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明似笑非笑地看著高俅,許久才開口答道:“我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不過,我可以告訴你,我和你一樣,都姓高。”
“高…”高俅只覺渾身汗毛根子都豎了起來,后背緊緊靠在了板壁上,“閣下和太皇太后…”
“只是遠親而已。”胡明見對方神情異常緊張,雙手放在腦后,一臉無所謂地枕了上去,轉眼露出了一個狡黠的笑容,“如果我真的一心一意效忠于那位老太太,你現在就不可能坐在這里了,高俅高伯章公子。皇帝也是一樣,一到外頭就肆無忌憚胡說八道,大約是在宮里憋得太久了,真是不夠謹慎。”
高俅驚訝地張大了嘴巴,他怎么都沒想到對方會這么爽快地說出這些隱情,更不可思議得是,此人是高氏一族,卻對太皇太后高氏陽奉陰違,言語間甚至缺乏一種起碼的尊敬,這代表著什么?腦筋一連數轉,他覺得自己似乎抓住了一點什么,但卻不得其門而入,只能用一種征詢的目光看著胡明。
“小家伙,不用那么大驚小怪,老太太用我這個躲在黑暗中的族人,就是想注意一下有些人的動靜。只不過,她很難撐過今年了,你說我是不是有必要改換門庭?高氏一族雖然出了她這么一位大權獨攬的太皇太后,但好處卻什么都沒有攤上,反而因為是外戚而被排除在朝廷決策圈之外。”胡明苦笑著搖搖頭,突然拍了拍手道,“說了那么久,我忘了自我介紹一下,我叫高明,勉強算是那位老太太的遠房侄兒,也向來不管家族中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剛才只是和你解說一下而已。”
糊里糊涂聽了這么多,若是還沒有明白對方的意思,高俅就應該去撞南墻了。饒是如此,他還是異常謹慎地試探道:“那么,高先生的意思是要為自己找一條出路?”
“沒錯,我也不和你胡扯什么,皇帝恨透了老太太,所以將來一旦親政之后,想在他那一系里頭混口飯根本不可能。我是個懶散慣了的人,不得不找一個金主作為依靠。托澄心那丫頭的福,我覺得你小子挺對我的脾胃,怎么樣,要不要考慮一下?”
高俅見高明的目光中分明閃動著一種極度蠱惑的光芒,要說全然沒有心動是絕對不可能的。他如今要權沒權,要錢沒錢,整一個光桿司令,干什么事情都是掣肘重重,不過,這種送上門來的好事能相信么,澄心那里至少還有交換條件,可這家伙看上去就不好對付。
“可惜我開不出什么令人動心的代價,怕是留不起高先生。”
高明曬然一笑,一幅不以為然的神情:“以老太太對自家族人嚴加管束的個性,你以為我能有多好的待遇?不過一年百十貫錢支應而已。一句話,在你沒發跡之前,一年一百貫;若你榮登朝廷大員,一年五百貫,如何?要知道,我在汴京整整十年,三教九流可是全都兜得轉的。再說了,以你這樣的身板,想不想學兩手硬的?”
雖然一百貫不是一個小數目,但是,高俅剛剛從澄心那里得了五百貫,手頭還是頗為寬裕的。再者,自己眼下的身份地位根本不夠資格讓他人如此關注,要說是什么人派這高明來監視自己的可能性也不大,唯一可慮的就是,此人究竟是不是太皇太后的高氏一族?
“高先生,只要你能夠證明自己的身份,那么,這樁交易我可以答應。”
高明似乎料到高俅有此一問,從懷中掏出一個木牌遞了過去。“你若是有興趣可以試一試,憑著此物可以任意行走于大內禁中,甚至直達崇慶宮,當然,行頭是肯定得換的。不過,等老太太一升天,這東西也就沒用了。至于我是不是高氏一族,你以后可以去查族譜,現在就沒辦法了。”
百般權衡之下,高俅最后還是答應了高明的要求。下車的時候,他又著意觀察了一下那御者的表情,見其一幅完全不知情的模樣,心中不禁稍定。誰知就在馬車急馳遠去之后,他突聽耳邊傳來了一句:“不用看了,我的話不會隨隨便便被人聽去。再說了,那家伙又聾又啞,是澄心那丫頭故意買下來的。”
高俅心中暗嘆,進屋對英娘囑咐了幾句之后便把高明安置在了岳父那一邊的空房之中。由于這一天的所聞所見給了他太大沖擊,因此在還沒有消化這些消息之前,他并不準備給高明什么指令。
自從太皇太后高氏垂簾聽政之后,崇慶宮就成了大宋名副其實的政治中心。可是這一天,無論是受詔而來的三位老臣還是其他內侍宮婢,人人的臉上都籠罩著一層陰霾。
“三位卿家,老身的日子已經不多了,一旦老身西歸,一定會有人挑唆官家重定國策任用新人。你們都是老臣了,屆時可自行求退,以免阻了官家用人之路。唉,只希望官家能看在你們忠貞的份上稍作收斂,否則,這大宋的江山…”高氏越說越覺得身心疲憊,年過六十的她經歷三朝,親眼送別了丈夫和兒子,如今卻不得不面對自己身后的險惡局面。
“太皇太后!”三位大臣先后出口驚呼道,甚至顧不上是否失儀。相互看顧了一眼之后,范純仁當先免冠叩首,從容不迫地道:“人臣之道以忠君為先,圣上雖然年輕,但也分得清君子小人,絕不會聽信奸邪之言而罷黜忠良。太皇太后,適才之言恕微臣不敢茍同。”
呂大防為人城府深沉,蘇軾則曾經當過帝師,兩人對于哲宗趙煦的為人秉性了解深刻,此時不由相對無言,堂上頓時陷入了一片寂靜。良久,高氏勉強把話題引到了其他政事上,這才稍稍緩解了僵硬難耐的氣氛。
召見完畢,三人論理本當退出,可蘇軾權衡再三,突然請求單獨奏對,呂大防和范純仁不免詫異,但還是先行退下了。
“蘇卿家,你有何要事須單獨稟奏老身?”高氏一向極愛蘇軾文章才華,因此對這個老臣始終另眼看待。
“太皇太后,微臣稟奏之事非同小可,不知能否…”
“你們都退下,非得我允許,任何人不得擅闖!”高氏情知事情有異,疾言厲色地斥退了所有內侍宮婢,待所有人退去之后,她方才徐徐問道,“蘇卿家,你向來謹慎,現在此地再無旁人,你且說吧。”
見高氏鼓舞,蘇軾先是隱晦地指責當日舊黨在排擠新黨時的一系列舉措過當,然后才說起了哲宗趙煦對神宗之法的推崇。“太皇太后,新舊之爭原本是國策之爭,雖道不同,但同為朝廷臣子,至少還是能夠共存的。可是,如今經過一系列黨爭之后,求同存異之心早已不復存在,反而是徹頭徹尾的意氣之爭。將來一旦圣上親政,那些新黨必定重新上臺執政,屆時若有人暗地攛掇,恐怕不免會誣毀太皇太后聲譽…”
“這些事情我也知道,否則也不會讓你們盡早求退。”高氏苦笑著打斷了蘇軾的話,言語中隱含著一絲追悔,“那時司馬相公執政之后,對新黨追逼過緊,老身也太過心急了一些,行事有失考慮。唉,圣上那里已經無法可想,恐怕他此時痛恨老身還來不及,將來的事情又豈是我一個將死之人能夠決定的?蘇卿家,你說了這么多,難不成有應付之道么?”
蘇軾抬頭看看眼前那道薄薄的簾子,終于艱難地說出了一個建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