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高俅睡得很不踏實,可是第二天一大清早,蘇府管家蘇橋便帶了一乘小轎親自造訪,急匆匆地把他拖進轎子抬起就走,倒讓英娘嚇了一跳。直到見了面色憂慮的蘇軾,原本有些迷迷糊糊的高俅這才清醒了過來,小心翼翼地問道:“學士,究竟有什么事如此緊急?”
蘇軾意味深長地看了高俅許久,這才抬手示意他坐下,此時此刻,書房大門緊閉,唯有兩人相對而坐。“伯章,你我相識多久了?”
“自從元月中遇得學士,到如今已有大半年了。”高俅搞不清蘇軾話里的含義,言語頓時更加謹慎了,“學士問此事作甚?”
蘇軾卻突然岔開了話題,自顧自地說道:“昨日太皇太后召見我、范公和呂公,囑咐我們早日求退,免得他日阻了圣上用新人的路。”他見高俅聞言面色微變,自己也深深嘆了一口氣,“山雨欲來風滿樓,看來都被伯章你說中了。辭對之時,我單身留下,把你上次說過的話向太皇太后復述了一遍。”
高俅聞言差點跳了起來,他是那一次婉轉勸蘇軾辭官的時候流露出一些將來的動態,還給了一個建議。可是,他怎么都沒想到,蘇軾竟會把自己那些話原封不動地呈報太皇太后。一時間,他的心中極度惶惑不安,畢竟,那只是他整日里胡思亂想后的靈機一動,若是透露在外頭絕對不妥,雖然也許能夠讓哲宗將來不要追逼過緊,但其實無助于大局。
“觀其形狀,太皇太后大約會考慮的。”蘇軾自己也覺得此議太過匪夷所思,因此事前沒有抱多大期望,想不到事情竟真的會有轉圜的余地,“伯章,你有沒有想過,若是讓人知道此議其實出自你的手筆,后果會怎樣?”
后果當然是不堪設想,高俅腦中飛速掠過一個念頭,面上卻仍舊沉默不語。哲宗趙煦已經十七歲了,按照禮制早已到了可以親政的年齡,自己那個建議雖然能讓這個年輕皇帝提早一些聽政,但卻無助于其對于舊黨的厭憎,說是飲鴆止渴也不為過。而太皇太后高氏之所以會答應考慮,估計也是稍稍緩解一下危機,否則肯定一口拒絕。
“我向太皇太后說了,自己又在門下收了一個弟子。”蘇軾突然輕描淡寫地道,“大約是因為我老是喜歡收一些長于辭華的人在門下,所以這次太皇太后在聽說了你的經歷后很感興趣,說得空了要見見你。”
高俅心中一突,來不及多做考慮,他連忙翻身跪倒在地,恭恭敬敬地叩頭道:“學生拜見老師!”
一直以來,他和蘇軾兩人都守著界限,一個從未提起過要收弟子,一個也從不敢說什么拜師,而在今天,這最后一層窗戶紙終于被捅破了。此時此刻,他的心中除了一種無與倫比的自豪之外,還有一層深深的惶恐和不安。能夠名正言順地說自己出身蘇門,既是一種榮耀也是一種負擔,如今又驟然讓名字傳到了太皇太后耳中,還不知是喜是憂。
蘇軾坦然受了高俅一禮,這才伸手將人扶了起來。“我向來信奉文以載道,書以載文,你腹中詩文雖然遠不及魯直等人,但于其他方面卻每每有驚人之語,下筆也是千變萬化難以琢磨,所以,我一直都沒有提過拜師一事。”他緩緩在室內踱著步子,若有所思地道,“浪子回頭古來有之,但是,能如同你這么徹底的鮮少有過。我命人調查過你的過往,確實是游手好閑不務正業,可一朝改過便如同變了一個人,不得不讓我感到驚嘆。不僅如此,你行事有如天馬行空不循章法,那一日晉卿來告知遂寧郡王欲求你為字師,而你又一口答應時,我簡直不知道你想要干什么。”
高俅聽得坐立不安,想要開口辯解卻覺得無從說起,只能呆坐在椅子上恭聆教訓,心中一團亂麻。可一通長篇大論宣告結束之后,他卻發現蘇軾沒有輕輕放過自己的打算,而是徑直走到自己跟前,目光炯炯地盯著自己的眼睛。
“伯章,我只問你一句,你究竟有沒有想過應試科舉?”
高俅本想做出肯定回答,可是,他卻無法正視蘇軾那過于明亮的眼睛,只得頹然搖頭道:“老師,學生不敢欺瞞,實在是幼時功底太差,大約無法過得了國試那一關。”他說著便突然詞鋒一轉,斬釘截鐵地道,“不過老師且放心,學生也絕不會用歪門邪道謀圖進身!”他才不會認為自己現在走的是岔路,盡管曲折甚多,但為了把那場發生在未來的大災禍消弭于無形,他只有選擇目前這條路。
“唉…”蘇軾深深嘆了一口氣,“你應該知道,本朝例有蔭補制度,雖然向有蔭補官員不得為親民官的規矩,但好歹也是一條仕宦之道,你若是有意,我可以向太皇太后推薦。”
這等看似天上掉下的餡餅高俅自然敬謝不敏,要知道,要是隨便用蘇門子弟的名頭蔭補了一個官職,到時老太太一旦歸天,皇帝清算之下他鐵定跟著倒霉,那又何必!
“老師,此事您就不必操心了,學生心中有數,決不至于損了老師的名頭!至于蔭補的名額來之不易,老師還是暫且留著吧。”
蘇軾見高俅態度如此堅決,倒也不好過于強逼,但心中著實有一種奇異的感覺。王晉卿曾經對他說過高俅將來必得大用,而脾氣古怪的米芾對其也很有些不同,至于自己門下其他弟子雖然自視甚高,但對這個出身市井的“小師弟”也都是照顧有加,他不得不把那一次的相遇歸結到了天意上。
“罷了,你的事情且隨你吧。得空了讓英娘多來陪陪你師母,也讓她有個說話的伴。”蘇軾再次長長嘆了一口氣,竟一個人先出了書房,留著高俅一人在房中發愣。
走出蘇府,高俅才從強烈的震撼中恍過神來。他很清楚,自己在一個錯誤的時機做出了一個錯誤的選擇。就算他不記得史書記載那位太皇太后是幾時死的,但只看眼前情景,他就可以斷定事情必在年內,而自己的那個餿主意能否見效而不得而知。在這種時候拜入蘇氏門下,其風險不問可知,到時候免不了受牽連。
“算了,船到橋頭自然直,走一步看一步吧!”他喃喃自語道,但目光隨即被不遠處的一個探頭探腦的人影吸引了過去。只是瞟了一眼背影,他就生出了一股熟悉的感覺,思索片刻立刻心頭火起,此人不是自己那個人面獸心的便宜大哥還有誰?
他本想上前嘲諷兩句,但轉念一想卻打消了這個無聊的主意,轉身就選擇了另一個方向。才走了幾步,身后便傳來了一陣壓低聲音的叫喚,他只是不理不睬地往前走,末了,忍不住的高伸終于把他攔了下來。
“二郎…”
“你來這里干什么?”高俅打斷了對方接下來的奉承,冷冷地道,“我說過以后沒你這個大哥,也和你再沒有任何關系。你現在趕快滾,否則我說話算話,非打斷你的腿不可!”
“二郎,二郎!”高伸見弟弟只是不搭理他,狠狠心跪在了地上,一把抱住了高俅的雙膝,“你我好歹兄弟一場,我那是一時糊涂,你大人有大量,不要再計較了好么,大哥在這里給你賠罪了!”
一時間,人來人往的大街上,不少人都好奇地朝這邊瞥過來,高俅就是想發火也覺得不是時候,只得暗罵高伸的卑鄙無恥。竭力遏制下心頭怒火,他沉聲問道:“你究竟找我做什么?”
高伸發覺弟弟言語有所松動,心中大喜,他知道自己此刻有如無賴,立刻順勢爬了起來,陪著笑臉道:“二郎,不瞞你說,最近你嫂子和侄兒先后生病,我又是一個讀書人,實在顧不過來…”
這種家伙居然還是讀書人?高俅恨不得一口唾沫當面噴過去,但最后還是忍住了,隨手從袖子里掏出一錠碎銀子扔在地上,不留只字扭頭便走。在他身后,高伸喜出望外地彎腰撿起那銀子,一溜煙消失得無影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