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兄,十二弟沒事吧?”趙佶望著里間哼哼不已的趙似,心里不知道罵了多少遍,“御醫如何診斷?”
剛才那一幕雖然極快,但除了幾個大臣之外,趙煦自己也看得清清楚楚。他略回頭瞟了一眼面沉如水的太皇太后高氏,無所謂地擺擺手道:“他只不過一時用力過度,兩腳抽筋,不礙事!”
趙煦一向不太喜歡這個自作主張而又愛惹麻煩的親弟弟,平日不過是因為母親朱太妃的緣故而多多看顧。此時此刻當著兩宮太后和群臣的面,他只能刻意回避朱太妃的目光,深深看了底下的高俅一眼。
“剛才的事情和你無關,不過,看到普寧郡王撞上來,你好歹也得注意一些,否則若一個不小心傷了郡王,事情就不好收場了。”
高俅先是松了一口氣,但當他聽到最后一句話,心里仍然是一肚子火。這個趙似看上去年紀小,想不到竟是人小鬼大,居然會用這種下三濫的法子騙取他人同情。話雖如此,彼此身份懸殊,他還只能忍氣吞聲地俯首稱是,一抬頭卻正好對上了蘇軾責怪的目光。
雖然有趙似的鬧劇在前,但帝后和一干大臣都在,一場比賽要草草收場卻不可能了。因此,趙似此舉無疑是偷雞不成蝕把米,半點好處沒撈著不算,反而在帝后的心里結下了一個大疙瘩,又把高俅的火氣全都逼出來了。
再次上場之后,他給其他隊友下了死命令,金鑼一鳴響就開始窮追猛打,組織起了一次又一次地流暢進攻。面對一向講究技巧而忽略對抗的對手,他們自然是大獲全勝,僅僅高俅一人就連中三元,大玩了一把帽子戲法。最后一次把球踢進對方球門時,他甚至忘情地扯下了裹頭的頭巾,將其高高拋到了空中,一時興起地高叫了兩聲萬歲,其他人頓時群起仿效,一時間,包括宣德樓上的群臣也紛紛伏跪于地,高呼萬歲不迭。
盡管耳邊是山呼海嘯一般的頌圣聲,但看了這種一邊倒的比賽,再加上適才因為趙似而受責,顏面大失的朱太妃怎么也笑不出來,若非因太皇太后高氏在場而無法退席,她恐怕早就偷偷溜了。望著御座上開懷大笑的哲宗趙煦,再看看身邊頷首贊許的高氏和向太后,她竟有一種不甘心的沖動,什么時候,究竟要什么時候她才能真正作一回自己,不必再謹小慎微地躲在一側唯唯諾諾!
大汗淋漓的高俅從趙煦手中接過一杯御酒,又發現可惡的趙似完全不見身影,心情頓時大為舒暢。一飲而盡之后,他的兩句對答也極為得體,待到趙煦問他的名姓時,他便不假思索地答了高俅兩字。就在此時,一直在旁邊含笑不語的高氏突然發出了一聲輕咦,臉色微微一變。
“你就是高俅高伯章?”高氏情不自禁地露出了一絲笑容,搖頭嘆道,“老身還以為蘇卿家當初夸大其詞,想不到你這個堂堂蘇門弟子竟真的會踢一腳好球。”她這句話一出口,群臣中頓時響起了一陣難以抑制的議論,而趙煦原本極為開朗的神情也變得陰沉了。高氏卻不理會身邊人的舉動,直截了當地問道:“你身上可有功名?”
高俅暗暗叫糟,他哪知道這位老太太的記性竟然這么好。要不是他確實想一睹這位女中堯舜的風采,哪里會輕易答應趙佶的請求參加這次比賽,這下不是露餡了么?他偷眼瞥了瞥趙煦,見其笑容中似乎藏著一絲陰霾,連忙想方設法地補救道:“回稟太皇太后,能拜入蘇學士門下是無上榮幸,只是草民出身微寒,早年又荒廢學業,直到如今也不敢貿然求試科舉。”
高氏聞言眉頭一皺,但很快就舒展了開來:“堂堂蘇門弟子豈可無功名在身?唔,既然連十郎都能認可你這一手字,依老身看來,可賜你一個出身…”
“太皇太后!”高俅驚得魂飛魄散,一出口打斷才發覺自己的無禮,連忙告罪了一聲,“請恕草民無狀,官職功名自當授予稱職之人,草民何德何能,不敢壞了國家法度!功名自當直中求,若太皇太后今日賜草民出身,豈不是向天下人布告了這等通天捷徑?”見趙煦依舊是一幅漠然的表情,他突然詞鋒一轉道,“適才圣上以御酒相賜,這一榮耀已經讓草民銘感五內,不敢再作奢求!”
趙煦臉色稍霽,朝高氏欠欠身道:“娘娘,高俅適才所說句句在理,何況他還年輕,若要功名還有的是機會。蘇卿家父子三代皆在朝廷為官,蘇門四學士又天下皆知,您還擔心他將來默默無聞不成?”
“官家說的是,剛才老身確實糊涂了。”高氏贊許地望著孫兒,目光從群臣臉上一一掠過,“今日看了這一出精彩絕倫的蹴鞠之戲,老身很是欣慰,因為這是官家和十郎他們一片孝心。趁著大家都在,老身還有一事宣布!”
高俅心中一凜,本能地猜到了這位老太太要說什么,連忙悄無聲息地退到了一邊,趁人不注意時,又一步步地朝臺階下溜去。誰料還沒走幾步便被眼尖的趙佶一把拉住,這下他就無法開溜了,只能苦著臉聽座上的高氏大發感慨。
“老身侍奉英宗皇帝多年,而后又歷經先帝和元祐本朝,眼看三代天子執掌大宋權柄,朝中大臣新舊更迭,也算得上長命了。當年老身答應先帝臨朝聽政,那是因為官家年少無法理政,如今官家已經年長,也該親政了。”高氏似乎沒看到群臣無比震驚的臉色,自顧自地說道,“從明日起,一應政務直送福寧殿,不用再經崇慶宮。”
“娘娘!”哲宗趙煦這一句娘娘叫得五味雜陳,他無論如何都沒有想到,就在自己命人聯絡那些遭到貶謫的新黨官員,并試圖趁著高氏病重之際拿回權柄的時候,高氏竟突然放權了。一瞬間的狂喜過后,他立刻恢復了冷靜,撩袍鄭而重之地跪下道,“娘娘何出此言,孫兒雖然已經成年,但一應軍國大事仍需娘娘提點…”
“官家,老身已經幾近入土的人了,若再手握大權不放,豈不是成了戀棧權位的無知老婦?”高氏毫不猶豫地打斷了趙煦的話,這才悠然神往地道,“老身也該退居崇慶宮享享清福了,若再有軍國大事,官家就和太后斟酌著處置便是了。太后跟隨先帝多年,這點見識還是有的。”
“母后!”
向太后事先沒得到半點消息,此刻聽到話題突然轉到自己身上,不由惶恐十分。可是,她一向是聽從高氏慣了,一時間又找不到反駁的語句,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趙煦。
“娘娘既如此說,孫兒便遵懿旨。”趙煦見向太后神態不似作偽,心情頓時大定,略一俯首便答應了,“孫兒定不負娘娘和先帝厚望!”
直到此時,兩側群臣方才品出了其中滋味,參差不齊地拜了下去,萬歲之聲響徹云霄,然而暗地里,無數人都注定要失眠了。
元祐八年七月二十六日,太皇太后高氏下詔歸政,哲宗趙煦親政,請皇太后向氏權同處分軍國大事。從這一刻起,高俅所知的歷史逐漸發生了偏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