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朝最重道教,大中祥符二年七月,宋真宗便頒布詔書,天下所有州縣都必須營造天慶觀,用來供奉三清帝君,泰州天慶觀也就是那個時候建造的。這里平日香火雖然也鼎盛,但是,自打號稱神翁的徐守真入駐之后,前來求簽問訊的人幾乎把整個天慶觀都踩塌了。最后還是徐守真放出風聲,言稱自己需要靜修以參天道,每日只接待十位香客,一時間,為了求見這位神翁一次,官紳百姓往往要花費數百貫,甚至有為此等候數年者。
要說這徐守真白發白須白袍,一眼望去也確實有幾分仙風道骨。他號稱經歷過五代兵災,看到過太祖在陳橋黃袍加身,所言所述栩栩如生,旁人自然深信不疑。而那些富貴人家的吉兇禍福之事他又斷得極準,久而久之,名聲自然就傳到了汴京。
在得到郝隨通報之后,高俅不敢怠慢,和家里人計議了一番便親自帶了宗漢從水路趕到了泰州,而那時,朝廷欽使尚未起程。由于他和泰州巨賈連建平早有往來,而連家又是天慶觀的頭號大主顧,因此在連建平的關系下,他順利地得到了一次見面的機會。
為了提防有人用此事大做文章,因此高俅此行極其隱秘,入觀的時候,他和宗漢只是穿了一身青衣便袍,低頭跟在連建平身后假充家人,一路倒也無人注意。
“連兄,你可曾透露過我的身份么?”自打離奇地來到這個時代之后,高俅再也不敢認為神鬼之說是虛無飄渺的,不過,對于這些所謂的高人,他仍舊有幾分懷疑。
“伯章老弟這是什么話,我也是知道輕重的人,哪里會如此糊涂?”連建平連忙搖頭解釋道,“我只是以卜問生意上的事約見徐真人,絕沒有透露半個字。”
然而,就在眾人屏退了引路的小道童,踏進徐守真靜修的天慶觀后院時,一個爽朗的笑聲突然傳入了他們的耳畔。緊接著,道袍飄飄的徐守真已經迎了出來。
“貴客蒞臨,貧道未曾出門遠迎,實在是怠慢了!”
連建平不由大訝,他是常來常往慣了,對于徐守真的為人秉性極其了解。這位神翁向來架子大,就算自己這樣的金主,平日相處也是淡淡的,哪怕是地方官員到此也得收斂官威,似今日這樣的情形還從未發生過。
他偷眼看了看高俅,見其人面無表情,心中愈發沒底。“徐真人客氣了,我三天兩頭前來此地,哪里算得上什么貴客?”
徐守真輕撫長須,突然微微一笑道:“貧道所指的自然不是連大官人。”他的目光在連建平身后四人面上一一掠過,最終停留在了高俅臉上,“若是貧道沒有看錯,這位大人應該才是此次的正主吧?”
高俅悚然一驚,他自信此行絕沒有露過任何風聲,而連建平又說過未曾事先知會,那么,難道這個徐守真真的是有鬼神莫測之力?正懷疑間,他突然瞥見對方眼中一閃而逝的狡黠,心中不由涌上一股明悟,看來,這個道士絕不簡單。
“不愧是神翁徐真人,果然名不虛傳!”高俅倏地踏前一步,原本假裝出來的卑微之色一掃而空,“變裝前來實屬迫不得已,還請徐真人見諒!”
徐守真高深莫測地點了點頭,虛手一引道:“大人里邊請!”
連建平明白此種機密大事自己還是不聽為妙,連忙帶著兩個心腹從人知機地退到了一邊,而宗漢接到了高俅一個眼色,也就起步跟了上去。待到三人先后走進了靜室,那大門隨即緊閉,兩個跟隨徐守真多年的年輕道士一左一右守得嚴嚴實實。
清靜幽雅的室內,高俅和宗漢瞠目結舌地看著徐守真取下了面上的長須,隨手扯去發套,又伸手在臉上抹了幾下,一時間都怔在原地。許久,高俅才爆發出一陣大笑:“好,好,想不到聲名顯赫的神翁徐真人居然會這一套!”他倒不認為對方是沽名釣譽招搖撞騙之輩,畢竟,徐守真能夠在自己面前露出真面目,足可見此人善于決斷。
除去偽裝之后,徐守真看上去不過三十出頭,滿頭黑發容貌俊秀。如果不是曾經看過他扮作老人的情景,誰也不會相信,這個看上去只是普通道士的年輕人竟是神翁徐守真。他露出了一個無可奈何的笑容,親自為高俅和宗漢沏了兩杯茶。
“我大宋子民向來篤信道教,我家也不例外。我自幼隨師傅修行,出師之后才知道道士也分三六九等,似我這等年紀,想要在大一點的宮觀求一席之地都不可能,更不用說出人頭地了。不得已之下,我只能出此下策,以長生的名頭欺騙世人。”他感慨地搖搖頭,這才雙手舉起了茶盞,“除了我收養的那兩個貼身徒兒,兩位是第一個看見我容貌的人,我只是為表誠意。以茶代酒雖有不恭,不過我還是要敬高大人一杯!”
這一聲高大人出口,高俅心中再無懷疑,他向宗漢使了個眼色,自己也順勢端起了茶盞。“不管怎么樣,徐真人總算是靠自己的本事打開了場面,如今天慶觀的那些道士想必是把你當作祖宗供著,如此威儀,天下有幾個方外之士能夠享有?”
徐守真苦笑一聲,只喝了一口便將一杯滾燙的茶水信手潑在地上。“高大人此言差矣,天下之大,奇人異士層出不窮,今日有人推崇我徐守真,他日說不定還會冒出一個李守真張守真,欲保盛名何其不易?俗話說覆水難收,我平日應對那些愚民頑夫全都得小心翼翼,若是有些微紕漏,這好不容易掙來的虛名也就毀于一旦了。”
“既如此,徐真人金盆收手不就行了,憑著你這些年積攢下來的財富,后半生足可衣食無憂,為何還要冒著被人拆穿的風險招搖過市?”宗漢此時終于恍過神來,儒家本就不信神佛,他這次跟著高俅來原本是瞧個熱鬧,萬萬沒有想到會看到這樣的結果,言語間不由得露出一絲輕蔑之意。
“人各有志,這位先生,并不是所有的方外之人都是猶如閑云野鶴不求名利的。”徐守真冷冷答了一句,只是直直地盯著高俅,目光犀利而通透。“高大人,我知道你是端王府翊善,此番前來可是為貴主求乘風之力?”
連同身份在內,所有打算全都被人看穿,要說高俅沒有挫敗感是不可能的。可是,在徐守真的自述過往和咄咄逼人的口氣中,他敏銳地察覺到了這個年輕道士的勃勃野心。錢財名聲對方已經全部不缺,缺的唯獨只有地位,光明正大地以真面目出現在人前的地位。既然如此,自己的手中就還有一個巨大的籌碼。
“徐真人,你的大名已經傳到了汴京,甚至直達天聽。數日之后,圣上就會派人前來求嗣,若是你有能耐讓圣上開枝散葉,那么,無論你索求什么,圣上必定不會拒絕…”
“不過那也要我有命享受。”徐守真曬然一笑,隨即正色答道,“雖然我也曾經為不少民婦求得了子嗣,但那不過是尋常人家,幾帖秘藥或是房中秘術就能扭轉乾坤,圣上若是那么容易就能得到皇嗣,宮中就不用養那批御醫了。”他說著說著便意味深長地看了高俅一眼,語帶雙關地道,“高大人也不用專門跑這么一趟,不是么?”
“徐真人很聰明,只希望你不要聰明過了頭!”高俅微微點頭,話語卻像刀子一般,“那么,倘若圣上的欽使到了此處,你又會如何回答?”
“上天早已降嗣于君王,吾皇又何必苛求?”徐守真突然恢復了那種蒼老的語氣,蘸著茶水在桌子上寫了兩個字,正是“吉人”。
高俅看清楚那兩個字之后,心中陡地生出了一股忌憚,甚至隱約動起了殺機。若非徐守真一開始就自暴其短,他還真的想要在事后除掉這個家伙。閉目沉思許久之后,他突然睜開了眼睛,輕描淡寫地道:“既然徐真人如此說,那將來如太宗見陳摶故事也未必可知。”他一邊說一邊站起身來告辭道,“今日也叨擾了許久,我就先告辭了。”
徐守真重新戴上了白發白須,又在臉上糊弄了一陣,然后才親自將兩人送出了門外。直到一行人消失在眼簾中,他才長長噓了一口氣。這幾年來,他時時刻刻關注著朝中動靜,在得知趙煦縱欲無度之后便把目標轉移到了幾個皇弟身上,最終才看中了趙佶,為了甚至還借著閉關的由頭上了一次汴京,這才輾轉認得了高俅的面貌。此番他故意賣了個人情給連府的管家,這才得到了確切消息,終于如愿以償地達到了自己的目標。
他一個人回到了靜室,突然哈哈大笑道:“要想乘風直上青云,必得借貴人之力。如今我便是端王的貴人,陳摶算什么,他日我的成就必在陳摶之上!”
此間事畢,高俅再也沒有在泰州逗留的***,立刻匆匆上路。若是徐守真此次真的能夠影響立嗣之事,那么官職封賞只是區區小事,但前提是這徐守真足夠聰明。倘若此人憑借功勞想索取更多東西,那就是自取滅亡了。
“東主,一切都已經預備好了。”宗漢見高俅神色怔忡,只得輕聲提醒道,“徐守真只是微不足道的人物,如若他識時務便能錦上添花,如今要緊的只有汴京這一頭而已。”
“元朔先生,你放心,我自然省得。”高俅望著逐漸模糊的泰州城,突然露出了一絲微笑,“回頭讓人通知連家,今后那些合股的生意,我讓給他們一成的利,想必他們知道該如何抉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