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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怒峰頂上

  隆隆…隆隆…黑夜中鐵蹄翻騰,一匹黃馬破開煙塵,急馳而來。

  “駕!駕駕!”星月無光,前方道路一片黑盲,隨時會讓快馬跌跤,不過馬上乘客毫不放松,他快馬加鞭,連聲呼嘯,打得黃馬悲鳴喘息,它越疼越喘,越喘越顛,堪堪脫力失足之刻,前方道路終于大現光明。

  “駕駕駕駕駕!”

  黃馬奔過了終點,這三十里夜路總算奔完了,只見無數兵卒高舉火把,分列道旁,已在為黃馬指引道路。不過馬上乘客知道自己還不能停,他須得完成最后的使命。

  噠、噠噠、噠噠噠…前方傳來清脆鐵蹄聲,道路盡頭停著一匹白馬,馬上跨坐著一名騎士,看他一臉不耐,俯身回首,左臂兀自伸直向后,想來是在等候什么。

  “快快快!快追上呀!”道上兵卒不住吶喊鼓舞,盡在催促黃馬加力追奔。

  白馬開始試蹄小跑了,這匹馬四足駿長,神完氣足,乃是來自西域的“大食天馬”,不過讓它練練腳力,已有脫韁之勢,可憐黃馬連奔了三十里夜路,已是口吐白沫、既累又喘,卻要怎么追得上這匹千里名駒?

  “駕駕駕駕駕!”馬上乘客卻是什么也不管,他提起馬鞭、瘋狂抽打,就是要黃馬追上。

  雙騎一前一后,白馬越來越快,黃馬卻是大聲喘息,兩邊差距越拉越大,猛然間一柄尖刀揮出,戳中黃馬后臀,聽得“嘶”的一聲哀鳴,黃馬吃痛之下,竟然向上縱躍丈許,堪堪摔跌在地的一刻,馬上乘客也伸長了手臂,厲聲道:“接穩了!”

  雙騎交接,手上東西才一送出,黃馬前蹄軟倒,撲倒在地,白馬則是歡聲嘶叫,后蹄發力之下,便如騰云駕霧般飛跳起來,隨即朝北方奔馳而去。

  轟隆隆!轟隆隆!“大食天馬”四蹄翻滾,竟在地下卷起了一道濃煙。馬背騎士立時俯身趴倒,先將掌中物事藏入了馬腹暗袋,隨即高舉嗩吶,向天吹鳴。

  “嗚…嗚…嗚…嗚…!”刺響割破了夜空,也喚醒了黑暗大地,嗩吶所經之處,道上莫不亮起了火光,但見數千支火把排列如墻,便如一道燦爛銀河,將白馬引向了無盡的北方。

  向北,向北,一路向北…鐵蹄隆隆震聲,火光倒退而過,一里又一里,一程又一程,風馳電掣之中,北國草原撲面而來,轉眼又給拋到腦后,驟然間道路兩旁火光倏忽熄滅,但見草原盡頭現出了一座龐然大物,那是座高聳城墻,連綿不盡,矗立于一片平野之上。馬上乘客也再次提起嗩吶,鼓氣高鳴。

  “嗚…嗚!嗚…嗚!”天黑地沉中,嗩吶響徹云霄,北國城墻也張開了大嘴,嘎嘎絞響中,面前一道吊橋緩緩降下,將白馬吞落了肚中。

  “駕駕駕駕駕!”元宵深夜,蹄聲震地,京師正南第第一門開啟,城門里奔過了一匹快馬。它來勢好急,先過“永定門”、再進“正陽門”,后至“承天門”,最后斜身向右,轉向“東直門”疾奔。

  “戰報!戰報!前線戰…報!”

  正統十一年正月十六子夜三更,東直門大街來了一匹白馬,啡啡人立,馬上乘客滾落鞍下,朝著一座朱紅大門奮力拍打,焦急大喊:“霸州軍情…前線戰報!”

  “霸州”二字一出,門內頓時有了動靜,但聽腳步聲雜沓,隨即“轟”的一聲大響,朱紅大門開啟,數十名官差呼嘯而出,左右衙役夾住了馬上乘客,三步并作兩步,直朝門內狂奔而去,口中不住高喊:“馬大人!馬大人!霸州大戰有結果了!”

  三百里加急傳牌到了,這封文書由“勤王軍、驃騎營”右都督“德王”朱薊親手彌封,經三百里夜路,十處驛站,如今總算抵達了京師,即將面交“兵部尚書”馬人杰。

  眼前的朱紅大門,正是方今朝廷軍機第一重地,兵部衙門。至于這匹馬“大食天馬”,則是天下驛站里第一號快馬,由北直隸的“留守軍”看管飼養。

  大街忽然靜了下來,驛使在大批官差簇擁下,已然奔進了兵部。白馬呆呆站在門口,眼見主人走進了朱紅大門,便也想尾隨進去,誰知大門卻轟然關起,像是不歡迎他。

  白馬啡啡低鳴,模樣像是很難過,它徘徊大街,正想自己覓路回家,忽然又是“轟”的重響,兵部衙門二度開啟,只見戰馬一匹又一匹給人牽了出來,有青的、有黃的、有花的,一時之間,銅鑼聲大作,數十名官差從門里奔出,一個個翻身上馬,厲聲道:“走!”

  當當當!當當當!東直門大街敲起了銅鑼,但見城東城西、城南城北,到處都有快馬奔馳,好不熱鬧。白馬又驚又妒,便也想跟著奔跑玩耍了,哪知主人卻不見蹤影,正啡啡氣氛間,忽然馬背也翻來了一人,耳邊傳來了熟悉的嗓音,催促道:“快跑!”

  白馬昂首歡鳴,模樣神氣,便在主人的催促下,直向北方的“安定門”而去。

  轟隆隆!轟隆隆!京師正南第一門,便是“永定門”,正北第一門,則是“安定門”,出了這座門,便是懷柔縣。那兒有座寺廟,稱為“紅螺寺”,廟里睡了一個人,他姓朱,單名一個“炎”字,人稱“正統天子”的便是他。

  半個時辰后,白馬行將抵達紅螺寺,屆時,“正統天子”便會揉著惺松睡眼,給人從睡夢中搖醒,之后五輔六部、五院寺卿,人人也都會從暖被窩中爬出來,急至紅螺寺面壁,等他們面壁完了,天也差不多全亮了,那時不論是東直門的乞兒,還是紫禁城的貴婦,人人不分貧富貴賤,都要不約而同“咦”個一聲,覺得這個天下有些不同了。

  當當當當當…“走!”、“駕!”、“快!”東直門街上敲鑼打鼓,人聲鼎沸,兩條街口外卻是靜悄悄的,那兒百姓猶然安睡,渾不知天下即將爆發大禍。

  沉沉死寂中,忽然有了聲響,聽得火石喀喀搓打,西北角一處窗啡亮了起來,總算有人給吵醒了,那兒的二樓處坐起了一個身影,一名百姓推窗望外,朝東直門大街察看。

  大半夜的,朝廷又不知在施行什么德政,當真擾人清夢之至,那人打了個大哈欠,隨即又返身進屋,提了一盞油燈過來,放上了窗簾。

  燈火照亮了面孔,只見這名百姓約莫五十來歲年紀,身穿酒保服色,再看他頭頸甚短,身形矮胖,活像一只烏龜也似。那人揉了揉眼睛,從窗邊取來一本簿子,就手翻了翻,口唇低動間,便又轉過了油燈,讓它對準了西方,隨即取來一只黑黑的粉末飄降而來,這罐子里不知道放了什么,好似是花椒,又像是辣椒,總之全數飄上了燈蕊,活像要給加味似的。只見油燈吃過黑粉后,火勢越燒越旺,燈光越發晶亮,老烏龜趕忙退開一步,舉起衣袖,遮住了雙眼。

  轟地一聲,一道白光飛射而出,直向西天遠境而去。剎那之間,整座京城全亮了起來,仿佛閃電橫空,照得街上景物樣樣分明。

  良久良久,燈火漸漸黯淡,老烏龜放落了衣袖,另又找來一只竹筒,再朝燈心灑下塵粉。但聽“嘶”地低響,這回不見閃電騰空,卻是一道陰火從窗口噴發,映得夜空里一片暗紅;不旋踵,窗里又是一道光芒閃過,亮得如同老天開眼,讓人不敢逼視。

  燈火閃耀,先明后暗,暗而復明,依序看去,見是“明暗明明暗”,之后“兩暗三明”,再是“三明兩暗”,照得夜空光芒奇幻,美不勝收,若有百姓開窗見了,定會贊嘆不已。

  整整經歷一柱香時分,燈火熄了,窗扉合上了,老烏龜也收拾家當,上床睡覺去了。

  時在深夜,街上百姓都在休憩,自也沒人發覺此間異狀,萬籟俱寂中,城西忽然又亮了,再次照亮了京城。只見一盞明燈懸于阜城門,光輝閃爍,照耀西方,一下明、一下暗,一下長、一下短、依序看去,見是“明暗明明暗”、“兩暗三明”、“三明兩暗”,順序全然不錯。

  很快得,城西暗下來了,沒多久,更遠處又亮了。這回燈火來到了城外,西郊山林里隱伏了一盞明燈,一樣閃耀清輝,一樣暗而復明,一樣明而后暗,一樣照向了更遙遠得西方。

  仿佛接力一般,一盞又一盞燈火接連亮起,一盞接一盞燈光相繼熄滅,它們閃爍光輝,生生不息,就這樣一程過一程,一站接一站,直向遙遠得西天而去。

  向西…向西…一路向西…很快的,燈火離開了河北,進入了陜西,再過片刻,便將通過“潼關”,而那小小一點清輝,也將化為一道熊熊怒火,震動整個西方。

  “總兵!趙總兵!”城樓里腳步雜亂,大批兵卒闖入了主帥營房,大喊道:“怒蒼傳訊了!”

  當當當…當當當…深夜時分,潼關里敲響警鐘,城樓里已是一片大亂,之間“潼關總兵官”趙任勇急急掀開被褥,隨著傳令直奔而上。

  來到了城頭,面前已是黑壓壓一片,眾將早已云集在此。人人鴉雀無聲,俱在眺望西方遠境。趙任勇深深吸了口氣,便也從人群中擠了過去,朝天際眺望而去。

  時于午夜,夜空宛如失火,照得人人面色血紅。從城頭向西瞭望,只見這股紅光起于“潼關”前方一百里,正是怒蒼東境第一鎮,“驛馬關”。關上魔焰沖天,光照方圓百里,不消說,怒匪正在千里傳訊。

  “報!‘明暗明明暗、長短長長短’!報!‘暗暗明明明、短長短短長!’”關上傳令大聲報訊,幾十名參軍手持筆墨,已在全力抄錄暗號,盼能破解敵方切口。

  西北大戰已達十年,朝廷怒蒼平時軍情傳訊,各有各的暗號密語,手法繁復無比。眼見眾參軍滿頭大汗,個個手持密本,對照破解,趙任勇則在焦急踱步,等候下層呈報軍情。

  朝廷防衛怒蒼,第一線便是“潼關”,至于怒蒼的東進前線,則是所謂的“外三關”,稱作“天水”、“平涼”、“驛馬關”。這三地各建有一座巨大烽火臺,彼此奧援,互為呼應。一旦“驛馬關”有所動靜,“天水”、“平涼”兩地便將跟進,隨時能讓整片西疆陷于火海。正心急如焚間,忽然城頭陷入一片黑暗,遠方“驛馬關”的烽火驟爾熄滅,不過很快的,更遠方的“平涼關”卻亮了起來,距離怒蒼本寨又近了百來里。

  怒蒼根基龐大,烽火一旦通過“驛馬關”,便已暢通無阻,片刻間便能把消息送回總寨。耳聽下屬們喊得聲嘶力竭,什么明啊暗的、長的短的,卻遲遲不見有人通譯,趙任勇忍不住霹靂一聲怪吼:“說!到底這烽火是何意思?可有誰看懂了?”

  局面緊迫,敵方兵馬有何調度,須得早些識破。可長官連問數聲,眾參謀卻是嚅嚅囓囓,遲遲不見有人做聲。趙任勇大怒道:“稻草兵!說話啊!”威嚇一出,終于傳來怯怯聲:“啟…啟稟總兵…怒蒼燈訊有‘紅白金青’四色,每色有…有‘明暗長短’四變…敵方以三訊為一字,共得四千零九十六種變化…”

  “稻草兵!”趙任勇暴怒道:“我鎮守西疆多少年了,還會不知道這些玩意么?快說!怒匪究竟在傳什么消息?”正激動間,忽聽一名參謀道:“去你媽的狗砸碎,少說兩句不嫌吵。”

  “什么?”耳聽屬下狂言犯上,趙任勇自是驚得呆了,他愕然張口,隨即嘴角斜揚,提起了蒲扇大手,厲聲道:“去你媽的狗砸碎!少說兩句你…不、嫌、吵!”正要一耳光把人摔死,兩旁參謀大驚搶上,慌道:“總兵息怒!這兩句話不是罵您啊!”

  “什…么…”趙任勇氣得全身顫抖,喘道:“這兩句話不是罵我、難不成是罵你!”氣惱之下,掄起拳頭便打,卻給一名老將急急抱住了,勸道:“總兵,您還沒聽懂么?咱們按兵部交來的密本破解,得來的便是這兩句話啊。”

  “什么!”趙任勇總算聽懂了,顫聲道:“去你媽的狗砸碎,少說兩句不嫌吵?怒蒼千里傳訊,傳的就是這個?”眾將怯怯點頭,人人都想說話,可想起大帥性情暴躁,卻又無人敢作一聲。

  怒蒼夜燃烽火,耗費無數人力物力,竟然傳來了兩句廢話?不想可知,敵方又一次更改了切口,卻把潼關諸將狠狠戲耍了一頓。趙任勇嘆了口氣,慢慢朝西方夜空望去,只見那道烽火已然離開了“平涼”,業已抵達“天水”,料來片刻之后,便要返回敵軍的總寨:“怒蒼山”。

  眼看趙任勇神情凝重,一名參謀附耳道:“總兵請寬心。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敵方再次更改密語,咱們也還有馬大人作靠山啊。”

  方今兵部尚書便是“馬人杰”,此人是正統年間的大進士,學問淵博,能通奇門遁甲、術數玄學,專能和怒蒼大批智囊斗法。只是馬人杰本領再大,此刻卻在北京,這桶遠水如何救得了近火?

  趙任勇撫面嘆息,自知這幫下屬全是酒囊飯袋,他招來了親兵,低聲道:"去找我二弟過來,便說我有事問他。"大批兵卒匆匆答諾,還未下城找人,便聽一人道:"大哥不急,任通早已在此。"城頭響起廣南鄉音,眾參謀回頭急看,只見前面行來一條漢子,看他身穿戎裝,體態豪勇,正是趙家老二“趙任勇”來了。

  ‘撫遠四大家,嶺南趙醒獅’,這趙家兄弟姊妹共有七人,除‘鈴鐺老六’趙任宗因故發瘋外,余人事業皆有大成。其中老大、老二投身軍旅,各在‘留守軍’任職。不同的是大哥趙任勇鎮守潼關,官拜總兵,老二趙任通則派駐霸州,至今已達十年之久。

  天下能讀懂怒蒼暗號者,并非只有馬人杰一人,面前的‘趙任通’也能辨到。在外人看來,這位趙家老二僅是區區一個參將,八命九流,無足輕重。不過趙任勇心里明白,他這個二弟不是普通人,他明里是個參將,暗地里卻還有個身份,非同小可。

  天黑地沉,萬籟俱寂,眼見二弟靜靜站在面前,趙任勇居然不自據地緊張起來,他吞了口唾沫,悄悄朝二弟地右臂瞄了一眼,忙又別開了頭,細聲道:“任…任通,這…這怒蒼烽火傳來地是什么消息,你破解得出來嗎?”

  “明明暗、白紅青…”趙任通雙手抱胸,眺看潼關西方,道:“這該是個‘去’字。”

  “去…”全場交頭接耳,或驚或疑,一名參謀忙來相詢:“那…那下個字呢?”

  趙任通沉吟道:“三明三短,三白到底,這該是個‘你’字。”眾參謀大喜過望,相顧道:“先‘去’后‘你’!果然是‘去你媽的狗雜碎’、少說兩句…”“不嫌吵”。

  趙任勇性情暴躁,霎時一拳揮出,嚇得下屬們連忙退開。他用力喘了喘氣,道:“二弟,你…你沒弄錯么?這…這道密令真是這個意思?”

  趙任通容情靜默,說明他極有把握,可說也奇怪,這兩句話無涉機密,卻為何要大費周章傳書西北,莫非其中還有暗藏第二道切口?抑或這是欺敵得假消息?刻怒匪既要欺敵,為何又搞得這般荒唐?趙任勇不是什么聰明人,自也沒那個本錢來猜,他撫了撫臉,低聲道:“如此也罷,二弟,這…這道烽火是從哪兒傳出來的,你瞧得出來么?”

  萬里夜空復寧靜,此時烽火早已熄了。趙任通仰望天上北斗,輕聲道:“北京。”

  “北京?”二弟言簡意賅,卻不免嚇傻了眾人。趙任勇牙關顫抖:“怒蒼…怒蒼有細作去了北京?”趙任通撇了他一眼,淡淡地道:“煞金。”

  北京煞金,四字一出,眾將好似五雷轟頂,人人按腰刀,不自禁向后退開了一步。

  當年怒蒼追隨第一代山主建寨地兩大元老,其一是陸孤瞻,再一個別是外號“煞金”地“起重塞北”石剛。此人忠心耿耿,最擅騎兵野戰,過去十年來緊隨怒王身邊,總是寸步不離。倘使他離開了總山,前進東境,卻是有何打算?

  一片寂靜中,只見趙任通低下頭去,幽幽地道:“大哥,及時行樂吧。”

  眾將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想起潼關鐵門上地那條火燒痕跡,驀地爆出一聲慘叫:“來了!來了!怒匪又要攻打潼關啦!”

  過去十年來,“煞金石剛”很少離開山寨,此人一旦動身了,便說明怒王也已從本營出發。這兩大魔頭任一個現身,便讓朝廷棘手之至,更何況這回雙魔并力、聯袂出征?

  眾將越想越怕,急忙上前獻策:“啟稟大帥!怒蒼兵臨城下,潼關淪陷在即。為保我軍實力,還請總兵即刻下令撤軍八百里,免增無謂死傷。”眼看屬下未戰先怯,趙任勇自是氣得雙眼發紅,大怒道:“撤軍八百里?你想撤回北京是嗎?”

  眾下屬面有愧色,低聲道:“沒法子啊,賊勢浩大,咱們…咱們打不贏啊。”

  “打不贏也得打!”趙任勇手指潼關城下,厲聲道:“瞧清楚!咱們關外尚有兵馬!我軍若要后撤了,誰來支援他們?”聽得此言,眾將不覺“啊”了一聲,這才想起潼關前線還有一支隊伍。諸人深深地吸了口氣,轉向城外望去,但見曠野里營火點點,軍營星羅棋布,每隔三十里可見一座陣地,正是正統軍麾下第一勁旅:“潼關六鎮‘。

  潼關兵馬分作內外兩側,關內兵馬職司守城,由“留守軍”駐扎。至于城外地百里曠野,則由“正統軍”麾下地“潼關六鎮”擔綱。這支兵馬編制龐大,每鎮共計六大衛所,全軍合計二十萬將士,一旦賊匪逼臨,他們便會出陣迎擊,與敵方周旋到底。

  念及友軍平日地勇猛,眾參謀士氣大振,紛紛上前進言:“啟稟大帥!咱們決定報效朝廷,死守潼關,絕不讓怒匪越雷池一步…”正說嘴間,卻聽趙任勇冷冷地道:“稻草兵。”

  想起百姓平日地譏諷,大批“稻草兵”臉上一紅,便紛紛走了開來,自去一旁趕麻雀去了。

  “留守軍、稻草兵,吃飯喝酒包打聽,看見麻雀要收驚。”

  西北流傳一首童謠,唱作俱佳,卻也點出了“留守軍”地種種專長,至于大名鼎鼎地“勤王軍”,卻因從未開赴西北戰場,百姓沒見過,故而沒給編入童謠之中。

  不同于招募而來的“留守軍”,也不似“勤王軍”那般坐擁世襲俸祿,七十萬正統軍全是自愿上戰場的。這些人過去都是游俠出身,時時犯官府的法、造鄉里的孽,每回見到權貴欺壓善良、富豪強取民女等情事,莫不憤起傷人。朝廷見這批人血氣方剛,好打不平,也是怕他們誤入歧途了,便請了“龍手大都督”出面,向之曉以大義。其后俠客們也懂了,原來朝廷之所以不仁、權貴之所以無恥,一切全與皇上德政無關,而是為怒蒼誣蔑陷害!于是他們急忙收拾行囊,一齊追隨了大都督的腳步,趕上西北拼老命去了。

  “怒匪一日不除,天下一日不平”,為使貪官污吏一掃而空,為富不仁就此絕跡,“正統軍”惟有踏破怒蒼,殺死怒王,那才是天下不二的正道!十年來他們一次又一次開關出征,“潼關烈士”、“襄陽壯士”、“荊州勇士”、“藏邊死士”…靠著他們多年來前仆后繼,埋骨異鄉,大臣日子越過越好,皇上睡覺也越來越不受人打擾,如此為國為民,真不愧“俠義”美名啊。

  良久良久,眾參謀全去趕麻雀了,趙任勇卻還在怔怔發呆。一名參軍附耳過來:“大帥,怒蒼烽火傳令,此事可要通報兵部?”趙任勇醒了過來,忙道:“當然當然。”

  近日怒蒼頻頻傳訊,烽火臺無日或歇,料來是在預備什么大戰。以馬人杰的才智,收到軍情后,必能參破怒匪動向。屆時怒王有何陰謀、煞金想做什么壞事,自也不出掌握之中。他結果文書,蓋上了兵印,又在信封上添了“送呈兵部尚書馬人杰”九個草字,囑咐道:“這道怒蒼密語十萬火急,限三日內抵達京城。記得,務必親手交到馬大人手中。”

  “留守軍”雖不善于作戰,送呈公文卻是一等一的好手。那參謀連拍胸脯,擔保路上絕不喝酒,正激動間,卻又給趙任勇拉住,聽他附耳囑咐:“記得,我二弟擅離霸州一事,千萬別讓馬人杰知道了,懂吧?”那參軍醒悟過來,忙道:“懂懂懂,兄弟如手足,朝廷如衣服,大帥友愛胞弟的心情,大伙兒一定成全。”

  趙任勇聽他如此一說,不由也是滿面通紅,忙揮手道:“行了,你快出發吧。”眼看稻草兵隨風而去,趙任勇也送了口氣,正要命人取來紅茶,忽聽背后給人拍了一記,聽得一人靜靜地道:“大哥,謝謝你。”

  聽得這嗓音陰森森地,趙任勇自是嚇得跳了起來,他急回頭去看,卻是二弟來了。

  忙擦去了冷汗,顫聲道:“你…你別老是從背后拍我,可嚇死人了。”趙任通神情木然,道:“對不住,我已經習慣了。”

  這二弟年輕時本極精明,中年后卻變得陰陽怪氣,誰都得怕他三分。想起適才那句“及時行樂”,趙任勇不由嘿了一聲,忙把二弟拉到了一旁,責備到:“任通,我好歹時潼關總兵,你方才怎么說什么‘及時行樂’?你不怕動搖軍心、危言聳聽么?”

  趙任通木然道:“大哥,‘及時行樂’的下一句,該怎么說?”想起‘來日無多’四個字,趙任勇不覺大驚失色:“怎么?這…這句話時沖著我來的?”滿心驚怕間,不覺便望向二弟的右臂。待見他也在打量自己,忙又堆足了笑臉,干笑裝傻。

  在朝廷看來,趙任勇手下共有八萬稻草兵,然則若要細細數過,卻會發覺‘二一添作五’,原來稻草兵只有五萬,剩下的三萬全躲在趙任勇的口袋里,只有領餉時才會現身。是以趙任勇平日口袋總是撐得極飽,若非住在京城的老婆酷愛名貴首飾,便十個口袋也撐破了。

  一片寂靜中,二弟目光陰沉,好似什么都知道了,想起‘大義滅親’四個字,趙任勇不由兩腿一軟,顫聲道:“任通,大哥…大哥一直沒問你,你…你本來不是在霸州駐防么?為何…為何上我這兒來了?”

  此問確實要緊,這趙任通本是一名參將,與總兵鐘思文一同看守霸州,誰曉得六天前卻忽然現身潼關,不免把大哥嚇了天大一跳,險些要燒賬本了。

  趙任通不是普通人,他鎮守霸州的使命也非看城,而是“看帳”,全城將領的起居隱私,莫不在他的掌握中,想起二弟臂膀上的那只神鷹,趙任勇更是哭喪著臉,正要招認罪行,卻聽趙任通靜靜地道:“大哥,你誤會了。我若有公務在身,豈會帶著妻兒同行?”

  這話甚是有力,不免讓趙任勇心下一安。看二弟此行確非孤身過來,這趟潼關之行,他還帶著老婆小孩同行,現下也都給安頓在城中。

  此事越發懸疑了,看二弟長駐霸州,十年來不會擅離職守,如此想想,他真不是為了公事二來。可說也奇怪,二弟既無公務在身,那他又來潼關做什么?莫非他思念大哥,卻是專程來省親的?可他事前為何不稍封信過來?也好讓大哥有個準備?

  莫非…莫非他遇著了什么事,竟然觸犯了軍法,抑或得罪了什么權貴,居然鬧到了丟官亡命?不對…這也不對…看二弟身有烙印,霸州上下莫不畏之如虎,連總兵鐘思文也得忌他三分,卻有哪個權貴敢來招惹他?

  整整六天以來,趙任勇不知多少次旁敲側擊,探詢二弟的來意,他卻始終諱莫如深,只字不提內情,想起“及時行樂”四個字,趙任勇心下更敢驚煩,正要追問下去,猛見夜空雪云散開,月光掩映之下,天地交接處出現樂一座黑山峰,嚇得眾將大驚而呼:“怒蒼山!”

  相傳月照中天之時,只消站于潼關城樓,便有機緣瞧見怒蒼本寨。今夜萬里無云,視野甚佳,居然應驗樂這個傳說。一時之間,全場都靜了下來,上從參謀,下至傳令,人人身上微微發抖,各自藏到了城垛后,只在窺望傳聞中的“怒蒼山”。

  銀白的月光灑落,在那極西苦寒之地,矗立了一座地獄黑山。那歷經秦霸先、秦仲海父子兩代經營的反逆之山,就這樣靜靜現身眼前。

  這座山遠比想象來得崇高,它的主峰拔天而起,穿云而出,直指神佛蒼穹,依稀可見東壁建有防御工事,層層疊疊,固若金湯,西側山腰則滿部陡峭斷崖,險峻異常。足見此地規模宏大,絕非十年前舉兵初叛時可比。

  魔軍大本營,擁兵七十萬,隱隱約約間,眼前的“怒蒼”好似成了一個巨人,它俯身彎腰,正在監視東境眾生的動靜。諸將明知這是幻覺,可在怒王的積威之下,卻還是魂為之奪,氣為之攝,宛如中邪一般。

  四下悄然寂靜,人人無語,個個噤聲,正戰栗間,忽見怒峰頂上隱隱亮起了火光,似有什么動靜,人人揉了揉眼,還待再看,猛見一道紅焰噴發上天,嚇得眾人大驚而呼:“怒蒼魔火!”

  怒峰頂上魔焰翻騰,如天雷震落,如地獄之火噴發,燒得夜空如同流血,驀然間,光芒刺眼懾目,天水的烽火臺竟也亮了起來。

  “怒蒼回應了!怒蒼回應了!”眾參謀語帶哭音,全數趴到了城垛下方,嚇得直發抖。

  “煞金”石剛傳訊四方,怒蒼本寨隨即作出回應。只見“天水”、“平涼”、“鳳翔”、“三原”各地烽火臺接連焚燒,火光越燒越烈,來勢越來越快,不過片刻間,魔火竟已兵臨“驛馬關”,便在眾將面前燃起了萬丈熊光。

  “啊呀!”眾將一起遮住了雙眼,趙家兄弟也被迫轉開了臉面,無法直視這股熊熊怒火。

  怒峰頂上怒火中燒,仿佛怒王正在昭告天下蒼生,怒蒼全軍即將東渡,整頓人間公道。

  眼看眾下屬哭嚷吶喊,趙任勇畢竟是全軍主帥,當此兵兇戰危之刻,斷不可喪失神智。他緊緊抱住二弟臂膀,藉著那只烙印鎮定自己,他深深吸了口氣,正要說話安撫軍心,猛聽“咚咚”之聲響起,潼關城下竟有人搶先擂起了戰鼓。

  “正統軍…”夜色里傳來了蒼茫號令:“起身備戰!”

  八千嗩吶高嗚,割破九重云霄,關外戰鼓如雷,“潼關六鎮”已經整隊了,咚咚咚、咚咚咚,戰鼓聲聲催促,數十匹戰馬在軍營里來回奔馳傳令。但見“正武”、“仁武”、“義武”等六鎮全數打開營柵,一列又一列軍士踏步出陣,聲勢極為浩大。

  魔光照天,“正統軍”即刻回應,他們一無所懼,竟似要拔寨遠征了。眼看大戰將起,趙任勇猛烈喘氣,他拉住了二弟,低聲喘問:“任通,這…到底是怎么回事?怒蒼真要開打了嗎?”

  “大哥…”趙任通輕輕嘆了口氣,搖頭道,“不是要開打了,是已經開打了。”

  “已…已經開打了?”饒那趙任勇武功高強,聽得此言,仍不免雙腿一軟,悲聲道,“是…是誰領軍過來?是…是那石剛么?”趙任通搖了搖頭道:“大哥還不懂么?這石剛壓根兒不在西北,哪能率兵過來?”這話先前便聽過了,趙任勇仍不免“咦”了一聲,喃喃地道:“不是石剛,那…那這回是誰統領大軍?是…是陸孤瞻?還是秦…秦…”

  耳聽大哥聲音嘶啞,極顯懼怕,趙任通便安慰道:“大哥放心,他倆也不在西北。”

  趙任勇愣住了,看這怒蒼似有傾巢而出之勢,卻又無人坐鎮西北,情勢前所未見,趙任勇越聽越疑,喃喃便道:“二弟,到底…到底這幾個家伙跑到哪兒去了?”

  趙任通嘆了口氣,他摟住兄長的肩頭,低聲道:“大哥忘了么?我打何處來?”趙任勇心里生出一股寒意,顫聲道:“你…別嚇我,這”霸州“是在大后方,你…你不要胡說…”

  “大哥…信我一次…”趙任通附耳過來,細聲道:“現今天下最平安的處所,便是潼關前線。你這幾日好好睡上一覺,什么也別管,啥也別去想,尤其記得千萬別往后方跑,否則等你逃回去以后,又得向前線沖了”

  天旋地轉間,前線成了后方,后方成了前線,趙任勇還在喃喃自語,猛地想起來老婆小孩還在北京,霎時慘叫一聲,身子向后便倒,竟已不醒人事。

  轟…轟…

  “驛關”光照天地,威懾無極八方,百里方圓內清晰可見。只見那烽火忽明忽暗,忽忽,整整歷經一柱香時分,西方夜空總算恢復了沉靜,不過東方更遠處卻亮了起來,就在百里外的一處山頭,那兒也亮起了一盞明燈。

  星星之火,足以燎原,魔火并未消失,它只是跨過了涼關,在朝廷境內默默潛行。

  向東,向東…一路向東…燈火開始東進,它翻山越嶺、過河渡江,離開了甘肅,進入了陜西,很快地,魔火歷經了千里之路,來到了“北直隸”。

  山巔一片明亮,光照四方,從山頂向北遙望,二十里外有座城池,正是龍興之地“北京”。轉向東望,山腳后方則隱伏了一座村落,此地平民都姓“楊”,故而稱作“楊家村”。至于山腳前方,則有一座破廟,說來也巧,這座廟恰也姓“楊”。

  山頂燈火明滅,廟前金匾也隨之閃閃發光,藉著燈光勉強看去,依稀可見“楊無敵廟”四個金字。從廟門向殿內看去,大殿正中安放一座神像,面孔雖給香煙熏黃了,仍可見其堂堂之表,正是那大名鼎鼎,力抗大遼的北宋名將“楊業”。

  楊業便是“天波無佞府”楊家掌門楊無敵,此人本名“重貴”,又名“濟業”,乃是楊家將第一代祖,看此地供奉遺祀,附近當有一座楊家村,常會有人來此立廟祭拜。

  山上燈火通明,山下則是黑沉沉一片。兩相對比下,山巔處更顯得晶亮了,那兒好似躲了幾千只螢火蟲,一下金、一下白,一下紅、一下青,光芒非但四色變幻,尚且明暗有別、長短有序,共得十六種變化。

  “明暗明、長短長、白金紅…”燈火稍歇,黑暗中忽然傳出嗓音,讀出了遠方燈號。

  時于深夜,破廟前一無楊家后裔,二無路過香客,對過山頂的燈火便再刺眼醒目,亦當無人知覺。想當然爾,眼下能夠讀出燈訊之人,必定有備而來。

  果不其然,那嗓音稍一停下,黑暗中窸窸窣窣之聲大作,竟有人拿著紙筆,將說話一一抄錄下來。誰也料想不到,“楊無敵廟”門口竟然有人,那是個沉寂的黑影,他雙手抱胸,一邊遙望遠方山頂,一邊讀出了暗號。

  對過山頂燈火變幻,忽白忽金、時長時短,那嗓音也隨燈火一字一頓,毫不停歇。良久良久,燈火終于全熄,依稀遙望,好似更遠處的山頭又亮了起來,不過那已無關緊要了,想要的消息都已到手了。

  四下昏沉黑暗,聽得“嘶”地一聲,有人燃起了火摺,也照亮了背后的“楊無敵廟”。霎時便也映出了“鐵隨城”三字。

  此廟年久失修,并無住持,但見殿內匾額高掛,兩旁梁柱題了有字,左是“誠堅金石”,右是“氣傲風云”,兩面照壁更滿飾雕刻彩釉,其上另有詩文,述說著楊家將的豐功偉業。

  “漢家飛將領熊羆,死戰燕山護我師,威信仇方名不滅,至今遺祠。”

  這是古北口“楊無敵廟”的詩詞,卻給人抄來這兒了。看此廟莊重宏偉,昔日必也輝煌過,可惜后代子孫不肖,無力修繕,這邊任憑它毀敗下去。

  “楊家將”薪火相傳,與異族間的爭斗永不停歇,相傳“楊業”為收復燕云十六州,曾于大遼國重兵包圍下,撞死在李陵碑前,“楊延昭”秉持遺命,亦是抗遼名將。傳到孫兒“楊宗保”這一代,對手則換成了西夏人,再到第五代“楊懷玉”,則改征南蠻。

  一代接一代,“天波無佞府”前仆后繼,男的女的,老的小的,每一代都有名將,他們的對手也一路變換,由契丹變為女真,再由女真換為蒙古,朝廷防線也節節敗退,由長城退到黃河,又由黃河退守長江,終于在蒙古大軍的侵近下,全軍跳入了大海。

  全軍覆沒的“楊家將”,如今終于回來了。現下他們前進京華,從異族手里奪回了燕云十六州,光復了長城全線。不同的是這代“楊家將”不再用刀,他們改用筆,主帥也成了一個文臣,此人官拜“中極殿大學士”,大名“楊肅觀”,至于他的異族死敵,則換成了眼前這群人。

  三更半夜里,廟外雪地百來只駱駝屈膝而坐,各自打盹休憩。忽聽“啪”、“啪”兩聲響,黑暗中有人拍了拍手,霎時之間,廟外雪地里站起了百來人,這些人全是白袍武士。他們默默轉身,看向面前的統帥,只見他長發披肩,身高膀圓,火光照耀他的一身衣服,竟是亮如純銀。

  “滅里將軍…”腳步聲響,有人奉來了字條,道:“請過目。

  說話之人鼻音短促,字字黏連,正是源自于西疆的“回回語”。

  回回語若要細分,其實南轅北轍,有維吾爾語、南天房語、北天房語、波斯語、普圓什語等等,彼此不能相通。不過卻有個地方例外,那兒坐擁南北天山,占有西域全境,國中為佛教、景教、穆斯林等三教交會之地,這便是西域第一大國:“帖木兒汗國”。

  百年前“帖木兒大帝”起兵西征,擊破突厥王“雷神”,打擊了安卡拉百萬大會戰,便也順勢征服蒙古兩大汗國,從此創建“帖木兒帝國”。它的疆域大國西方百倍,兵力遠勝契丹女真,疆界北臨欽察,南抵天竺,西接波斯大食,號稱“蒙古第二帝國”,這就是“楊家將”的新對手。

  汗國大元帥,是一位長發大漢,人稱“帖木兒滅里”便是。他提起了火把,率先走入破廟之中,只見他背對“楊無敵像”站立,一頭長發垂落雙肩,氣概滄茫,真是與楊家一脈名將匹敵。

  眼見主帥進廟了,其余武士也魚貫而入,各尋地方坐下。但見這些武士頭發蜷曲,高鼻深目,想來有的是色目人,有的是韃靼人,彼此容貌大相徑庭。

  帖木兒汗國種族繁多,國中有韃靼人、波斯人、大食人,甚且有天竺人,卻以維吾爾人為多,各族樣貌差異極大,少有錯認。不過這位“將軍”卻有點怪,他的天庭寬廣、下顎方正,一頭長發濃黑且直,這模樣不似韃靼,也不像突厥,更不似維吾爾,仿佛便是個混種。

  要看一個人的血緣來歷,除了五官樣貌,其實還可以從姓氏來找。這位“帖木兒滅里”出生于哈剌迷矢,以國為名,自號“帖木兒”,“滅里”二字則是他的姓。這兩字源于突厥康里,熟知西域史書的都明白,此乃花剌子模名將“鐵王”的姓氏。至于“帖木兒”三字,更是蒙古話里的“特穆爾”,此為蒙古大姓,如元順帝的愛將王保保,他雖是漢人,卻因崇拜蒙古,自稱“擴廓特穆爾”,又如西夏人念察罕,亦因效忠蒙古,遂自稱“察罕特穆爾”。因而“帖木兒滅里”這五個字也是硬湊出來的,全然稱不出主人的血脈。

  從小到大,帖木兒滅里就有個麻煩,他不論走到哪兒,都要給人誤認族裔身份,在維吾爾人眼里看來,他的頭發很黑很直,活脫便是個韃靼;可是在韃靼人眼里瞧來,他的鼻梁又太高,必然是個突厥;可到了突厥人面前,他又常給誤認成維吾爾,那是因為他的眼珠兒是深褐色的,也因此,滅里小時候總是同伴的笑柄,人家都說他是韃靼、維吾爾、突厥三族混生的后裔,簡稱“雜種”。

  不過這些都是往事了,因為“雜種”多了一個新名字,稱為“煞金”。這兩字是大月氏古語,波斯人譯為“魯思王母”,蒙古人譯為“拔阿圖兒”,女真人稱為“巴圖魯”,其意就是漢語中的“勇者”。此號權威至大,能率各族武士,手下人無分突厥康里、韃靼波斯,全都得臣服于“八代煞金汗”,帖木兒滅里。

  四下一片寂靜,只見帖木兒滅里冷著一雙兇眼,手持字條,翻著簿本對照,想來此人能靜能動,能讀能寫,并非暴躁莽大一類。

  怒蒼烽火以三訊為一字,每訊四色四變,共計四千零九十六字,查對起來自也費神。眾下屬靜靜坐著,不敢打擾,過了半晌,只聽滅里問道:“一個時辰前抄來的字條呢?解出來了吧?”

  一名下屬送來了字條,交到上司手里,低聲道:“是解出來了沒錯,不過沒人讀得懂。”帖木兒滅里拿起字條來瞧,默不作聲。眾武士互望一眼,怯怯低問:“將軍,我們…我們是不是抄錯了?什么叫‘狗一樣的壞人來找你媽媽,少說兩句就不算吵了’?”

  聽得此言,滅里先是一愣,隨即仰天長笑,一時聲震屋瓦。

  “去你媽的狗雜碎,少說兩句不嫌吵”。看今夜怒蒼千里傳書,一來一往,其中第一道烽火由東向西,內文的十四字箴言自也轟傳天下。只是白袍武士的漢語本就不靈光,通譯后更是文意盡失,難免要讓人一頭霧水了。

  這漢語是天下第一巧妙文字,罵起人來尤其爽口,個中精妙神奇之處,絕非異邦子民所能了解。眼見帖木兒滅里莞爾不語,眾武士更覺得擔心了,忙道:“將軍,第一道烽火沒人看得懂了,不知第二道烽火怎么說?”

  天下信文你來我往,這兒問娘,那兒問爹,看前一道烽火粗魯之至,真不知后一道烽火如何回復?一片迷惑間,只見帖木兒滅里反復對照字條,道:“白青金,明對長,暗對短,明長暗短,暗短明長,這該是個‘擒’。”

  “琴…”全場交頭貼耳,白袍武士不解漢語,滿是迷惑茫然。又道:“那…那下一個字呢?”滅里輕輕地道:“下一訊金紅青,暗長明長…這是個‘王’字。”白袍武士們低頭襯念:“第一字是‘琴’,第二字是‘亡’…”

  琴亡…琴王…眾人大吃一驚,齊聲道:“勤王?”

  “勤王”者,天子之護衛也。白袍武士漢語雖不靈光,卻也是曉得這是鎮守皇城地禁衛大軍,自正統朝創建之后,便將景泰朝遺下地衛戊兵馬予與擴編,分為“前鋒”、“武興”、“驃騎”、“神機”等四營,下轄四十八師,二百四十衛,共有步卒、馬兵、炮車等一百余萬兵馬、聽得回訊涉及“勤王軍”,人人自是議論紛紛。看這勤王兵馬雖然龐大,卻只深藏于天子腳下,從未與怒蒼主力交鋒,敵方卻為何關心起他們的動向?

  良久良久,沒人猜得透玄機,滅里也沒多做解釋,只將字條收入了懷中。眾武士互望幾眼,低聲又問:“將軍,跛者是不是躲到了北京?”滅里道:“是。有人在北京城見到了他。”怒蒼之主,全名“大公天道無私忠勇怒王”,只因少了一條腿,便給西域人匿稱為“跛者”。

  眾人低聲道:“將軍,你…你還要去找跛者么?”滅里道:“當然。我奉上命,得把東西交給他。”全場目光一撇,一齊望向地下得行囊,那兒收著一幅卷軸,其上有汗國的印記。至今除了滅里,無人瞧過那卷軸是什么東西,只知是一件送給跛者的禮物。

  眾武士互望了一眼,道:“將軍,跛者行蹤飄忽,您…您要怎么找人?”滅里道:“別怕,咱們還有高人可以幫忙。”眾人微起茫然:“高人?將軍說的是…”滅里道:“義勇人。”

  眾人咦了一聲,正想再問,忽聽曠野間馬蹄隆隆,似有敵騎飛奔而至,眾武士心下凜然,刷地一聲,盡數拔出彎刀,便朝廟門奔去。滅里搖了搖手,道:“沒事,是自己人。”

  啡啡馬鳴中,京城方位疾馳二來六七匹馬,馬上乘客白衣白袍,面有重髯,正式汗國下屬到來。眾人松了口氣,紛紛放下了兵刃。

  眾騎來到了近處,一齊翻身下馬,隨即奔入了廟里,下拜道:“參見滅里將軍。”滅里安坐不動,道:“唐王爺呢?平安進京了嗎?”

  為首武士單膝跪地,道:“請將軍放心,唐王爺已然平安抵達北京,敵方并未得手。”

  帖木兒滅里道:“如此甚好。你們那兒還剩多少人?”那武士道:“除我等寥寥數人以外,只剩殿下的十名侍女。”眾人驚道:“剩下的人呢?”那武士嘆了口氣,道:“娘娘離去的當晚,‘易卜劣廝’的手下突然來襲,將我等護衛全數捕獲。”

  聽得此言,眾武士都是深深吸了口氣,心中大感不安。

  此即古蘭經中的惡魔,汗國武士不解漢語,“鎮國鐵衛”這名字對之自是拗口之至,遂用了耳熟能詳的“黑暗魔鬼”來做替代。

  眼見眾下屬瞧著自己,貼木兒滅里乃是主帥,自不能顯露分毫驚惶之色,只淡淡問道:“撒馬兒罕那兒呢?可有消息過來?”那武士道:“自娘娘離國后,可汗曾三度致書將軍,卻始終得不到您的回音。現下可汗已然遣出喀拉嗤親王,不日便要抵達北京,聽說可汗…可汗還下了旨,要是將軍還對娘娘的行蹤交代不清,他便要…便要…”

  聽得下屬吞吞吐吐,滅里將軍便自行接口了:“他便要殺了我,是么?”那武士急忙拜服在地,當真是誠惶誠恐之至。

  自赴中國以來,汗國人馬兵分兩路,一路由前面這位“貼木兒滅里”率領,浩浩蕩蕩的從“嘉峪國”闖入,鬧得各省各縣人盡皆知。另一路卻輕車簡從,由“居庸關”秘密入境。一切作為,便是為了保護最最要緊的那個人。要是她有個萬一,此行便等于全軍覆沒了。

  眾武士滿面憂慮,低聲道:“將軍,娘娘是可汗的心肝寶,可汗為了她,什么事都做得出來,他要是知道娘娘不見了…咱們該怎么辦?”

  滅里沉聲道:“不許急。”眾武士微微一驚:“我們…我們不該急嗎?”

  貼木兒滅里靜靜地道:“我是此行的大將,所有的成敗榮辱,我一肩扛起。我如果不急,誰都不許急。”

  成也滅里,敗也滅里,該專斷的時候務須專斷,切忌瞻前顧后、人云亦云,這才是大將的氣度。這番話聽來擲地有聲,眾武士自是肅然起敬,不敢言動。

  也不知過了多久,聽得一名武士道:“將軍…有件事,我們…我們不得不提醒…”滅里淡淡地道:“有話便說,不必吞吞吐吐。”那武士吞了口唾沫,細聲道:“外傳…外傳…娘娘她是…她是自愿給‘易卜劣廝’帶走的…您知道此事嗎?”

  眾武士靜了下來,沒人再敢說下去了。因為他們心里明白,自己保護的是女人,所以自己不只得保護她的性命,還得保護別的東西。

  自踏入中土以來,公主的言行益發怪異,交代下來的事情全都是莫名其妙,一會兒東,一會兒西,不著邊際之至。先是命人與“唐王爺”接頭,交代了一連串的事情,其后又命滅里前去江南,尋訪“跛者”,誰知各方人馬還在為她四處奔波,她自己卻不告而別,竟然隨“易卜劣廝”走了,種種作為匪夷所思,讓人猜想不透。

  眼看上司沉默下來,眾武士便大起了膽子,低聲道:“將軍,到底…到底娘娘想做什么?她…她為何要找上那個唐王爺?還要我們過來這個楊家村?”

  滅里靜靜地道:“殿下曾經說過,中國皇族里流傳了一個詛咒,未能破解前,她寢食難安。”眾武士互望一眼,怯怯又問:“那…那娘娘為何又隨‘易卜劣廝’走了?難道…難道這兩件事有關么?”貼木兒滅里沒說話了,因為連他也不知道。

  良久良久,聽得一人低聲道:“將軍,并不是我們不相信您,只是…只是您有沒有想過…也許娘娘要我們東奔西跑,其實只是想…只是想…想…”下屬們欲言又止,滅里不覺心下拂然,沉聲道:“你們到底想說什么?一發說出來!”

  眾武士彼此互望幾眼,終于推舉一人,低聲道:“有人說,娘娘這趟回到中土,其實…其實根本不是來找她的父親的…而是來找她的…她的…”

  滅里閉上了眼,靜聲道:“來找她的情人的,是么?”

  眾武士拜伏在地,不敢言動,貼木兒滅里沉默下來,過得半晌,方才道:“聽好了,我等不辭千里而來,宵旰勤勞,不忍懈怠,這一切所作所為,不就是為了公主得平安?”她若真是個陪人睡覺的婊子,那你我也只是個婊子的手下!絕無一分光彩可言!“他越說越怒,厲聲道:”我要諸位牢記在心,你們之中誰若是羞辱了她,便等同玷污了你自己的武名,知道了么?”

  “將軍息怒!我等知錯了!”眾武士急忙拜倒,人人叩首再三,心里又慚愧,又羞恥。

  一輪明月高掛在天,全場武士拜伏在地,帖木兒滅里則是盤膝靜坐,他遙望萬里夜空,那神色看似平靜,實則內心激動無已。

  人言可畏然則下屬的擔憂不是空穴來風,公主確實不是給人擄走的,而是自愿讓“易卜劣斯”帶走的,她嫁來西域前,也真有過一段情。所以她一旦失蹤了,難免讓人心生疑竇,都以為她真是有意支開下屬,也好做些見不得人的事。

  世人都有自己的愿望,銀川公主當然也不例外。滅里明白公主的心情,深宮十年,住在汗國是很悶的,可汗更不是什么如意郎君,若能讓她回到往日情人的懷抱、長居故土,哪怕是一簞食、一瓢飯、粗茶淡飯,也勝于汗國里的瓊漿玉釀、富貴一世。

  可憐的公主,雖說這個愿望微不足道,在她仍是遙不可及。她注定是要在汗國的后宮里度過一生,連尸骨都無法運回中原。可如今機會來了,放眼全天下,唯一還能讓公主實現心愿的人物,便是“易卜劣斯”、他有強大的法力,足以庇護公主,只要公主愿意順從他。

  公主會答應么?她有千萬個理由答允。不過滅里并不擔憂,他的理由只有一個,遭逢抉擇的不是別人,而是銀川。縱使身陷黑暗,她也能如天上的銀月,照得大地一片膠結。滅里敢以性命為注,公主必會信守最初的承諾,完好無暇的完成這趟旅程。

  萬籟俱寂,人人想著自己的心事,忽然之間,聽得“啾”地一聲,朝里撲來一個黑影,眾武士如同驚弓之鳥,全數翻身跳起,貼木兒滅里卻抬高了手,任那黑影凄停掌中,眾人定眼一看,確是一只小鳥來了。

  這只鳥真的很小很小,小到只比蜜蜂大了些,這便是得自于極遠西方的“蜂鳥”。此行汗國各路人馬彼此傳訊,正是以此為信差。

  蜂鳥身上綁著絲絹,看來經過長途跋涉,很是疲憊,只縮在滅里的掌中取暖。貼木兒滅里伸出食指,撫了撫它,那蜂鳥慢慢張開了翅膀,露出綁縛身上的絲絹,滅里小心解下,將絲絹拉直,登時看到了汗國王徽,以及上頭寫著的一行漢字,見是:“速至紅螺寺”。

  眾武士圍攏來看,頓時大喜道:“將軍,找到娘娘了么?”貼木兒滅里沉吟半晌,正要說話,猛聽“咚”地一聲,屋瓦傳來異響,有東西墜到了地下,摔了個粉碎。

  “什么人!”眾武士大聲起身,朝里朝外急急來找,卻沒有見到刺客蹤影,正愣然間,只見貼木兒滅里彎腰俯身,拾起一片破瓦,卻原來是這玩意從屋檐上滑落,這才打得響亮。

  眾武士心下起疑,看著才朝里并無外人隱藏,亦無鳥雀小獸出沒,可這破瓦卻是怎么墜落下來的呢?莫非有什么高手窺視在旁,卻躲過了眾人的目光?諸人驚疑四望,忽然之間,方才發覺這座廟其實朽舊已極,屋瓦早已搖搖欲墜,若有風吹草動,難免要打個稀爛。

  眾人找到了情由,無不松了口氣,貼木兒滅里則是默默無言,他回過頭去,只見“楊無敵”的像高坐法壇,容情莊重,好似在請他幫忙修繕。滅里靜靜把手一拋,那破瓦便穩穩落回了屋頂上。也算一行人在此暫宿的回報。

  瓦片飛上了屋頂,無聲無息,貼木兒滅里轉過了身,正要開口說話,忽然間,又是一片破瓦墜落下來,在滅里的背后打了個粉碎。

  又來了?眾武士大吃一驚,看方?(總)各人查得明白。廟里廟外也無人也無鬼,無風也無雨,可破瓦怎么又墜落了下來?莫非是“楊無敵”真身現圣不成?

  大殿內外,一片驚疑,滅里霍地抬起頭來,道:“大家聽令,坐上駱駝。”

  眾武士愕然道:“要…要走了么?”滅里沒有回話,只把雙手一拍,但廳廟門外嘩地大響,黑暗里站起了百來只明駝,號令已下,眾武士不敢多問,只得收拾行囊,整裝待發。

  滅里走到了眾人面前,說道:“聽好了。你們現下全速向北方出發,無論路上遭遇了什么事情,你們都不得停下。”眾武士愕然道:“將軍,你…你不跟我們走么?”

  滅里搖頭道:“從這里開始,我必須單獨一人行走。你們記好了,到了北京后,千萬不要進城,也別在城郊逗留,總之一路向北去到居庸關,留在那里等我號令。”

  眾武士愕然到:不能進入北京城?為…為什么?貼木兒滅里道:不必多問。反正你們出發后必得小心,不論路上遇見了什么怪事,都不可向背后去看,知道么?

  聽得這號令如此之怪,眾下屬自是滿心河道驚疑,只是主上有命,誰敢不從?只得頷首答應了。滅里轉過身去,提手一揮,喝道:“出發!”汗國兵馬紀律嚴明,眾武士“噠啦”一聲喊,霎時提韁繩,名駝與駿馬前后奔出,便朝北方急馳而去。

  月圓在天,新雪漫地,屬下們都走了,偌大的天地只剩自己一人。帖木兒滅里目視下屬離開,便默默打開腰間的竹筒,讓蜂鳥回到窩里歇息,隨后提起了火把,用力咳了一聲。

  空曠的咳聲,在殿里來回激蕩,四下安安靜靜,不見外人隱藏。眼見附近沒人打擾了。帖木兒滅里忽然露出興奮之色,登時急急奔回廟中,好似里頭有誰在等著他。

  仿佛成了個尋寶少年,滅里吞著唾沫,眼發異光,滿面亢奮地走入殿中,猛見“楊無敵”高坐神案,一派威嚴,只在瞪視自己,滅里不想理會,他到了一處照壁前,慢慢蹲了下來。

  照壁上繪了一幅畫,彩釉斑駁,畫出了七名少將的形貌,只見他們一字排開,威風凜凜,正是“楊四郎”,“楊五郎”,“楊六郎”等人的英姿,腳邊則繪了一群跳梁小丑,個個磕頭求饒,狀極惶恐,正是“潘美”,“潘豹”等害死楊家將的一干奸臣。

  大宋奸臣,大宋良將…滅里伸出食指,輕推壁畫上的第三批人。這些人和“潘美”一樣,也都跪倒在地,乞求楊家將的寬恕,不同的是他們身穿異族服飾,一個個高鼻闊口,濃眉大眼,與韃靼人相比,他們的鼻梁顯得太挺,于突厥人相較,他們的頭發卻又太黑太亮,那模樣活像是韃靼與突厥的雜種,通稱“契丹”。

  滅里流下淚水,它把臉貼在祖先的壁畫上,大聲哭喊他們的名字。

  沒人知道的,滅里不是雜種,它的故鄉根本不在西域,而是在腳下這片黃土地,說來他才是真正的老北京。老過了銀川公主,以及漢人歷代皇帝。因為他的祖先生于斯,長于斯,他正是天地之間,碩果僅存的最后一位“契丹人”契丹早就亡族了,昔年盛極一時的大遼國,歷經女真,蒙古的蹂躪,如今什么也沒剩下來,今夜若非來到楊家村,怕還不會見到當年的世仇“楊無敵”,更不會撞見這處遺跡,說來實在可憐,放眼全天下,世上唯一還記得“契丹人”的地方,竟然只有這兒了。

  望著“楊無敵”的塑像,世上最后的“契丹人”雙肩顫抖,它垂低了臉,不愿讓宿敵見到自己的淚水。良久良久,它扶著照壁,勉強讓自己起身,正要邁步離開,忽然背后又是當啷一聲,一片破瓦摔到了地上,仿佛有人要滅里留步,所以叫住了他。

  帖木兒滅里靜靜回首,像是要問“楊無敵”有何指教。

  突然間,滅里睜大了眼,只見“楊無敵”的坐像開始搖晃,更多的瓦片墜落下地,好似下雨一般,全從滅里的身遭墜落在地上打了個粉碎。

  咚,咚,咚…連地都開始搖了,帖木兒滅里雙足用力,牢牢釘在地下,一陣天搖地動后,破廟的照壁居然垮了下來,塵埃漸漸落定,露出一個大破洞。

  腰間竹筒有驚嚇拍翅聲,那只蜂鳥好似感應了什么,竟是大為不安,帖木兒滅里也深深吸了口氣,緩步來到破墻旁,眺望洞外景象。

  洞外是一片荒野,說來好巧,這人離“野狐嶺”很近,恰是大金國滅亡的故戰場。

  契丹亡于女真之手,女真有被蒙古所滅,而蒙古卻又給漢人踢回了漠北。仿佛輪回報應,屢試不爽。滅里望著遠方戰場,正怔怔感觸間,猛聽遠方森林傳來銳響,大批鳥雀凄聲悲鳴,振翅而去。直至此時,滅里才曉得一座森林可以藏了多少飛禽,原來數目之大,竟可遮星蔽月。

  來了…星月當空,大地黑沈,廟外似有什么東西逼近而來…

  轟…轟…耳中聽到了奇怪的聲響,一聲傳過,又是一聲,仿佛打雷了,可夜空里不見閃電,唯有屋瓦墜地破碎之聲,不絕入耳。慢慢的,天地交接處飄起了黑煙,幾達百丈,好似平地升起一朵烏云,它夾雜了雷聲,隆隆作響,驚得大地不住震動。

  煙塵越來越高,烏云越過越近,忽然草叢里沖出了一只狐貍,身旁還跟了幾只兔子,不遠處甚且有只老虎,不過百獸們好似忘了彼此是萬年世仇,只管有志一同,相約逃命而去。

  天地和諧了,幾千萬年來相殘互殺,卻在此一刻停爭息斗,滅里吞了口唾沫,他想知道是什么東西來了,居然可以讓天敵們攜手逃亡?

  是什么東西駕臨了呢?是完顏阿骨打的鬼魂?還是成吉思汗的陰間軍馬?

  隱隱約約間,煙塵中現出了一面巨大王旗,見是“日月”二字,緊隨于之后的,則是一面旌旗,上書“勤王”。

  “武與內團營…”西方遠處傳來一聲長嘯:掩護全軍…

  轟隆!轟隆!不知是誰在悲聲作嘯,那呼喊好生蒼茫,雖在隆隆雷鳴間,兀自清晰可見。

  帖木兒滅里冷汗直流,他知道自己也該逃了,否則再晚個一步,怕也走不了。他匆匆轉身,正要邁步離開,忽然又是砰地一聲,背后有東西摔倒在地,不由讓他停下了腳步。

  “楊無敵”的坐像摔倒在地,似在請滅里帶他一同逃命。

  滅里裂嘴一笑,心情有些得意了。他反身抱起世仇,匆匆逃到了后院,左顧右盼間,忽見院中一口古井,滅里心下大喜,忙將神像放入井中,隨即從地下抱起了一顆大石頭,搖搖晃晃來走。猛聽它一個吐氣揚聲,巨石向上拋出,他也急急向前一蹼,跳入了古井之中。

  “轟隆”一聲巨響,巨石落入,壓住了井口,順時間井里漆黑一片,竟把他和“楊無敵”同時封死在井中了。

“哈哈!哈哈!”古井里傳來契丹人的笑聲,他好似找到了好朋友,竟是笑開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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