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高俅便在縣衙中和宗澤長談了一夜,當然,他主要是作為一個稱職的聽眾,大半時間都是宗澤在滔滔不絕侃侃而談。大約是對眼下的朝局和天下情勢憂心忡忡又無處宣泄,宗澤的語調中不時流露出一種深深的悲涼感,聽得高俅也深覺心悸。
“遼國雄踞北方已經數百年,我大宋自澶淵之盟后便需年年歲貢銀十萬兩,絹二十萬匹,無論于國于民都是一個巨大的負擔。而西夏不過彈丸小國,在李元昊之后卻時常為禍西北擄劫我國子民,消耗我大宋無數國力,雖然神宗皇帝時對夏作戰取得大捷,但最終仍是恢復了歲賜制度。不能夷滅西夏,我大宋西北便永生不得安寧,而遼國又在背后推波助瀾,所以頻頻用兵的結果只是徒耗國力,實在令人嗟嘆!”宗澤說到動情處,竟狠狠一巴掌拍在桌案上,不防那大力將兩個茶盞震落在地,一時間茶水撒得遍地都是。
高俅見宗澤臉色頗為尷尬,連忙止住了他彎腰收拾的打算,這才出言試探道:“汝霖兄,如今遼國已有衰敗之勢,倘若有人與我大宋結為盟好,愿意合攻遼國,你覺得如何?”
“什么?”宗澤從未聽過這樣的言論,此時不由驚訝得站了起來,“這怎么可能?”見高俅只是沉默不語地看著自己,他漸漸陷入了沉思,良久方才艱難地答道,“耶律洪基在位已經數十年,確實敗壞了遼國的根基,但要說起衰敗其實還為時尚早。若是真的有外族提及此事,也不是不能考慮,但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所以在結盟的同時也不可不防。只可惜如今我大宋禁軍的戰力實在可慮…”他說著說著疑惑了起來,“伯章兄這假設頗為大膽,須知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那些附于遼國羽翼下的蒙古諸部女直諸部哪有如此膽量。”
聽宗澤句句都說在點子上,高俅情不自禁地掃了宗漢一眼,心中感慨宗漢的推崇非虛。一個最初的文弱書生能夠先放下入京應試而游歷天下十多年,甚至習了一身武藝,其心胸抱負果然不是尋常官員能夠具備的。不過眼下就斷言遼國會為女真人所滅太過匪夷所思,因此面對宗澤的質疑,他也只得虛詞搪塞了過去。誰知宗澤是個認死理的人,這一晚長談之后針對這種情況做出了許多設想,這當然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直到雄雞報曉,三人這才發覺過了一夜,久久未至的倦意竟一齊上來了。宗澤連忙命人沏來濃茶,和高俅宗漢一氣喝盡后,又用井水擰了三根毛巾擦臉,一番折騰之下,三人總算神情氣爽。
高俅自知第一次拜訪的目的基本達到,與宗澤又約了一個時間便和宗漢出了縣衙。見對面的面攤仍然還在,他不由覺得饑腸轆轆。“元朔先生,這一晚上下來著實辛苦你了,我們是找個地方好好吃一頓早飯還是就在這面攤上再湊合一頓?”
“免了免了,我昨晚說得少聽得多,這肚子里頭的一碗面還在呢!”宗漢避之唯恐不及地擺擺手,“我這就回去補過睡頭,東家你就請隨意吧!”他說完一拱手,徑直抄小路回客棧去了。
眼見高俅再度光顧,那老漢又驚又喜下連忙上來招呼,不一會兒便端來了一碗熱氣騰騰的面條,上頭還堆了些薄薄的肉片。“小老兒昨日沒想到官人竟是宗大人的朋友,那些普通的吃食實在不恭,這是我專為宗大人準備的一些驢肉,官人就湊合著用一點吧!”
高俅謝了老人的好意,風卷殘云般地用完了一碗面,而后意猶未盡地深深呼出一口氣。時下的士大夫講究的是吃有吃相坐有坐相站有站相,一直以來,除了在家里用飯能稍微放恣一點之外,他在外吃飯竟很少有吃飽的時候,多半是伸了幾次筷子便不敢再動手。“老人家,多謝你的盛情了!”他伸手在袖子里一掏,這才發覺自己只帶了金銀錢,銅錢竟連半文都沒有。
權衡再三,他取出一枚金錢遞給了那老漢,見對方意態極其惶恐,他連忙解釋道:“老人家,這面就算是你請我吃的,你這么大年紀了,這錢就當我送給你置買一點衣物,你千萬別推辭!”他不由分說地將那枚金錢塞在了老漢手中,自己便急急忙忙地起身離開了。
“好人哪…”老人感激地望著高俅的背影,喃喃自語道。
手頭闊綽的高俅自然不會吝惜區區小錢,要不是這幾年他時常撒出去大把大把的銀錢,也不會擁有靈通的消息耳目。處理完了宗澤這一頭,他自然而然地便想到了雷煥那三人,不過如今只不過分手的第二日,算算時間,這些人應該還沒有完成葬禮的一應事宜才對。
他正在思量今日該上哪里去,冷不防背后傳來了一個熱絡十分的聲音。“高老弟,好久不見了,怎么興致這么好,居然有空到這小小館陶縣來了?”
高俅轉身望去,卻見一個大腹便便的胖子正笑呵呵地朝自己點頭,可無論怎么回想他都不記得自己和此人有任何交集,心里著實疑惑得很。正當他不知如何回答時,旁邊突然響起了一聲驚呼。
“東家,您大駕光臨怎么也不說一聲,小人也好親自去接您。”說話的是一個滿臉堆笑的中年人,他三兩步地沖出一家鋪子,一邊打躬作揖一邊把那胖子往里面迎,“這天漸漸涼了,您老可別站在風地里,否則…”
“好了好了,羅嗦個什么勁!”胖子不耐煩地一拂袖子,這才走到高俅跟前,似笑非笑地道,“一年多不見,敢情高大官人就忘了我沈流芳么?”
沈流芳!高俅這才恍然大悟,心中暗暗一凜。當初自己在商場上掘到的第一桶金就是從沈流芳手中硬生生掠奪過來的,后來天香樓越來越紅火時,他也曾經聽說過沈流芳四處找人訴苦,就連那一次開封府抄檢天香樓,背后也似乎有沈流芳的手筆。
想到這里,他皮笑肉不笑地干笑兩聲道:“沈兄我怎么會不認得,只是沒有想到會在這里遇到而已。我不過是到館陶縣訪友散心罷了,倒是讓沈兄留心了。”
“相逢即是有緣,若是高老弟有空,不妨和我到里頭坐坐怎么樣?聽說高老弟的眼光是第一流的,館陶縣雖小,這家匯民當鋪卻是鼎鼎有名的,時不時能收到好東西。”沈流芳虛手做了一個請的姿勢,目光中掠過一絲狡黠。
高俅本能地感到沈流芳此行并不簡單,稍一猶豫之后,他便點頭答應了下來。如今的商賈背后多有朝廷大員作為靠山,而沈流芳的根基在大名府,北京留守一職卻時常調換,要猜測此人背景極難。商人一向唯利是圖,沒有永恒的盟友也沒有永恒的敵人,沈流芳對先前的事情耿耿于懷確實有可能,但是否會為了這私怨再進行報復,他卻不敢妄加推斷。
兩人剛剛坐定,那當鋪掌柜便忙不迭地吩咐伙計捧來了三個匣子,一一打開了來。左邊的匣子中是一尊白玉觀音,雕工細致自不必說,就連玉質也是絕佳,似乎是出自和闐的無雙美玉;中間的則是一柄短劍,雖然隱隱泛著一種森然之意,但樣式卻是樸實無華別無裝飾;而右邊的那個匣子里卻沒有任何珍貴的物事,只有一張紙,一張顏色發黃,似乎風一吹就會變成灰燼的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