紹圣二年十一月二十九,哲宗趙煦以章惇進言,命資政殿大學士、北京留守、知大名府呂惠卿改知延安府,以抗擊西夏屢屢擾邊之舉。李清臣安燾在得到哲宗暗示之后,只得暫時偃旗息鼓不再上書,曾布又保舉心腹出知大名府,風頭頓時完全壓過了章惇。這一次的任命,較之歷史上呂惠卿從大名知府改任延安知府的日子,足足早了將近一年。
一場風波過后,朝中依舊是歌舞升平一片盛世景象,在此時的朝臣們看來,遼宋久未有過戰事,而西夏也只是為禍西北不足為患,他們的目光只能聚焦在那幾個高高在上的位子上,等待一個執政落馬或另一個執政上臺。而章惇史無前例的韜光養晦更是讓他們逮到了機會,那些曾經當面趨奉這位宰相的官員們,背地里呈上了無數奏章。然而,一切都猶如泥牛入海般渺無蹤跡,趙煦甚至在朝會上根本沒有提及一個字。
轉眼又到了十一月初十天香樓的盛會,照例姍姍來遲的澄心以一闕新詞震懾全場,艷光煥發處,無數貴胄公子為之顛倒迷醉,然而,無論他們千呼萬喚,這位花魁行首卻再也沒有露臉。最后還是幾個從別處改投天香樓的美女相伴云蘭出場,這才勉強壓住了場面。
澄心此時正坐在樓內靜室的梳妝臺前,默默地注視著面前銅鏡。在她身后,高俅正環抱雙手站在原地,臉上毫無半點表情。異常僵硬的氣氛只取決于一句話,就在剛才,澄心輕描淡寫地吐露出,趙煦已經知道了她有孕的消息。
“圣上怎么說?”高俅好容易才艱難地迸出幾個字,他無論如何都沒有想到,一向是圓滑世故的澄心竟會如此不智,難道她真的打著母以子貴的主意么?
“他還能說什么,只可惜當時沒人看見這位大宋官家猶如見了鬼似的表情,否則非得笑落大牙不可!”澄心自嘲地一笑,輕輕從一個精致的小盒中取出指甲大小的一塊胭脂,均勻地敷在了臉上,“雖然你也算消息靈通的,但你大約不知道,宮里那位享有獨寵的劉婕妤,在兩日前被御醫診斷為有孕了。”
盡管澄心并沒有正面說明哲宗趙煦的態度,但是,最后一句話無疑比任何消息都重要。高俅愣了好半晌,突然有一股大笑的沖動。這天公還真會捉弄人,如果說澄心生下孩子還算是名不正言不順的話,那劉婕妤乃是趙煦堂堂正正的寵妃,一旦產下皇子,那就鐵定是大宋未來的繼承人,自己做的一切就都是徒勞。這世界上不可能再有第二個對自己言聽計從的趙佶,也不可能再有一個皇帝會相信如今正處于盛世中的大宋會有傾覆的危險。
“圣上想讓我墮去腹中胎兒。”說這句話的時候,澄心頗有一種心灰意冷的味道,盡管她和趙煦之間并無幾分真情,而是如大多數歡場女子那般逢場作戲的成分居多,但是,這并不代表著她就甘愿喪失一個得來不易的孩子。她突然離座而起,滿臉鄭重地看著高俅:“高公子,我知道此番是我魯莽,你可有補救的法子么?”
自從自己一步步融入這個時代開始,高俅就很清楚,由于蝴蝶效應,所有的史實都可能改變,趙煦可能不像歷史上說的那樣短命,或者他可能在死前仍留有皇子,甚至趙佶也不一定能如自己所愿那般登上皇位。可是,他從來沒有任何一刻像現在那樣彷徨,一個選擇,只需要一個選擇,那個未降生的孩子生死立判。
“如果要生,你準備怎么把孩子生下來?普天之地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無論你躲到何處,圣上總是能找到你的。再者,皇室子女流落在外是一件何等重大的事,如果是男孩,那就極可能是擁有帝位繼承權的皇子,到時候,你的性命和皇嗣比起來…退一萬步來說,哪怕生下來的是女兒,圣上就能夠容忍一個金枝玉葉屈居于賤籍?”連珠炮似的發問之后,高俅見澄心臉色煞白,心中又有些不忍。把澄心的孩子掌握在自己手中確實有那么一點好處,但是,其風險實在是太大了,特別是在趙煦已經知道實情的情況下,這無疑是玩火*。
“我明白了…”往日揮灑自如,把無數男人玩弄于股掌之上的澄心再也沒了爭辯的神氣,無力地跌坐在錦凳上,面上血色褪盡。“都是命數,我澄心看來八字犯沖,否則又怎么會克死父母幼弟,現在又賠上了這個孩子?知道這樣,我當初就不應該對他說的,那時我還抱了一絲僥幸,以為他會…”
“圣上一旦知道你蓄意欺瞞,結果也許會更糟,這種既定事實不說也罷。”高俅長長嘆了一口氣,“若是你能找到你失散多年的弟弟,也不會如此執著于這個孩子。這些年我命人在各地查訪,但始終沒有你弟弟的下落,澄心,你就真的不記得他有其他任何突出的標記么?”
“事情都過去了那么多年,我哪里還有那么好的記性。”澄心沉思了很久才黯然搖了搖頭,“那時我才十歲,他只有五歲…對了,他的耳后似乎各有一顆紅痣,那時候還有算命的人說他會幼年遭逢大劫!還有,他的乳名,乳名似乎叫青兒…”原本模模糊糊的記憶突然在一瞬間變得清晰了起來,她竟一連說出了兩個以前根本記不起來的特征。
紅痣?高俅不由感到一個頭兩個大,這種不是長在面部醒目部位的痣誰會注意,和大海撈針又有什么區別?正躊躇該怎么開口勸慰的時候,他突然記起前幾日雷煥三人偶爾提到的一件事,似乎是什么耳后奇痣必有大福之類的,那時候自己也沒怎么在意,現在想起來卻不啻是一條天大的線索。待到聽見最后的青兒兩個字,他立感腦際如遭雷擊,來不及說一個字就匆匆忙忙沖了出去,直接跨馬一路飛奔回家,從北院的大書房里把燕青拉了出來。
上上下下仔細端詳了一番,他愈發覺得燕青和澄心長得有些相像,于是直截了當地問道:“你耳后是不是各有一顆紅痣?”
盡管在高府學了幾天禮儀進退,但是要讓一個鄉下小子快速熟悉大家門里頭的生活還是不太容易。燕青此番便直著脖子瞪著高俅,好半天才回答道:“是又怎么樣?”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高俅此時才明白古人為何會有如此之嘆。他也懶得再多問,一拉少年胳膊就往外拖,只是一刻鐘工夫便回轉了天香樓,一溜煙鉆進了澄心的房間。這一來一回只花了不到半個時辰,澄心許是沒反應過來,見高俅拉著一個少年進門竟愣住了。
“你看看這小子是不是你要找的人?”高俅二話不說把燕青推到了澄心跟前,自己卻事不關己似的后退了幾步,“他說過曾經有人叫他青兒,年紀也和你說的那個弟弟差不多,耳后也確實各有一顆紅痣,其他的你自己問他吧。”
燕青早就被一系列的變故弄得瞠目結舌,此時見一個從未見過的大美人在自己耳后看了半晌,而后突然伸手抱住自己,更是一時口干舌燥,甚至不知道該如何回應那一聲聲溫柔的呼喚。見此情景,一旁的高俅考慮片刻便悄悄地退了出去,然后輕輕掩上了房門。
他很明白,不管燕青是否澄心失散的弟弟,對于這位差不多陷入絕望的花中魁首來說,哪怕是一根虛幻的救命稻草也是精神上的一大寄托,也是堅強生活下去的希望。現在自己需要注意的人已經從澄心變成了那位劉婕妤,相比對自己有些恩情的澄心而言,他不會對劉婕妤有任何顧忌。橫豎那個女人自己太過膽大妄為了,居然想要用春藥博取更多的圣眷,這不是飲鴆止渴又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