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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東海窘境

  張續率領青衛軍越過江水,抵達翠屏山北麓時,中壘軍與五校軍也奉命集結,不到十日的時間內,江寧在龍游的南面與東南集結了超過四萬的精銳兵力,而宛陵在龍游方向的守兵不過一萬人,并且都二線的衛軍兵馬。等陳預從宛陵率援軍馳援龍游,中壘軍主力又西移,進窺龍游與毗陵之間的防御空當。

  陳預不敢疏慢,一面從宛陵抽調兵力,一面令北線戰場上的精銳戰力南移策應。雖然北線戰場上的兵力沒有南移,但是宛陵緊急動員各處兵力向南線集結,南線在短期內集結了八萬的兵力。

  陳預心里清楚,雖然兵力相距不大,但是宛陵在南線集結的都是二線衛軍,最精銳的羽咋營軍主力都在北線彭城戰場上,并且南線兵力都是在倉促間從宛陵各地臨時調往南線,各部之間指揮體系混亂,糧草供給上有著諸多疏漏。

  如果徐汝愚執意北向,攻打東海,即便再多幾萬的兵力也無法建立可抵擋江寧犀利攻勢的防線來。陳預一開始就放棄消積防御的方案,將有限兵力中的四萬,集結到龍游城來,與江寧在廣陵的攻勢部署針鋒相對,以此試探徐汝愚的真正意圖。

  梅立亭本來率領中壘軍從白石境內進窺毗陵境的防御空隙,見陳預斷然放棄防御,將四萬兵邊集結到龍游,也隨之將中壘軍主力向南移到龍游西南的宿縣。宿縣隸屬宿州府,位于原宿邑北境,與廣陵相距七十里,得知徐汝愚將來廣陵,便率中壘軍主力繼續向廣陵靠近,將營壁筑在廣陵城西的小揚河南岸的緩坡上。在廣陵與龍游之間,百里方圓的范圍里雙方共集結了超過八萬兵力,是東海之戰結束后,東海境內在一處地方集結兵力最多的一次。

  隔著小楊河,透過小楊河上升騰起來極為淡薄的輕霧,望得見對岸營壘中的一堆堆篝火。軍士身形相錯,除了唧唧的蟲鳴,天地之間似乎還有一種神秘的聲音在傳蕩,寧神聽去,卻又聽不出什么。

  江寧的兵馬在廣陵時散時聚,此時對岸營壘中已沒有初時的倉皇與無措。隔岸相對的營壁靜寂無聲,似乎能聽見對岸壘壁上插著的松脂火把燃燒而發出的嗶嗶聲。徐汝愚不由心想陳預此時在對岸的營壘大帳中做什么。徐汝愚將目光落在靜靜流淌的河水上,薄霧輕籠的就像黑色綢緞一樣的河水里映著一空的繁星,靜謐而美麗。

  徐汝愚努力將自己從對往昔的回憶的掙脫出來,側過頭來,向魏禺問道:“你看陳預此時在想什么?”

  魏禺一怔,不知道徐汝愚是問陳預在龍游集結四萬兵力的意圖,還是僅僅猜測陳預此時的心思,說道:“陳預大概在想先生在想什么?”

  徐汝愚輕笑起來,魏禺素來不茍言笑,難得有這樣輕松的話語說出口。

  刑坤民說道:“陳預情知無法在南線形成對我軍的有效防御,在龍游集結重兵,窺視雍揚,大有我軍在別外異動他便會揮軍直取雍揚的勢頭,不過靜海水營近日返回靜海,陳預只怕又要打別的注意來試探大人的意圖了。”

  刑坤民乃云清虛之徒,東海會戰之前,追隨江凌天,執掌宿幫刑堂,徐汝愚出任雍揚都尉,識刑坤民之才,擢為后備營營尉之一,為徐汝愚守后備營,后出任五校校尉、五校司馬,以衛將軍銜統領五校軍。

  魏禺冷哼一聲,說道:“便是沒有靜海水營,我軍真要大舉越境,陳預首先想到只會是揮軍北撤。陳預將南線的兵力集結在三處,其用意便是發現我軍真有北侵的意圖,可以迅速放棄他漏洞百出的南部防御線,將兵力收縮到毗陵、沖田、泰如、邊邑一線,就如同東海之戰初期所形成的戰略防御線一樣。龍游直指雍揚背腹,地理位置卻也太突前了,處在宿縣、廣陵、青埔的半合圍之中,陳預若從龍游出兵,則要考慮后路會被西邊的中壘軍迂回截斷,除非祝家有勇氣出兵北渡江水,不然陳預自投絕路。”

  屠文雍說道:“祝連枝看不透江寧與宛陵之間的關系,行事會謹慎得很,吳州、歷陽實陷入我南北兩側的夾峙之中,青衛軍突然北上,祝連枝大概會以為我軍意在加強北面對祝族的攻勢。以目前所收集的軍情來看,祝同枝倒是迫切希望我軍與東海之間發生點什么,不僅將江水南岸的守軍都撤入城邑之中,將渡江所用的舟船都撤入四百里外的震澤湖中,其用意除了防止我江北的兵馬強行渡江之外,也仿佛要我江寧放心的跟東海打一仗。”

  眾人皆笑,魏禺心神一動,說道:“此處旗幟不減,暗中抽出一萬兵力渡江去襲吳州,可否?”

  徐汝愚說道:“終要以戰威懾,襲吳州可以,你以為應襲何處?”

  “湖州。”

  吳州一府五邑,近年仿江寧政制置縣,共置縣二十九,分屬蘭陵、吳州、湖州、澤江四區,蘭陵與江寧相接,與宿邑隔江相望;蘭陵以東為吳州,與雍揚隔江相望,往南則是寬廣六萬頃的震旦湖,湖州位于震旦湖的西南,與新安相鄰,澤江鄰海,與靜海隔江相望。

  雖然置縣二十九,要津險隘之地惟屬蘭陵、吳州、湖州、澤江四城,徐汝愚控制江寧之后,祝族的勢力被分為兩處,只要攻克湖州城,不僅能完全將祝族在兩處勢力的分割開來,還能控制住震旦湖、吳江水系,冀虎軍的戰艦可以通過震旦湖、吳江水系抵達祝族勢力的任何一處。

  眾人聽徐汝愚同意奇兵襲吳州,不約而同想到湖州城,不過奇襲湖州,最佳是從江寧、崇義、新安三城中的一處出兵最佳。江寧距湖州二百里,崇義距湖州一百五十里,新安距湖州不過七十里。然而青衛軍突然北上,江寧在南岸的兵力就顯得薄弱,除了駐守江寧的武衛軍,驍衛軍移駐到原先青鳳軍駐防的鳳陵,只有兩萬宿衛軍部署在與樊、祝兩族綿長的邊界線上。經過靖海諸戰,驍衛軍與清江境內的宿衛軍都需要一定時間的休整,而靜海水營需要休整的時間更長。除了江寧之外,江水南岸抽調不出兵力,崇義、新安兩地的兵力加起不越過一萬,倒要預防祝家從歷陽、湖州出兵來襲,從江寧出兵卻瞞不過祝族布在江寧的眼線,然而從江北出兵,先要悄無聲息的穿過吳州、蘭陵之間的空隙也是不可能。若讓祝家發現一萬奇兵的行蹤,又如何能夠奇襲湖州得逞?

  徐汝愚點點頭,笑道:“只要不滯留在吳州境內,即使奇襲湖州不得,也能迅速避到新安,只當作兩地駐軍換防,也無大礙。”與魏禺說道:“文雍對越郡地形頗為熟悉,你可與他商議行軍路線。”

  徐汝愚目光掃過梅立亭、刑坤民諸將,問道:“有誰愿到新安城駐防?”

  刑坤民說道:“不如我隨魏將軍渡江?”

  刑坤民與梅立亭各統一軍,但是兩軍都集結在廣陵附近,勢必要委任一人統轄全局。刑坤民尚不以為自己有資格與梅立亭爭這臨時的廣陵行營總管之職。解除與東海在小揚河兩岸的對峙,除了張續在白石出領白石行營總管之外,江水北岸只需一人統轄原雍揚府境內的軍事即可。東南普濟島威脅已經消除,對祝樊兩族的攻勢卻從江寧直接出兵,與其那時被召入司馬衙,不如現在主動請令渡江南下。

  徐汝愚點頭說道:“你與沈冰壺各抽調所部精銳,秘密潛回宿邑城中。”

  一軍滿編可超過一萬二千人,然而精銳約六千人,也是非戰時維持的基本兵力。非戰時,刑坤民以衛將軍銜所能統轄的兵力也只是五校軍第一軍六千精銳,遇戰可從權統領五校全軍,得到江寧假節,可正式統領五校軍甚至可節制數軍。

  張續以青衛軍統領的身份出任白石行營總管,并非出于對白石管理的需要,而是對白石周邊的領土有所要求。與行轅行營院是地方最高軍事機構不同,成立白石行營則是為了更有效的整合各方面的軍事力量。

  以往糧草運輸歸長史府糧監司負責,軍情刺探歸司聞曹負責,張續作為青衛軍統領的職權被嚴格的限定在軍事戰術的運用上,組建戰時行營,將與斯戰相關的職權都統歸到行營之中。對祝、樊兩族的軍事行動將由江寧直接指揮,除此之外,江寧還需要在三個方向組建戰時行營,一是針對北面的東海,組建廣陵行營,一是針對西北面的永寧,組建白石行營,一是針對東面的荊郡,組建鳳陵行營。

  鳳陵行營除了要分擔對歷陽的攻勢外,還將直接面對南平的壓力,無論是馮遠程還是即將出任宿衛軍統領的肖烏野都無資格出任鳳陵行營總管,或許徐汝愚會自領鳳陵行營總管之職也不是沒有可能,畢竟鳳陵行營將集結半數的江寧精銳戰力。

  此時宛陵的巡哨巡經對岸發現這邊的人影,大聲呵斥著,胡亂向這邊射箭,亂箭蓬飛,尉潦手臂一挽,將橫撞到徐汝愚面門的幾支長箭抓在手中,欲甩手射去。

  徐汝愚止住他,說道:“我等在這此覬覦其營壘,已是無禮了。”轉身走到不遠處的一道齊肩高的護墻后面。

  江寧與宛陵軍隊隔著小楊河互相射殺本是慣常之事,限于徐汝愚的嚴令,不能越過小楊河去,刑坤民接手廣陵防務之后,就在小楊河的河堤上修筑一道道間斷的半身高護墻,配制三百步射距的強弩,獵射對岸的巡哨。刑坤民得知徐汝愚要親臨廣陵,猜他不喜此事,提前半日將部署河岸護墻后的射手撤去。

  北岸營壘中馳出一隊人馬,借著星光,徐汝愚認出為首一人正是陳預,側過身子吩咐:“結燈照河,陳預已曉得我來廣陵了。”

  方肅視野不及那么遠,看到當前駿馬上的健碩身形也猜出陳預領著精衛來河畔與徐汝愚相會,嘆了一口氣,說道:“陳預頗能識人,卻不識己。”

  徐汝愚默無言語,凝目注視北岸。兩岸支起風燈,伸過河堤,懸在河面之上。

  陳預目光在方肅身上停了一瞬,便落在徐汝愚的清俊的臉上。陳預兩鬢已經斑白如霜,一雙眸子如夜色下的河水,射出幽邃玄澤。

  陳預不悍然對彭城發動攻勢,范陽未必會是今日這般的不可收拾,雖然陳預初時有可能受到張季道的蒙蔽,但是以陳預的威望與權勢能夠挽回局面,他未曾如此,心中也有所奢求吧。方肅坦然面對陳預,并無愧疚之感。

  陳預凜然說道:“范陽眾人已歸江寧,江寧因何還要兵壓東海,莫不成你我兩家要將無數健兒的熱血灑進這湯湯河水之中,讓南平、青州的人笑話嗎?”

  徐汝愚看了陳預一眼,目光落在河面上,緩緩說道:“呼蘭大賊,距東海不遠矣,東海為何不能放下昔時的恩怨,與青州共擋異族。”

  陳預說道:“呼蘭人的鐵騎何時能踏過汴水?鐵騎雖然無敵天下,卻無法在澤國與戰艦爭勝,東海又有何憂?青州與你有殺父之仇,與我東海有侵凌之恨,此時不共圖青州,更待何時?”又說道,“待我東海取得青州,阻呼蘭鐵騎于汴水之北,白石全境讓給江寧又有何妨?然而江寧當務之急乃是安定越郡,向西進取,南平乃江寧大敵也,何故在此與我東海做這些親者痛仇者喜的事情?”

  徐汝愚擰起眉頭,將臉上泛起的痛苦神情掩去,緩緩抬起頭,雙眸如星子一般射出清亮的光,望了陳預眉間結起的細皺,說道:“我與東海共守東南,然而置天下萬民于何處?東南之地,利攻不利守,你我兩家守東南臨到最后,終會亡于南平或是呼蘭之手。”

  “青州伊氏騎墻搖擺,呼蘭勢勝,便會投附呼蘭為患中原,今日不取彭城,待他日伊氏將彭城獻給呼蘭,東海悔之晚矣。”陳預眉頭揚了揚,說道,“你素來不貪權勢,今天未何有天下念?”

  徐汝愚頓覺陳預身上有諸多可悲之處,不愿與他就彭城之事爭辯,說道:“天下非世家之天下,萬民有焉,呼蘭奔逐,世家擇主而附,萬民悲苦。汝愚不敢妄言全無私欲,然則此乃中原生死存亡之際,匹夫不能推責,汝愚未敢獨戀其身,遂立天下志以安天下民。”

  陳預臉色陡然一變,瞬息回復過來,卻落在小楊河這邊眾人的眼中。

  雖然知道江寧最終會走上爭霸天下的路,卻沒有想到徐汝愚在小楊河畔親口將志在天下的意圖道出口。天下群雄之間,卻是東海與江寧要最早分出勝負。

  陳預目光在徐汝愚臉上逡巡不定。

  江寧剛剛完成靖海諸戰,雖然殲滅寇兵六萬,江寧傷亡也不會少,又有數萬兵卒將勇滯留在義安戰場,以江寧目前的狀況,要全面的發動對祝族的攻勢絕無可能。公良友琴、許伯當等人在荊北集結了南平東線近十萬的戰力,如果江寧悍然發動越郡之戰,公良友琴大概不會坐壁上觀。

  徐汝愚輕嘆了一口氣,說道:“汝愚不敢獨貪天下,只欲漢廷不受外侮、平民能夠存身,東海與江寧,乃是東南的背與腹,一地殘則東南殘,青州乃東南表里,淪落呼蘭蹄下,則兩淮受侵,汝愚惟愿東海與青州息兵,放下前仇共抵外侮,別無他求。”

  陳預臉上隱有凄惶之色,說道:“你何時學來這般先兵后禮?東海雖然窘迫,尚不怕棄恩小兒以兵相逼。”

  徐汝愚臉色大變,萬料不到陳預此時說出這樣沒有轉圜余地的話來,想想自己也將陳預逼得無處可退的境地,不由有些黯然神傷。

  東海能不能從彭城退兵已非陳預一人能說得算了,此番江寧兵壓南境,陳預手忙腳亂的從各地調動兵力來南線防御,而沒能從彭城戰場抽調出一兵一卒,表明在羽咋營軍之中,張季道這樣的外姓將領已經取得主導作用。

  即便江寧撤兵,陳預也不敢將集結起的兵力解散,不僅如此,為了再次取得東海的主導權,陳預只有繼續增加自己手中的籌碼才行。北線八萬精銳、南線八至十萬的兵力、三萬水營、宛陵八至十萬的后備兵力,維持如此龐大的軍備,卻無法向外發動攻勢,不出數年時間,就會將東海壓跨。

  徐汝愚雖然看到自己目的已經達成,臉上卻無喜色。陳預最后凄厲刺人的話大概是在那瞬間識透江寧的用心吧。

  江寧不過一次軍事集結,就讓東海在以后的數年時間內不得不維持如此龐大的軍備,由于內部的矛盾,如此龐大的戰力又不能齊心協力向外發動攻勢,只是空耗東海的財力,這就是陳預所意識的窘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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