“高祖薨,欲傳位于弟,宗族逐之,天啟帝即位,在位三十六載,殊無良政,也無德行,河東世家遂不附內廷。天啟帝薨,秦州世家擁立少帝。少年即位,年僅八歲,政令悉出寺人,害祖制,秦州世家遂與內廷離心。你可知高祖之弟今日是何人哉?”

  徐汝愚搖了搖頭,說道:“干爹說來好教我知道。”

  陳昂說道:“這其中的秘辛已無關大局,因為當年的高祖之弟對宗族早已看得極淡漠了,他與你父有著一般的心思,自知窮盡人力尚不能改變這世界分毫,遂安心做起他的世外高人。我只當谷石達攻入西京,他會現蹤震懾之,讓谷石達有所收斂,然而我卻未料到他心散意懶至斯,杳無蹤跡可尋,卻聽璇璣說他有可能在江寧境內。”

  能以一人之力震懾數萬雄師,世間二三子,徐汝愚已知其人為誰。

  傅鏤塵追求的乃是脫塵而去,遁入虛空,塵世之事在他眼里比那虛無的道更虛無。

  徐汝愚與傅鏤塵在雍揚挑明月樓相聚一月,分別時傅鏤塵曾言:“等我去時,你便知道,莫要悲哀,那是我的大逍遙。”傅鏤塵話中之意是指他再度現蹤塵世之時便是離開塵世之時。數年來,徐汝愚雖然一直渴望再見傅鏤塵一面,但是心里知道傅鏤塵雍揚一行已把對塵世最后的不舍斬去,潛心等待飄渺莫測的道的召喚。

  雖然曹散將宣城酒樓之事說給他聽,他心里知道露出那一手無上玄功的人絕無可能是傅鏤塵。除了天師褚師端,天機雪秋、傅鏤塵雖然也屬宗師之列,但是嵇思勰、越斐雪等人與之并無世人想象中的那么大的差距。

  徐汝愚將其中緣故說出來,陳昂聽了微微一嘆,說道:“高祖逐元氏出秦州,約河東世家稱制,傅鏤塵居功甚偉,河東世家惟一能憑武力制天機雪秋者,惟傅鏤塵也。傅鏤塵其時名顯,棄世之后,識得塵世之事不過鏤塵雕影皆無妄,遂取名縷塵。列傳所載的傅顯卻是因病亡故,葬于河東府東陵。世人所知的宗師傅鏤塵卻是東陵襤褸衣衫污穢不堪的道人。這其中的秘辛,俱是你父親說給我聽的,想來當今世上能將東陵道與五十年前的傅顯聯系在一起的人已然無存了。你父親師出天機雪秋門下,行歷東陵,與傅鏤塵相遇,以各自的塵封往事約賭。兩人各輸一次,傅鏤塵將自己的過往說給你父親聽。你父親幼時遭大難,心中已將幼時記憶遺棄,所記得的都是拜入天機雪秋門下之后的事,拿你父親的話,他是沒有塵封往事的人。傅鏤塵睜開玄機瞳,一眼破去你父親修煉十年的千古逆流訣,你父親籍此打開封閉的記憶之門,憶起幼時之事,傅鏤塵遂與你徐家結下長達數十年的機緣。”

  徐汝愚想到生前只怕再無機與其相會一面,心里隱隱生痛,微抬著頭,望著通道上方狹仄的天空。

  過了片晌,徐汝愚方開口說道:“我欲將穆兒寄于傅師名下,取單字‘顯’,干爹以為可否?”

  陳昂點點頭,說道:“也好。想到恐無機會再睹宗師風范,平生一大恨也。”

  邵海棠、梅鐵蕊等人皆知陳昂已知江寧,然而陳昂終不愿見故人,陳昂禁足于西園之中,只與方肅、張仲道等人來往,璇璣自然留在西園陪伴陳昂夫婦。

  陳昂抵達江寧的次日,內府發出一封制文,徐汝愚為新生兒取名顯,小名穆兒,既不言明小兒將寄于何人門下,更無名字來源的解釋。

  徐汝愚為其子擇名卻不做什么解釋,江寧諸公心里雖有不滿,也不會說什么。徐汝愚本就常做出人意料的事,江寧諸公欲將徐汝愚完全納入他們心念中的范疇,終是徒勞之舉。

  各家遣使云集江寧,欲覷江寧虛實。

  魏禺統率鳳陵行營所屬的大軍向湖州、蘭陵逼近,但是祝昆達一樣遣使江寧。特別江寧封鎖廣陵、白石一帶的邊境通道,與宛陵的關系再度惡化到一觸即發的戰爭邊緣,令祝昆達生出許多奢念。江寧與宛陵因為某些不明的原因與宛陵陳氏交惡,便有可能對越郡內的世家采取更柔和的安撫手段,而非一意的征伐。與祝昆達懷著一樣心思,自然還有祝白衍、樊徹等。

  除了上述三家,南平舊朝遺族、江津易氏、清河李氏、南陽符氏、荊襄霍氏等勢力也遣出各自的使者。江寧與荊南僅隔著懷玉山,袁隆義則代表荊南世家聯盟親自抵達江寧,試探江寧近年將對荊南可能采取的政策。

  荊襄霍氏侵荊郡,造就袁隆義一人的威名。荊南的窮山惡水將袁隆義散聚游擊之戰術發揮到了極致,容雁門先西征后東顧的復辟戰略,也自然是考慮到荊南袁隆義的因素。

  袁隆義平素出沒山野,極少涉足荊南之外的土地,因而外人對袁隆義均不熟悉。袁隆義親自造訪江寧,便是徐汝愚心里也掩不住驚詫。

  荊南世家聯盟位于南平、江寧之間,特別江寧與南平日后在荊北爭奪,荊南勢力就顯得舉足輕重,袁隆義此行大概有所求。

  正典之前,徐汝愚本意不見任何一家的使臣,便是宴請也都是由梅鐵蕊、邵海棠等人率領鴻臚司的官員陪同。

  袁隆義晚陳昂一天抵達江寧,到江寧之后便向鴻臚司投書,要求面見徐汝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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