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歲立志做大事,於是孤身挑了這幅面擔,來到京城,過那餐風露宿的日子。
兩年過後,承天門下歷經千辛萬苦,終於躊躇滿志,成了個精忠報國的朝廷命官。
十年了,遠走天涯的朝廷命宮,總算返京述職了。他東瞧瞧,西望望,他沒有見到親人故舊,也沒見到歡迎人潮,背後是堵發寒破壁,面前有盞黯淡油燈,渾渾噩噩,朦朦朧朧,耳里依稀聽到了嘆息:“十年了…總算能夠…”
“抓牢你了。”盧大人眨了眨眼,面前蹲來了一位姑娘,她噙著淚水,緊緊握住自己的手。
胡媚兒來了,十年前白水河畔生死戰,她曾是自己的夥伴。當年百花仙子人在崖上,盧狀元懸身萬仞,兩只手掌費盡氣力,卻怎么也握不到一塊兒,最後一個升天,一個墜地,就此分道揚鑣。如今雙掌輕而易舉地相握,眼前懸崖不見了,壞人不見了,追兵一發不見蹤影,可是盧云已經老了,他已經四十二歲了。
新朝代、新天下,正統十一年元宵夜,老狀元默默坐地,此時無聲勝有聲,連淚也不該流。
沒有大惡人了,江充已經死了,也沒有主上了,柳昂天早給抄家了。該死的全死了,不該死的也死光了,如今連悲憤也可以省了,景泰朝早巳落幕,江劉柳三大派也已宣告煙消云散。如今還見證過那段輝煌歲月的,僅剩下這兩個殘兵敗將,他們相互依偎,彼此取暖…
沒人說話了,縱使萬般思緒涌心頭,可誰也不想開口。只有油燈的蕊心替他們嘆著氣,“劈劈”、“波波”。
也不知過了多久,盧云總算開口了,聽他輕聲道:“胡姑娘,這些年還好么?”胡媚兒聽得問候,卻只聳了聳肩,笑了一笑,反問道:“你呢?你好嗎?”
十年不見,什么都變了,看盧云的那雙手滿布骨折傷痕,好似地獄來歸,連胡媚兒也不一樣了,她紅妝淡了、衣裝素了,昔時那身杏黃戰袍早巳褪下,換上了粗布裙圍,路上擰肩而過,怕還以為來了個菜婆子,誰曉得她便是那高高在上,叱吒風云的“百花仙子”。
景物不再依舊,人事更已全非,許多往事便如景泰朝一般,只能望夢里尋了。胡媚兒終於嘆了口氣,她揮了揮拂塵,掃開地下泥灰,便與盧云并肩坐下。
盧云默默懷想往事,輕聲道:“胡姑娘,你怎知我回京了?”
胡媚兒道:“有人在紅螺寺里撞見了你,便請我連夜過來,在這兒等著你。”
盧云嘆了口氣,自水瀑歸來,他始終隱匿自己的行蹤,一不愿透露身分,二也不想再與故人相見。直瓊芳將他引到了紅螺寺,這才讓他撞見了正統朝人山人海。盧云默默頷首,道:“是誰差你來的?可以告訴我么?”
胡媚兒微微苦笑,搖頭道:“還是別說吧。你聽了會不高興的。”
此言一出,反讓盧云醒悟過來。他慢慢後仰身子,倚到了墻上,頜首道:“是楊肅觀差你來的?”胡媚兒沒有承認,卻也不見否認,只雙手抱膝,默默瞧著自己帶來的那盞油燈。
房里幽幽暗暗的,油燈的光輝雖說微弱凄涼,卻還是照亮了觀海云遠的座席,盧云怔怔瞧望楊肅覬的大位,輕聲道:“他想見我,為問不自己過來?”
胡媚兒搖頭道:“這還要我說么?盧云,你捫心自問,你想見到他么?”
盧云凄然一笑。確實不必胡媚兒說,他不想見楊肅觀,而楊肅觀也不便貿然見他,個中道理如何,天下間就屬他倆人最為明白。
從過去至現下,位高權重的楊大人,總是無所不能、神通廣大。無論他是從瓊芳口中套出話來,還是他在紅螺寺見到自己,盧云都不想追問了。胡媚兒順著他的目光去瞧,卻也見到了那四張椅子。輕聲便問:“盧云,你過去坐哪個位子?”
盧云以手支額,低聲道:“柳門中人,依官階排座。”
胡媚兒點了點頭,自知楊肅覬坐了第一張大位,其次則為怒蒼之主秦仲海,最未了是伍大都督的座席。她依序去望,卻見第三張椅子斷了條腿,早巳毀爛在地,她啊了一聲,待要上前去扶,盧云卻拉住了她,搖頭道:“不必立起來了,這樣挺好。”
眼見盧云目光寂然,胡媚兒自也知曉他的心事,低聲道:“盧云,你還惦著顧小姐?”
此問實屬多余,盧云當然不會答。他後背靠墻,側著頭,望著那迷迷蒙蒙的油燈,嘴角掛著淡淡的笑。胡媚兒在旁靜觀,只覺盧云變了好多,十年不見,他的神情平淡了,言語沈默了。一無忿恚,二無悲傷,好似看穿了無盡世情,全都習慣了,胡媚兒把他的情狀看入眼里,心里反而更難過,她嘆了口氣,默默解開了一只包袱,取了張紅帖出來,道:“來,先瞧瞧這個。”
盧云伸手接過,手上卻來了張喜帖,望來有些朽舊了。他也沒心思多問什么,只隨手展帖來讀:“皇家有喜,普天同慶,謹詹於正統二年正月初八,為五軍都督伍定遠、義女艷婷行迎親大典,御賜華筵、東閣暖酒,特宣一甲進士狀元盧云入宮觀禮,共賀新喜…”
念到了此處,盧云不禁輕輕“啊”了一聲,道:“是定遠的帖子。”
手上是張遲來的喜帖,這是伍定遠與艷婷的婚帖。眼見盧云頗有驚訝,胡媚兒便來婉轉解釋:“那年你失蹤了,可伍大人卻堅持要寫這張帖子。他盼望有朝一日,終能親手交給你,”
大紅喜帖,染色卻有些脫落了,這說明定遠并未忘了自己。盧云默默讀著帖子,只見內頁還清楚寫了當日的菜色,“金魚戲蓮”、“龍肝燴鮑”、“八寶海參”…想來這必是定遠家鄉的土習慣,喜帖不忘附上菜名,就怕賓客血本無歸了。
盧云望向屋中陳設,但見伍定遠的座席依然如故,只老老實實擱在最後一位,便如當年一個土模樣。盧云低頭讀著帖子,想像當日婚禮的熱鬧,臉上慢慢浮起了溫情,胡媚兒察言觀色,便又道:“那年他完婚前已是五軍大都督,消息傳出,賀客盈門。非只文武百官誠心替他張羅打點,連皇上也破格收了艷婷做乾女兒,好讓兩家門當戶對。”
古來帝王家多有賜姓之舉,如唐朝的李姓、宋代的趙姓,受封者若非是異族王公,便是國之功臣,想艷婷不過一介民女,如何能讓皇帝破格賜姓?想當然爾,定是愛屋及烏了。
盧云閉起眼來,遙想那冠蓋云集的大場面,看新郎是本朝大都督,新娘更是皇帝義女,天子還將喜筵設於皇宮東閣,這場婚禮必定盛況空前。一時之間,盧云好似也瞧見了伍定遠,看著他身穿著新郎紅袍,自在賓客中忙碌穿梭,那國宇臉八成也是緊繃繃的,既靦腆、復老土…盧云想著想著,忍不住哈哈笑了起來,難得見到盧云開懷而笑,胡媚兒自也稍感安心,便又勸道:“過去十年里,不只伍定遠惦著你,整個北京、整個天下,都有好多好多人記掛著你的下落…”她凝視著盧云,輕聲道:“盧云,你想不想和大家碰個面?”
聽得此言,盧云轉過頭去,目光在胡媚兒臉上一掃,微笑道:“大家?”不知怎地,盧云的目光有股莫名威勢,競逼得胡媚兒低下頭去,怯怯地道:“大家就是…就是伍定遠、艷婷…還有…還有…”
胡媚兒嚅嚅嚿嚿,就是說不出那對夫婦的名字,卻是怕盧狀元傷心了。眼見她難以為繼,盧云卻只笑了笑,說道:“胡姑娘,沒關系的,全都過去了。”胡媚兒聽他說得豁達,反而不知該說什么,只得低下頭去,細聲道:“你…你答應了么?”
盧云淡淡一笑,自管伸出手指,朝喜帖最末的署名處點了點。胡媚兒順著指端去瞧,眼里見到了帖末的一方印記,六大篆字入眼,卻是“皇帝正統之寶”!
乍然見到這方玉璽,胡媚兒忍不住扼腕而嘆,自知這番苦心勸說,全都要付諸東流了。
當年謀害柳昂天的兇刀,便是“正統之寶”。這方玉璽改變了天下人的命運,也毀掉了盧云的一生,只是事過境遷,心里也沒什么好恨的。既然事以至此,夫復何求?自今往後,“道不同、不相為謀”,人生形同陌路,如此而已。
一切都結束了。人生如戲,戲若人生,剩下的這場戲卻連開鑼也不必了,視逝友散仁義盡,臺下人潮既已散去,往事俱往,自己孤零零登上這空蕩蕩的戲臺,卻是要做啥呢?盧云遞還了喜帖,隨時都可能離開,胡媚兒自知無力勸說,只得嘆了口氣,道:“且慢片刻,我還有樣東西給你。你收下之後,再走不遲。”說著從包袱里取了樣東西出來,這回卻不是喜帖了,而是一只信封。
盧云哦了一聲,道:“楊肅觀?”胡媚兒嘆了口氣,頷首道:“楊肅觀。”
楊肅觀稍信來了。看那信封里漲鼓鼓的,卻不知裝了何物。胡媚兒見他望著自己,遲遲不按,只得道:“盧云,楊大人要我轉告你,這里頭有他的…他的小小心意,盼你念在舊日情份上,務必收下。”聽得這是楊肅觀的小小心意,盧云心下了然,看這信封如此厚重,里頭若非裝了值錢珍寶,便該是銀票地契。總之是供自己安身立命用的。
永遠體貼的楊肅觀,永遠留路給別人走,縱使他的妻子曾與自己有情,他還是替自己打量好了,他盼自己後半輩子平安喜樂,別再過那顛沛流離的日子?
眼見胡媚兒雙手奉呈,仍在苦苦等候,盧云微微一笑,便也隨手接過了。
盧云變了,他居然收了?胡媚兒有點吃驚,也有點不敢置信。這封信要在十年剛送來,定會氣得盧大人全身發抖,若不將之當場撕爛,也必將妖女斥罵一頓。堂堂的狀元爺,餐風露宿也做等閑,為何要希罕別人的饋贈?若真收下了,豈不讓楊肅覲輕賤自己,豈不讓天下人譏諷訕笑?屆時傳入顧倩兮耳中,看她的舊日情人這般硬骨氣,卻不知她心里作何感想了?
隨便了,十年來大海揚波,人生幾度風雨,歷經了多少故事之後,盧云早已豁達了。旁人瞧得起他也好,戲弄他也罷,盧大人都已看開了。
燈光掩映,盧云默默將信封拿起,反覆探看楊肅覩送來的心意。
第一眼瞧去,信封上寫了五個小楷,墨跡俊雅,字如其人,寫道:“轉呈盧知州”,果然是楊肅覩的親筆真跡。盧云微微一笑,低頭去看彌封處,這回卻又見到了火漆,其上印滿官箴,最大的一個是“中極殿大學士本監”、其次則是“代戶部左侍郎楊緘”、“代吏部主簿楊緘”等小印。
盧云雖說久不在朝廷,可見識學問還在,區區一眼瞧去,便知楊肅觀身兼數職,不惜屈就內閣威望,以一品大學士之尊降格紆貴,代管著侍郎、主簿等小官,可掉個頭來看,不啻也是“吏部主簿”加管“中極殿”,六品混一品,終究是亂了綱常。
都說“不在其位、不謀其政”,無論正統朝是何景況,自有故友擔待,何勞自己煩惱?也是事不關己,盧云便不多想了,他就手捏了捏信封,忽覺人手處四方方的,里頭像是放了塊令牌。盧云微起訝異,便道:“這里頭是什么?”
胡媚兒不愿多言,逕自道:“你拆開信封吧,拆了便知道了。”天下最難的差事,莫過於說服盧鐵頭。好容易他收下東西,自是多一言不如少一語。盧云也不多問,正待撕破火漆,忽見左下方署名處還蓋了個章,依稀瞧去,卻是古篆四字,盧云低頭辨識,勉力讀道:“靈吾玄志。”
古怪的印監,不知是什么來歷,盧云自是微感訝異,胡媚兒見他望著自己,卻也不加解說,催促道:“你快拆開信封吧,拆了之後,我便告訴你這四個字的來歷。”
靈吾玄志,這四字定然是楊肅觀的字號,想來他官職已高,旁人不敢直呼他的本名,便也用上了表字。盧云閉上雙眼,手里握著信封里四方方的鐵牌,只在推測楊肅觀的用意。
手里的東西斷無疑問,必是一塊官箴令牌。楊肅觀既然寄來此物,意思便是要他留在北京,想來以他的高官重職,便要替自己討一個三四品官,那也不是什么難事。料來信封里無論是工部左侍郎、還是太仆寺少卿,總之都比當年的七品知州來得大。
盧云久久不語,心意恐怕有變,胡媚兒忙道:“盧云,楊大人事前交代,他希望你能留在北京。”盧云沒有說話,兀自閉著雙眼。胡媚兒與盧云雖說相處無多,可一見他閉目養神,便曉得事情難辦了。她嘆了口氣,還待要勸,卻見盧云睜開雙眼,微笑道:“你呢?”
胡媚兒微微一愣,道:“我…”盧云頷首微笑:“你啊,你也希望我留著么?”
胡媚兒低下頭去,含笑道:“我當然也想,不然我何必當這個說客…”
昔年兩人同生共死,沿途逃亡,胡媚兒當時幾番歷險,全是為了盧云,她幽幽嘆了口氣,還待要說,忽然手上一熱,卻給盧云牢牢握住了。胡媚兒心頭怦怦跳著,只見盧云微微一笑,頷首道:“胡姑娘,謝謝你。”耳聽盧云開口致謝,胡媚兒自是大喜過望,正要撲入他的懷中,卻聽盧云輕聲道:“胡姑娘,謝謝你的一番心意,請你回去轉告楊大人,便說盧云很承他的情,請你代我謝謝他。”說話間,便將東西還給了胡媚兒,跟著站起身來。
盧云的意思很明白了。這個北京無論多么繁華熱鬧,他都不會留了,因為他已經找不到他要的。
她見盧云遲遲無言,登即將那“靈吾玄志”的宮緘取起,奮力拋到盧云身上,尖叫道:“你說啊!你自己說啊!做個顧家男人,你想養活妻小,你要有什么?說啊!”她見盧云不答,便沖到了面擔旁,撈了一把東西出來,尖叫道:“錢啊!盧云!”
銅子兒飛了出來,全是瓊芳傍晚收來的賣面資,一時惡狠狠地砸到盧老板頭上,胡媚兒厲聲道:“錢錢錢!貧賤夫妻百事哀…你沒錢還談什么情、說什么愛!豬狗不如的東西,你還想來招惹阿秀,抱女人、生小孩!臭窮酸!趁早閹了自己做太監吧,別糟蹋姑娘的身子!”
沒錢就是奴才,有錢便是天才。當瑯聲響中,百來個銅錢打得盧云一臉狼狽,全身家當滿地亂滾,更襯得窮酸了。只是盧云不曾閃避,任憑銅錢砸上臉來,他也不言不動,那雙鳳眼一樣睜著,黑夜里瞧來,當真晶瑩光華,宛如天上星辰、無價之寶,胡媚兒給他盯著,一時氣略餒了,她低頭咬牙:“好…你為人正派,眼里容不下一粒沙,所以一輩子掙不到錢,這些我都可以饒你…可我想問你一句…”她霍地抬起頭來,厲聲道:“盧云!你專情么?”
盧云眨了眨眼,心里有些下解。想他自遇顧倩號以來,雖然情場屢有機緣,卻不曾改變初衷。足見此人極為固執,決定了什么,便是什么,無論溫柔如公主、活潑似瓊芳,誰也無法改變他分毫,胡媚兒見他遲遲不語,登時冷冷地道:“盧云,你應該很得意啊,怎么不說話了呢?似你這般自命清高的人,心里定是想著,哼,我這人最疼老婆、不偷不沾,乃是頂天立地的好漢!是不是啊?”盧云雖沒點頭,卻也沒搖頭,猛聽胡媚兒哈哈大笑,戟指痛罵:“我呸你媽的!姓盧的!你以為自己專情么?放屁!比起楊肅觀!你給他提鞋兒都不配!”
盧云給罵得拘血淋頭,不由吃了一驚,胡媚兒飛奔上前,吼道:“你以為我在胡言么?盧云!你自己好生去想,人家楊肅觀就算捻花惹草,與小妾情婦幽會,人家愛的至多是一個情婦、兩個姘頭,他哪里比得上你啊…”說到恨處,忍不住一拳望盧云身上揮去,凄厲慘叫:“盧云啊盧云!你愛得是那成千上萬的天下人啊!誰又比得上你啊!”
盧云張大了嘴,陡地坐倒在地,再也說不出話來。胡媚兒用力拍打盧云的肩頭,悲聲道:“王八蛋!你自己想!你這人用情再專,可給那幫路人一分,你還有多少留下來?豬狗不如的死王八蛋!你說啊!自己說啊?I盧云呆呆聽著,忽然間急急轉過身去,惶惶茫茫,到處去撿銅板,心里只一個念頭,他要趕緊撿起銅板,一股腦兒從柳家大宅脫逃,再也不要回來了,胡媚兒曉得自己剌傷了他,可越是如此,越得撒潑,當即上前飛踢,將地下銅子兒一腳踢散,厲聲道:”姓盧的!你到底有什么呢?講錢勢,你沒有,談情愛,你也沒有,盧云啊,我的盧云…“
盧云雙手捧著銅板,嘴角微微苦笑,淚水終於撲颼颼地落了下來。胡媚兒也緩下手來,她目光憐憫,輕輕說道:“可憐你是全天下最好最好的好人,可你啊…”她趴到了盧云身上,痛哭道:“卻從來不是一個好男人。”
沒了是非對錯,忘了何去何從,壞男人跪倒在地,雙手捧著銅板,淚水終於撲颼颼地落了下來。一個照拂不了自己的人,如何能照拂別人?俗根未凈、心有窒礙的盧大人,他拿回了“親逝友散仁義盡”,在這江湖里徹底潰敗,胡媚兒也哭了,她抱住了盧云,悲聲道:“對不起…我真不該這般傷你…都是我不好,都是我枉費心機…算了,你回去吧,盧云…回去你的家鄉吧,住到你的小窩窩,平平安安過著你的小日子,離那些豺狼虎豹遠遠的…永遠永遠,你都不要再回來…”
當此嚎陶之際,壞男人怱爾忍俊下禁,競是放聲大笑起來,他笑得搖頭晃腦、笑得滿地找牙、笑得擂胸頓地,不支倒地。
什么樣的人引得天厭之,地厭之?”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如來降世曰:“三界皆苦,吾當安之”,但前頭還有兩句話,稱為“天上地下,唯我獨尊”,盧云不是佛祖,也不該學佛祖,沒了唯我獨尊的法力神通,他要怎么安頓三界?”
胡媚兒罵得有理,大道廢,有仁義,大俠犧牲了小我,沒人曉得他的老婆在哪兒賣淫,更沒人曉得大俠的兒子身無分文,卻在何處行乞。不過全天下的人都將知曉,那默默坐於黑暗中的孤兒身影,即將腰身一變,以免舉世俠客的頭號大敵,世稱“天魔”。
過得良久,瘟神終於不再發笑,他倒在地下,—動不動,像是把自己毒死了。
胡媚兒心下一軟,自知話說得太重,正要過去攙他,卻在此時,屋頂上傳來悄悄一響,好似小貓跳上了屋瓦,可說也奇怪,落地聲明明是輕輕悄悄,書房里的泥沙卻颼颼而落,真若天魔駕臨,這聲響說明了來人武功特異,兼得輕靈身法,卻又能力道萬均,盧云陡聽怪響,立時睜開了眼,胡媚兒兀自不覺異響,只嘆道:“起來,盧云,像個男子漢,你究竟要去要留,趁早做個決定。”說話間,院子里傳來落地聲,屋頂上的郡人竟已跳了下來。盧云心下—凜,急忙翻身跳起、胡媚兒分毫不知異狀還待說話,那腳步卻已到了窗邊,低聲呼喚:“盧叔叔…不要相信地…你要相信你自己…”
聽得來人如此說話,盧云自是瞠目結舌,還不及回話,卻聽胡媚兒尖叫道:“什么人?”
“義勇人!”
胡媚兒經算察覺了埋伏,正要發生銀針,卻聽窗外咻咻連響中,書房里精光閃爍,競有百來枚飛鏢從窗來,瘁不及防間,已近胡媚兒身遭三尺。盧云大吃一驚,急忙扯住胡媚兒的衣袖,先將她擰開半步,跟著右腿掃出,轟地一聲巨響,柳侯爺的大書桌凌空飛起,倒翻在地,已然擋在胡媚兒面前。
咚咚咚,飛鏢釘在桌面上,胡媚兒嚇得花容失色,還不及轉身抵御,卻聽背後又是一聲勁響,競有一柄長劍疾刺而來!
看這刺客委實厲害,招式急、武功怪,一招快似一招,此時胡媚兒無論轉身、發針、閃避、縱躍,全都慢了一步,將死之際,一人背後出手,帶得胡媚兒偏離了一尺,正是盧狀元下場救人了。
風聲勁急,長劍從右臂旁擦過,險些剌中了心口,端得是驚險萬狀,可憐胡媚兒還不及喘息,陡聽鐺地大響暴起,那柄劍競無緣無故化成了三截飛刀,眨眼之間,化直剌為橫抽,改朝胡媚兒喉頭削來。
長劍暗藏機關,招招致人於死地,只消切過胡媚兒的喉頭,她非但要氣管斷裂,說不定連咱也給切了下來。當此危急關頭,盧云卻是臨危不亂,聽他一聲輕嘯,左足頓地,右腿半空旋踢,嗡地一聲大響,飛刀劍尖給足尖掃中,瞬如流星般倒飛而出,直直釣在墻上。
胡媚兒滿頭冷汗,看她滿手扣著銀針,但在這兩大高手過招間,哪里插得下手?她一震於盧云的神功,二駭於殺手的急招,一時間根本說不出話來。
十年來用“無雙連拳”,今朝梢民拳腳,威力竟是如此驚人。盧云落下地來,霎時左袖輕拂,一股柔力拉來,己將胡媚兒卷入懷中。
強敵也不再發招,萬籟俱寂中,盧云與胡媚兒一同凝目去看,只見屋內一道黑影昂立在地,看他雙手抱胸,通體深黑,傲然而立,雖說頭戴黑面罩,一雙眸子卻是精亮有神,孔如冬長的兒恤小,讓人不自覺地多看了幾眼。
當地一聲輕響,飛劍組回長劍形狀,便給黑衣人收入背后鞘里。盧云腦中急轉,好似過去曾見過此人,可乍然間卻又想不起來。一片肅殺間,聽那刺客冷冷地道:“賤人…”刺客的嗓音冷得出奇,目光也是狠得怕人,他將右臂緩緩平舉,戟指胡媚兒:“離盧先生遠點…I聽得”盧先生“三字,盧云不由一凜,好似想起了什么。他深深吸了口氣,只見黑衣人雙眼睜得極大,僅在瞪著胡媚兒的右臂,好在警告自己什么,當下也轉過頭去,順著怪客的目光去瞧;這一望之下,卻也讓盧云睜大了眼,再也栘不開目光。
眼里看得明白,只見胡媚兒的衣袖給削開了,露出了晶瑩的右臂。看胡媚兒年過四十,肌膚仍是細致白凈,可不知怎地,那雪白臂膀上卻停了一只鷹!
神鷹雙翼全展,惡狠狠地叮在那白嫩肌膚上,形極殘暴。胡媚兒膚質越白,越顯得那烙印的猙獰血紅。盧云渾身顫抖,喃喃地道:“這…這是什么?”黑衣怪客淡淡地道:“外掌錦衣衛、內轄東廠,人馬遍布十余省…故所以人們如此稱呼他…”
“鎮國鐵衛!”黑衣怪客提氣一喝,這四個字一出,霎時屋頂傳來轟隆一聲大響,破磚碎瓦,煙塵彌漫,大梁上落下六道黑影,全力向怪客撲殺而去。
不過雙眼一睞間,六名剌客分從四面八方進襲,看這些人全都身穿夜行裝,頭戴黑面罩,手持魚網長索,看那陣法架式,競似要生擒黑衣怪客回去。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怪客倏忽而現,殺手尾隨而至,盧云自是大為吃驚,萬沒料到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這怪客自己也給追殺苦?他嘿了一聲,急急提起右掌,向前撲出,霎時輕煙飄起,油燈熄滅,房中哎了黑暗一片。盧云便趁這一瞬之勢,帶著胡媚兒藏入黑暗之中,免遭池魚之殃。
油燈不比火燭,頂上防風加蓋,僅余煙孔通氣,看兩邊距離十只之遙,盧云要熄便熄,說滅便滅,似還行有余力。胡媚兒見得這手神功,自是大為駭然。萬沒料到盧云潦倒一如往昔,可手上武功卻己一日千里,大見絕頂風范。
黑衣怪客隱入黑暗之中,那雙目光卻如北辰明星,清晰可見,他朝盧云看了一眼,霎時雙足一點,後空旋翻,竟從眾殺手的頭上飛了過去,跟著足尖向地一點,身子倒退飛出,便由窗口原路離去。
咚咚隆咚,六名殺手勢頭不減,黑暗中依舊街向前來,堪堪撞上墻壁之時,六人一同舉起腳來,動作整齊劃一,先朝墻壁一踢,便如黑衣怪客一個模樣,向後旋動空翻,逕從窗口追了出去。
黑衣殺手來去如風,盧云也醒悟過來,在這一瞬之間,他全都懂了。小大揚州渡口一場廝殺,他也曾見過這群人,也從瓊芳的口中聽說了他們的名號,真相大白了,為何胡媚兒會查知自己的消息,為何會大半夜地守候在此,原來一切的解答就是這四個字:“鎮國鐵衛”。
黑衣廠衛,號稱食人之夜叉,晝伏夜行,掌人陰私,無論景泰還是正統,全都養著這群妖物。盧云眼中帶著寂寞,他沒有說話,可那眼神卻似問著胡媚兒:“為什么?”胡媚兒笑了笑,拉起了衣袖,遮住了烙印,她沒說話,可她的舉止也替她說了…不為什么,一切如故…
兩人四目相投,面前的胡媚兒不再像個女魔頭,那目光溫馴平靜,反似個奉公守法的老捕快,不毒、不刁、不恨,只有一臉木然,照本宣科、盧云望向地下的信封喜帖,忽然聳了聳肩,笑了一笑。胡睸兒見得那個笑容,好似給刺了一刀,她眼眶微微一紅,霎時別過頭去,目光也恢復得冰冷肅殺,霎時不再多言,自管彎下腰去,撿起了地下的包袱,便從房門口離去。
眼見胡媚兒眩然欲泣,盧云心下一動,他雖與胡媚兒相處無多,卻但曉得這位姑娘愛恨分明,乃是位性情中人,實不信她真會出賣目己,當下探手出去,拉住了她:“你是被迫的?”
“幼稚啊!”胡媚兒背對著盧云,忍不住哈哈笑了起來:“盧云啊,別老是這樣天真可愛,這世上哪件事一定是自愿的?又有哪件事一定是被迫的?快回家做圣人吧。”說著說,將手奮力一甩,便已跨門離開。
殺手走了,胡媚兒也走了,柳侯爺的書居又靜了下來。遠處傳來元宵的鞭炮聲,盧云默默望著地下,但見楊肅觀送來的公文兀自躺在地下,好似向自己微笑著,示意他莫要為此見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