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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海金梁】 第五四五章 戰之殤

  (女生文學)

  牧野原戰場上,大戰已經平息、狂風也已經平息。

  這風來得急、去得也快,沒過多久便無影無蹤,倒把天上的浮云吹散,露出了滿天的繁星。

  但就是這來去匆匆一陣風,卻徹底顛覆了戰場的局勢!幾十萬勝券在握的齊軍,轉瞬間兵敗如山、倉皇逃竄;而眼看就要全軍覆沒的秦軍卻神奇的獲得了勝利,并展開了乘勝追擊,誓要將三十萬齊軍一網打盡!

  按照戰場上的形勢,秦軍應該很容易達成這個愿望,但趙無咎還沒有死…

  百勝公從顛簸中醒來,便聽到周遭兵荒馬的聲音。

  趙無咎也不睜眼,沙啞著喉嚨道:“停!”但聲音很快湮沒在一片嘈雜中,并沒有被身邊的虎衛聽見。

  “停下!”趙無咎提高了嗓門,用盡力氣大叫一聲。

  “公爺醒了…”周圍人終于聽到了。大車戛然停止,眾人驚喜莫名的圍攏上來,七嘴八舌的問安,仿佛一下子找回了主心骨。

  趙無咎不耐發的皺皺眉,根本不理會周圍人的聒噪,自顧自的嘶聲道:“扶我起來。”

  一個親近參佐趕緊上前,將老公爺小心的扶起,輕聲道:“大帥,您的身體…”

  待坐直了身子,趙無咎終于睜開眼睛,出人意料的是,他的雙眼亮如黑漆,目光銳利的瘆人,竟是比今天早些時候還要精神。

  世事果然難以捉摸,前rì里老趙被秦雨田的地雷陣震得鼻血直流,那便是內腑受傷出血的表現。那傷初時極輕,老趙這種死要面子的家伙,定然不會看大夫。但那淤血不會自動消散,指不定何時,便會轉移入腦,把個老趙變成植物人。

  所謂‘福兮禍所伏、禍兮福所倚’,此話乃是真理,經歷了今生第一場大敗,奇恥大辱讓百勝公心情激蕩,竟把那口淤血吐出來,身體自然輕快許多,心思也通明起來。

  看一眼黑沉沉的原野,除了星星點點的火把,什么也看不見,趙無咎只好開口問道:“這是到哪了?”

  “回大帥,我們到野豬嶺一帶了。”身邊將領趕緊回答道。

  “秦軍追的緊嗎?”趙無咎面無表情的問道。

  眾將默然,沒人能回答這個問題…所謂‘沖鋒在后、撤退在前’,他們這些頭頭腦腦跑在了隊伍最前頭,自然無法知曉后面的情形。

  “前面有多少人?”趙無咎換個問法道。

  “一萬…或者兩萬。”將領們不確定道。

  “荒謬!”趙無咎狠狠一拍車轅,不顧帶病之體,便要支撐著站立起來。

  邊上的將領紛紛勸阻,卻被他殺人的目光嚇住,一動都不敢動。有人上來要扶他,也被他狠狠的推開。

  不理會這些貪生怕死的小人,趙無咎深一腳淺一腳的向道旁土坡上走去。不一會兒便氣喘吁吁、滿頭大汗,卻依然用寶劍拄地,艱難的向上走著。

  面面相覷了片刻,眾將趕緊打著燈籠火把,拿著披風圍脖,小跑著跟了上去。卻沒人敢靠近王爺,只能亦步亦趨的跟在后面,防備著老爺子突然摔倒。

  但令人驚奇的是,趙無咎非但沒有摔倒,反而越走越穩,當站在坡頂時,已經可以穩穩挺立了。

  “點火,升旗!”粗聲喘息幾下,百勝公便大喝一聲道:“讓孩兒都知道,老夫還活著,我的戰旗還沒有倒!”

  隨著百勝公的一聲令下,土坡左右接連燃起一團團火光,把個野豬嶺照耀的一片通明。

  突破的頂端,是那火光最密集的地方。在那里,一根長長的竹竿挑著面殘破的雄獅戰旗緩緩立起,旗下肅立著一身元帥金甲的百勝公,夜風拂動著他帶血的銀須,但他的身軀卻紋絲不動,宛如上古神祗一般,令人忍不住頂禮膜拜。

  潰逃至野豬嶺的齊軍一看到那面戰旗,還有旗下挺立的老者,噤若寒蟬的心,便奇跡般的鎮靜下來…

  這面戰旗、這位老者已經為原本孱弱的齊國,遮風擋雨三十年了。三十年間帝位傳了三代、丞相換了四任,不變的只有這面迎風招展的大旗,這位百戰百勝的老者…他早已化身為齊人心中的守護神,其地位甚至超越了齊國皇帝!

  所有人、包括齊國皇帝也這樣認為,只要有這面旗在、有趙無咎在,齊國就永遠是當世最強的!如果沒有了這面旗、沒有了趙無咎呢…沒人敢進行這種設想。

  所以當那面戰旗倒下,才會對齊軍的士氣造成致命的打擊;所以當那面戰旗重新立起來,官兵們惶恐不安的心靈,頓時得到莫大的撫慰…

  望著領前越聚越多的官兵,趙無咎沉聲吩咐道:“讓虎衛全都打起火把來!”一千虎衛很快便沿著山嶺兩側舉起了一千火把。

  “讓孩兒們都到火把后面站立!”趙無咎面無表情的下令道,說完便定定望著遠方,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逃過來的兵士都被引到了火把后面,人數越聚越多。也許是置身于人群之中、也許是看到坡頂那如山挺立的身影,官兵們因為戰敗而產生的恐懼逐漸消失,神智也也逐漸清醒起來。

  過了好一會兒,追兵才到。

  秦國騎兵紛紛勒住馬韁,驚疑不定的望著前方連成片的火把、旌旗,也有人迅速通報隊伍后面的幾位將軍。

  秦靂便在皇甫戰文和李龍的陪伴下,催馬趕到前方。

  借著通明的火光,幾人能清晰的看到那面雄獅旗幟,還有大旗下的金甲老者。

  幾人交換下眼神,均從對方眼中看到了無奈…他們實指望著能借此天賜良機,將齊軍主力一網打盡,這才不顧疲勞傷痛,率軍星夜追殺。但幾人都是帶兵多年的將領,自然清楚部下已經到了極限。

  若是‘痛打落水狗’這種輕松過癮的追擊,當然一切不成問題。卻著實沒有能力再打一場硬仗苦仗了。

  看一眼伏在馬背上喘息的兵士們,秦靂沉聲道:“二位怎么看?”雖然貴為大殿下,但他對另外兩軍的代表,還是保持著必要的尊敬。

  “窮寇勿追啊…”皇甫戰文輕嘆一聲道。

  李龍撇撇嘴道:“狗急了還跳墻呢。”

  見兩人干脆利索的表了態,秦靂點點頭道:“百勝公要拼老命了,看來今天只能到這了。”這黑燈瞎火的,自己這邊又筋疲力盡,若是強攻的話,戰果還未可知呢。

  “能把百勝公逼到這份上,已經足夠令末將夸耀一生了。”李龍笑瞇瞇道:“放在昨天,我們還是群惶惶不可終rì的敗兵之將呢,人生還真是唏噓啊…”

  皇甫戰文也頷首道:“強弩之末不能穿魯縞啊…”

  既然意見一致,三人便要收攏隊伍,準備撤退。

  卻聽著對面一個低沉的聲音道:“老夫是趙無咎,請大秦成親王殿下出來說話。”

  三人互相看看,還是由皇甫戰文出聲回應道:“追擊爾等喪家之犬,便如殺雞焉用牛刀?我家王爺早歇息了。”尖酸的語氣引得秦軍一陣哄笑。

  齊軍剛要憤怒的聒噪,卻見百勝公一抬手,十多萬人便重新安靜下來。“不錯,這一陣是你們贏了…”只聽趙無咎不疾不徐道:“老夫要恭喜你們!”

  “那我們倒要謝謝…百…勝…公…爺了。”皇甫戰文把‘百勝公’三個字咬的極重,顯然是在刻意羞辱趙無咎。

  趙無咎卻不以為意的笑笑道:“世上哪有常勝不敗的將軍?就算我百勝公,也只能說是百戰百勝,卻也會在第一百零一次栽個跟頭。”說著話鋒一轉道:“但你們也不用太過得意,這次老夫是輸了,卻不是輸在秦雨田的手里,而是輸給了老天爺!”

  見他說得云淡風輕,皇甫戰文幾個十分不爽,李龍忍不住出言嘲諷道:“公爺的臉皮到是厚啊,輸了還這么理直氣壯的!”

  “你說的不錯,老夫就是臉皮厚。”趙無咎哈哈一笑道:“想要老夫服氣,就憑真本事擊敗我一次!轉告你們家王爺,今rì之仇,老夫定然百倍奉還,希望下次他還會這么好運!”說著一揮手道:“不送了!”

  一番話便把齊軍失落的信心重新撿了回來…是呀,這次秦國撞了大運,這才僥幸勝了一把,若是下次還能撞大運,那也不要打仗了,俺們直接抹脖子算了。

  一旦把問題歸咎于老天爺,官兵們心里便輕松多了,還有人叫囂著要與秦軍再戰一場,看看到底誰是英雄、誰是狗熊!

  趙無咎全當那些人是在放屁,他自家事自家知,這些殘兵敗將潰逃數十里,丟盔棄甲、狼狽不堪,不修整個十天半個月,是休想恢復戰力了!

  ‘能安然脫身就不錯了,還要求啥呀?’趙無咎心中苦笑道:‘一群雀蒙眼!’

  雙方既然都不想再打,自然也就打不起來了。又對峙了一會兒,便趁著夜色各自撤走了…

  視線回到牧野原,這里卻沒有絲毫大勝之后的歡樂氣息,充斥著原野上空的,除了濃重的血腥味道,便是無盡的憂傷和悲痛,因為這空前的勝利背后,是慘重到令人窒息的犧牲…

  “王爺,我軍大概的陣亡人數出來了。”沈青輕聲道,他的部隊損失最重,也就沒有參加追擊,而是留下來指揮民夫打掃戰場、掩埋尸首、救治傷員。

  秦雷倚著那面牛皮鼓,安靜的坐在大車上,仿佛睡著了一般,一動也不動。但他的雙目定定望著橫尸遍野的戰場,顯然是醒著的。

  沈青便住了嘴,靜靜的立在王爺身邊。

  一靜下來,他便清晰的聽到傷者在痛苦的呻吟、兵士們在輕聲安慰,民夫們在為死難的將士哭泣…

  沈青這才感受到王爺心中的沉重,但也不能一直沉默下去,他只好硬著頭皮開口道:“王爺打破了百勝公的神話,今天應該高興才是。”

  “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里人…”良久,秦雷終于緩緩道:“今夜有多少個家庭支離破碎,有多少忠魂埋骨他鄉,孤憑什么高興?”

  沈青無言以對。

  深深的嘆口氣,秦雷看一眼天上懸著的孤月,這才轉頭望向沈青道:“是孤王矯情了,我們議正事兒吧。”

  “是。”沈青輕聲道。

  “你剛才要報什么來著?”秦雷一邊揉著太陽穴,一邊出聲問道。

  “大概的陣亡人數。”

  “我要準確的。”秦雷沉聲道。

  “因為騎兵部隊全部出動了,只能通過收殮遺體估計,所以無法拿出準確的數據。”沈青小聲道。

  秦雷沉默的點點頭,卻不再說話。

  沈青只好接著道:“總共有我大秦一萬九千具遺體,其中我們京山軍損失最重,足有六千多;再就是天策軍五千五百,龍驤軍五千,其余的是民夫。”

  秦雷閉目良久,才幽幽問道:“重傷的呢?”只要不是致命傷,兵士們一般不會當場死去,但這個時代的醫療條件太差了,大多數人熬不了多久,也就陸續死亡了…即使命大不死,也會落下終身殘疾,被軍隊無情的拋棄。

  所以此時有專門的補刀隊,跟著軍官在戰場上巡視,挨個檢查那些傷者,只要確定沒法再站起來的,不分敵我,便會一刀給個痛快。

  秦雷花費了巨大的金錢與精力去研發戰場救護,但因為這個時代的外科太落后,許多難關根本無法逾越,是以也只能減少死亡率,卻無法避免殘疾。

  但他依舊頑固的阻止了補刀隊上場。

  “幾乎個個帶傷,”沈青滿臉痛惜道:“重傷的也有兩萬多,咱們京山軍又是最多的,足足有五千人;天策軍四千、龍驤軍也有三千左右,其余的都是民夫。”

  咽口吐沫,他又蚊鳴道:“這其中有一半再也站不起來的,您看是不是…”

  秦雷猛地抬頭,雙目兇狠的盯著沈青,把個指揮千軍萬馬的沈將軍駭得噤若寒蟬,只聽王爺從牙縫中迸出幾個字道:“你…要…干…什么?”

  沈青趕緊雙膝跪下,把頭埋在地上,一句話也不敢說。

  秦雷卻不依不饒,伸手把自己的心腹愛將拖起來,兩眼直勾勾的望著他,咬牙切齒道:“你給我記住,也讓所有人都知道,任何一個傷員,不管他是缺胳膊還是少腿,都要全力救治,要是誰敢敷衍了事,甚至…甚至還想著補刀的,孤王就把他先補了!!”說到最后,已經是抑制不住的咆哮起來,引得周圍人連連側目,不知道沈大人怎會觸到王爺的逆鱗。

  沈青面色慘白,汗珠子也下來了,雖然不敢反駁,但那緊緊抿起的嘴角,卻透露了他心中的倔強。

  “怎么,不服?”秦雷惡狠狠道。

  “不是,屬下只是覺著…”沈青干脆豁出去了,聲音低沉而清晰道:“王爺不應該感情用事!”

  “孤怎么著感情用事了?”

  “您要屬下把珍貴的藥品資源優先用于重傷號,要我們全力救治那些根本不可能再站起來、甚至不可能活下去的人,就是…”雖然一肚子意見,但他還是頂不住王爺那吃人的目光,聲音越來越低,到最后也沒把‘感情用事’四個字說出來。

  但秦雷全明白他的意思,冷哼一聲道:“放屁!如果易地處之,換做你是躺在那的,你也會這樣理直氣壯的要求孤王,不要救治嗎?”

  “是的!”哪知沈青毫不猶豫的點頭道:“如果卑職不能再站起來為王爺征戰,我會請求補刀的!”

  秦雷難以置信的望著他,卻見沈青眸子里一片清明,顯然不是作偽。

  仿佛第一次認識他一般,秦雷松開手,緩緩搖頭道:“你怎能如此冷血呢?那些人都是我們生死相托的兄弟,照顧他們是我們的義務啊!”

  沈青默然,但很快又抬起頭,通紅著雙眼問道:“卑職請問王爺,您的志向可曾改變?”

  “怎么扯到志向上了?”秦雷繼續搖頭道:“我已經永遠不能回頭,這你不用擔心。”

  “古人有云‘一將功成萬骨枯’,一個將軍想要成功,尚且需要萬人犧牲;而要達成王爺結束世、一統三國的夢想,又該需要多少兵力,該多少人犧牲呢?”

  秦雷一時語塞,他有些明白沈青要說的話了。

  但沈青不知他有那么高的悟性,還是在喋喋不休道:“少說也得各有百萬吧?”

  “屬下請問王爺,以我大秦的國力,能在連年征戰之余,還養著這二百萬嗎?”

  秦雷啞口無言。

  “其實這話屬下一早就想跟您說,只是以前咱們京山軍DúLì作戰,死傷微乎其微,說了就怕您以為是小題大做,不放在心事。”沈青的婆媽勁兒上來,話頭止都止不住:“卑職斗膽說一句,王爺您的心太善了,古往今來成大事者,無不是心如鐵石,手段剛烈的…”

  秦雷被說的十分郁悶道:“那些人不都是愛兵如子嗎?我記著書上說太祖還為傷病吸過膿呢…”

  “樂先生說過,成大事者應該是外圣內王,愛兵如子也好、不拋棄不放棄也罷,這樣的仁義的圣人舉動,只是表面上做做樣子罷了,可千萬不能當了真啊。”沈青見王爺面色變幻不定,暗道‘有門’,便再接再厲道:“王爺可以不下令,全當是屬下的個人行為,一切與您無關。”

  “不要把別人當傻子,更不要把史家當笨蛋!”秦雷使勁揉揉頭道:“我腦子有點,你先到邊上站一刻鐘,等我想清楚了再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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