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魚清淺慘死之后,跟她伉儷情深、結下生死不渝的誓言的燕奇秀之所以還能獨自堅持下來,一是因為仇恨,二則是因為上官深雪。每當夜深人靜之時,想起那一天躺在自己懷中的冰冷的伊人,她都忍不住要發狂,蟲蟻噬心不足掩其痛,目斷魂銷不足言其悲,所以一方面拼命的工作,用滿滿的行程來麻痹自己,不敢有一刻空閑下來的時光,另一方面卻把對魚清淺的思念全部轉移到了上官深雪身上,對她疼愛有加,有求必應,從生活到工作關懷的無微不至,外人都以為最受寵的八鳳,其實合在一起也不能跟上官深雪相提并論。
溫諒突然想起雷方曾給他講過的一個故事,有個副省長的兒子意圖染指深雪,被上官晨露一槍打爆了老二,事后卻僅僅只背了一個處分,換了個地方避了避風頭,而那個副省長最終去官去職,身陷囹圄,結局如此對比鮮明,當時還以為上官晨露得燕奇秀如此看重,為了她竟不惜扳倒一個副省長,此時想來,更多的原因,其實還在于上官深雪。(詳見八十三章)
燕奇秀和莊少玄被逐出京城之后,一個痛失所愛,一個仕途斷送,兩人之間再沒有回旋的余地,但礙于局勢和規則,都不敢輕舉妄動,所能做的,無非是扶植羅韞這樣的小角色,扯一扯莊少玄的后腿之類的小動作,而莊少玄同樣如此,華能投資壯大的過程中沒少被他暗中下絆子,吃了不少的虧。
也就是說,如果朝中大局不起變化,小打小鬧可以,像五年前那樣在京城大打出手的大場面是想都不要想,誰先犯規,誰就要徹底出局,不會有第二個選擇!到了那一步。想維持現在的狀況也不可能,更別說有足夠的能力來報仇了。
莊燕都是聰明人,所以保持了克制,但克制不等于放棄。正因為他們都是聰明人,心里都明白一點:建國這幾十年來,沒有政爭的和平時間不會超過十年,只要耐心等,總是能等到機會的。
五年后,機會終于來了!
這五年來,隨著南巡講話的塵埃落定,改革派徹底占據了上風,與時俱進,除弊革新。大刀闊斧的對體制和經濟兩個層面進行了大手術,打破了以往的許多條條框框,讓整個國家有了贊新的氣象,但正如五千年來每一次改革一樣,一方面觸犯了上層既得利益者的權益。另一方面也因為摸著石頭過河,走了許多彎路,引起了中層老百姓的反彈,尤其是國企這一塊,更是怨聲載道。但因為總設計師無與倫比的威望,局勢尚能保持穩定,但到了96年末97年初這段時間。這位國家的領航者已經年歲日大,朝不保夕,威懾力降到了歷史最低點,等到老人二月份去世,保守派抓住時機,借蒲公英趁勢發難。在沉寂幾年之后,再一次強勢的發出了屬于自己一派的聲音!
“…對莊系的這次進攻,其實更多的是為了警告,老一這幾年拉左抗右,將雷系打壓的抬不起頭。又逐漸插手軍方,培養了部分嫡系,連一向中立的寧系也要退居三舍避其鋒芒,據聞寧老爺子甚至準備今后兩年慢慢的退下來,不知是真是假,但僅僅從這個傳聞就可想而知,大家都被逼到了什么地步。等寧雷兩家表現的老老實實,燕系立刻木秀于林,老一便轉過頭來拉右打左,將燕系手里的幾處重鎮強奪了去,引起了許多人的不滿,燕系內部要還以顏色的呼聲從來不曾停過,只是被燕老強行壓了下來。”
“而這一系列的謀劃,都出自莊懋勛之手,此人心智謀略幾乎無人可及,翻云覆雨,詭異莫測,哪怕局勢再艱難不利,他總能于不可能處找到一線生機,然后反敗為勝,成為笑到最后的勝利者。今年十五大一中全會即將召開,有消息稱老一準備讓莊懋勛進入中央政治局委員行列,一旦成真,以莊的手段必將發揮更大的破壞力,那時候別說燕系,恐怕雷系也要仰人鼻息,從此天下一家,別無分號。因此老板秘密去見雷云海,他沒有阻止,甚至暗含鼓勵,理由正在于此!”
溫諒兩世為人,雖然對朝中大勢稍有了解,但也只在戰略層面,比如誰上誰下,誰輸誰贏,對其中的細節所知并不多,所以聽了燕黃焉的描述,才知道這一次燕系的進攻之所以選擇蒲公英為突破口,一來是為了警告老一不要跟著改革派走的越來越遠,二來卻是為了阻止莊懋勛進政治局。
一個人,能讓對手如此的忌憚,可想而知,究竟厲害到了什么地步!
不過這樣的反擊,雷系做過,寧系也做過,但無一例外的全部失敗,那時候的燕系站在老一的一邊,嘗到了勝利者的滋味。而這一次寧雷兩家選擇了偃旗息鼓,燕系則要跟曾經的合作者單獨對抗,結果會不一樣嗎?
溫諒知道,并不會,反而正因為這一次燕系的進攻失敗,讓老一徹底擺脫了尷尬的身份地位,真正成為權力頂峰的存在,開始掌舵這艘載有十三億人民的巨舟前行!
這就是政治的規則,歷史由勝利者書寫!
了解了這些,才能來繼續分析莊少玄的舉動,如果莊少玄是有意讓范明珠偷聽到了有關蒲公英的一切,并無動于衷的目送她投入了燕奇秀的陣營,說明他根本不怕蒲公英的消息泄露,或者說他的用意本來就是如此,要借范明珠的口送燕奇秀一個大禮。
莊少玄不欠燕奇秀的錢,而是欠她一條命,所以別說送蒲公英這樣的禮物,就是將手中的產業全部送出去,也不可能讓兩人冰釋前嫌。
因此,莊少玄一定別有用心。
分析他的用心,首先要分析莊少玄的性格,此人為官時政績斐然,可見很有能力,為了大局,能用一年的時間放長線,不動聲色的把唐葉安排到于培東的圈子里。可見城府森嚴,但大忠似奸,大善似惡,有光就有暗。表面的完美之下,必定有不為人知的弱點。
正如燕奇秀的弱點在于用情魚清淺太深,否則的話,就算魚清淺因莊少玄而死,想要從中得到足夠的利益作為補償,并不是一件難事,可她偏偏選擇了不計后果的瘋狂報復;而莊少玄的弱點在于目中無人,性情暴虐,他本就聰明,大有乃父之風。一路走來順風順水,從無挫折,這也讓他沒有機會磨練心性,一旦遇到燕奇秀這種毫不遜色的對手,一來二去。便開始沉不住氣,變得性急浮躁,而從他年少時就開了蒲公英這樣的地方,對女人的態度如何不問可知,所以將魚清淺虐待致死,毀了別人,也毀了自己。
可見。性格決定命運,從來都不是一句空話!
莊少玄離開仕途之后,心性早已扭曲,比起之前更加的暴虐無度,他最恨的人,第一是燕奇秀。第二,卻出乎很多人的預料,是他的父親莊懋勛!
恨燕奇秀很好理解,恨莊懋勛,卻是恨他沒有保住自己。關鍵時候,莊懋勛選擇了自保,畢竟兒子犯了這么大的事,他也脫不了干系,五年前的京城,莊系的實力太過弱小,能自保已經盡了全力,至于兒子,只能舍棄。
莊少玄不怪父親沒能讓自己安然無恙,那不可能,也不現實,他怪的是,父親不僅沒能讓自己保住公職,甚至連黨籍都沒能為他保住。身在官場,起起伏伏等閑事耳,只要公職還在,總有起復的一天,哪怕再退一萬步,公職沒了,可只要黨籍還在,此身尚屬組織,將來風頭過去,做些迂回,也保留了重回政壇的希望。
可惜,他被一擼到底,開除公職,開除黨籍,雖然根據《黨的紀律處分條例》第十五條,開除黨籍五年后可以重新申請入黨,但條例后還有一句“另有規定不準重新入黨的,依照規定”,而他的處分上特別注明了一點:二十年內不得重新入黨,正是適用了這一點!
燕奇秀死了愛人,瞎了眼睛,當然不會讓他那么輕易過關,這樣一來,等于說徹底斷絕了他的仕途路。
也從這一天起,莊少玄已然癲狂!
所以他要報復,哪怕因此引得天下大亂,多少人人頭落地也再所不惜,而報復的第一步,就是要讓朝局重新陷入動蕩!
他等了五年,終于等來了機會,舍棄區區一個蒲公英,何足道哉!何況也只有蒲公英這樣的誘餌,才能誘使燕奇秀動心,才能誘使燕系高層下定決心動手!
至于可能會影響莊懋勛進入政治局(注意一點,政治局委員,跟常委是兩個概念),更是不在他考慮的范圍,或者說旁觀者清,他已經看的很明白,父親要想在十五大一中全會成為政治局委員全無可能,燕,寧,雷三系一定會聯手阻止,老一再厲害,也不可能在大多數反對的時候,強行推動這個提案。
找不到蒲公英,敵人還會找其他的把柄,與其如此,不如讓蒲公英做了這個炮灰!
打斷骨頭連著筋,雖說恨自己的父親,但莊少玄也知道,事后收拾爛攤子的時候,還得靠父親的面子和實力。
此時,保守派虎視眈眈,欠缺的只是一個突破口,而燕奇秀掌控了范明珠,從她口中得知了蒲公英涉及的重重黑幕,她同樣不愿錯失這個良機,哪怕燕黃焉多次警告她小心其中有詐,她同樣不在乎。
有詐又如何,她已經沒有耐心繼續等下去了!
于是,在大局已經到了一點即著的關鍵關口,兩個為了報仇已經瘋魔的聰明人若有心若無意的輕輕一推,兩股勢力的碰撞,讓看似無比強大的蒲公英瞬間煙消云散,讓數百威風八面的官員們瞬間踉蹌入獄,也讓一人足可鎮京城的上官晨露瞬間人鬼殊途,更讓受盡恩寵的上官深雪開始亡命天涯!
溫諒幽幽一嘆,與這兩人的手段相比,他在青州做下的那些事,簡直跟過家家一樣,真是讓人嘆為觀止!
“…動亂一起,燕系的進攻犀利且老道,不等莊懋勛反應過來,憑借蒲公英已經將這兩年失去的幾個重要省份都拿了回來,莊系心生忌憚。第一時間安排人找燕系的負責人開始談判,而此時一直坐山觀虎斗的雷系適時的發聲,他也不愿看到燕系再次獨大,居中調和讓雙方達成了什么協議。雖然不知道具體的內容,可以肯定的是,莊系一定做出了大步的退讓…”
溫諒沒有說話,因為他知道這一次的退讓不過是暫時性的而已,再過五年,到了02年,莊系將卷土重來,這都是后話了。
“上層的事離的太遠,我們暫且不管,單說莊少玄。他的第一目標很明確,那就是晨露。一是因為五年前那場大戰,晨露一直戰斗在第一線,得罪莊少玄得罪的最狠,而這次抓捕蒲公英。也是晨露最先動的手;二是因為老板手下的人里,晨露最具有代表性,她一人坐鎮京城這些年,不僅很好的維系了老板跟京城的聯系不斷絕,甚至在這么多年后,老板說出的話,在京城依然算數。靠的就是晨露。呵,有人說老板手下八只鳳,其實是七只鳳一只狗,辱的就是上官,只有越怕誰,才越要逞些口舌之利。有何用處?溫少,說句心里話,我們這些人無不是從卑微中而起,何德何能敢稱鳳凰?不過都是老板手下的狗罷了,只是晨露最兇。所以被罵的最狠!”
溫諒搖搖頭,道:“也不必妄自菲薄,所謂人中龍鳳,以上官隊長和你的天資,鳳這個字,還是當的起的。”
燕黃焉難得的露出一點笑容,道:“溫少,有你這句話,我很為晨露開心!”
溫諒默然,上官晨露何等樣人,堪稱燕奇秀手下第一得力干將,莊少玄選擇她下手不足為奇,這也是為什么在月牙灣外,上官晨露流露出死意的原因,想必她自己也清楚,這一次爭斗來勢洶洶,未必能全身而退。可面對生死,她又是何等的淡然,死,有時候并不可怕的,可怕的是當你知道必死的時候,還能坦然處之,這樣的人物,如何當不起一個鳳字?
燕黃焉微仰起頭,不知是不是害怕溫諒看到自己眼眸深處那閃爍的淚滴,道:“…自從老板決定從蒲公英下手開始,我一直很擔心晨露,但擔心歸擔心,很多話也不能說,哪怕我們親如姐妹,份當知己,可既然是老板定下的事,我不能違抗,還要盡心去辦好。晨露其實自己也明白,她沒有退縮,甚至都沒有絲毫的猶豫,唯一的要求,是讓我照看深雪…”
“因為我們都明白,一旦晨露出事,莊少玄的第二個目標,不會是別人,一定是上官深雪!只有抓了深雪在手,他才能肆意的羞辱老板,就像他當年用清淺姐羞辱老板一樣。”
“我不確定,要是深雪也出了事,老板還能不能保持最后的一點理智,有九成的可能性,她會發瘋,也許那樣,正中了莊少玄的下懷…”
溫諒不能不服,借亂起之時,先殺上官晨露,斷了燕奇秀一條臂膀,也斷去了上官深雪在京城的保護傘,然后只要將上官深雪握在掌中,就等于掌握了燕奇秀的死穴,以莊少玄的手段,有的是辦法,讓燕奇秀發狂,然后必定是無數的深坑等著她往里面跳。
只是上官晨露既然能拜托燕黃焉,也能拜托自己,卻唯獨不愿將妹妹托付給最有權力和希望保護她的燕奇秀,豈不是咄咄怪事?
問題又出在哪里呢?
“老板也許不會在意晨露的生死,但她一定不會讓深雪出事,所以要我親自帶人將深雪接到蘇海,我去了,人卻沒接到!”
燕黃焉咬了咬下唇,突然轉過了身,背對溫諒褪下了上衣,露出了整個玉背,溫諒微微一愣,然后卻眼前的所見驚的呆在了當場。
本該光潔如玉的后背,此時被一條條猙獰的有如蜈蚣狀的鞭痕爬滿,有些地方還往外翻起,不知是發炎還是何故,隱隱可見紫黑色的壞肉。
“這是…”
“有功必賞,有過必罰,這是老板治下的規矩,”燕黃焉穿好上衣,轉過身來,若無其事的道:“我既然沒有接到人,只有生受了這三十鞭,要不是老板垂憐省下了二十鞭,我未必還有命能和溫少一起劃舟賞月。”
溫諒難以想象,燕黃焉經歷了如何的心理折磨,才決定違背燕奇秀的命令,悄悄的將上官深雪藏了起來,又如何頂著身上這明顯剛挨過不久的鞭傷,把人送到了青州自己的手中,又是如何不露一點疼痛痕跡的和自己泛舟太湖,任由自己追問一切,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這樣的人,可敬可嘆!
溫諒終于開口問道:“上官隊長為什么不愿意深雪去蘇海?”
燕黃焉的手緊了一緊,嗓音突然變得沙啞,道:“因為她不想深雪的將來,和我們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