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長喜團團一禮,施施然地解說道:“各位東家!這次高東主托小店辨別澳洲人的銀元成色,實在是看得起小店過往一點虛名!自五十多年前小店的祖輩辨過弗朗機人的十字銀餅之后,這廣府地面上已是快有一甲子沒做過這等活計了。”
座中諸人大多都是家傳幾代的生意,有幾個在當年辨十字銀餅時還是跟在家中長輩屁股后面的毛頭小子,對此還頗有些印象,聽到這申公寶講古,也是微微頷首,追憶往昔崢嶸歲月稠。
不過一個小輩在一干大叔大爺面前講快一甲子前的古,實在是不合適,點出了自家的“權威”之后,“申公豹”就打住話頭,突然出手一指,“唰”的一聲風響,把眾人的目光又聚在了一起。
“看成色,小子我有些把不準,畢竟這黑燈瞎火的,只靠兩只澳洲油燈,還是比不過天上太陽好。而且這油燈雖亮,但火色還是帶點發黃,今個若是銷金看色,小子只能有請各位明日再來了。”
說話留幾分余地,傾銀銷金這一行全是這份德性,大家也懶得說什么,只是各拿各的架子等著“申公豹”接著的話。
“不過,這庫藏紋銀又叫雪花銀,說的就是色澤純白如雪,若是成色低了,就絕無雪白之色。就小的看,只從成色看,這澳洲銀錢的成色只是稍遜庫藏紋銀少許,只不過熔化之后再看,卻又有不同。”說完小申掌柜望了望老申掌柜,申掌柜只是捋著胡須,閉目微頷,并不發話,小申心中大定。
“官定庫銀足文得銀九成三分有奇,這澳洲人的銀子,依小子看當是八七五看色。”小申掌柜享受了一番萬眾矚目之后才不疾不徐地下著結論。
圍坐在一起的商人們立刻起了一陣騷動。
聚集在聚豐號里的商人們都是廣州城里首屈一指的大商人,不少人是工商總會的理事或者各行業公會的會首。基本上是本行業的翹楚,有著莫大的影響力。在新成立的廣州工商總會里,也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
今天劉翔在市政府召開了一個工商總會的特別會議,內容是元老院即將在廣東發行新幣,廣州特別市是第一個。所以特意召開會議“曉諭”各行業的會首,要他們做好配合工作,保證錢幣流通無障礙。
商人們都是成了精的,一聽這是“曉諭”就知道是毫無商量余地的命令。換句話說,這三個月,澳洲人在廣州城里吹吹打打煞是熱鬧,都是墊場的,真正的壓軸戲在這兒呢。
別看中國古代沒有系統的金融學理論,但是從漢代的桑弘羊起,商人們對此多有無師自通的。因為朝廷的貨幣政策破產的固然很多,從中撈取巨額利潤的也不少。澳洲人在海南搞得流通券體系,商人們多少有所知曉――有不少人因為和臨高的貿易,已經接觸過這種“澳洲”紙幣。
現在澳洲人到了廣州,在廣州推行新幣這件事上,商人們多少有些心理準備。實話說,商人們對流通券這東西并不是十分抵觸,因為海南島上這種紙幣流通良好,澳洲人的官府也都認賬――比起“只許我拿它當錢,不許你拿它當錢”的大明寶鈔來說這就是非常有良心了。
不過,大明寶鈔給商人們留下的負面印象實在是太深刻了,一想到澳洲人可能會全面流通紙幣,商人們的心里直犯嘀咕。許多人已經將手中成色最好的銀錠秘藏起來,以備澳洲人搞當初大明的故伎:強迫商賈百姓將白銀兌換成鈔票。
然而會議上卻沒有提白銀兌紙幣的事情,新幣依然是銀子,只不過,變成了銀圓。
銀圓這東西商人們早就見識過,幾十年前弗朗機人來廣東貿易的時候,從船上卸下來的就是這種亮閃閃的圓形銀餅子,后來紅毛人也帶來了銀圓。這種番銀因為成色好,大受商賈們歡迎。但是,商人們極少直接使用,要么是剪碎了稱量使用,要么干脆直接改鑄成銀錠。
雖然去過海外的商人們都說在海外許多地方,這種圓形的番銀是直接流通使用的,但是在大明可沒人這么干:一來信不過銀子的成色,早年來得番銀倒是成色分量十足,后來來得多了,許多銀餅子大小不一,成色分量也有差異,最后還是剪碎了稱量著用才讓人放心。
澳洲人拿出來的銀元卻和弗朗機人、紅毛人帶來的完全不同。雖說大小重量相差無幾,然而精致程度卻很“澳洲”――和他們賣出來的“澳洲貨”一般的精致。每一個人一拿到手中,都忍不住久久的把玩。
不但色澤銀白閃光,那近乎完美的圓形,精細到纖毫畢現的圖案,讓每個拿到人的都覺得這不是錢,而是一件精美的工藝品。和他們以前見過的任何一種銀元、銀錠相比,堪稱云泥之別。
不過,再好看的銀錢,也得瞧瞧成色。商人們聚集在聚豐號里,就是想瞧瞧這澳洲銀元的成色如何。
“成色如此,份量呢?”高舉問道。
“每一枚合六錢七分六厘。”小申掌柜說道,“枚枚如此,不差分毫。”
“這是澳洲錢,不足為奇。”有人笑道,“那半元錢和二十分錢呢?”
“這兩種小銀元,成色就差了許多,”小申掌柜道,“看色都是六成。”
在座的商人們微微起了騷動。這話一說,有幾個參會的掌柜東家就耐不住了,互相咬起了耳朵,場面一時嘈雜了起來。顯然,澳洲人預備發行的三種銀元,成色并不十分好。除了壹元幣之外,另兩種的成色比他們估計的都要低。單從外表看,三種銀元的成色似乎是相差無幾的。
朱老板哼了一聲,道:“這澳洲人進城沒幾天,這聚斂之術倒是精純!”
降低成色,這都是鑄幣上傳統的聚斂之術。現在市面上泛濫成災的各種崇禎通寶便是如此。更不用說各種私鑄的小錢雜錢了。
“話也不能這么說。”糧食行的丁掌柜說道,“要說澳洲人要聚斂,何必鑄什么銀元,就把那流通券拿出來使便是――不收的殺頭,豈不容易?”
丁掌柜的糧食行當因為受了澳洲人的取締牙行的好處,說話免不了有偏向。不過這話卻說得在理。澳洲人發行銀幣,不管成色如何,總還是銀的。要說成色差,他們每天收進來的各種散碎銀子,成色更是五花八門,每天光看色秤量就要費很大的功夫。
高老爺在他們討論成色的時候一直沒說話,這時候又慢悠悠的問道:“老申!大伙拿給你的樣錢,是不是成色、份量都一樣?”
參加這次會議的商賈們,每人都得了一套“樣幣”。拿來給申掌柜銷金看色的,正是其中一套樣幣中的三枚銀幣。
申掌柜點頭:“回高老爺您的話,這錢也真是絕了,我打小跟著爺爺、爹在這鋪子里學生意,經過手的金銀銅錢也算多了,從沒見過這么整齊劃一的錢。放在戳子上秤,枚枚不差分毫。”
大伙都是商場老手,自然知道這錢幣成色份量劃一的好處。
“成色份量整齊劃一有什么用?”朱老板又發話了,“這銀錢一到了市面上,自然有人去剪邊磨面。你就看這市面上的銅錢,哪個不是這樣?到時候一樣要看色秤量了才能使。”
申掌柜道:“這可不一樣――銅錢畢竟只是小錢,磨去一點,價值微乎其微,人也不與你爭相。這銀元可是六錢多銀子,你磨去幾分,收得人豈能善罷甘休?這澳洲銀元不比十字番銀,就說這齒紋凸邊,還有這雙面的圖案,只要稍稍磨去一點,便有痕跡,哪個還肯收?”
眾人為此又爭論了起來,場面一時間如新水初沸一般。
高舉突然發了話:“只怕申掌柜說的有理。”
作為目前廣州府城里說話最有分量的豪商,高舉一句話就讓場面靜了下來。
“我看,澳洲人推行新幣是沒得商量,鐵板釘釘的事情,”高舉道,“這銀幣成色好壞,在市面上能否流通,我們說了都不算。錢得用得出去,流得起來,才叫成事。”
“高老爺,您的意思是…”發問的是糞行的行首,姓米,性子確實最愛投機取巧,廣州府中風評極差,但霸著糞行這一大殺器,卻也沒人敢當面不給他面子。
其實這次工商總會開會并沒有叫他,但是他消息靈通,聽說了此事,非要到這次私下的小會里來“插一腳”。
“我的意思是,澳洲人現在是廣州城里的皇上,他們要你圓你就得圓,要你方你就得方。好在這次給出的兌換方案也算格外體己,咱們把銀子拿出來些兌成銀幣,也不算吃虧。莫要掃了澳洲人的臉面是最要緊的。”
他的話,大家都是懂得。牙行為了爭牙貼,攻打潮汕會館。掃了澳洲人的顏面,如今落得家家破財毀家――這可是前車之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