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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犧牲小我

  雪停了、風停了,剛下過雪的大草原里,星月無光。

  陰陰…暗暗…新雪漫地,色呈灰敗,天空的云朵如卵累結,垂掛在天,好似隨時都要墜落下地,壓得天崩地毀。

  這樣的夜里,什么都瞧不到,無分東西、不辨南北,濕黑冷暗之中,忽然間,遠處山頭亮了起來,那兒居然有光。

  紅光…小小的紅光點,相距極遠,陰暗中宛然是只夜明珠,溫潤晶瑩,讓人不禁想要觸碰。忽然間,小紅光后頭也亮起來了,那兒又來了一只小紅點,緊緊尾隨。

  兩只小紅點盤踞山頭,那模樣不再像是夜明珠,反而像是火龍的雙眼,凜然生威,仿佛山頭上來了一頭怪物。

  慢慢的,兩只小紅點開始走動了,它們從山頭行下,背后卻又跟上了新的小紅點,一只一只,陸續上山,越來越多,密密麻麻,漸漸的、慢慢的…從山頭到山腰、從山腰到山腳,入眼所見全是亮紅點,那模樣好像是…

  籠!大火龍!它全身著火,沿著山丘蜿蜒而下,照得四野通紅。它越行越近,越近越亮,緊緊盤住了整座山,猛然間,草原里傳來震動聲…

  火龍爬上大草原了,它的每一步都帶了雷震,轟聲如雷,驟合驟急,堪堪讓人掩耳尖叫之際,大地竟爾停止震動,再無一點聲息。

  “神…策師!”一名男子手持火把,跨于戰馬之上,揚聲傳令:“列一字陣!”

  白雪震得半天高,一瞬間,數以萬計的小紅點腳步整齊,一同踩出了太古火龍的氣勢。

  轟踏!轟踏!轟火龍開始轉向了。它以龍首為基,龍尾緩緩旋轉,在雪地上扒出了數十里足跡,最后成了一座長長的橫墻。陡然間,龍頭像是生氣了,它發出了威武怒嚎:“都司段奉節…報!”一名將領仰天大吼:“神策師前衛兵馬!抵達霸州!”

  籠聲,喊聲一波接一波,龍身中段旋即呼應:“都司嚴通德…報!神策師左衛兵馬!抵達霸州!”、“都司馮靖南…報!神策師右衛兵馬!抵達霸州!”

  神策前衛、神策左衛、神策右衛…前后左右中,神策五衛盡數抵達,五條小火龍緩緩靠近,首尾接連,竟爾合成了一條大火龍,它的全名是…

  “督師耿國珍…報!前鋒營麾下第一疾行兵馬神策師!全軍抵達霸州!”

  轟!轟!“神策師督師”耿國珍一旦仰天高呼,全軍登時再震腳步,兩萬名兵卒齊聲踏步立定,大地亦為之震動不休。

  確實像火龍,兵卒們手中高舉火把,望來便如火龍的紅鱗甲,當前兩面旌番,更似龍首鹿角,左側是血紅軍號,是乃“勤王”,右側則為師旅旌番,人云“神策”。

  “神策師”到了,此軍共計二萬八干人,主帥為“督師總兵宮”,簡稱“督師”,旗下五位“鎮撫千戶指揮使司”,人稱“都司”,每位將官分掌“前后左右中”各一衛,統領五千六百人。

  時于午夜,天黑地滑,此際“神策師”抵達霸州,雖說帶來了兩萬八千名兵卒,可他們的人還是嫌少,面前的大草原如此寬闊遙遠、如此荒寒寂靜…不管“神策師”帶來了多少人,它們也填不飽草原的大肚子,它實在太大太大了…

  寂寞的神策師,獨處于浩瀚天地之中,竟是如此微不足道…甚且孤單得讓人怕…

  驟然間,大地又次傳來雷響,一聲一聲,伴隨著遠方的口號:“神正師!”啪地馬鞭抽響,黑暗中有人揚鞭高呼:“列一字陣!”

  援軍來了,草原上抵達了第二路兵馬,“神正師”,這尾火龍也以龍首為基,龍尾漸漸旋轉,成了一座連綿橫墻。猛聽當地大響發作,鐵鏈縛出,系住了“神策師”與“神正師”,兩條火龍合而為一,成了一條首尾長達四十里的神龍。

  轟踏!轟踏!轟踏步聲還沒完,西方又有援軍來了,只聽遠處不絕響起口令:“神武師…”、“神恩師…”、“神佑師…”

  “列一字陣!”

  大草原上來了一只又一只兵馬,遠處旌旛標明了它們的師號:“神武”、“神恩”、“神佑”,加上了先前的“神策”、“神正”,以及行將抵達的“神德”、“神威”、“神澤”“神蔭”…此地軍馬合計一十二師,共計三十三萬六千人,它們很快會合而為一,成為一尾天下難得一見的大猛龍…它的全名是…

  煙塵滾滾,一匹快馬飛馳而來,馬上乘客身著黃袍,手握寶刀,聽他喊道:“奉皇令…”

  霎時之間,草原上傳來無數回聲,奉皇令…奉皇令…奉皇令…這三字傳到了十二名督師口中、又從六十名都司嘴里吐出,呼聲自遠而近,由近再至遠,驟然間曠野里響起了天雷霹靂:“奉皇令!前鋒營提督朱昕…報!”

  三十三萬六千八百名兵卒鼓起丹田,陪著黃袍男子縱聲呼喊:“勤王軍麾下神樞十二師,全軍開抵霸州!”

  天地震動了,連烏云也給吼聲震散,風開見月,月神透出臉來,須臾間,銀光反照千層云海,照出了眼前景象,只見草原里萬軍數組在前,入目所及,每名兵卒手中都握著一面鋼鐵盾牌,高六尺,寬二尺半,各以鐵鏈相連,遠遠望去,一面面鐵盾輝映月光,已然布置出一座長達兩百四十里的鋼鐵盾墻。

  一百里有多長呢?以快馬奔馳,須得半個時辰方能奔完全程,若用兩條腿來走,那得花上一天以上的時光。如今這兩百四十里卻成了一座鋼鐵城墻,橫亙在這綿延無際的大雪原之上。

  陣地后方有人在駕馬飛馳,那是慶王朱昕在巡查了,他沿著人墻去望,但見陣地里一面又一面旌旗飛揚,“神武”、“神威”、“神德”、“神策”…萬軍屏息無言,盡在等他發號施令,朱昕卻不多說話了,僅從參謀手中接過號炮,燃著了引信,施放上天。

  砰地大響,火炮飛上夜空,藍色焰火爆炸開閃,光輝足比月輪,藍光尚未消散,陣地后方竟也竄起了一道焰火,轟然爆炸聲中,夜空已給染成了一片金黃,也照出陣地后方的景象。

  十里外來了一片人海,第二撥兵馬也到了,自西望東瞧去,第一面旌旗上書“武威”,其次是“武策”、“武寧”、“武平”、“武正”…一十二面旌旗之上還有一道長旖,上書五字,曰:“內團營武興”。慶王爺望見了營號,登時拊須頷首:“武興十二師到了。”

  時在午夜,“武興十二師”開拔,這路兵馬也是鋼鐵步卒,人人手持鐵盾、邁步而行,望之便如一座城墻緩緩前進,聲勢驚人。堪堪來到了“神樞十二師”陣后,轟踏兩聲傳過,全軍旋即立定腳步,便在陣地后方布置了第二道鐵墻。

  “前鋒營神樞”、“內團營武興”,這兩營兵馬總計二十四師,六十六萬人,數組達一百四十里,兩營兵官一前一后,排出了兩道鋼鐵盾墻,無論誰要闖向北京,便得沖破他們的防線。

  眾將士堪堪站定方位,遽然間狂風席卷,無數雪塊混了風砂,火辣辣地打上面頰,兩營將士吃驚詫異,紛紛朝西而望,只見極遠處卷起了撲天雪浪,高達十來丈,直朝陣地卷來,滿場將士面色震恐,正要轉向御敵,卻聽眾督師急忙喊話:“莫慌!是自己人!是自己人!”

  轟隆隆!轟隆隆!北方忽起風暴,大地竟為之震蕩不休。雪煙彌漫,一片飛砂走石中,一條飛龍自北而南席卷而來,堪堪來到近處,又是一枚火炮飛上了天,砰地爆炸之中,漫天綠黃,卻也照亮了他們的旗號。

  “驃騎三千營”到了,這些全是重甲騎兵,“虎威”、“龍驤”、“豹韜”、“鳳翔”…將士足跨戰馬,攜槍掛矛,已然來到了“武興內營”背后,旋即開始布列陣式。

  啡啡…啡啡…馬兒在鳴,戰士呼號,鐵蹄踩得人人耳鼓作痛,繼內團營、前鋒營之后,此地整整又來了一十二師,他們不只有三十三萬戰士,尚且有三十三萬匹戰馬。這便是北方第一鐵騎,“驃騎三千營”的軍威。

  “舉…王旗…”一片寂靜間,陣后二十里傳來呼喊,兩邊距離太遠了,呼喊聞之不楚,可喊聲方過,“舉王旗”三字忽然近了一里。舉王旗…舉王旗…舉王旗…聲浪撲天蓋地而來,瞬息之間,須臾之際,天地交接處冉冉升起了一面旗幟。

  萬軍之中,夜空之下,帥營后方燃起了熊熊圣火,照亮了人間正統之號。

  “日月旗”!驅逐韃虜的旗號,它高舉在天,左日右月,承天踏地,八字以明志,“受命于天,既壽永昌”!

  “勤王軍大都督…報!”

  勤王軍總帥終于到了,伴隨主帥現身的,則是地下的陣陣異響。

  嘎嘎…嘎嘎…車輪磨在地下,依稀是重物拖拉聲響。最后一路兵馬到來,大批火炮也隨即到來,鳥統、長槍、洪武炮、神機炮,投石機…這些器械一旦現身,便說明了“神機皇營”也已抵達戰場。

  “天字十二師”攜槍帶炮,“應天師”、“承天師”、“奉天師”、“勤天師”…諸師護衛了勤王軍大都督,“臨徽德慶”的徽王朱祁。他雖非四王之長,才智卻能居首。

  “勤王軍一百三十四萬兵馬,如期開抵霸州!”話聲完畢,參謀立時向天施放焰火,爆響傳出,天邊染為亮紅,“內團營武興”、“前鋒營神樞”、“驃騎營三千”紛紛呼應,但見橘色焰火、金色焰火。綠色啖火全數升空。

  徽王爺朱祁駕馬飛奔,從無數隊伍里穿過,一時振臂高呼:“全軍舉旗!”

  轟隆隆轟,火光滿天,一時間全場旗幟都舉了起來,但見旗海如林,日月王旗迎風招展,“勤王”二字隨即升空,旗下四面營旗跟著高展,分別是“前鋒營”、“內團營”、“驃騎營”、“神機營”,各營之下又有一十二面小旗,見是“神策”、“武威”、“豹韜”等師號…

  軍幡有所謂“旗旌旖幟”,旗是朝號,旌是軍號,幡是營號,幟則是師號,眼見全軍到齊,徽王朱祁刷地一響,抽出了尚方寶劍,舉劍傳令:“奉天承運,皇帝詔日——勤王軍即刻開拔,推進霸州城!”

  主帥下令開拔,全場二百四十名督師取出了號角,一同向天吹鳴。

  嗚嗚…嗚嗚…號角迎風高響,月神心生害怕,趕緊躲到烏云后頭去了。天邊開始飄雪,大地一片黑沈,猛聽腳步踏響,百萬人聲嘶力竭,齊聲吶喊:“為國、為民、為大我!”

  轟踏!轟踏!步兵開道,馬兵壓陣,黑漆漆的雪夜里,一百三十四萬名兵卒開始推進,但聽戰鼓隆隆,號角高鳴,只見“前鋒營”三十三萬兵卒當先開路,“武興內營”三十三萬將士隨行在后,“驃騎三干營”背后壓陣,守護著本陣的“神機皇營”。

  轟踏、轟踏,腳步聲不絕于耳,戰士們腳步整齊,一里又一里向前邁進。驟然間,遠方傳來呼喊:“停…”

  “停!”“停…停!”當當…當當…有人開始鳴金,聲浪一波接一波而來。須臾之間,前鋒營率先停步,人人都在瞧望自己的腳邊,那兒有一條線,望來像是血。

  古怪的紅線,好似是腥紅鮮血,連綿無盡,長達百里,雖不知是何方高人所為,但用意卻不難明白,這是個忠告,提醒來人不可擅越界線,因為他們已經逼近了決戰終點,魔城霸州。

  “封…鎖道路!”大都督下達指令,三名提督郡王分派號令,全場都忙了起來,只見一面又一面鐵盾架作了整齊陣式,背后“神機皇營”架起了火炮,對準了遠方,“驃騎營”也準備了長槍弓箭,全軍宛如血肉長墻,已然封鎖了通往京師的道路。

  一片寧靜中,人人屏氣凝神,都在瞧望遠方的城池。黑沉沉的霸州,夜里看來霧蒙蒙的,有些像是傳說中的陰曹地府。不知不覺間,人人都吸了口氣,心里有些忌憚。

  徽王爺身為勤王軍總帥,當此大戰前夕,自須激勵士氣。他駕馬奔馳,沿著人墻訓示:“勤王軍!吾等精忠報國之士,拋頭顱、撒熱血,一切所為何來?”全場將士默默無言,等候徽王爺開示,一片寂靜中,徽王爺縱馬飛奔,高喊道:“為國!”

  為國…為國…為國…遠處喊聲由遠而近,由近再至遠,馬蹄聲響起,說話聲來到“德王爺”口中,聽他喊出第二個答案:“為民!”為民…為民…喊聲一波接一波傳下,從“德王”到“臨王”到“慶王”,穿過了督師耿國珍、越過了都司段奉節,最后來到最前線隊伍,停在一名小兵嘴里。他姓張名緣根,上有高堂,下有妻小,此時仰起頭來,似要對月神妹妹說答案,聽他大吼道:“為大我!”

  “為國!為民!為大我!”黑漆漆的大地里,爆出了轟然巨響,百萬兵卒放聲吶喊,二百四十名都司擂動戰鼓,人人都在縱情大叫。徽王爺掉轉馬頭,沿人墻回奔吶喊:“國家興亡、匹夫有責!何況我等勤王軍勇士!眾將士,你我上保江山社稷、下護百姓萬民,縱使大敵當前,斧鐵加身,你都不能…”

  “心存懼怕!”全場二百四十名都司一同吶喊,霎時之間,每個小兵都如張緣根一樣,心里不斷告誡自己,不能怕…不能怕…自己絕對不能怕,耳中又聽訓示傳來:“千萬記得,一會兒無論你受了多重的傷、遭遇多少敵人包圍,你都必須牢牢記住,縱是死,縱是失卻一己性命,你都不能…”

  不能…不能…不能…徽王爺騎在馬上,恰恰來到張緣根背后,無名小卒正想回頭去瞧大老板的面貌,卻聽一聲霹靂大吼:“放開你的…盾!”王爺聲嘶力竭,在張緣根頭上吼了這么一句話,險些把他震聾了。

  “勇士們!寧失性命,你也要…”臨徽德慶四王一同振臂向天,激勵士氣:“寸土不讓!”全場將士受了激勵,登也放聲吶喊:“寸土不讓!”

  寸土不讓!寸土不讓!寸土不讓!百萬兵卒學著張緣根的模樣,人人仰頭吶喊,手提鐵盾鼓噪撞地,聲勢極為驚人。帥賬本陣更已開炮轟炸遠方,以來示威挑釁。

  轟砰!轟砰!自“野狐嶺”大金國決戰蒙古鐵騎后,北方不曾再有這等驚天動地的出征場面了,但見鐵盾列墻,長一百四十里、炮車、騎兵、鐵盾,三陣連環,縱深達二十里,縱使成吉思汗復生、符堅大帝再世,見得如此軍威,怕也要駭然變色。

  什么都不怕了,即便霸州真是鬼門關,他們也不敢開鬼門。因為這兒來的是“勤王軍”,天下第一精兵。

  本朝共分三軍,除常駐西北的“正統軍”之外,最強大的便是面前這只“勤王軍”,此軍拱衛京城,代代世襲,平日里寓兵于農,以千戶為一所,合五所為一衛,出征時先并師旅、再并團營,國家一旦有事,可調兵員達四營四十八師、二百四十衛所,總計一百三十四萬名精兵,他們裝備第一、糧餉第一,人數更是第一,是以父老相傳,即便“正統軍”與“留守軍”連手造亂,“天子親軍”也能輕易敉平。

  在這前所未見的大陣仗中,功課第一吃緊的便是“前鋒營神樞十二師”,此營肩負短兵相接之責,主帥為“慶王爺”朱昕,至于他手下諸師中最為吃重的,則是督師耿國珍的“神策師”,此師連接左右兵馬,可說是十二師中的樞紐。至于樞紐中的樞紐,則是都司段奉節指揮的“神策前衛“,而那”神策前衛“里最關鍵的人物,則是一位沒人認識的無名小卒,張緣根。

  張緣根,直隸保定人,他左邊有一十三萬人,右邊也有一十三萬人,不過沒人曉得,今夜的張緣根已是國家干將,他身處前線長墻正中央,實乃樞紐中的樞紐,關鍵中的關鍵。只要他倒了,鐵墻便會裂成兩半,再也銜接不起。

  場面忽然靜下來了,徽王爺不再訓示,前鋒營的慶王爺也沒了聲響,連帶的督師耿國珍、都司段奉節也都噤默下來,此時人人噤默,個個無言,在這無聲大地里,只剩下兩個人有聲響,一個是遠在天邊拉肚子的正統天子朱炎,另一位則是前鋒營的小兵張緣根,他拿起了水壺,咕嚕嚕地灌著冰水。

  咕嘟…咕嘟…好喝的聲響傳來,一時如同疾病感染,段奉節拿起了水壺,耿國珍拔開了木塞,慶王爺也仰起頭來,身邊將士一個接一個,一傳十、十傳百,全軍三位提督、四十八名督師,二百四十位都司,甚且連帥帳本營的徽王大都督,當此一刻都舉起了水壺,痛快地灌著冰水。

  啊…人人都累壞了,傍晚朝廷獲得急報,說霸州城出了大事,便命“勤王軍”就近馳援,那時徽王爺本在宜花院喝酒,一見朝廷的傳令火速抵達,二話不說,便已急急奔出妓院大門,將其余三位王爺全數召集。

  事發的時候,耿國珍人在小妾床上,猛聽慶王爺到府踢門,不及穿起褲子,一把便將三個小老婆推開,火速下床,那段奉節本在吃元宵,也是給傳令死拖了出來,押進了軍營,后來的事沒什么好說的,總之張緣根好容易從營里溜了回家,還在替孩子扎燈籠,便給上司抓個正著,也是怕給軍法究辦,便在孩子的哭聲中沖出大門,火速溜回京畿大營。

  沒日沒夜的兼程行軍,總算及時趕抵霸州城郊,便又開始列陣圍城。只是霸州臨近京城,向來少有外敵侵擾,究竟有什么大事發生?是演軍么?是打仗么?可為何帶來這許多鋼盾圍城?朝廷事前不交代,事后不解釋,好似忘了眾兵卒還在過年,人人心中苦悶,卻也無人閑話多問,畢竟皇命難違,一會兒兵來將擋、水來土淹,只能這么著了。

  月圓在天,大地如銀海,人無語,馬不鳴,曠野間月亮姊姊再次露臉,四下月光明媚,好生寧靜,連將官們也拉住了馬,不再來回呼喊。一時間只有清風徐吹,伴著元宵夜的溫柔月光,溫柔攏住了遠方的霸州。

  安安靜靜的霸州城,除了地下那條紅線,其余全無異狀。人人都感安心了,日月朝在此一刻,當真是天下太平。百萬軍卒一同垂下頭去,暗暗打著盹兒。

  大軍閉眼小憩,每個人都在休息,雪花飄飄,烏云偷偷籠罩過來,月光慢慢黯淡了,地下紅線漸漸為飛雪所掩蓋。一寸一寸、一點一點,慢慢的、漸漸的,紅線全數消失…之后,遠處城池里傳來了一聲…

  正鼾睡間,忽然大地搖了搖,帶得萬軍身子輕輕一晃。兵卒也睜開眼了,張緣根咦了一聲,他與百萬兵卒一同垂望腳下,人人眼中都帶署疑惑,卻沒人知曉是怎么回事。

  是地震么?可這股震蕩來得急,去得也快,渾不似地震的久久不息。諸人心生異感,正要相互探詢,猛聽后方傳來呼喊:“神策師聽命!”督師耿國珍又下號令,想來他高坐馬背上,必定瞧見了什么。段奉節雖說不知所以,卻也如其余四名都司一般,同聲高喊:“全軍聽令!上前一步!”

  “上前一步…上前一步…”叮叮當當的聲響之中,神策師的兩萬八千名步卒肩挨著肩,依序跨上矮丘,張緣根也隨勢向前,抓緊了盾牌。

  “沉肩!”一片寧靜中,每位兵卒都似張緣根一般,半蹲乍靠,以肩頭支撐了盾牌。

  “低腰!”眾兵卒跨開馬步,如張緣根一股,兩手抵住了盾睥下方,人人同心協力,合成了一百四十里的血肉盾墻。

  長官不再下令,戰場中也不再聽聞聲響,只余下身邊人的喘息聲,以及自己的心跳聲。四下昏黑黑,雪花不絕飄落,可張緣根卻是熱汗濕面,他吞了口唾沫,正想舉手擦汗,忽然問,地下再次震動。

  轟…這回很清楚。非但腳下震蕩了,遠處還有很沉重的悶響。

  是打雷么?不對,這不是打雷,打雷響多了,卻不會帶的地下震動。張緣根側耳再聽,只覺得方才的轟響有些像馬蹄踏地,可細細分辨,卻又不是。萬馬奔馳時驟如密雨,比這響聲急得多了。

  轟…又來了,那聲響好似地牛翻身,耳膜里聽不到什么巨響,可骨頭渾渾欲散。

  轟轟…越來越近了,有點像是巨人走路,可眼前就是看不到身影。

  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越來越可怕了,頭一回聽到這種怪響,不只張緣根駭然,連段奉節也是滿心敬畏。想他官拜都司,早年曾隨軍出征韃靼,聽過八千嗩吶齊鳴、也聽過萬面戰鼓擂響,這些巨響莫不驚心勁魄,可似這般低沉苦悶的怪響,卻是前所末聞。

  到底怎么回事?啞悶悶的啞響,聽來苦慢慢,倒似地獄魔王跛了腳,一拐一拐向前走來。諸軍冶汗直流,無人膽敢言語,約莫過了一柱香時分,又有異響傳出。

  咚、咚咚、咚咚咚…這回沒有悶響,只有清脆聲浪,它們咚咚咯地直響,那聲響越來越急,越來越快,好似來自于面前的…

  盾牌上!張緣根大感驚駭,他發覺自己的盾牌正在輕輕晃動,像是有人過來敲門。

  黑暗的戰地,不知是什么古怪東西來了,每個兵卒都吞了口唾沫,他們想從盾牌后頭探頭窺看,可又沒了膽子,畢竟若有妖物作祟,難保不被咬掉腦袋。正遲疑問,盾牌前又發生了異響,那是隱隱然的哭泣聲。張緣根大吃一驚,趕忙側耳再聽,驀然聽見了二個字:“肚子餓…”張緣根再也按耐不住,他從縫隙望外瞅望,赫然見了一名哭泣孩童,他一手擦眼淚,一手拍盾牌,不住細弱啼哭:“肚子餓。”

  肚子餓…肚子餓…四下響起哭聲,不旋踵間,每面盾牌都給拍出了聲響,哭聲由焦慮轉為躁恨,由躁恨化為凄厲,最后終于化作了一聲狂嚎:“肚子餓啊!”

  轟…三十三萬面鐵盾一齊晃蕩,在此一刻,全軍將士都在出力頂推,每雙軍靴也都奮力踩上了泥地,可咬牙切齒之中,卻擋不住鋼盾向后搖晃之勢。

  “神策師!撐住!”、“神策師!撐住!”、“大家抓緊盾牌!出力推!出力推!”

  推…推…推…面前的東西力氣好大,盾牌向后劇烈晃蕩,盾牌問的鐵鏈鎖緊絞縛,到處都是當瑯瑯的聲響,每個人都在緊咬牙關,到處都在死命苦撐,可就是沒人知道外頭來了什么東西,只曉得他們力氣好大,即使是三十三萬名戰士在此,也無法與之匹敵。

  降呼呼陣,有東西跑過來了,漫山遍野、鬼哭神號,如雨點般的撞在盾牌上,又聽得“轟”地巨聲再響,三十三萬人一齊痛苦吶喊:“啊!”

  開始后退了,百里鋼鐵盾墻底擋不住了,背后的慶王爺厲聲傳令:“前鋒營撐住!無論如何,一定要撐住!全…軍撐住!”

  一片驚慌吶喊中,第一線將士與不知名的怪物短兵相接,誰知隊伍根本抵擋不住,不到—柱香時間便有后退跡象。背后的“武興內團營”、“驃騎三千營”雖不曾接觸敵人,可前線吶喊如雷,聲聲入耳,想來他們內心的懼怕駭然,怕還比前鋒營將士更甚。

  到底是什么呢?外頭的東西到底是什么呢?張緣根使盡吃奶的力氣:心里卻是又慌又怕,忽然間,遠處不知是哪路兵馬率先叫了起來:“餓鬼!是餓鬼!餓…鬼來了!”

  餓鬼來了…聽來像是凄厲的尖叫,又像是絕望的哭喊,張緣根卻也嚇傻了,原來是這樣的東西打地底鉆出來丫、無怪奔跑聲又苦又慢,張緣根好害怕,越來越害怕,不覺也大喊起來:“餓…鬼來了!”

  餓鬼來了、餓鬼來了、餓鬼來了!霎時之間,士氣瓦解,人人懼怕,到處都在哭嚷叫喊,任誰都想棄盾逃亡。場面告急,前鋒營十二位督師駕馬來回奔馳,六十位都指揮使急急上前,人人都在大喊大叫:“不許怕!不許怕!前鋒營將士聽命!留守軍據點已破,咱們已是京城百姓的最后防線!大伙兒必須撐下去!”

  不許怕…不許怕…在長官的激勵下,每位兵卒卻都更加害怕,傳聞中的西北餓鬼云集霸州,已然攻破了留守軍據點,沒人曉得外頭到底來了多少只餓鬼,只曉得他們很餓,那腹中饑火好似激發了無上勇力,讓他們前仆后繼而來,逼得二百四十里的鐵墻猛烈搖晃。

  當瑯瑯…當瑯瑯…情勢牽一發、動全身,鐵鏈當瑯瑯地拉扯,這數萬面盾牌唇齒相依,彼此以鎖鏈相系,合為一面鐵墻,“前鋒營”將士只消一人力盡軟倒,放落了手中盾牌,余勢便會拉垮左右幾十面鐵盾,帶得整面鐵墻崩毀。

  “武興內營!上前一步!”眼看餓鬼即將沖破防線,武興內團營也忙了起來,一十二位督師來回傳令,“寧邊師”、“威邊師”也給調了出來,只消何處盾陣一破,隨時搶上補位。此時情勢極為不妙,依眼前局面觀之,勤王軍倘使不住后撤,兩個時辰之后便要退到保定城,一天后更能退到北京,屆時京師必成焦上,眼看局面危殆,徽王爺身為全軍主帥,自是急急上前喊話:“勤王軍聽命!”

  勤王軍…勤王軍…一百三十四萬名將士一同高聲答應,聽得徽王爺激動呼喊:“勤王軍將士聽了!我軍今夜退此一步!京城百姓即無死所!為了天下萬民,我軍將士務必死撐到底!”

  “為國!”徽王爺抽落了馬鞭,提氣大吼,三十三萬名步卒隨著主帥悲聲吶喊,奈何盾牌卻逐漸后仰,六十六萬只軍靴參差退讓,四下滿布喀喀咬牙之聲,聞來極為駭人。

  “為民!”張緣根咬牙切齒,只與眾將士死命抵住盾牌,頭上又是冷汗、又是熱汗,可盾牌卻漸漸壓下,撞上了小兵小卒的鼻梁。

  “為大我!”三十三萬六千人齊聲發喊:“一、二、三、推!推!”

  “啊!”百四十里的人墻一齊痛叫,驟然間血肉城墻劇烈晃動,還是被迫退俊了。

  不行了,外面的餓鬼不知道有多少,竟然逼得盾牌不住倒退,全軍逐步退卻,慢慢壓迫了“內團營武興”,逼得他們率先撤出了半里。“前鋒營”步步后退,張緣根也不住喘息,只是不同于后方將士,他凝目窺望盾陣外的地獄:心中其實并不怎么害怕,反而帶了幾分憐憫。

  與繁華的京城相比,那兒真是地獄…大肚餓鬼,他們不知吃了什么,一個個都瘦成了皮包骨,可那肚子卻似妊娠懷孕,碩大異常,眼見盾牌外的孩童不住哭泣,張緣根眼眶紅了,一墻之隔,同世為人,為何一邊胖呼呼,一邊卻瘦干干,這算是什么道理?

  他心下一酸,想到了自家的孩子,便從腰間取出干糧,朝那枯瘦孩兒遞去。

  餓鬼孩童得見干糧,立時發出歡呼,想來肚子餓得狠了。張緣根滿心施舍之念,正要將食糧送出,猛聽背后長官一鞭抽上了腦門,怒吼道:“混帳!你干啥喂他們!不曉得他們是敵人么?”張緣根愕然回首,但聽都司段奉節急急呼喊:“全軍不許動搖!你們記住了,絕不能讓餓鬼進城!他們會吃人!”

  吃人?吃人!最后兩個宇宛如警鐘,敲醒丁張緣根。對啊,天干地旱,收成不足,老天爺只交下了這么多米糧,養不活天下億萬生靈,可這些人不甘活生生餓死,于是他們向東而來,現下若不犧牲這一小撮人,整個天下都要給他們害死…

  “為國!為民!為大我!”遠處傳來了朝廷的訓示,張緣根也垂下頭去:心中默默忖念:“孩子,對不起,為了天下大我,只有犧牲你了,”食糧收回了腰問,兵大哥不給了。那餓鬼孩子本等著吃食,一見干糧沒了,不由嗚嗚地哭出了聲,張緣根低頭含淚,想給卻又不能給,那孩子心存不甘,匆地大吼一聲,便從盾牌縫隙問探手進來,競要搶奪干糧。

  “大膽!”眼見餓鬼抓人,一旁同伴見狀不好,立時提刀來砍:張緣根驚覺了,急忙暍止:“住手!別傷他!”張緣根遲了一步,但聽慘叫聲傳過,血濺當場,餓鬼孩兒痛得號啕大哭,一只可憐的小手掌離開了主人,墜到了地下。

  張緣根好害怕,他從盾牌的縫隙看出去,那餓鬼小孩滾倒在地,哀號起來,一旁來了好多餓鬼,出乎意料,他們沒有吃掉受傷同伴,反而抱起了可憐小孩兒,嗚嗚地一起哭著。

  啊…那是餓鬼小孩的家人…鬼,雖然是鬼,他們彼此還是親人…

  “武興內團營…拉弓…”背后傅來了呼喊,幾十萬名箭手應聲舉起了鐵胎大弓,拉弓…拉弓…拉弓…到處傳來弓弦絞響之聲,驟然問,聽到臨王爺的一聲怒號:“放箭!”

  刷刷刷、刷刷刷,三十三萬只箭矢飛向半空,墜入了鬼海之中。轉眼問哭嚎之聲大起,餓鬼們倒地的倒地,痛哭的痛哭,已然潰不成軍,霎時之間,慶王爺隨即呼應:“神樞十二師!全軍拔刀!向前反擊!”

  該要給餓鬼們顏色瞧瞧了,他們完了,因為朝廷決定開殺戒了,大軍再次挺進,不過這次他們手上不只拿著盾,還帶了刀。餓鬼們開始哭叫了,他們一邊逃命,一邊哭喊,有的跪倒在地,向天祈禱,有的互相依偎,抱頭痛哭,慢慢的,那沉郁哭聲一個傳一個,慢慢感染了每一只餓鬼,他們漸漸聚合在一起,讓哭聲化作了幽幽悲歌,齊聲唱…

  朝升堂!暮上床!賊官污吏偷銀糧!

  吃你娘!著你娘!豪門招妾討你娘!

  食無肉、哭無淚!天下貧漢盡懸梁!

  可怕的歌聲,不知有多人齊聲高唱,那是地底億萬生靈的慟聲哭喊,聽得勤工軍將士畏懼萬分,臨王爺再次激勵士氣:“全軍不得動搖!放箭!放箭!”箭矢飛出,如雨而下,可是歌聲沒有停過,不管多少人中箭負傷、多少人浴血倒下,他們還在唱,只是他們的歌聲越來越恨,越來越兇,慢慢已經不是歌聲了,而是一種…悲吼。

  “殺牛羊!備酒漿!早開城門怒一場…餓鬼瘋狂了,驟然間,幾百萬人同時吼出心中志向:”怒蒼入城…不納糧!““沖向北京!殺啊!”餓鬼們全數沖了過來,那人數之多,宛如恒河沙數,數也數不盡,猛然間轟地大響傳過,聽得遠處傳來怒吼:“快補上!快!快!盾陣要破了!”

  盾牌劇烈搖晃,百四十里的盾墻歪斜,已然有人向后翻倒,眼見狀況危急,后方徽王爺即時傳令:“武興內營預備,隨時接替前鋒營!”、“三千營聽命!左右兩翼上前推進!務必沖散餓鬼群!”鐵甲騎兵要出征了,三十三萬匹戰馬嘶嘶高鳴,聽得“德王爺”朱薊朗聲呼喊:“騎兵沖鋒!”

  轟隆隆、轟隆隆,“驃騎三千營”的鐵騎聞號出征,左右兩翼旋即推進餓鬼人海,朝廷的策略很明白,他們要將餓鬼困于盾陣之中,唯獨守住霸州防線,這批鬼魔才不至流竄進京。

  “為國!”、“為民!”、“為大我!”馬鞭奮力抽打,百萬大軍奮力吶喊,箭矢如雨而下,加上了三十萬騎兵兩翼沖鋒威力,隨時能讓餓鬼群煙沽云散,可是餓鬼們一點也不怕,他們不是軍人,他們是親人,餓鬼們有爹有娘,有兄有姊,他們雖說體弱多病,全無氣力,可朝廷只要下手傷害了一只,他們便會賭命而上,與親人共存亡。因為既然皇上不給活,他們就要開始…

  “殺啊!沖向北京!沖向北京!”餓鬼們的力氣越來越大,當真是地獄烈火凝和而成。背后長官仰天悲憤,指揮鋼鐵城墻:“全軍聽命!我等寧死不放路!攔住他們!攔住他們!”

  兩邊一片吶喊僵持,張緣根也在咬牙悲憤,他越來越討厭餓鬼了,這些人為何要殺進京城呢?他們沒能力照顧自己,便可以來搶劫別人么?張緣根后悔了,他后悔喂了敵人的孩子,下次如果有機會再次遭遇,自己不會再有婦人之仁,自己絕對不會再喂他,非只如此,還要…殺了他…

  當…殺念一出,耳邊有奇怪的聲響發出了,張緣根呆呆地垂下頭去,見到了一條斷落的鐵鏈,孤零零地躺在腳邊、面前站著—何小孩,那是個餓鬼孩童,他淚流滿面,兀自仰頭瞧著自己,鐵鏈斷了,靠著鎖鏈連環,這才兜住了一面又一面的盾牌,組為萬尺鋼鐵城墻,可如今鐵鏈受力脫落,會發生什么事呢?張緣根呆呆看著自己的盾牌倒地,看著餓鬼小孩哭著掉頭,走回了人海里。

  喀喀喀喀喀…牙關緊咬,面前有一雙憤怒的紅眼睛,不,不是一雙、是兩雙、三雙,更多…數也數不盡的眼睛,全都是紅的…偌大的曠野上,有一百萬、不,比一百萬更多…那是幾百萬…一千萬…整整一千二百四十一萬雙紅眼睛,正在瞪視自己!

  “殺了他!不要有婦人之仁!絕對要殺了他!”面前再無一分屏障,餓鬼從缺口里撲將上來,張緣根猛地醒覺過來,發聲大喊:“救命啊!救命啊!”正要拔刀自衛,忽然臂膀一緊,已給大批餓鬼拖了走。聽他哭叫道:“不要抓我!不要抓我!我只是聽命行事啊!一張緣根成了代罪羔豐,他身體離地,兩腳騰空,不住大哭大叫,軍中同伴驚惶不已,眼看同伴被俘,顧不得看守盾陣,便要出奔來救,卻聽段奉節厲聲大喊:”別動!“長官奔上前來,親自堵起了盾牌,不許任何人擅離職守。眾兵卒大驚道:“段都司!咱們快救人啊!張緣根要給吃掉啦!”段奉節怒道:“混帳!盾陣若是崩毀,咱們也要一塊兒陪葬!速速堵上缺口,回組盾陣!”眾軍上急忙求情:“都司!大伙兒是弟兄啊,您不能見死不救啊!”這話確實不錯,看張緣根給餓鬼拖了走,一會兒怕要死得尸骨無存。眾兵一午念在同袍之義,正要從缺口追將出去,段奉節卻拔出刀來,怒喝道:“站住了!你們給我說,我軍的使命是什么?”

  “為國、為民、為大我!”小兵們哭了起來,段奉節怒目而視,厲聲道:“正是這七個字!皮之不存、毛將附焉!為了京城百姓的安危,張緣根一個人的性命算得什么?如今盾陣已生缺口,咱們若為他一人犧牲性命,莫非要全軍覆沒在此?”

  眾小兵心下一涼,卻也看懂了道理。盾陣長達百里,目下缺口還小,再不抓緊時機補縫填空,一會兒只要再倒幾面盾牌,下場不堪設想。段奉節見眾人兀自呆傻,厲聲便暍:“還愣在那兒做什么?快補上洞啊!”說話間親取了鐵鏈,牢牢絞死,拼命堵上了缺口,兩旁兵卒手忙腳亂,也在幫著做活。

  忙了一陣子,缺口再次堵上,盾陣也完好無缺。可張緣根卻再也不會回來了,眾兵卒體念袍澤之隋,莫不低頭垂淚。忽然問,盾墻外傳來拍打聲響,聽得一人尖叫道:“段大人!等等!我逃回來了!我逃回來了!你快救我!救救我!”眾人又驚又喜,沒料到張緣根居然能奪命逃回,眾人急急解開鐵鏈,便要放同伴進來。

  砰、砰,盾牌搖晃不休,餓鬼們又來了,他們全數跟著張緣根,打算闖將進來,段奉節大驚道:“住手!別動鐵鏈!”眾下屬喃喃無措,段奉節也是渾身冶汗,自知若要解開盾牌,必會招進無數餓鬼,他雙手揪住鐵鏈:心里有些猶豫,卻聽外頭的張緣根下住哭喊:“段大人!我還活苦啊,你讓我進去啊!”

  眾人慌亂害怕,不知高低,段奉節猛一咬牙,厲聲道:“張緣根!謝謝你了!”張緣根此時哭喊不休,頻頻拍打盾牌,卻不知人家要謝他什么,正哭喊問,又聽段奉節吼道:“張緣根,今日你犧牲小我,完成大我,我替天下百姓謝謝你!你這就安心為國捐軀吧!”

  眼前局面孰輕孰重,不言可喻。張緣根的性命再值錢,一旦與千人小隊的存亡相比,那真是微不足道了。當機立斷的時刻,唯獨壯士斷腕,方能全活。

  “救我!救我!救救我!”張緣根奮力拍打盾牌,悲哭慘叫?

  “為國!為民?!為大我!”段奉節雙手又腰,厲聲訓示:“張緣根,你死得其所,勝過茍活百年,明年此時,我會替你上香的!”

  “我不要死…救我…求求你們…救救我…”在上司的訓示中,盾墻外的拍打聲益發微弱,眾人雖說瞧不見苦狀,卻也曉得張緣根快給餓鬼咬死了。只是軍法當前,眾將士縱使心有戚戚,卻也無人敢救他。

  聲音越發微弱,終要隱沒不聞,段奉節咬牙垂首,他好似良心不安,兀自大聲勸說:“張緣根!看你今日多驕傲!想想你的家人,想想你是為他們死的,那是多么值得!拿出你的勇氣來,不要怕死!”聽得家人二字,猛聽盾陣外傳來一聲凄厲哭叫:“我不能死!”

  剛地一聲,一柄鋼刀出鞘,直朝鐵鏈斬去。火光四濺,當地大響傳出,張緣根瀕死前最后一擊,這一刀當真威力,競將鐵鏈砍做了兩截。

  螻蟻尚且偷生,何況是一個活人?張緣根有家人、有妻小,他不想死。

  當…慈悲的一刀斬下,砍斷了無情無我的鐵條,面前盾牌翻倒,跌跌撞撞地滾進了一人,正是張緣根,他失魂落魄地東瞄西望,口唇喃喃之中,匆聽段奉節厲聲大怒:“他媽的混帳王八狗雜碎,恁也不顧大局了!來人!快快堵上缺口!”

  “沖啊!”來不及了,背后無數餓鬼涌入盾墻,全跟著張緣根討飯來了。砰砰砰,大批盾牌翻倒在地,餓鬼淹沒兵卒,數達百萬千。

  大批兵卒慌張不已,趕忙拔刀去殺,只是餓鬼人數大眾,刀才出鞘,便給餓鬼們壓在地下,渾身無處不受咬,一時間陣地后方全是餓鬼,缺口也越來越大,盾牌不住翻倒,陣地隨時潰守。

  眼看局面告急,段奉節只得暍道:“混蛋東西!守不住了!全隊后撤!全隊后撤!眾兵卒倉皇退后,奔不百尺,驚見友軍來回調動,須臾間盾陣合攏,竟然擋住了自己的逃生之路,段奉節大驚失色,只得拍打盾牌,尖叫道:”放開道路!放開道路!放我們進去!““為國!為民!為大我!”盾牌聞風不動,陣地后方卻傳出了號令,那神策師督師耿國珍厲聲道:“段部司!你是個好將宮,你該比誰都明白,我等絕不能為你們幾個冒險!你安心捐軀吧!我會替你照顧你老婆的!”說著揮舞旗幟,傳令道:“其余千人隊上來!堵住了缺口!”

  想起長官好色,專睡屬下老婆,段奉節怎么也下愿死,只能沒住手的拔刀抵御餓鬼,可眼前景象好可怕,自己的下屬奔跑哭嚎,人人一以當百,甚且以一擋千,不管誰倒地下,身上都給壓來了幾百人,轉眼間便不見蹤影。

  段奉節大驚失色,一時戰志全消,只能竭力拍打盾牌,喊道:“耿督師!你不能見死下救!放開道路!放開道路!背后眾士卒也是哭喊呼救,奈何盾牌后的兵卒吃了秤柁鐵了心,卻無一人愿意理會同伴的呼救。

  呼救聲響徹云霄,耿國珍躲在盾陣后,卻只瞇著眼,冷冷地搖了搖頭。當前神策師計達數萬,若為了保全這一小股人馬,盾陣缺口勢必更大,待得百萬餓鬼闖入后方,那可是全軍覆沒的慘況。

  沒法子,想要完成大我,總得有幾個人來犧牲小我,皮之下存、毛將焉附,在神策師兩萬將士的性命之前,區區五千六百名前衛,卻又算得上什么?

  “來人!”耿國珍揚鞭傳令:“牢牢守住陣地!”

  段奉節武功不弱,只是拼死持刀殺敵,只是餓鬼人數實在太多,連殺了三四十人后,刀口早已卷起,待要召集部屬向西逃竄,卻驚覺人馬死傷大半,早巳組不成陣式。段奉節拼命哭喊:“放我們進去!放我們進去!”

  根本沒人理他,盾牌后不知誰發出了哈欠聲,居然還有人在那兒聊天?

  他媽的狗雜碎…段奉節無名火起,霎時眼睛發紅,慢慢的變得和餓鬼一樣紅,他索性不再抵擋餓鬼,只把肩頭撞上背后的盾牌,怒吼道:“大家照我的樣子做!快!”

  殘兵敗卒扔棄了刀械,自將肩頭抵上盾牌,聽得段奉節怪吼道:“預…備…出力…一、二、三!”所有小兵一起怪吼起來:“推啊!推啊!推倒操他娘!”

  砰!眾志成城,轟然巨響終于生出,但見十來面盾牌翻倒在地,已然撞開缺口。一片操爹干娘的罵聲中,殘兵敗卒滾入陣中,跟著餓鬼幾千只腳踩來,也已沖入了神策師后方。

  “他媽的豬狗不如的混帳東西!恁也不顧大局了!”人吃狗咬的慘劇即將生出,耿國珍驚怒交進,慌忙傳令道:“大家快動手!堵上盾牌!堵上盾牌!”

  四下滿是刀光劍影,逢人便是一陣砍殺,大批將士拔刀出鞘,顧不得眼前是餓鬼還是敗卒,逢人便殺。眼見友軍毫不容情,眾敗卒自是怒吼還擊,只是餓鬼是殺不完的,殺了一個,生出一群,死了一群,沖來整批,一時間砰地大響傳過,缺口多了一個,磅然巨響,缺口成了一片,最后暴響傳出,長達里許的盾墻翻倒在地,已然煙消云散。

  “全完了…”耿國珍呆了,看這潮水般的鬼卒已然淹沒陣地,卻要怎么抵擋?他自知大勢已去,霎時揚刀傳令:“神策師聽命!全軍撤退大后方!”

  耿督師臨危不亂,當下率領了殘部,急急朝友軍后方撤退,豈料還下及奪路而走,卻聽“前鋒營”傳來炮響,“神恩”、“神正”、“神威”三路軍馬調動,已將退路堵上。

  “為國!為民!為大我!”又來了,又有人來這套了,再熟悉不過的呼喊由后方響起,發自友軍同儕之口。耿國珍張口結舌,聽得頂頭上司喊話道:“耿國珍!情勢不容本王救你!為了天下萬民,本王只得犧牲你了!你安心捐軀吧,你的幾個大小老婆,本王會替你照顧的。”

  為國盡忠的時候到了,有點像是照本宣科,只是主客易位而已,耿國珍又驚又怒,急急拍打盾牌,喊道:“王爺!你不能這般做,咱們保存實力要緊,快放我們進去啊!”

  砰!砰!耿國珍拼命拍打盾牌,哀求道:“放開盾牌,快,放開盾牌,求求你,我給你磕頭了。”真的跪了,上萬名戰士跪在盾牌前,哭聲震天。

  “不許放!”慶王爺提氣怒喊:“全軍預備刀劍!有敢闖入盾陣者,一率殺無赦!”

  “別殺我們啊!別殺我們啊!”神策師全軍大哭,不住拍打盾牌,可慶王爺卻是不為所動,反而暗暗傳令,他從后方調來了大批弓箭手,只消盾牌有翻倒跡象,立時萬箭齊發。

  姜是老的辣,這才是保存實力的好法子。“慶王爺”朱昕身為前鋒營右都督,比誰都明白斷臂求生的道理。此時要想活命,絕不能心慈手軟。先前的“神策前衛”,之后的“神策師”,全是犯了同樣的毛病,方才全軍覆沒。真要保存實力,便得在耿國珍反抗前殺了他。

  “耿督師!莫要逼我動手!你即刻退開!”、“反擊!耿督師!你的活路不在后方,而是在眼前!快別弄錯方位了!沖啊!”耿國珍傻住了,他喃喃轉頭去望,眼前是一千二百萬名餓鬼,多到一望無際,多到兩萬兵馬宛如滄海之一粟,卻要屬下們如何抵擋?

  兩萬挑戰一千二百萬,那不是壯烈成仁,而是自殺身亡,死后怕連皮毛也不存。耿國珍呆呆張嘴,聽著往日的好同儕放聲鼓勵自己:“耿督師,精忠報國啊!快沖啊!名留千古啊!”、“耿督師!咱們向您致敬!您才是真英雄!真豪杰!大家佩服您啊!”

  盾牌后的同儕們好生勇敢,看這些人們無愧是好兄弟,人人都在出言鼓舞他,人人也都準備了弓箭,準備和自己來生再見。忽然問,耿國珍淚流滿面,他轉過身去,向屬下們輕輕喊話:“神策師,全軍整隊。”

  最后的整隊即將開始,耿國珍要做烈士了,霎時間全師將士無分處境,一齊回應:“神策師!全軍整隊!越來越多部將朝自己退來,慢慢集結了四五千人,耿國珍一邊擦著淚水,一邊從地下撿起了盾牌,他深深吸了口氣,揚聲高喊:”全…軍…與某共存亡!““共存亡!共存亡!當此時刻,全體將士俯身向前,學著主帥的模樣抄拿盾牌,當當當…當當當…幾千面盾牌再次扛起,神策師再次要組成陣式了,背后慶王爺大喜過望,喊道:”好樣的!耿國珍,整隊再上!“眾督師世紛紛喊叫:”大家看!這才是真英雄!真好漢!撫恤加倍!““全軍聽命!”耿國珍將盾牌扛舉過肩,仰天傳達最后號令:“轉向京城方位…”眾人屏氣凝神,聽得主帥如此下達最后號令:“沖鋒!”

  “沖啊!”神策師拿出了最后余勇,霎時一齊抽出了腰刀,口中悲憤吶喊,但見兩萬兵馬同仇敵愾,霎時扛起了盾牌,全數朝本營方位沖撞。刷刷刷,咚咚咚,無數弓矢向天發射,全數射在鐵盾上,姜是老的辣,不只慶王爺辣,耿國珍更辣,他自知尚有實力一搏,便在最后關頭掉轉了陣式,殺向本營盾墻。

  轟隆一聲,盾牌搖晃了,轟隆第二聲再響,鐵鏈斷折,轟隆第三聲爆發,盾陣生箬t數缺口,殘兵敗卒一股作氣,已如潮水般涌了進來。

  “神正師后撤!”、“神佑師后撤!”、“神威師后撤!”

  守不住了,前鋒營眾督師雖在竭力抵擋餓鬼,卻阻不下自己人的攻勢,轉眼問陣式松動,全軍亂做一片。當此生死關頭,“慶王爺”身為前鋒營右都督,一切全看他的拿捏判斷。他咬緊牙關,緊急傳令:“前鋒營聽令!后軍轉前軍!后撤!后撤!”

  月色閃耀山河,“前鋒營”筑起的血肉長墻已然崩毀。舌牌一面面倒塌,神策師、神佑師等“神樞十二師”全為鬼海追撲,所有兵馬全數落單,全場將士盡皆奮戰,此時此刻,每位戰士都在和百來個餓鬼打斗,除非有不世出的勇力,誰也騰不出手救人,慶王爺拔刀自衛,好容易滾到“武興內營”的盾墻邊兒,當下急急拍打鐵盾,急急喊道:“放開道路,放開道路!我是慶王朱昕,讓我進去逃難!”

  “為國…”咚咚拍打聲中,慶王爺的心冷了,手腳也軟了,耳中聽到了自己的臺詞:“為民…”毫無意外,武興內團營的兵馬來回調度,已要組合陣式了。

  “為大我!”一面又一面盾牌豎立在地,再度封鎖了退路。那慶王爺不甘就死,只是拼命拍打盾牌:“大哥!是我啊,四弟啊,你從小一起玩的老四啊!至少得讓我一個人進去!求求你!求求你!至少打開一面盾牌啊!I臨徽德慶,普天同慶,這四位王爺都是打小一塊長大的堂兄弟,臨王爺身為四王之首,聽得四弟頻頻悲喊,想起了手足之情,忙喊道:”打開鐵盾,放我四弟進來!記得!只準放他一人!“親兵得了號令,正要去開鐵盾,猛然”啊I地一聲慘叫,已給一劍誅殺。

  “萬歲!萬歲!萬萬歲!”全場將士吶喊之中,勤工軍總帥“徽王”朱祁已然駕到,聽他厲聲喊話:“尚方寶劍在此,誰敢徇私妄縱,擅開鐵盾,本王定斬不饒!”

  徽王爺來了,這位朱祁不是尋常郡王,身為勤工軍統帥,他深知自己責任重大,此時情勢益發危急了,第一線的“前鋒營”全數失守,倘使第二線的“武興內營”一同崩毀,餓鬼順延道路北上,幾日后便能抵達京城,屆時皇城給潮水般的餓鬼淹沒,誰都活不了。

  “全軍聽命!鎖死道路!不許放任何人進來!”徽王爺一聲令下,百面戰鼓擂動,聽他放聲喊話:“前鋒營弟兄!你們壯烈成仁的時刻到了!死不可怕,茍且偷生才叮怕!去吧!拿出武人風范,殺光那些賊匪!我替天下萬民謝謝你們!”

  “為國!為民!為大我!”武興營三十三萬六千人凜然喊話,正氣直沖玉皇天霄。

  無數小我放聲大哭,其鳴也哀,其哀遍野。時于此際,人人都明白自個兒的下場。先前的張緣根、后來的段奉節,再來的耿國珍,他們全是小我,甚且連三十三萬大軍也是小我,畢竟在那天下億萬百姓面前,區區幾十萬大軍的性命又算得了什么?全軍慘死的下場已在眼前。慶王爺悲限交加,耿國珍悔不當初,段奉節更是淚如雨下。

  犧牲小你,完成大我,你永遠是你,我永遠是我。

  “前鋒營!識大體!”、“前鋒營!食君之祿,須得聽命!”、“前鋒營!不許再靠近!”

  前鋒營…前鋒營…一片惶惶哭嚷之中,慶王爺拍打盾牌,哭喊道:“二哥,我不要死!我不要死!看在我娘的份上,你至少放我一個人進去啊!我求求你!我真的求求你!二哥…二哥…”聽得堂弟失態求饒,徽王爺自是大怒下已:“老四!你這貪生怕死的東西!還知道廉恥么?你的下屬都在浴血作戰,你卻在這兒丟人現眼!忝不知恥!”

  “打不過啊!他們人太多了啊!”慶王爺哭喊不休,帶著下屬們哭叫沖撞,轟隆、轟隆,小我撞大我,千來面盾牌向后晃蕩,餓鬼們自是歡喜撲跳,管他誰是誰,總之見人就咬。

  盾牌外哭嚷不休,廝殺吶喊,盾牌內卻是一片死寂。不能放,此刻絕下能心軟,“武興內營”已是最后的長城,一旦兵敗如山倒,不只百萬大軍即將覆滅,連天下蒼生也要遭殃。為了黎民蒼生的安危,徽王爺不只要壯七斷腕而已,他還要更上一層樓。

  比“犧牲小我”更加悲壯的志業,便是“大義滅親”,眼看“武興內營”的盾墻不住晃動,慶王爺兀自哭叫拍打,丟盡了皇家的臉。徽王爺猛一咬牙,當即舉劍向天,拿出了最后一招,厲聲道:“老四!立刻轉身殺敵!否則休怪我返京之后,將你全家格籍為民,凌遲處死!I慶王爺嚇住了,他摔倒在地,再也說不出話來,因為他的母親便是徽王的叔母,徽王爺如要將他全家凌遲,便等于凌遲了自己的外甥、自己的嬸嬸。

  不過那不算什么,為國、為民,為大我,在這七個字之前,什么手足親情,什么孝悌友愛,全都算小恩小義,徽王爺只在乎真正的大仁大義,為了保住天下萬民的幸福,他可是連爹爹也能賣、兒子也能殺,連老婆也能送人淫,他可是本朝最大義凜然的王爺啊!

  “來人!拖出火炮!”當此關頭,縱使來得是親爹親娘,那也不能心慈手軟。大義滅親的時刻到來,徽王爺下達號令:“傳驃騎營騎兵!預備沖散亂兵!”

  轟隆隆、轟隆隆,“驃騎三千營”陣式從左右兩翼繞出,“神機皇營”也架起了大炮,神武炮上膛,一發便能打死幾十人,只消前鋒營造反,“徽王爺”便要以武力敉平自家叛亂。

  “不要殺我們!不要啊!”眾兵卒齊聲大哭,外有餓鬼,內有火炮,他們戰意全失,不少人已然抱頭痛哭,任憑餓鬼對自己連番踢打,卻也不敢稍動。

  前有狼、后有虎,慶王爺身處地獄之中,忽然醒悟過來,不只是他,前鋒營每位將士也都想通了一件事,一個人連死都不怕,卻還有什么好怕的呢?

  “老子先操你祖宗十八代,你這狗部不如的死雜碎…”慶王爺眼中發光,他爬上了座騎,將腰中寶刀抽出,仰天喊叫:“我前鋒營三十三萬弟兄!聽吾一言!”

  段奉節爬起來了,張緣根沖過來了,耿圓珍也跨上了戰馬,人人有志一同,一齊抽出了長刀,只見慶王爺掉轉馬頭,揚刀高呼:“我軍將士聽令!橫豎是死,今日不殺徽王朱祁陪葬!誓不為人!”馬頭掉過,轉向北方,前鋒營萬軍咬牙切齒,聽得慶王爺怒吼道:“沖鋒!”

  “沖啊!”神策師、神正師、神威師、神武師,眾師團結一致,須臾問三十三萬小我凝合一體,化為一個大我,轟隆一聲巨響,前鋒營十二位督師率眾撞向武興大營,震得友車向后退讓一尺。

  轟!轟!轟!你是你,我是我,今日誰是小你,誰是大我,大家提刀說個明白!

  看怒蒼下費一兵一卒,這會兒又增添生力軍了。不只神策軍,連前鋒營人馬也全數叛亂。月銀如海,塵煙似浪,三十三萬大軍掉轉矛頭,敗卒混餓鬼,直朝百里盾陣沖來。

  “大膽!”徽王爺驚怒交進,大聲喊道:“汝等再敢犯禁者,誅殺滿門!”

  “想殺我全家啊…”慶王爺咬住了牙,舉刀亂砍盾牌,怒喝道:“老子先凌遲了你!再你親娘!”耿國珍怒道:“殺啊!”段奉節呼應道:“殺啊!”餓鬼歡呼笑跳,也是雀躍吶喊:“殺啊!”

  “殺啊!”前鋒營發狂了,餓鬼憤怒了,萬眾一心之下,所有人都殺了起來,轟轟重響之中,前鋒營加力沖撞,雙方陣式相接,如悶雷、如悲鳴、如鬼之哭、如神之號,幾萬面盾牌隨時都要坍塌。眼看“武興內營”節節敗退,前鋒營刀槍卻還不住亂砍,徽王爺震怒不已,喊道:“神武炮、投石機,諸及遠兵器聽吾號令,全軍預備發炮!”

  “神機皇營”動手了,他們將炮口轉向自己人,只消一聲令下,前鋒營便要死傷大半。慶王爺自知火炮厲畜,更是加緊沖撞盾牌,喊道:“大家沖回北京!保護自家老小!”

  沒路走了,今夜此時,殺不掉徽王爺,自己一家便要給人滅門,還能心慈手軟么?全軍殺紅了眼,已然瘋狂砍向盾牌,叮叮當當的震響中,“武興內營”隨時都會失守,旋即“勤工軍”也要一敗涂地,那時…整個正統王朝也完蛋了…

  雙方豁出了性命,劍對劍、刀對刀,弓箭打火炮,自家人已要決一死戰;徽王爺嘿嘿冷笑,正要下令開炮,忽聞后方極遠處傳來呼喊:“正統軍兵紀第一條…”

  正統軍來了,在這生死的一刻,朝廷還是遣來了援軍。百萬勤王軍愕然回首,聽那長嘯好生神圣,淹沒了鬼哭神號,他如此語重心長,悲聲道:“戰陣之中…”

  “寧死不負落單弟兄!”一道紫光飛馳而來,疾逾飛馬,本朝第一武將駕到,帶來了兵法里最初的根本鐵律,也在剎那間點燃了前鋒營士氣。

  “大都督!大都督!”歡呼聲爆炸,愛戴之情四野皆聞,伍定遠還是趕到了。他赤手空拳而來,整整兩百里長途跋涉,一半騎馬、一半奔跑,總算趕抵了霸州。

  “勤王軍…”伍定遠闖入后方,長聲作嘯:“速放道路,讓弟兄們進來!”

  “為國!為民!為大我!帥營里有人發怒了,徽王爺身為指揮,聽得伍定遠喧賓奪主,要他如何不怒?霎時咆哮大吼:”不許聽他的!這是勤王軍!不是正統軍!勤王軍緊守道路,決計不準放他們進來!“軍令如山,軍法無情,徽王爺豐持卻賜金牌,如同正統天子在前,誰能違背圣旨?眾將十只得抓緊了盾牌,便又將同伴隔在墻外。

  伍定遠滿心焦急,此時戰場兵卒分為三撥,最內側是徽王爺統帥的“神機皇營”,其次則是“驃騎三千營”,那“武興內團營”則是列盾防守,以長墻之勢緩緩后撤,卻將“前鋒營”隔于鬼海之中,可憐他們陣形早崩,前有鋼城擋路,后有鬼海撲打,只消半個時辰下到,便要死傷殆盡。

  伍定遠提聲喊話:“朱祁!我奉正統兵紀,命你速放道路!否則休怪軍法究辦!

  伍定遠是本朝第一武將,威名顯赫,徽王爺深怕軍心動搖,急忙亮出了御賜金牌,厲聲道:“威武侯聽命!我勤王軍寸土不讓,你敢違抗圣旨,休怪軍法究辦!”I兩位大都督正面干上,這個金牌亮出,已如圣駕親臨,那個武功蓋世,宛如天神降臨,可憐外頭前鋒營哀號不斷,不少人已給鬼魔按倒在地,咬得逼體鱗傷,聽得親兵急急來報:“王爺!武興大營快守不住了!”徽王爺震怒欲狂,霎時提起軍旗,厲聲道:“全軍預備!開…”

  當此時刻,軍旗舉起,只消將手一落,“炮”字一出,前鋒營即將死傷慘重,“炮”字含在嘴里,令旗未及放落,匆見一道紫電竄入本陣,欽差大人身子莫名其妙地飄了起來,好似斷線風箏般,直向天邊飛去。

  徽王爺飛走了,百來名親兵則是驚駭無地。欽差人在半空,卻也曉得是伍定遠暗算自己,聽他破口大罵:“大膽伍定遠!居然造反犯上!來人速速將他…”

  砰,嘴里含著話,臀下卻速速一痛,徽王爺摔在泥地之上,還不及叫疼,忽見四周沒了己方兵卒,卻多了千來只大肚餓鬼,人人不懷好意,只在瞄望自己的臀肉。

  徽王爺想起了生平志向,當下低頭喘息:“為國、為民、為大我…”猛然數十只餓鬼撲將過來,咬得他仰頭大哭:“來人速速救救我!”

  “救命啊!救命啊!”背后餓鬼追撲,徽王爺不顧疼痛,急忙奪路而逃,眼見盾牌便在眼前,趕忙沖將過去,拼死拍打,驚惶道:“快開柵!快啊!”聽得王爺的喊叫聲,伍定遠揚起鐵手,將金牌高舉在手,沉聲道:“弟兄們,徽王爺有旨…開柵!”

  那“開柵”一字宛如龍吟虎嘯,聲聞百里,都督親下號令,徽王爺第一個沖將進來,口中又哭又喊,但見背后殘兵敗卒隨勢涌進,千萬餓鬼登也如影隨形,見縫插針,撞得武興內營陣式大亂。一時間無數盾牌棄守在地,可災民多如大海,怎么也殺之下盡。

  完了,伍定遠的策略失敗了,此時非只“前鋒營”淪陷,連余下諸營也已深陷鬼海。眾督師驚道:“大都督,怎么辦?怎么辦?”伍定遠第一個奔到盾牌之旁,大吼道:“全軍拋棄刀械,大家隨我上前,打不還手,罵下還口!一齊堵上盾牌缺口!”

  “不能聽他的!不能聽他的!”徽王爺逃過死劫,登又暴吼起來:“大家快拼死殺敵!和餓鬼們決一死戰!快啊!再遲就沒救了!”眼看朝廷兵馬已有屠殺災民之勢,反而逼得餓鬼更加兇狂,伍定遠倩急之下,只得四處阻止兇殺,不住喊道:“勤王軍,大家同心協力,快來堵上盾墻!

  數十名親兵倉皇奔走,已在眾督師問來回傳令,可兩大權臣意見相左,眾將士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全都失了分寸,有的提刀亂殺,有的轉身奔逃,全軍成砹一盤散沙。陣中有精明的,便駕馬直奔本營,急急去找監軍太監,喊道:“喬公公,咱們該聽誰的?”那姓喬的太監哪里知道什么軍務?見得餓鬼如海潮襲來,早已嚇得哭了,只是悲泣掩面:“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百萬將士陣式潰散,餓鬼沖破了防線,下一站便要越過保定城,直接開往北京。說來一切全是為伍定遠所害,徽王爺急火攻心,厲聲便道:“來人!伍定遠惑亂軍心,先將他拿下了!快!”

  大批親兵發一聲喊,全數朝伍定遠奔去,一時間東拉西扯,盼能將他拖走。伍定遠益發焦急了,他權勢再大,也只在正統軍里管用,無力指揮勤王軍,眼見軍紀散亂,只得身先七卒,搶到了盾陣前,打算靠一己之力托起盾墻。

  “把伍定遠帶走!快啊!徽王爺益發憤怒了,眾親兵死命出力,一個個跳到伍定遠背上,盼能壓倒他,伍定遠不為所動,當下雙膝微沉,彎身低腰,左右兩手各托起一面盾牌,奮力使勁,喝道:”起!“眼前的場面很是懾人,這不是一面盾牌、兩面盾牌,而是整整一百四十里的三十三萬面盾墻,伍定遠居然要憑一己肉身將之托起?

  紫電閃耀,順延盾鏈而去,盾上有兵卒餓鬼趴附的,莫下給內勁墜落下去。伍定遠口中暍暍喘氣,頭頂冒出裊裊白煙,厲聲再吼:“起!”

  雷霆大吼之下,神力到處,離他較近的百來面盾牌緩緩離地,帶得更遠處的盾牌微微晃蕩,也好似有豎起之象,眼見伍定遠又要封鎖道路,眾鬼惱怒交迸,齊聲喊道:“壞人!”便一個個個躍上盾牌,竟不讓“一代真龍”架起盾陣,“起…”伍定遠兩手筋肉暴漲,國字臉漲得青紫,一時脖子鼓起、喉結滾動,倏地繃破了袍甲,凄厲悲喊:“起!”

  大都督扎緊馬步,發出了萬千神力,喀喀兩聲,腳下泥土地競給他踩裂了,轉眼間數千面盾陴離地而起,更遠處的盾牌也在搖晃,伍定遠從口中發出龍吟虎嘯,正要一鼓作氣,手上卻越來越沉,兩旁餓鬼源源不絕攀上,就盼壓得他氣力坍垮。眾親兵奉著徽王爺的號令,更是毫不放松,只不住拖拉伍定遠的雙腿,盼能將他弄倒。

  “抓住伍定遠!抓住他!”、“壞人!大家殺死他!”、“救命啊!快逃啊!”天崩地裂的時刻到來,朝廷將士惶惶不知所以,有的逃、有的戰,甚且還有還奉著徽王號令,忙著逮捕伍定遠的,餓鬼們也是亂成一片,有的坐地大哭,有的死命去咬勤王軍兵卒。

  眼前的場面很是悲涼,全場亂成一片,卻只剩伍定遠一人還在支撐盾墻。可惜他四面楚歌,身周非但無一人愿意援手,反是敵我雙方同來制肘。在幾十萬人的旁觀下,伍定遠翻起了白眼,身上的紫光益發耀眼,可身上背負的餓鬼卻越來越多,壓得他的膝蓋益發彎屈,隨時都會跪下。

  伍定遠快垮了,饒他身負不世勇力,當此孤身奮戰之刻,卻也不禁力竭。等他跪倒的那一刻,他身上的“披羅紫氣”便會反向噬主,從那右臂經脈竄入心肺之間,從而奪走他的性命。屆時真龍身死,“正統王朝”的銅墻鐵壁也將隨之崩毀…

  紫光益發閃耀,大都督內力運行已至頂點,可惜他的“披羅紫氣”縱能力拔山兮,卻也扛不起九州島島天下這只巨鼎。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紫氣開始逆行轉向,伍定遠的膝蓋也越來越彎,隨時都會力盡倒地,嘔血身亡。

  堪堪要跪到地上的一刻,忽然身上一輕,一名餓鬼跳下地來,第二名、第三名、第四名…數百名餓鬼從盾牌上跳落,卸下了“一代真龍”雙肩承擔的份量。

  沒人知道何以如此,只曉得越來越多的餓鬼跳下地來,他們一群接一群、一撥接一撥,急急遠離盾墻,望之如同大海退潮。伍定遠大口喘息,已然單膝跪地,正設法凝聚功力問,卻聽身邊不遠處傳來了沉沉馬蹄,拖曳緩慢,由遠而近,好似有馬匹拖著重物,漸漸行來。

  在伍定遠身邊十丈外,來了一匹青聰馬,它太過巨大了,以致于看來不像一匹馬,反而像是一頭象。它背后拖了只大圓桶,載于大車之上,只見桶子里淅瀝瀝的流下紅漆,灑落在地,望來好似一道界線,只想將敵我雙方再次隔開。

  “綠爪玉驥泰了,這匹馬拖得動千斤火炮,當然也能拖大漆桶。伍定遠看著地下的紅漆線,劇烈喘息中,慢慢仰起頭來,也已看到了巨馬的主人。

  一輪明天在天,但是一員大將騎于青馬之上,他魁悟已極,身長幾達十尺,可容貌卻是瑞雅清正、一派儒文!月光將他的影子曬下,映到那喘息不已的國字臉上,伍定遠也瞧見了那面迎風高展的錦旗,綠底白字,上書:“江東帆影。”

  陸孤瞻來了,他寡言沉默,對戰場情景視若無睹,只在低頭凝視伍定遠。看他容貌極見悲憫,似在垂憐“一代真龍”身受之苦。

  怒蒼老將現身,背后慢慢涌上了幾千軍馬,看那旗幟幡號,全是江東子弟兵。原來他們才是千萬餓鬼的前導。當此決戰一刻,伍定遠奮起生平余勇,霎時紫電披覆全身,咬牙站起,怒喝道:“來人!拿下陸孤瞻!”

  “來人!拿下陸孤瞻!”、“來人!拿下陸孤瞻!”叫聲遠遠傳了出去,背后卻沒有分毫動靜,眼見陸孤瞻輕輕搖頭,伍定遠滿心愕然,急忙回首去看,只見背后風聲瀟瀟,勤王軍早巳逃得一個不剩了。

  勤王軍撤離,餓鬼也已邁向了京城,陸孤瞻默默瞧了伍定遠一眼,隨即提起馬鞭,遙指京城,霎時數千兵馬一齊掉轉馬頭,旋朝京城進發。

  江東兵馬啟程離開,偌大的天地里,只余下“一代真龍”孤身一人,他呆呆看著天邊明月,砰地一聲,沙塵飛揚,伍定遠已然跪倒在地,好似再也爬不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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