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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萬夫無敵

  景泰三十三年九月十日傍晚,政變前九日,陜西長安。

  秋冬交際,長安城里匾額高懸,鬧街上懸著三個燙金大字,那是一個老字號。

  “大洪堂!”門口伙計這樣吼著。“上好的藥酒大賤賣!大洪堂!”

  匾下傳來聲嘶力竭的吼聲,長安城里的老鋪號生意興隆,虎鞭鹿茸,藥酒滋補,大洪堂正是間專賣藥酒的商行。“來啊!來啊!這位大哥好生勇猛,一口氣買十罐,快快給他包起來!”

  街上的人群慢慢圍攏過來,伙計滿嘴大話,口沫橫飛,男男女女進進出出,販夫走卒四下喧嘩。夕陽余暉照來,“大洪堂”的匾額發出金光,更襯得老字號的身價不凡。

  高懸百年的匾額,滿是歲月痕跡,長安居民打小便把匾額看得熟了,便如日日可見的太陽,除非天狗偷吃了,任誰也不會多看一眼。

  正因如此,這里才是個藏身的好所在,一等一的好所在。

  晚霞照耀,陡然間,匾額后閃過一道光芒。

  那不是匾額反射的金光,而是冷冷地寒光。那光芒隱伏于匾額左上角,細細弱弱,藏在蜘蛛絲網后頭,望來迷蒙晦暗,可那確實是寒光無疑。

  街上雖有幾千雙眼睛走著,卻沒人留意到匾額里的古怪。

  當然,更不會有人留神到寒光后的那只大弓。

  鐵鑄石造的臂膀,握住了大弓,動也不動,晃也不晃,順著手臂瞧去,現出了兩道濃眉,以及一雙眨也不眨的俊眼。

  這是一名刺客。非但是個刺客,還是個容貌英挺的刺客。

  左手持弓,右掌拉個滿弦,凝如石像般的身影,他便這樣蹲身苦熬,伏在匾額之后,足足一個時辰之久。

  天下雖大,然世間能以縮身之態拉滿弓弦,還能箭無虛發,正中紅心之人,卻非解滔莫屬。也唯有江東“春藻箭”,才會如此鍛煉弟子。

  江東雙龍小彪將,“火眼狻猊”解滔,此人箭法通神,輕功高明,單以腳程迅急而論,闔山中除軍師本人以外,怕屬他最有門道。也是為此,解滔這回奉命出手,直從河南嵩山一路出發,尾隨一名男子,最后來到陜西長安,就近與大批同伴會合。現下這一刻,便是分出勝負的時刻,強敵即將現身。

  敵人雖強,但己方的陣式卻也非同凡響。解滔深深吸了口氣,他拉著大弓,瞅著一雙俊眼,凝目望向喧鬧的大街。

  對過是家面館,屋頂搭蓋到了三樓,紅瓦之上伏著衣衫一角,那里還藏著一個自己人,若非解滔已知同伴藏身之處,縱使目光銳利十倍,他也決計看不出端倪。

  對面的高手擅長飛石,一彈打去,渾厚內力灌注石塊,真足以穿胸破體,殺人于無形之間,單以威力而論,怕比自己的“春藻箭”還要懾人。有了這位“天權堂主”過來幫手,那還需要發愁嗎?解滔嘴角起了微笑,想起更遠處的第三道埋伏,幾乎要哼起小曲了。

  第三名刺客手持西域十字弩,隱伏北首布莊,藏于綾羅之中。威力雖不比項天壽的飛石,但埋伏之人卻以縝密心機聞名于世,行事手段還在項天壽之上。那人可不是尋常人,乃是山寨的軍情頭目止觀和尚,昔年霸先公賴為左右手的“密十一”頭領沐先生。

  頭一回隨山寨高手出征,凡事自有前輩高人料理。自己這個小老弟便算失手,上頭還有項天壽、止觀兩位老大哥頂著,只是敵人過于厲害,行前軍師千百遍交代吩咐,要眾人務必謹慎從事,否則一旦兵敗如山倒,連軍師自己的性命也要斷送在此。

  想到此處,解滔將身上的雪蛛絲衣拉整了。那是青衣秀士吩咐他穿上的。據說過去怒蒼刺客出征,必著此救命衣裝。解滔滿懷感激,眼光飄移,瞄向遠處的一座酒樓。

  酒樓里衣香鬢影,觥籌交錯,人聲鼎沸的二樓里,臨窗孤坐著一個青衣身影。那人單手持酒,垂首啜飲,看他眉目低沉,但鳳眼移挪之間,神光仍極懾人。解滔偷眼去看軍師,陡然間青衣身影抬起頭來,目光凜然生威,竟似發覺了自己正在打混偷閑。解滔嚇得面色發白,不敢再有胡思亂想,趕忙專心守志,再次將弓箭對準鬧街角落。

  箭簇瞄向街邊一角,那是個攤子,距大洪堂七丈五,距對街面館十丈七,距布莊卻僅兩丈不到。三樣暗器交織成網,無論是解滔、止觀,還是項天壽,三名刺客的兇器全數指向一處攤子,那是處算命攤子。

  “鐵口直斷吳半仙”,算命解盤的好手,只是這位吳老兄便算是真仙下凡,怕也不知自己早已纏入箭網之中,便如蜘蛛絲上的蟲蠅,隨時要大禍臨頭。

  “大師…”不知死活的吳安正,攤前正坐一名貌美少女,聽她柔聲問道:“小女子年過雙十芳華,良人至今無緣來,父母卻是聲聲催,不知何時可遇如意郎?”

  長安衛旁酒樓林立,晚飯時光,四處客店高朋滿座,街上擠滿了人。那少女坐上算命攤子,皓腕玉臂任憑面前庸俗的中年男子撫摸,好似不知男女受授不親,只等著受人非禮。

  “嗯…待我瞧瞧…”吳安正道貌岸然,自管閉上雙眼,搖頭晃腦中,手指搭上面前美女脈門,肌膚滑嫩,卻是摸了個痛快。

  這位“吳半仙”不學自能,異稟號稱“通天目”,專觀善男信女魂氣,只要讓他摸上一摸,便有感應。果然指端觸膚,立察異樣,腦中電光雷閃,眼前見到了好一面鏡湖。

  煙波浩蕩,山水如畫,眼前游來一對悠哉鴛鴦,艷羽麗色,相依相偎。湖光山色中,鴛鴦愛侶靜靜劃過湖水,游向天邊遠處,慢慢隱沒不見了。

  “好!”吳安正重重一拍大腿,忍不住喜形于色。每回替人算命,見的不是爛泥野豬,便是糞堆笨牛,難得遇上這般優雅景致,內心著實歡喜了。鴛鴦本是富貴鳥,兩只恰恰好。晨霧露水,鴛鴦悠游,數目又對了,自是大喜之兆。吳安正喜孜孜地拿起那女子的生辰八字,細細去翻經書,登時給他找到了絕配。

  他望著眼前的小美人兒,翻開了手中經書,笑道:“恭喜姑娘了,您的如意郎君,便是此人。”

  美女掩嘴輕呼,凝目去看,只見小小的算命攤上擱著紙墨,將桌面擠得滿了,眼前擱著一本經書,正翻到第五章三百四十七頁,圖繪一名陽男面相。那美女滿心期待,趕忙湊眼去看,一望之下,不覺心下大驚,顫聲道:“這…這就是我夫君?”

  書頁上繪著一名男子,只見此人尖嘴猴腮,目光呆滯如牛,唇厚牙突似兔,這已非尋常人樣貌了,誰知此人左嘴角還長了顆天大圓痔,直似燒餅上的大芝麻,恁煞丑陋了。那美女見此人長相如同鬼怪,想起日后要與這人長相廝守,忍不住滿心駭異,全身發抖。

  “恭喜姑娘了。”吳安正指著圖畫旁的姓名欄,哈哈笑著,“這位仁兄名叫廖一化。

  我適才替您細細推算了,廖君乃是甲子年、乙丑月、丙寅日、丁卯時的生辰,與您八字最是相配不過,命中注定的事,怎么也跑不了。”

  “逃不了…”那美女媚眼噙淚,哽咽道:“我不要…”

  吳安正不知死活,兀自笑道:“當然逃不了啊。您便算事前得知,著意閃避,反而更會歪打正著。月下老人牽的紅線,誰能閃得掉呢?”

  那美女聽得命數如此,更是放聲大哭。她長年受父母催婚,早覺生不如死,好容易找了閑暇過來相命,卻又得了這么個兇兆回去。氣急敗壞之下,哪管吳安正說長道短,三兩下便將算命攤掀翻了,當場掉頭就跑。

  吳安正驚道:“姑娘,我話還沒說完啊!請你留步啊!”

  那美女聽他呼喚,只掩住了雙耳,更如插翅飛逃。正低頭狂沖間,忽在此時,迎面撞上一名男子,小腳一個不穩,向后便倒。那男子大吃一驚,趕忙伸出右手,將她攔腰摟住,沉聲便問:“這位姑娘,您還好么?”

  淚眼朦朧間,那美女睜眼一看,只見眼前一名高大男子側目望向自己,看他一張瓜子臉蛋,鼻梁挺秀,星目輝朗,竟是個十分俊秀長相的好男兒。

  這男子一張嘴唇圓潤飽滿,形若菱角,望來紅潤潤地,竟是有些鮮艷欲滴,那美女瞧著瞧,臉頰忽起羞火,想起自己倒在無名男子懷里,趕忙站了起來,欠身道:“對不住,驚擾公子了。”那男子不以為意,只轉過面來,向那美女微微一笑,輕聲道:

  “有緣千里來相會,無緣對面不相逢。小姐不必多禮。”

  眼看那人正面望向自己,那美女不由掩嘴驚呼,她眼中看得明白,只見此人左臉雪白,嘴角卻有個風流痔,看那黑痣小小一點,頗為圓巧秀氣,好似雪地里的一剪梅,直似畫龍點睛的妙筆。那美女嬌軀發顫,喃喃地道:“公子您…您是不是…是不是姓…姓…”

  美女問名,怎好不答?那公子拱手作揖,朗聲道:“賤姓廖,河北滄州人,雙名一化,只因先祖乃是蜀中大將廖化,這才以名志之。”人家不過隨口一問,這位公子便把祖宗十八代的事跡全盤拖出,想來若非性子質樸,便是對眼前這名美女大有好感。

  那美女聽了“廖一化”三字,忍不住放聲大哭,只是這回淚中有笑,笑中有淚,絕非適才的陰風慘慘可比。

  那公子見面前的少女哭笑不休,可別是失心瘋才好。他滿心詫異,正想問話,忽見街邊奔來一名男子,看他手捧經書,卻不知又是何方神圣。正起疑間,那人已笑吟吟地奔將過來,笑道:“哎呀,正主兒可來了。您瞧,我這不是鐵口直斷是什么?”

  那男子將經書硬塞過來,那公子不明究理,只得湊頭去看,霎時之間,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氣。只見那圖頁上明明白白的,卻繪了只兔唇妖怪,看那妖魔尖嘴猴腮,嘴角還有顆天大的黑痣,如此丑惡駭人的樣貌,誰知圖邊竟寫了莫名其妙的三個字:

  “廖一化。”

  那男子面皮發抖,驚疑不定,卻聽吳安正笑道:“月下老人牽的紅線,怎么也閃不掉。這位公子,在下親筆潑墨,將您描得如此神駿,又給您配了個美嬌娘,今日算您便宜點,一共一百兩銀子,還請您快快付…”

  “錢”字出口,忽然眼前黑影閃過,眼眶正中一拳,霎時向后便倒。

  眼看鴛鴦手拉著手,歡喜揚長而去,卻把吳安正一個人留了下來。他摸著黑眼圈,自在地下爬行,口中咒罵不休:“當真狗咬呂洞賓,什么玩意兒。”

  想他吳半仙天賦異稟,威震天下,尋常王公大臣若要相命,誰不千里迢迢前往華山腳下?豈知虎落平陽,竟在長安鬧市給無知男女毒打,當真氣煞人了。

  堂堂術數天師竟遭凡夫俗子痛毆,若要傳揚出去,恐怕面子難看,吳安正嘆了口氣,心道:“我那化忌大運將屆,必有十年苦難,看這拳便是第一劫,說不得,可得好好排個盤、解個運。也來趨吉避兇。”

  命理詭譎,應驗多端,經書里看似明明白白的一句天機,卻往往有許多教人匪夷所思的解答,書里說娶美嬌娘,卻可能娶了個丑陋駭人的“梅嬌娘”,看自己能活一百歲,但誰知會是怎么個活法?吳安正心頭發毛,想起自己一個不慎,說不定要落入天牢,讓獄卒拷打百年。他有些心驚肉跳,當下急急掐指捏算,看看自己運數如何。

  寅午戌、申子辰、亥卯未,卦相一出,吳安正喃喃地道:“景泰三十三年庚午,今日是九月十日,嗯…現下是戊申時,一會兒是己酉時…”他細細算了算,翻開了經書,不覺大驚失色:“戊里看花…花申拳,己身難保…酉難來。”

  此際正是戊申時,果然香花伸拳,打得自己眼冒金星,再看下個時辰“酉難來”,想當然爾,必是兇兆無疑。吳安正慌張不已,當下急急收拾攤子,便要逃回家去。

  正忙碌間,忽聽攤邊傳來一個嗓音,那聲音咳了咳,似是個十分年老之人。吳安正滿心驚怕,急忙湊眼望去,只見眼前站著一名老者,約莫六十來歲,尊貴臉上掛著清白微笑,來人卻是個高雅文士。看他身穿黃袍,質料華貴,剪裁合宜,當是官宦人家的服飾。

  吳安正善觀面相,一見這黃袍老人天庭飽滿,眉清目秀,已知此人智慧精湛,學識淵博。騷人墨客自來弱不禁風,自己一個小指頭戳出,怕能戳掉這老斯文的半條命。吳安正放下心事,換上了儼然面孔,冷笑道:“來相命的么?”

  那黃袍老者微微一笑,搖頭道:“那倒不是。在下是來幫你相命的。”

  “替我相命?”吳安正張大了嘴,忍不住放聲笑了起來。

  “什么東西!”吳安正重重一拳敲在桌上,雖然拳頭隱隱生疼,卻也有幾分威風。

  吳半仙行走江湖多年,自也遇過無數同道前來挑釁,但這般公然踢館的,卻是頭一回。只是自己非但道法精湛,更曾服食過靈丹妙藥,一身法術無師自通,便算嵩山方丈靈智與之相比,也要瞠乎其后,何懼一個無名老頭?當即坐了下來,依著行規,冷冷地道:“要跟我比功力,你是自討苦吃了。小老頭伸手過來!大家比上一比!”

  那黃袍老者不言不答,自坐攤旁,舉手上桌。吳安正呸了一聲,心道:“好你個老賊,看我算破你祖宗十八代的丑事,沒把你老娘通奸的事抖出來,老子給你洗腳當奴才。”

  他嘴中冷笑,伸手便與那老者相握。管他是茅山術士,抑或是北派仙法,只要給他的通天目瞧過,這人的身世來歷必然落入自己的掌中,再也無法遁形。一會兒不把他滿門臟事掀將出來,自己真算白混了。

  兩人雙掌交握,霎時腦中靈光閃動,再次見到了一面鏡湖。

  吳安正眨了眨眼,有些疑惑。只見眼前明月高懸天際,水面波光隱隱,卻不見什么異狀。他看不出所以然,自覺納悶,當下固守元神,潛心再看,忽然腦中一陣暈眩,只見湖水隱起波濤,水花蕩漾中,似有什么東西藏著。

  吳安正微微一奇,趕忙低頭細瞧,便在此時,赫見水面下露出一雙眼眸,卻是雙黃澄澄的蛇龍眼!

  吳安正大吃一驚,忍不住嘴角發抖,正要松開手指,便在此時,江面裂開,一只巨大龍頭探了出來,神兇貌惡,撲頭張嘴間,直朝自己喉間咬來!

  吳安正慌亂間大叫一聲,趕忙把手指撤了,一時竟已滾倒在地。

  水底暗藏蛟龍,這人是…是…

  吳安正嚇得全身發軟,他蹲在地下,望著眼前的老者,悲聲道:“潛…潛…”

  那黃袍老者豎指唇邊,輕輕噓了一聲,臉上卻還掛著笑。他將吳安正一把拉起,含笑道:“吳半仙,您功力通神,道法精湛,可曾算過自己的死期?”那人口氣陰險,卻又隱帶幾分調侃,吳安正心驚肉跳,正待發聲慘叫,聽那老者提起“死期”二字,忽然心下醒覺,想起自己適才的推算。“戊里看花花申拳”,此刻不過傍晚,還在戊申時分,了不起香花打人“花申拳”,小小皮肉苦,倒也無須驚惶。

  吳安正哈哈一笑,當場站起身來,術數斷果不斷因,自來只要應了命數征兆,便算得解,他指著適才給廖一化打黑的左眼圈,笑道:“左邊黑,右邊白,不免難看,來,右眼給你砸個一拳,算是解吧。”說著從懷中拿出豬油球,對著右眼圈擦抹不休。看那“花申拳”不過輕輕一記,吳安正打小給華山師長吊起毒打,如何看入眼里?霎時冷笑連連,便又趾高氣昂起來。

  都說得意生風,吳安正得意洋洋,果然流風便來輕送。深秋晚風徐徐吹拂,伴著遠處佛寺晚鐘輕響,聽來加倍悠揚。

  當…當…悅耳鐘聲敲入耳里,卻把吳安正當得心魂欲碎,牙關竟是顫抖起來。

  黃袍老者輕聲一笑:“大師,戊申時已過,現下是己酉時。不如您再起個卦吧。”

  “戊里看花花申拳”,下一句:“己身難保酉難來”。吳安正先前早已卜算吉兇,醒起那“酉難來”三字,不由全身顫抖,慌聲干笑:“爺,饒命。”那黃袍老者輕撫吳安正的面孔,嘆道:“善相者不善相己,謀人者不闇為家謀,半仙啊半仙,為了自己后半輩子的平安順遂,乖乖聽話,好么?”吳安正面肉亂彈,咿咿呀呀地胡混陪笑:

  “爺,您…您到底要什么?”

  那黃袍老者淡淡一笑,道:“寧失之繁,勿失之略。半仙,聽懂了么?”眼看吳安正驚疑不定,那老者從懷中取出一封書信,輕聲讀道:“不凡先生鈞座親啟,天下事寧失之繁,勿失之略,貧僧忝為方丈,汗顏無地,非蒙先生明見萬里,賜信指教,不能明敝派先覺身故情由…方今戰火將起,達摩院事涉氣運,靈智簧夜省思,深以為憂…”

  吳安正伸手到懷里一揣,驚覺掌中一空,忍不住放聲大哭:“還給我,還給我,那是方丈要給小狗子的信,還給我!還給我!”

  那黃袍客微微一笑,把信還了過來,淡淡地道:“別怕,沒人要吞沒你的。”

  吳安正牙關顫抖,當場大叫一聲,掀翻了桌椅,向后便跑。

  那老人卻不起身追趕,只把手上的鎖匙拋了拋,胸有成竹地笑著。

  吳安正見他不曾起身來追,更是慌張出奔,哪知腳下拉扯,猛然間踝骨一痛,竟已摔跌在地,那算命攤更無緣無故地坍塌翻倒,直朝身上壓來,淪落得狼狽不堪。

  吳安正驚疑恐怖,只見自己的腳踝連著一條鐵煉,另一端卻系在桌腳上,一時間竟是甩脫不開。他軟倒地下,雙手連揮,喃喃地道:“別過來…別過來…”

  黃袍老者蹲身下地,含笑道:“從嵩山到長安,這路程可遠得緊。好容易咱們碰頭了,請您別再拒人于千里之外,那老朽可要寒心了。”吳安正又驚又怕,哭道:

  “你…你到底要什么?”黃袍客嗤嗤地笑了起來,搖頭道:“半仙,不過是引個路、見個人。您卻老是裝傻,到底“煩”不“煩”啊?”吳安正聽他擇字停頓,登即哭道:“不煩、不煩,寧死也不煩。”

  黃袍客微笑道:“乖孩子,這便請您起來吧。我倆上窮碧落下黃泉,這便去尋未歸人。”

  “小狗子,對不住了。”回思三十年前的往事,吳安正擦抹淚水,只感愧疚難言,怪都怪他算命成癡,每日里專往鬧街人堆鉆,終于把妖魔引來了。

  小安子趴倒在地,正淚眼汪汪間,忽見面前停下一雙布鞋,在這生死一刻,又有人過來了。吳安正哭得凄凄慘慘,哪管那人是算命客倌,還是路邊閑人,反正自己落入魔掌,一條命已去了九成,正想掩面痛哭,忽見那鞋尖在板桌上一個輕點,莫名間一股力道傳來,那板桌竟爾自行立起,吳安正也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

  吳安正茫然呆立,他腳踝本受鐵煉鎖縛,桌子扶正,猛力拉來,照理自己踝間油皮必受擦傷,誰知那股氣勁傳到,只讓他如僵尸般挺立起來,竟連膝蓋也不必彎曲出力,好似背后有只無形的大手,將他托推起身。

  吳安正滿心驚詫,凝目去看,只見桌邊站著一名怪人,這人臉罩面具,身著青衫,竟連五官也遮掩了,模樣好似僵尸們的祖宗。那怪客雙手攏袖,與那黃袍老者面面相覷。

  兩人隔桌站立,一動不動,場中莫名生出一股森寒。那悶氣極其玄怪,雖只傍晚時分,卻如午夜般的陰森怕人,好似惡鬼即將現身作孽。吳安正給寒氣一逼,登如墜入冰河,牙關喀喀不止。

  過得良久,黃袍客率先說話,他含笑揖身,溫言道:“士謙,二十年不見,君風采依舊。”

  吳安正聽他以“士謙”稱呼青衣怪人,想來兩人必然早已相識,只是他性命堪虞,此刻只想腳底抹油,倒也沒心思多加理會,只盼這倆個怪物同歸于盡,也好讓自己從容逃離。

  青衣人聽他以“士謙”相稱,不由微起哂音,幽幽地道:“伏龍鳳雛,得一可安天下,霸先公兩者兼得,卻連性命也失去了。”他嘆了口長氣,目光直向黃袍客:“朱軍師,您說,那是什么緣故呢?”

  眼看青衣人目光凜然,他自顧自地笑了笑,道:“士謙,霸先公答應招安,那是那是他親自做下的抉擇,誰又能強逼于他?”他聳了聳肩,淡淡又道:“秦仲海既然讀過密奏,便該知道我不過是個小角色,真要說起來,還有人的罪孽在我之上,您硬要派我做代罪羔羊,我也無話可說。”

  黃袍客不過微起笑聲,便讓人不自覺地眉頭緊鎖,大起厭惡之感。吳安正稍一感應,便知眼前這人城府深沉,亟善操弄心術,必是天下難得的權謀策士。他心頭發毛,面色變成鐵青,那青衣人卻臉罩面具,難以看出喜怒哀樂,聽他道:“閣下做了什么,自己心里有數,又何必向我解釋什么?倘若您真想辯解,不如當面找霸先公說吧。”

  黃袍老者哦了一聲,含笑道:“你要替霸先公報仇?”

  青衣人淡淡一笑,雙掌交擊,輕拍了一記。猛然間,街邊閃過陣陣寒光,破空銳響生出,哆哆連響,黃袍客腳下竟已多出幾道長箭。看那箭尾白羽兀自迎風顫動,竟有刺客下手示威。

  吳安正嚇得全身發軟,急忙縮到桌下,再也不敢動彈了。

  青衣人幽幽地道:“閣下已身陷重圍,如今有何話說?”黃袍客伸了個懶腰,哈欠道:“陳年老招啊,看得膩了。想殺我,可得認真些。要嘛,便把箭頭射向心口,別盡使些無用虛招。”

  青衣人更不多言,指節輕扭,打了個響亮,霎時對街飛出三只箭矢,直朝黃袍客背心射來。正中那路勢道快絕,其余兩只箭簇旋轉甚急,正是世間最難閃躲的“春藻箭”。

  后心要害被襲,黃袍老人面帶微笑,卻是分毫不慌。猛聽碰地一聲暴響,似有爆竹響起。便在此時,地下墜落了幾樣東西,滾到了吳安正的腳邊。這位半仙滿心驚詫,趕忙低頭去看,映入眼簾的,竟是幾只飛箭!

  吳安正目瞪口呆,便在此刻,遠處又是砰地一記暴響,槍聲甫過,對街大洪堂的匾額晃動不休,跟著滾出一個身影,直直摔下地來。那是江東解滔,他射出飛箭,身形暴露,霎時挨了一記火槍,已然墜落地下。

  “火眼狻猊”,怒蒼山第一道埋伏,他被解決掉了。

  眼看強敵別有布置,青衣人嘆了口氣,道:“大家都是練武之人,拿著西洋火器較量,不太沒規矩了么?”黃袍老者淡淡笑道:“戰場較量,生死便是規矩。當年你我辯論多少次了,今日還要再逞口舌之能么?”

  青衣人嘆道:“說得是,咱若若不露個兩手,確沒資格來這兒說嘴。”中食兩指扭動,再次打了個響亮,猛聽風聲勁急,對街一枚石子破空急射,啪地輕響傳過,跟著聽得一聲慘叫,斜對面一處客房窗扉破開,一名刺客直直摔出窗外,手上卻還端著柄火槍,那槍身卻已折斷了。

  情勢急轉直下,吳安正自是看得呆了,只蹲在地下發抖。

  項天壽出手,飛石威力奇大,竟連鐵槍也擋不下飛石撞擊之力。黃袍老人的屬下中石墜地,情勢便又回復原狀。眼看青衣怪人已然制住全場,黃袍客身陷重圍,神色卻仍平淡如常,聽他淡淡地道:“你稍有進步了。不枉和我并稱。”

  青衣人聽他說得狂,忍不住搖頭道:“賢兄,天絕已死,柳昂天垮臺,閣下眾叛親離,強弩之末,所有的布置也都破滅了。何必還這么驕狂呢?”

  黃袍客笑了起來,搖頭道:“破滅?你真這般想?”眼看青衣人略帶輕蔑,黃袍客反倒嘆了口氣,搖頭道:“士謙,你聰明絕頂,武功也好,兵法也好,學什么都比常人快十倍,一直是個好人才。不過人才再怎么高明,再怎么拼命,卻也斗不過…”說著舉起右手,輕輕一招,說道:“天才。”

  手勢一打,猛聽暴響傳過,對街竟又有人放出冷槍。槍火連發,打得街道行人一片驚惶。吳安正嚇得屁滾尿流,正縮頭閃避,陡聽遠處屋頂傳來一聲慘叫,那里竟還隱伏著一個光頭男子!看他震碎了屋瓦,身子墜到了腳下的屋子里,靠著反應快絕,總算沒給打成爛泥。

  黃袍客幽幽地道:“你養一個彪將要多久?十年?二十年?鳳兄啊鳳兄,我練一個火槍手只需半年。我這兒一共十六柄槍。你還要斗么?”

  火槍神射,望風披彌,槍子兒已然制住全場,黃袍客哈哈大笑,他神態從容,霎時湊手過去,居然將青衣人的面具拉了下來。青衣人被迫露出本來面貌。吳安正向精命理,如何愿意錯過相面良機?慌忙去看,登見眼前這人俊秀文巧,面頰上卻寫著一行金字,見是“罪囚唐士謙貶庶人,發配貴州”。這金印極其顯目,若非如此損毀面相,以此人的俊雅形貌,當是進士臚傳的文學才子。

  龍飛鳳舞,龍鳳呈祥,怒?“右鳳”對“左龍”,兩人雖說師出同門,但畢竟飛龍還是永遠排在前頭,一舉壓過了五彩黃鳳。

  黃袍客微微一笑,將人皮面具扔還回去,神色甚是不恥。青衣秀士露出本來的文秀面孔,倒也沒有驚惶之色,他接住面具,自行戴了回去,聽他淡淡地道:“賢兄神機妙算,讓小弟佩服得五體投地。只是在下心中有個疑問…”他的眼神帶著笑,又道︰“您如此天才,可知永定河旁那幾記毛手毛腳的暗算,竟是何方愚昧兇徒所為?都說虎毒不噬子,卻又不知那條又笨又毒的瘋虎從何而來?這還真想請教了。”

  那“請教”二字聲音拉得極長,用意自在諷刺。此言一出,那黃袍客登時動了真怒,他雙目生出火光,自從懷中取出一枚銅錢,咬牙道:“你可小看我了!自斷手腳這等事,豈是權謀術士所為?明白告訴你,那幾槍…”他將銅錢擲上半空,森然道:

  “不是我開的。”

  銅錢飛天而起,眼看便要墜地,忽聽一聲槍響,那銅錢挨了槍子兒,好似生了翅膀,霎時高飛沖天,便于此時,又是一聲暴響,那銅錢旋轉不定,又往上飛出丈許。鬧街中的男男女女聞得巨響,無不慌張奔逃。槍聲接連大作,彷如爆竹響起,街邊共射了十來槍,那黃袍客卻只張掌向天,從頭到尾凝立不動,不旋踵,那銅錢半空畫過一個弧線,便又自行墜回掌中。

  從拋出錢子兒,直到接回錢子兒,那黃袍客不曾移動一步半步,那銅錢卻如放出門的鴿子一般,竟爾自行返家歸來,如此神妙槍術,當真世所罕見。

  黃袍客下手示威,震懾全場,用意倒也不是賣弄手下槍法,他只是要說一句話,潛龍若要殺人,絕無失手之理。永定河旁的那場刺殺,不是他遣人做的。他森然呼吸,沉聲道:“記得,我是永遠的大贏家。我不管要殺誰,誰便看不見明日的朝陽。”他怒目瞪視青衣人,自行解開了吳安正的腳鏈,那吳半仙有如待宰牛羊,自是嚇得魂飛魄散,一時又哭又叫。

  青衣秀士靜靜旁觀,也不干涉,忽聽他道:“朱軍師,可以問您一件事么?”黃袍客冷冷看他一眼,并未接口,青衣秀士嘆了口氣,低聲道:“您這些年來隱姓埋名、改頭換面,一個人在北京過活,心里很苦吧?”

  黃袍客沒料到他會突出此言,他愣了半晌,忽地哈哈大笑起來,聽他道:“你可憐我?我倒還可憐你哪!大名鼎鼎的右鳳軍師,上山下山、出家還俗,沒一樣由得自己,我捫心自問,好歹還明白自己在賭一局,你呢?一輩子東搖西擺,又想賭,又不敢真賭,堂堂的權謀術士,搞到這個地步,當真讓人捧腹發笑。”

  青衣秀士聽得譏諷,倒也沒說什么,只靜靜地道:“最后再問你一句話,那幾年同甘共苦的日子,你開心么?”黃袍客原本神態囂張,無論什么話都以諷刺口吻說出,陡聽此言,忽然雙眼微瞇,目光竟是十分深沉。青衣秀士見他如此神情,卻也不多話,只是靜靜旁觀。過得半晌,黃袍客嘆了口氣,道:“實不相瞞,那幾年…我確實很快活。”

  青衣秀士幽幽地道:“那你又為何背棄弟兄?”

  黃袍客笑了笑,容情竟是有些苦澀,他回眸望著青衣秀士,嘆道:“士謙啊…家家酒雖然好玩,可終究不能長久,不是么?”青衣秀士聞得此言,雙肩竟是一陣劇晃。

  黃袍客拉住了吳安正,幽幽地道:“念在昔日的兄弟情份上,我倆難得見面,特奉一個消息給你。”他斜目望著青衣秀士,道:“九月一十九,天地情勢便要逆轉。知道意思么?”

  青衣秀士深深吸了口氣,沉聲道:“你說得是政變?”

  黃袍老人不置可否,只淡淡地道:“也許是、也許不是。不過無論情勢如何,在下還是一句忠言相勸,如果秦仲海不知悔悟,還要玩秦霸先那套家家酒把戲,怒蒼山即將片甲不留。到時籌碼用盡,莫怨敵人心狠了。”他目帶輕視,當下拉住了吳安正,邁步便行。

  眼看黃袍老者便要離開,青衣秀士忽道:“別走,還有位老弟兄等著見你。”黃袍客哦了一聲,笑道:“還有人想見我?是止觀和尚呢?還是沐先生啊?”此次青衣秀士一共帶了三名刺客過來,止觀便是第三位,他出家前俗姓沐,黃袍客如此說話,自在表明他早已掌握全局,只是不點破而已。

  耳聽對方叫破布置,青衣秀士卻沒答話,只是輕輕搖頭。黃袍客微笑道:“士謙,我一直很喜歡你,壓根兒不想殺你。別為難我,好么?”他拉著吳安正,便要行去,忽在此時,半空墜下一樣物事,正正打在面前地下。黃袍客咦了一聲,低頭去看,那東西卻是顆煮熟的芋頭,他雙目瞪直,心底一寒,便在此時,背后又傳來叮叮咚咚的聲響,竟是掉了幾柄火槍下來。

  黃袍老者面色鐵青,抓著吳安正的臂膀不由自主地發起抖來。這不是故弄玄虛,也不是濫擺空城計,怒蒼還有最后一道埋伏。在這顆熟芋頭面前,什么心機詭詐全不管用。他一不求官、二不愛財、三不好色,無妻無子,了無牽掛,他是天下最自在逍遙的人。

  閑人莫看,生人回避,“九州劍王”方子敬…

  駕到!

  轟地一聲,一片火云從背后直撲而來。與“劍王”為敵,便如生死簿上少了十年壽算,黃袍老者自知命在旦夕,他左手拖過吳安正,使勁向后一推。跟著雙足力撐,身子斜向左前方撲出。身形才一倒落,便從懷中掏出兩柄短槍,砰隆隆地雙響齊發。

  風聲槍聲轟然而過,吳安正放聲大哭,尖叫道:“救命啊!”

  青衣秀士趕忙撲出,伸手拉過吳安正,二人一同撲倒在地。一時之間,算命攤子便成灰燼,鬧街火頭四起,伴著老老小小的慌張奔走,竟如末日般景象。

  熱氣騰騰,大火分開,只見一名高大老者雙手抱胸,冷冷瞧著滿街驚惶閃避的百姓。

  此人容情執拗,正是“九州劍王”駕臨長安。區區一招“火云八方”出手,便逼得天下第一謀士倉皇走避。從來獨行于天下的絕代高手,一旦出劍殺人,就是這個勢道。

  這才是怒蒼最后一道埋伏,先前三道機關,不過是誘餌而已。

  青衣秀士怕方子敬出手太重,居然一招之內殺死黃袍老者,趕忙攔了過去,道:“劍王,手下務必留情。”方子敬斜覷他一眼,道:“不過宰尾水蛇,比殺豬還容易,為何砍不得?”

  青衣秀士見他目光暗藏兇暴之色,忙道:“北京情勢瞬息萬變,此人手上握有幾張王牌,還能牽制大局,咱們得靠他爭取時光。倘要將他一刀殺死,恐怕局面更亂。”

  方子敬最恨這些父子兄弟相殘的丑事,他揮了揮手,制住了青衣秀士的說話,示意他懶得再聽。此時止觀、項天壽等人都已現身出來,那解滔腰間中了一槍,雖靠寶衣救住了性命,但內傷淤血,卻仍難以行走,當下便由項天壽背負照料。吳安正松了口氣,道:“謝謝大家救小人一命,我可以走了么?”青衣秀士含笑蹲身,道:“當然可以走了。來…大家一塊兒去見寧大俠,這就請您帶路吧。”

  慘了,來者不善、善者不來,甫脫狼吻,又入虎口,這己酉時當真兇得可以。吳安正心頭一寒,忙道:“領大蝦?領什么蝦呀?草蝦還是大明…”蝦字未出,忽然腳底離地而起,身子居然被方子敬拎了起來,這邋遢男子左手提著吳安正,右手拿起大洪堂的藥酒,咕嚕嚕地喝著。聽他懶洋洋地道:“來,腦子壞了,多喝幾口藥酒提點記性,剛去大洪堂買的。”說著酒葫蘆塞來,自往吳安正嘴里灌去。

  那葫蘆嘴給方子敬喝過,竟是奇臭無比,吳安正雙腳懸空,嘴中給亂灌藥酒,登時哎哎啼哭。方子敬喝道:“又不是嬰兒,不許哭鬧!”說著又從懷中拿出一顆芋頭,塞在吳安正嘴里。吳安正拼命去嘔,急忙去拉方子敬的大手,便在此時,兩人手腕相觸,劍王魂氣直沖心坎,吳安正大受感應,一時之間,全身冷汗涔涔而下,聽他牙關發顫,果然收住了哭泣。

  方子敬拍了拍他的面頰,森然道:“小子,咱的芋頭好吃么?”吳安正換上了一張笑臉,他雙手捧著芋頭,歡喜道:“好吃呀!王爺,小人姓吳名安正,難得吃您的芋頭,三生有幸呢。”方子敬滿心詫異,奇道:“什么王爺?你在說些什么?”

  吳安正干笑道:“難得玉皇大帝準假,您老凡間多走走,以后咱下去報到,您可手下留情,不能拔我舌頭喔。”方子敬咦了一聲,只是滿頭霧水,自將吳安正放落,當作小狗般蹓著,一行人便隨他離開。

  有了青衣秀士的神機妙算,加上方子敬從旁出手,吳安正自然乖乖給人押著走,只見這位算命天師當頭領路,止觀、方子敬、青衣秀士諸人隨在身后。諸人連過鬧街巷弄,行出越遠,建筑越見朽舊,又走半里不到,來到一處死巷,目中所見卻是一處大宅院。項天壽低聲道:“人就在這兒么?”青衣秀士等人卻不答腔,只凝目望著巷內,一個個神態凝重。

  天下氣運將換,國家形勢有如危卵,這一切全起因于達摩院的那一夜。當時天絕猝死,局勢急轉直下,之后玉璽現世,朝廷爆發大亂,無數謎團都在少林第三戰里。此番青衣秀士、方子敬等武林大豪前來長安,便是要拜會當時隱身于達摩院的絕代高手。那人非但見證了少林第三戰,尚且出手挽救了局面,他便是那早已退隱的天下第一高手,寧不凡。

  眾人來到巷口,駐足觀看,只見巷內房舍黑臟,一無綠竹、二無楊柳,只有滿地的竹蔞子,再看大宅院門漆斑駁,泥墻上搭著幾道竹竿,舊衣破衫懸竿晾風,兀自吹舞飄搖。吳安正陪笑道:“小狗子住的地方不挺體面,大家如果怕臟,那就別進去了。”

  方子敬滿身污穢,什么時候怕過臟了?當下打了個哈欠,第一個走進。青衣秀士微笑道:“臟不打緊,咱們替您收拾。”跟著第二個走進,他見解滔身上帶傷,便請他留在巷外,項天壽、止觀等人便也一同行入。

  眾人站在巷中,眼前市井之地非但是座陋巷,還是個十來戶人家合住的大雜院。晚飯時分,但見炊煙裊裊,提鍋翻鏟之聲不絕于耳,間雜嬰兒哭泣、爹娘吵嚷,種種喧囂沖耳而來,鬧哄哄地甚是擾人。

  都說“大隱隱于市”,但也是一簞食、一瓢飲,居陋巷不改其樂的顏回之志,哪知這位天下第一高手性子古怪,非但藏身市集,尚且與貧民一同起居,成日聽那張三發財、李嫂偷人的故事,想來真把自個兒視作了小人百姓。止觀與青衣秀士對望一眼,都是搖了搖頭。

  項天壽長年囚禁在破廟中,自不認得這位寧大掌門。不由皺眉搖頭:“這樣也是天下第一高手?當真幾年不出江湖,老貓都能充猛虎了。”吳安正干笑兩聲,解釋道:

  “光頭爺,咱小狗子雖然聰明,卻是個怕寂寞的性子。您可別小覷他。”

  眼看項天壽還要再說,青衣秀士拉住了他,含笑答道:“半仙言重了。掌門道號不凡,行事出人意表,誰又敢小看他?”他見吳安正拼命頷首,頗見得意,當下話鋒一轉,含笑道:“真讓咱們訝異的是,瓊貴妃如此尊貴身分,居然也耐得起市井起居,此事在下倒是佩服得緊了。”

  吳安正聽了“瓊貴妃”三字,臉色猛地一變。青衣秀士微笑道:“半仙,還請掌門快些出來吧。咱們有幾件事要請教他。”

  吳安正茫然道:“出來?老早出來啦,您在說什么啊?”項天壽聽他裝傻,不由皺起眉頭,正要喝問,忽見吳安正面向一處地方,張口欲喊,便在此刻,方子敬臉色大變,腳步微縱,高大的身子向后直飛而出,瞬間便退到巷外。其余眾人大為詫異,無不問道:“怎么了?”

  吳安正不知他們何以驚奇,更不知方子敬何以飛身倒退,只摸了摸腦袋,他提起腳跟,面向一條水溝,揮手叫道:“小狗子,你的朋友來啦,別再洗鍋子了。”

  眾人聽他提聲叫喚,無不大感意外,青衣秀士心頭一涼,第二個醒悟過來,他長嘆一聲,頷首道:“佩服、佩服。”止觀與項天壽二人猶在夢里,兩人對望一眼,稍斜頸骨,目光掠向身后,一時之間,不覺也是愣了。

  身后一處骯臟溝渠,約在五尺開外,赫見一名男子蹲身在地,正自清鍋洗鏟。吳安正走到那人身邊,交頭接耳,指指點點。眾人眼里看得明白,此人雖然背對自己,但那痀僂矮小的身形,卻是寧不凡無疑!項天壽嘿了一聲,道:“他是什么時候冒出來的?”

  怒蒼此行高手眾多,各有所長,其中耳音一項,尤以項天壽最為精到。他在破廟苦蹲二十年,早已練就了一身聽音辨位的神技,要說寧不凡竟能瞞過自己,靜默無聲地來到背后三尺,實讓他難以置信。更何況巷內還有一位輕功冠絕天下的青衣秀士,卻要他怎么一舉瞞過眾人?

  青衣秀士尚未回答,巷口傳來方子敬的嘆息,他緩緩走回,說道:“他沒有冒出來,從咱們入巷以來,他始終都蹲在那兒。一步也沒動過。”項天壽與止觀面面相覷,都感瞠目結舌。二人異口同聲,均道:“不可能!方才入巷時不曾見到他啊。”

  青衣秀士微微苦笑,道:“這就是華山的藏氣功夫吧。寧先生不露鋒芒、不顯殺氣,果然是天下第一。”

  直至此時,眾人方知實情,原來他們走入這條巷弄之前,寧不凡早已蹲在路邊洗鏟刷鍋,只是說來匪夷所思,眾高手目光一個個銳利如鷹,居然無人留意到此人的身影便在路旁?

  此事說來玄怪,其實半點不奇。江湖人物藏身法術無所不有,上到樹叢天頂,下至地底水間,無處不可為敵穴。也是為此,越是宗師人物,越以形而上的氣勁來探查身遭,便在閉眼鼾睡之間,只要氣息稍異,便有感應。只是寧不凡的武功平凡樸實,身法行止全與常人一般。隨意朝地下一蹲,自然而然便成路邊的一塊石頭,毫不顯眼。

  武林高手雖然目光如鷹,但這幫人眼力再強十倍,也是追著殺氣源頭去瞪,朝著可疑之處猛盯,誰會對路邊的一塊頑石多看一眼?正因如此,反倒是毫無武功的吳安正瞧到了人影。

  怒蒼四大高手入巷,有心細如發的止觀、暗器快絕的項天壽,有算無遺策的御賜鳳羽,更有霸氣絕倫的九州劍王,誰知寧不凡根本沒發上一招半式,便已占得上風。

  眾人雖未動手,但雙方若在巷內實戰,項天壽與止觀都已死了,青衣秀士也要身受重傷,唯獨方子敬一人得以脫身,以此觀之,寧不凡能穩坐“天下第一”之位,著實有其不凡之處。

  寧不凡背對眾人,兀自賣力洗刷鐵鍋,不曾反身。吳安正搖著昔年同窗的臂膀,慌道:“小狗子!你的朋友來了,你和他們說話啊。”青衣秀士聽吳安正叫得慌,想來是把怒蒼眾人誤作了仇家,他笑了笑,道:“別怕。我們是來謝謝他的。絕不是要找麻煩。”

  方子敬、青衣秀士等人親來拜訪,寧不凡卻無回身之意,只將鐵鍋倒翻過來,卻是洗起鍋背來了。青衣秀士昔日為九華山掌門,二人輩分相當,方子敬更是武林前輩,于情于理,寧不凡都不該失禮。青衣秀士心下了然,明白寧不凡不想見外人,當下咳了一聲,朝項天壽使了個眼色,這位天權堂主立時會意,當下扣住一枚飛石,便朝寧不凡背后瞄去。

  請不如激,激不如逼,果然威嚇一作,寧不凡便已長嘆一聲,他將鐵鍋煽了煽,抖落了上頭的污水,鐵鍋揮動處,卻又恰恰擋住了要害,好似背后長了眼睛。眾人見他能藏氣、也能察氣,無愧“智劍平八方”之名,心下自是暗暗佩服。

  便在此時,寧不凡終于緩緩起身,回頭望向眾人。青衣秀士見他面容苦悶,登時拱手微笑,示意友善,道:“寧先生莫要憂心,在下并無惡意,僅是奉我家秦仲海秦將軍之命,前來感謝閣下的恩情。”寧不凡嘆了口氣,道:“在下退出江湖,廢人一個,貴山秦將軍又何必謝我什么?”

  青衣秀士搖頭道:“掌門客氣了。性命之事豈同尋常?若無閣下于達摩院內代擋絕招,我山秦將軍恐怕已死于非命。”說著躬身行禮,稽首道:“大恩不言謝,日后掌門若有什么難處,請上怒蒼山來,本山英雄隨時聽候調遣。”吳安正呆呆聽著,乍聞“秦將軍”三字,想到那日所見的魔火飛騰之象,卻又發起抖來了。

  寧不凡微微苦笑,搖頭道:“共歷患難而已,說救命不也言重了?”說話間回首望向群豪,諸人與他目光相接,心下都是一凜,只見寧不凡光華內斂,與常人并無不同,只是眼白處卻有幾道血絲。方子敬料知有異,當下閃電般探出手去,已將寧不凡的脈門牢牢扣住。吳安正見閻王爺抓人,自是滿心驚駭,忍不住大聲尖叫起來:“殺人啦!殺人啦!”

  大宅院中家戶比鄰,吳安正才一破口喊叫,已然驚動四鄰,果然院里幾戶人家探頭出來,都在察看巷內情狀。項天壽拱手作揖,道:“眾位鄉親請回,這里沒事、沒事。”

  項天壽光頭禿頂,形若高僧,眾鄉親聽這和尚說話,自然無人理會,幾名青年呼喝連連,都要出來察看,忽在此時,方子敬咳了一聲,兩道目光飄來,隨意往眾人看了一眼,莫名之間,無數百姓心頭忽生異感,當即縮回屋內,無人再置一詞,巷內自又恢復沉靜。

  寧不凡藏氣,方子敬卻恰恰相反,霸氣之強,里許內的嬰孩都能感應,大老虎從門口行過,眾小童受驚尿床,看明日大宅院必然晾滿了棉被,料來臊味沖天。

  四下噤若寒蟬,一片寂靜中,方子敬卻只握住寧不凡的脈門,過得半晌,突見他招了招手,示意青衣秀士來看。青衣秀士精通醫道,當即探手豎指,斷查脈象。他搭指觸診,忽然之間,長眉一挑,笑容竟是僵住了。

  青衣秀士深深吸了口氣,道:“泥梨耶?”寧不凡面帶苦笑,低頭向地,卻是點了點頭。青衣秀士低聲道:“可以瞧瞧傷處么?”

  寧不凡緩緩放下鐵鍋,解開衣襟,露出胸口的一道黑印淤血。

  泥梨耶,又稱十八地獄經,看那陰勁震入經脈,竟在天下第一高手的胸膛上留下印記。寧不凡低聲道:“不瞞各位,“仁劍震音揚”對上“六道輪回”,便是這個下稍。”

  青衣秀士、止觀等人震驚不已,連方子敬也是目光沉重,諸人面面相覷,俱都沉默無言。

  寧不凡敗了?

  華山三達劍號稱無敵,其中一招“仁劍震音揚”,更以王道服人之姿,懾服天下無數英豪,非只“九州劍王”為此棄劍從刀,便以卓凌昭的神劍霸術,卻也慘敗于仁劍之下,不得不俯首折腰。說來那“仁劍”便如世間武學的一道極界,三十年來,并無一名高手足以跨越。

  寧不凡號稱“天下第一”,華山兩面錦旗至今高懸如故,“長勝八百戰,武藝天下尊”,這位當世最為知名的傳奇劍客一旦給人出手擊敗,那非只是不敗神跡幻滅而已,恐怕世間武學也將跨入嶄新境界。方子敬與青衣秀士對望一眼,兩人都見到了彼此眼中的驚懼。

  方子敬心中一個意念,只在深思“六道輪回”的奧妙。說來“仁劍”乃是天下最柔的守招,御劍成圓,柔韌如網,便以卓凌昭的劍芒與之相撞,卻也奈何不得,卻不知敵手是如何破招的?他出神半晌,問道:“當時動手詳情如何?”

  寧不凡淡淡地道:“對方身有天命,我等凡人肉身,實難阻擋。”這話太玄,無人能解,只聽得眾人一頭霧水,青衣秀士皺眉道:“請恕我等愚魯,可否說清楚些。”

  寧不凡道:“六道本是一套陣法,講究心念合一,化六意為一念。只是這陣法有個天生的缺憾,便是禁傳神功本身太獨太專,招式又過于詭譎,六名僧人各以陰損武功出手,心存邪惡,意念決計無法相通。是以千年以來,此陣雖享大名,卻始終無法組成陣式。只能算是武道傳說,不能真正用于實戰。”項天壽忙道:“那…那你又為何敗了?”

  寧不凡嘆了口氣,道:“神劍擒龍。”

  眾人聞言,盡皆大驚,又聽寧不凡道:“神劍在手,以一馭六,獨獨一人便足以組成一個陣式,陣隨心轉,恰恰補上了心念不能合一的缺憾。一人帶動陣法,正邪相生、陰陽互補,攻守之嚴密,實為寧某生平所僅見。在下的仁劍能守不能攻,縱使拖得再久,也不免落敗。”說著嘆了口氣,又道:“這“六道輪回”原本不該存于人間,如今居然組成陣式,想來上天屬意,已要那人獨霸天下。”

  看這“六道輪回”搭配“神劍擒龍”,天地間所向無敵,再無任何高手可擋,縱使卓凌昭在世,抑或方子敬出手,恐怕也是輸面多于贏面,無濟于事。

  方子敬沉吟半晌,想到那柄怪劍來歷不明,便問道:“擒龍劍是你交給天絕的?”

  寧不凡頷首道:“我本是退隱之身,終生不該提刀論劍,縱使霸住神劍不放,也不過多帶顆沉重鐵膽而已。不如拿來贈給英雄俠士,那才不至埋沒。”他頓了頓,又道:

  “不過在下把擒龍劍交給天絕時,壓根兒沒想過這幾套禁傳武學,更沒想到神劍竟能應用在六道陣法之中。”

  眾人聞言,無不感慨,想那天絕神僧收留了燙手山芋,寧不凡便以神劍相贈,以為回報,對照后事發展,卻不免讓人扼腕再三。

  方子敬有意探個明白,便又問道:“難道我徒弟的“烈火焚城”全沒用處?”

  寧不凡微微嘆息,登從腳邊拿出一只繡鐵,送了過去,卻是方才拿來洗鍋子的鐵刷。

  眾人心下奇怪,不知好好說著「烈火焚城”,卻何以拿出這東西來?只是方子敬素知寧不凡之能,料知必有深意,當下拿起爛鐵,細細觀看。半晌不到,方子敬忍不住啊了一聲,跟著便是一聲苦笑。

  止觀等人急急圍攏觀看,不由也是一驚,那鐵哪里是什么繡鐵了,卻原來是一柄刀,只見刀柄處全數焦黑,隱隱有著火燒痕跡,那刀身更是殘破不堪,好似鐵匠鍛冶太過,竟將好好的刀身焠熔變形。止觀慌道:“這…這就是秦將軍當時用的佩刀么?”

  寧不凡頷首道:“那時雙雄對決,貴山秦將軍以“烈火焚城”去擋“六道輪回”,才要發招,刀便給自己的霸道內力給毀了。”他眼望方子敬,道:“方前輩,“烈火焚城”太過霸氣,犯了人刀不能合一的忌諱。這火貪一刀是您創制的,您自己難道不知這個缺憾么?”

  方子敬聽了說話,卻是頹然搖頭,低聲道:“對不住,我自己沒使過這招。”旁觀眾人聽了這話,都覺不可思議。

  眾人頗感詫異,方子敬自己卻是喟然無語,好容易愛徒跨越難關,練成了如夢似幻的絕招,哪知卻不能運用于實戰之中。想起人家手握神劍,日后若要再與強敵較量,務須訪出一柄無上寶刀,方能與之匹敵。可一時之間,卻要上哪兒尋找這等神兵?眼看劍王怔怔不語,止觀便問:“那“神劍擒龍”名頭好大,到底是什么稀奇古怪的東西?”

  寧不凡道:“我曾親眼見過擒龍劍,這柄怪劍由無數細條柔鋼打造而成,形狀渾圓,有如一團線球,鋼質柔軟,全以內力催動,江湖上可說絕無僅有。”

  止觀嘆息不已:“若不是卓凌昭那稀奇古怪的人,怕也搞不出這等莫名其妙的東西。”

  寧不凡道:“說起來,我倒很佩服卓凌昭這位劍宗。他人雖死了,但冥冥之中,卻還把世間武學推進了一大步。他在世的時候雖然敗給我,但死后卻一樣打倒了我,真無愧“劍神”之名。”他自嘲似地一笑,道:“說來說去,當時真正救了我倆性命的,反倒是貴山秦將軍的心機。若無他在一旁偷襲暗算,趁著敵人與我全力激戰時痛下殺手,我倆都是難逃一劫。”

  聽到此處,眾人才知少林第三戰真相如何,原來當時怒蒼總帥與華山掌門聯手出招,誰知兩大絕世高手合力抵擋強敵,一個未戰先敗,鋼刀毀爛,另一個絕招被破,竟被“泥梨耶”的詭譎奇功暗傷。最后還是靠著秦仲海偷襲暗算,這才逃過性命。

  雖說敵人罕見厲害,但眾人對寧不凡仍感景仰。回思他胸口傷處形狀,并非為擒龍劍刃所傷,而是受陰勁侵襲所致,看來這人無愧于“天下第一”的美名,即使對方手仗神劍,另加禁傳玄功,卻還無法正面傷到他的皮肉,僅能以陰勁隔物傷敵。

  青衣秀士沉思半晌,又道:“天絕神僧身死之時,先生行蹤如何?”

  寧不凡說道:“七月初一前三日,貴山英雄還未來到河南,我便已抵達嵩山,與天絕僧碰面了。”他拍了拍吳安正的肩頭,又道:“貴山英雄上山前,我早把貴妃帶離了達摩院,將她送到丹陽小鎮,交給我這位老同窗看顧,之后便守在達摩院內堂,等你們到來。天絕僧事先吩咐過了,要他徒弟下場打第三戰,想以貴山的豪爽,必會讓秦仲海出來決戰,之后等他墜入陷阱,一切便能水到渠成…”

  方子敬哦了一聲,道:“難怪楊肅觀那小子會出來挑戰我,原來是這個用心。”眾人聽得此言,心下各自一凜,才知天絕神僧早有布置,絕非莽撞之舉。恐怕連靈智方丈也被蒙在鼓里了。只是越是縝密的心計,也有百密一疏的時候,眾人想起天絕的死因,無不嘆息。

  止觀暗暗推算,又問道:“寧先生,小僧心里有個疑惑,天絕大師中伏之時,你為何不救他?憑你的絕世武功,若要在旁照看,必能扭轉形勢,你為何放過不救?”

  寧不凡苦笑道:“對不住,下手之人的心機遠在你我想像之上。少林大戰當天清晨,他便已搶先動手了,那時我人在丹陽小鎮,要我如何出手救人?”

  眾人聽得此言,無不震撼,萬沒料到事發之時早在少林三戰之前。寧不凡喟然又道:

  “這件事大出意料之外,本來事情按著腳本走,一切都如事前推估,當時我守在達摩院里,一路品評貴山高手與少林和尚的決戰,直到第三戰開打,我都不知天絕神僧早已遭人暗算,之后秦將軍墜入洞中,我趕著下去碰頭,看到了地道的一大片血跡,才知…唉…自己晚了一步…”說到此處,語音忽然哽咽,淚水在眼眶中滾來滾去,竟不知該如何說將下去。

  怒蒼英雄多與天絕僧有仇,聽他說得傷心,自也不好太過冷硬,只陪著干號幾聲,也算是個應付。止觀想起寧不凡與那人的一場大戰,當即口宣佛號,道:“您受傷之后,便離開達摩院了么?”

  寧不凡回思當日情狀,不由嘆了口氣,又道:“那人用陰勁傷我的時候,被我以仁劍的內勁纏住,無法脫身,秦仲海當機立斷,瞬間拔出匕首,搶先在他背上砍了一刀,那人被火貪刀的猛力暗算,內力大為受損,無法再戰,只有先行離去。我見情勢太壞,朝廷與怒蒼開戰在即,眼看先帝下落不明,就怕貴妃也生出意外,便也趕緊前去丹陽小鎮會合。事后再以書信知會方丈,讓他知曉內情,說來真是過意不去了。”

  青衣秀士聽他提起先皇,心下便是一凜,他沉吟半晌,問道:“那年劉敬政變,死前苦苦相求,托我家將軍從北京帶走一人,后來秦將軍受此牽連,斷腿殘軀,卻沒瞧見蹤跡。寧掌門,這件事是你插手的吧?”

  寧不凡頷首道:“沒錯。劉敬一死,貴山秦將軍立時暴露行蹤,大禍時時降臨,我見情勢太過惡劣,只有搶先一步將人帶走。”青衣秀士皺眉道:“你以為天絕神僧與太后相熟,所以把人送入少林,好來扭轉乾坤,重定朝綱?”

  寧不凡搖頭道:“那倒不是,后來的計策是天絕神僧訂下的。我之所以把人送上少林,實在是朝廷搜捕森嚴,寧某武功再高,卻也無法日夜隨侍在側。當時怒蒼尚未復寨,天下間除開天絕神僧,我想不出誰有膽子收留他。”

  方子敬靜靜聽著,忽道:“小子,你可瞧不起方某了,你若把人帶來,我定會收留他。”

  寧不凡苦笑道:“你的性子誰不知曉?你只會喂他吃地瓜山芋,還會日日毒打他。我若把他交給你,還不如往永定河一推來得干凈。”方子敬聞得此言,登時放聲大笑起來。巷內眾人面色一寒,心道:“九州劍王當真名不虛傳,看他這般神氣,便玉皇大帝也打得。”

  青衣秀士細細思索前因后果,已知天絕僧邀約怒蒼英雄,必有深意,當即問道:“寧兄,天絕大師這回邀約我山弟兄前去少林,究竟有何打算,你能代他說一說么?”

  寧不凡頷首道:“天絕大師過去雖與貴寨為敵,但這回他與秦將軍會面,存心極為良善,他期待一個大佛國。”眾人心下一凜,同聲道:“佛國?”

  寧不凡頷首道:“多年來政局歪曲,肇因于當今圣上的一個心結,那結纏得好緊,不只害了皇上,也害苦了天下人。諸位歷經無數變亂,自也知那是什么。”他見眾人默默頷首,又道:“天絕大師秉慈悲心,便想一舉拔除禍患,解開死結。他心中宏愿,便是令二圣當朝、收降怒蒼,重賜秦家爵位,還給秦霸先一個清白。他心中所盼,就是讓天下人同領慈悲佛法。”

  眾人聞言,盡皆震動,青衣秀士也是肅然起敬,他微微頷首,道:“了得,神僧當真是慈悲為懷,只是自古帝王何等小氣,豈容臥榻旁有人鼾睡?他一介草莽,卻要如何安排此事?”

  寧不凡苦笑道:“這就是他行險的地方了。他要面見太后,另以潛龍來挾制江充,再以愛徒連絡柳侯爺,最后只要得貴山相助,天下軍馬三得其二,形勢便在掌中。”他撫面嘆息,又道:“本想他徒兒是“代征北”,父子兩人都有實力,加上太后、瓊國丈等人出面說項,必能讓天下再次安定,豈料…豈料…”青衣秀士雙掌合十,把話接了過去,道:“豈料天絕老僧引狼入室,竟爾死在“神劍擒龍”之下。”聽得此言,場中諸人面面相望,想起天絕僧居然死在摯親摯愛之手,一時同聲嘆息。寧不凡更是淚流滿面,極見哀痛。

  止觀口宣佛號,問道:“寧先生,天絕神僧與怒蒼交手多年,當知潛龍手段厲害,絕非善男信女,俗話說疏不間親,人家父子之情,他難道不知防備么?”

  寧不凡哽咽搖頭,道:“這件事我也勸過他,父子同入達摩院,若要聯手挾制,勢道厲害無比。可不知為何,我雖然屢屢相勸,但他對徒兒極為信任,無論怎么勸說,都不能讓他回心轉意。”說著說,不由低聲嘆息,道:“人心詭詐,神僧如此慘死,必定死不瞑目。”

  青衣秀士搖頭一笑,道:“閣下不必這樣想。我倒以為天絕死得其所。”

  眾人聞言,莫不一驚,都在望著他,寧不凡驚道:“軍師何出此言?”青衣秀士淡淡地道:“諸位,天絕大師看得透人心喜怒,卻勘不破權謀利害,他是死在那本密奏手里。”

  眾人聞言,心下都是一凜,寧不凡不知密奏內情,一時眉心深鎖,不明所以。

  青衣秀士嘆了口氣,道:“照密奏所載,太后也好、朱陽也好,甚至是那柳昂天,都不會樂見二圣當朝。就看潛龍吧,武英無子,朱陽號靖江王,諸位以為他用心如何?

  真會甘心當個閑王么?”他輕輕搖首,又道:“這些人爾虞我詐,無一良善,可憐天絕神僧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只要走錯一步,必定兵敗如山倒。反倒是下手之人已知計謀必敗,反能當斷立斷,毅然割舍親情,以圖謀奪先機。如今他形勢已成,連朱陽算無遺策,卻也措手不及。此人行事之果決,足稱人中之雄而無愧。可敬、可佩。”

  說著露出神往之情,竟是贊嘆不已。寧不凡、項天壽二人聽他如此推崇強敵,不免為之悚然。

  眾人談說一陣,對事情的來龍去脈多已知曉,青衣秀士見寧不凡身上有傷,說起話來始終中氣不足,當下從懷里取出一罐傷藥,說道:“這是敝派的“九華玉龍散”,養陰怯傷頗有奇效,您將就著用…”拿人手軟,寧不凡見了傷藥,卻不伸手來接,他眼望地下,過得良久,方才道:“青衣掌門,你們老遠趕來長安,不會是專程來送藥致謝的吧?”

  方子敬豪爽,項天壽樸直,青衣秀士與止觀卻都是老謀深算的權謀之輩,山寨多少大事等著他們決定,絕不會無端趕來看自己這個廢人,寧不凡索性一語道破,免得更增紛擾。

  果然青衣秀士微微一笑,道:“寧先生快人快語,在下也不客氣了。方今朝廷魔物將出,局面朝不保夕,咱們要請你幫個忙。”

  寧不凡一聽“幫忙”二字,連聽也不聽內情,反身去提鐵鍋,跟著朝吳安正瞪了一眼,目光中大有責備之意。青衣秀士淡淡地道:“您別怪他,這位小哥才給靈智方丈送過信,便給人一路盯上了。便算咱們不搶先押人,北京的大人物也會跟著過來。”

  吳安正聽得自己已是眾矢之的,一時嚇得渾身發抖,慌道:“大人物…您…您是說方才的那個黃袍老人?”

  青衣秀士頷首道:“他只是其中之一。閣下把信交給靈智方丈時,好幾路人馬便同時盯上了你,若非咱們一路暗中保著你,恐怕閣下走不出河南省境。”

  怒蒼豪杰凡事謀定而后動,此行一路緊盯吳安正,遠道前來長安,自是有備而來。寧不凡頗見無奈,當即淡淡地道:“你想要我幫你什么?”

  青衣秀士使了個眼色,止觀登時走到破宅前,將大門推開一線,眾人從門縫中望去,只見破敗的大院里,一名蹲坐在地,身邊圍滿了孩童。看他們吃飽了晚飯,便來游玩嬉唱。人人手拉著手,面上俱有歡容。院內歡喜溫馨,對照院外的肅殺,更讓人加倍神往。

  寧不凡全身震動,顫聲道:“你…你們要她…”

  青衣秀士微笑道:“先生一人照拂貴妃,不免有失,何不讓怒蒼兄弟為您分憂解勞?”

  寧不凡全身顫抖,聽這位右軍師的意思,竟是要把貴妃帶回山寨,當作人質,以來牽制局面。他目光低沉,已是悲涼無語。吳安正手無縛雞之力,自是滿心害怕,慌道:

  “小狗子,大家都要抓她,你…你還要逞強么?”

  寧不凡苦笑搖頭,他這人看似憨傻,其實見識之精明,遠在當年的卓凌昭之上,正因如此,他才選在天下爆發大禍前從容退隱,以圖保存華山滿門。只是事與愿違,朝廷似虎,怒蒼如狼,政爭大戰便在眼前,現下為了瓊貴妃,自己又要被扯下水。

  止觀合十勸道:“寧先生,政變在即。那人已成魔態,旋將破繭而出,請您把人交給我們,怒蒼雖也有些私心,但我等敢以性命擔保,絕不會對貴妃不利。對您、對華山滿門都好。”

  寧不凡并無一句言語,只是凝視院內的孩童婦孺。他外貌庸瑣,身形矮小,但望向那美婦的時刻,平俗的臉上卻生出一股光輝,讓人不自禁地動容。他默默無語,忽然抄起了地下的大鐵鍋,淡淡地道:“諸位,不必多說了。你們若要帶走他,須跨過我的尸身。”

  止觀搖頭道:“施主誤會了。我山英雄并無惡意。您又何必…”

  寧不凡伸起右手,制住止觀的說話,他生性柔懦,從來明哲保身,但此時神色竟極堅決,聽他靜靜地道:“諸位,寧某號稱天下第一,勸你們一塊兒上,可以多點勝算。”

  寧不凡武功高強,劍法尤其精湛,縱然身上有傷,也非易與。青衣秀士等人自忖武功遜他一籌,便算聯手,恐怕也難以勝出。諸人正自猶疑,忽見一個高大身影走了過來,那人年過六旬,卻仍滿頭黑發,正是方子敬。

  劍王跨步,巷內殺氣騰騰,院內的幾名孩童受了感應,登時大哭了起來。

  寧不凡如中雷擊,霎時已是垂頭喪氣,有如死了。

  方今天下四大宗師,只余這兩人碩果僅存,九州劍王身手高絕,實戰之狠之辣,更讓人敬畏三分。寧不凡與之一對一單打獨斗,也無必勝把握,更何況要受人圍攻?寧不凡心知肚明,一旦方子敬下場,只要加上項天壽、青衣秀士任一人,自己別說要保住貴妃,便想生離此地,怕也大為不易。

  眼看方子敬站在自己面前,隨時都要開殺,寧不凡咬住了牙,眼眶發紅,顫聲道:

  “為什么?姓寧的孤獨了一輩子,難得有這幾日溫柔時光,你們…你們就不能饒了我么?”

  忽然腦袋溫溫熱熱的,竟有人在撫摸自己,寧不凡抬頭看去,只見方子敬目光溫厚,竟無動手的意思,他摸了摸寧不凡的臉頰,跟著反手過去,將宅院大門輕輕帶上了。

  門板關上,院內兒童的哭聲漸漸隱去,不再聽聞。寧不凡喃喃地道:“方前輩,您…您…”

  劍王身材高大,站在寧不凡面前,真如大人對小孩也似。聽他笑道:“XXXX祖奶奶,哭什么?四十幾歲的人,羞也不羞?”

  劍王何等身分,話一旦說出,青衣秀士、止觀等人都無反悔余地。寧不凡一臉感激,竟是難以自已,他眼角濕潤,有些不知所措,忽然間抓了抓腦袋,細聲道:“方前輩沒吃晚飯吧,不如…不如我請你吃餛飩,好不好?”他不待方子敬回答,當下掏出身上銅錢,囑咐道:“小安子,去買幾碗餛飩回來。”

  吳安正見閻魔王無意殺人,早已松了口氣,他見了寧不凡的銅錢,登時呸了一聲,道:“還要你請客?我身上有得是錢。看我把你們喂得飽。”說著取出大疊銀票,自從巷口離去了。

  時近月中,玉盤將圓,夜色皎潔,眾人雖在陋巷之中,身上卻也銀白一片。方子敬出面緩頰,眾人登時殺氣大減,青衣秀士與止觀已知劍王心意,自也不便多言。方子敬拿出大洪堂買的藥酒,自灌一口,跟著遞給寧不凡,道:“老弟,現下各方人馬都要你,你日后有何打算?”

  寧不凡接過葫蘆,低聲道:“我行蹤暴露,長安是不能留了,我在貴州找了個隱居地方,看看這幾日便去那兒躲藏…”他正要說出日后藏身之地,忽見青衣秀士望著自己,便又閉上了嘴,自拿酒葫蘆去喝,不再多言。

  青衣秀士微笑道:“寧先生,唐某是軍師,不是妖魔。運籌帷幄,職責所在,您別這樣怕我。”猛聽寧不凡呸地一聲,喊道:“好臭!”眾人聞言,無不愕然,卻見寧不凡轉向方子敬,煽鼻道:“方前輩,您是吃了什么?為何這酒葫蘆臭成這樣?”方子敬咦了一聲,把葫蘆遞給項天壽,道:“臭么?我怎么不覺得?”酒未至,薰先來,登讓光頭老者掩鼻逃開,眾人見狀,都是笑了起來,青衣秀士也是為之莞爾。

  便在此時,一人拎著竹籃子,快步奔了回來,卻是吳安正。他端出一碗餛飩,遞給了寧不凡,低聲道:“干什么啊?每個人都在煽鼻子?”寧不凡苦笑兩聲,把手上餛飩遞給了方子敬,道:“來,難得大家過來長安作客,一塊兒吃餛飩吧,在下請客。”

  吳安正啐罵道:“胡說八道,這錢是我花的,你這窮光蛋哪來的錢…”他將餛飩分派了,每人都拿了一碗,連解滔守在巷口,也都分上了一碗。唯獨止觀茹素,自不方便接。

  止觀見眾人都笑吟吟地吃著餛飩湯,只自己一人閑著,當即咳了一聲,又道:“寧先生既不愿相助怒蒼,形勢如此,我等自也不便再多勸說。只是小僧一事請問,政變在即,那人左掌神劍,右擁先皇,天下還有誰能抵擋一擊?”

  此言一出,眾人都是哎呀一聲,或潑出湯水,或燙傷嘴角,每個人唉聲嘆氣,目光撇向止觀的禿頭,只感食不下咽。

  天下江山即將易主,倘若局面急轉直下,從此朝廷定于一尊,江湖必也為之一統。想起局勢險惡,便方子敬這般豁達人物,一時也是眉頭緊鎖。寧不凡心中多少有愧,他沉思半晌,道:“朝廷的事,在下無能為力。不過要說那人已成武林至尊,那也未必。”

  青衣秀士微微一笑,道:“您說得是勇劍么?”

  寧不凡頷首道:“不敢。只是敝派三達劍傳世已久,除智劍、仁劍之外,尚留最后一式,稱作“勇劍斬天罡”,在下雖已歸隱,但日后若有人悟出其中道理,或能與“六道輪回”匹敵。”

  眾人聽了這話,無不低聲咒罵。華山等了一百四十年,方有寧不凡一人悟出三達劍奧秘,想來要悟出勇劍,非要是蓋世奇人不可,看現任華山掌門蘇穎超乃是個十六歲的少年,要等此人領悟神劍奧妙,卻不知是何年何月的事了。

  寧不凡見眾人面帶不豫,忙望向方子敬,咳道:“倘若勇劍不成,咱們還有方老師在。令高徒此役失利,非戰之罪。“烈火焚城”功力太霸,尋常鋼刀不耐一擊,若有驚世寶刀相匹配,說不定能克敵致勝…”

  眾人聽了這話,又是暗暗詛咒。神劍來歷非凡,非只耗盡卓凌昭心血,尚集鐵精、神錘、寶爐等靈氣于一身,加上天下第一煉鐵師的巧手,這才打出威震當世的神劍擒龍,令得“六道輪回”夢境成真。倉促之際,卻要如何尋出一柄寶刀前來抗衡神劍?

  想起那神劍主人心機深沉,行事陰毒,如今更要控住朝廷全局,諸人心念于此,無不面色如土。

  方子敬嘆了口氣,自把大洪堂藥酒倒入餛飩湯碗,一同摻著喝了。

  寧靜的月光中,人人手拿一碗餛飩,卻無一人拿起湯匙,動手來吃。

  黑暗降臨,修羅現世,南瞻部州即將大亂,屹立達三十余年的景泰王朝,也將落幕。

  在這濁濁塵世之中,景泰與武英便如兩道繩索,把每個人的命運牽連在一塊兒。好似一道不得不過的關卡,無論狡猾如江充、聰明似劉敬、還是忠誠如武德侯、武勇似柳昂天,不管人在廟堂,抑或是亡命江湖,只要還活在世間,每個人都會遇到一次無路可逃的生死抉擇。

  當命運之神降臨的時刻,每個人物都會面向審判的殿堂,把自己的志業交出去。然后,用眼淚與鮮血,寫下屬于他們的…

  英雄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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