嗚呼楊君,不幸夭亡!念昨幸會,吾極心傷。惜君高材,寄淚千行。衰君別世,百結愁腸。魂如有靈,必告兇狂。嗚呼痛哉,伏惟尚饕!
卻說楊肅觀中槍墜河,不見蹤影,自那夜之后,柳門連著幾日調出部隊搜尋,盧云、伍定遠等人也在費力打撈,幾日下來,卻始終找不到楊肅觀的蹤影。又過三日,眼看還是毫無下落,眾人領的是朝廷薪俸,與楊家交情再深十倍,也不能這般無止無盡地干下去,便推舉了盧云出來,由他向楊大學士稟明放棄之意。
盧云找楊遠說了,才提個開頭,楊夫人已是傷心欲絕,那楊遠倒是沒說什么,仍是一幅平平淡淡、莫測高深的模樣,全無半分失態。人家鎮靜自若,定力過人,盧云怎好說什么?秉過意思之后,也只有悻悻然離開了。
不知為何,盧云心里始終有個感覺,似乎楊肅觀并未死去,也許是這位同儕往日精明厲害,若說他便這樣不明不白的死去,實難讓自己置信。也許,他還好端端地活在這世上的某個角落,只等時機到來,他便會現身降臨,就如昔日的“風流司郎中”那般神出鬼沒。
閑里時光易過,擱下了楊肅觀的事情,便該為自己的婚事打算了。盧云大婚在即,這幾日不再方便借宿岳丈家中,便搬回自己的住所。
此番大婚,郎是狀元郎、娘是美嬌娘,盧云文章博達,顧倩兮雅擅丹青,二人門當戶對,都是秀雅之人,自是難得一見的天作之合。只是美中不足,兩人的新家著實破爛不堪,看盧云拿來迎娶未婚嬌妻的,正是當年高中狀元時買下的那棟小屋。這屋子兩大壞處,第—個是木頭對大門,格局蹙酸,入門便見—炕;第二個壞處是窄小擁擠,窗邊一張寒桌,吃飯寫字全在上頭,這般破爛房舍拿來迎娶佳人,當真難看。果然二姨娘過來視察之后,只氣得沒暈過去,拿著雞毛撣子便往盧云頭上掃落,差點沒惹出了風波。
二姨娘氣呼呼,顧嗣源笑瞇瞇,老丈人何等眼光,行道是“山不在高,有仙則靈”,這新房是否富麗堂皇,那是其次了,要緊的是男的實在、女的賢淑,兩人相愛便行。顧倩兮天生是個有主見的女孩兒,這幾日看過洞房新居之后,也如爹爹般笑吟吟地不以為意,盧云便也放下心來,反正自己是在長洲為官,月底便要帶同嬌妻離京,勉強湊合幾日,算算還能應付著用。
這日已是八月初十,再過五日便要大婚,顧嗣源早已吩咐過來,要管家一路照看,不準有失。
聘禮、媒人、婚宴全由他顧尚書暗中打點,除非盧云臨陣脫逃,不見蹤影,否則這樁婚禮必定妥妥當當,只是思來想去,這等賠本生意一樁便嫌太多,天幸只生了一個寶貝女兒,要是連生四個,四千金一同出嫁,棺材老本恐怕全沒了。
大事有顧嗣源照顧,小事有管家幫辦,新郎官這些日子無所事事,只能撿些瑣事來做,這日晚飯過后,他先剪了幾個喜字,又鋪上大紅鴛鴦繡花被褥,盧云坐在床上,眼看紅羅錦帳,床頭貼喜,紅燭在桌,自行幻想洞房花燭的情景,內心自是溫馨不盡,喜悅無比。
只是溫馨歸溫馨,內心卻也不免小鹿亂撞,那鹿好生會跳,直似上下左右亂撞亂沖,想想還有五日要熬,這鹿再跳將下去,到時不免跳出病來。盧云咳了一聲,心道:“人生四大喜事,我已經歷三樣了,當此佳辰,以茶待酒,來上一杯吧。”當下準備了熱水,自行煮茶品茗,也好定定心神。
何謂人生四大喜?正是“久旱逢甘霖,他鄉遇故知,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盧云手持茶杯,嘴邊帶笑。這金榜題名的滋味他早已嘗過,果然是大悲大喜,酸甜苦辣一應俱全,還險些在承天門給人脫了褲子。至于故知、甘霖這兩樣,他人生備嘗辛勞,感受自切,算來還剩最后這個洞房花燭夜,春宵一刻值千金,卻不知個中滋味如何了。
想著想,全身又燒起了大火,盧云已至而立之年,平日多讀醫書,男女之事自然通曉,絕非無知少年。但要說到親身經歷,這卻是頭一回。當年雖給秦仲海屢次押入妓院,但盧云靠著輕功不弱,腳底抹油功夫精湛,始終在最后關頭逃之夭夭,不曾給污染了。想到顧倩兮的花容月貌,舉止間的嬌俏宜人,這洞房花燭夜必然耐人尋味。盧云心搖神馳,拿著茶杯的手不自覺地抖了起來,茶水都濺上了身。
正胡思亂想間,忽聽外頭傳來一聲笑,這嗓音好生低沉,一聽便知來人是條大漢,盧云啊了一聲,知道有客人過來,忙問道:“誰在外面?”那嗓音哈哈一笑,道:“是我。”
盧云大喜,趕忙打開了門,果然眼前站著天塔股地一條大漢,看他身材著實高壯,國字臉正氣凜然,正是伍定遠來了。
這幾日伍定遠忙于公務,始終沒有過來瞧盧云,難得他忙里偷閑,盧云自要好好招待一番,他慌忙取過茶壺,替伍定遠滿滿斟了—大杯,有些手忙腳亂。伍定遠自行坐下,左顧右盼,含笑道:“你這房子挺別致,我倒沒來過。”
盧云陪坐一旁,干咳兩聲,道:“反正在京城的日子也沒多久了,將就點也就成了。”
伍定遠笑道:“是了,你成親后便要返回江南,這兩日有地方住便成了。確實不須大肆鋪張。”說話間從背上解下一只包袱,打了開來,只見里頭擺著一只錦盒,伍定遠雙手奉上,送到盧云面前,見是一對雌雄玉獅。盧云是鑒玉名家,一看那雄獅腳踩乾坤,雌獅攜子游嬉,立知這是五代雕功的“夜明錦玉獅”,紋理細膩,用的更是上好的和闐美玉。
伍定遠微笑道:“盧兄弟,大哥幾年來受你許多恩情,你過幾日便要大婚,這是一點心意。”
盧云慌忙搖手道:“這禮太貴重,我不能收。”將錦盒推了回去,神態甚是堅決。
伍定遠不急著和他吵,只握住盧云的手,溫言道:“胸口的傷好些了么?”
盧云見他顧左右而言他,如何會中計?仍是一股腦兒不從,道:“定遠,咱倆是過命的交情,你送這般貴重的禮,過幾日你和艷婷姑娘好事近了,我還不一樣要大張旗鼓地費心張羅,你可行行好吧。”
伍定遠聽了艷婷二字,臉色忽然微微黯淡,低聲便道:“若有那么一日,我死而無憾。”
盧云見他神色有異,登時咦了一聲。楊肅觀失蹤之日,艷婷剛巧陪在身邊,說來有些懸疑之處。想起長洲城隍廟里的所見所聞,不由有些擔憂,低聲便道:
“定遠,你和艷婷還好么?”
伍定遠微微一笑,先前那異樣神色一閃而過,剎那間便又寧定如常。他凝視盧云,又把那只錦盒塞了過去,含笑道:“盧兄弟,柳門四將,觀海云遠,現下只剩你我兩人了。眼前你要大婚,再重的禮都是應該,來,收下吧。”
盧云還要推卻,伍定遠搖了搖頭,道:“兄弟別急著推托,我這兒還有樣東西,你看過之后,非收不可。”盧云有些納悶,世上豈有非收不可的禮品,正想一概推拒,伍定遠卻已彎下腰去,自行取出一罐事物,道:“九轉正氣丹,我向侯爺求來的。”
盧云聽這藥名大義凜然,想來是治傷圣品,當下只哦了一聲,搖頭道:“我胸口的傷好得差不多了,何須大費周章?”伍定遠裂嘴一笑,附耳道:“兄弟誤會了,這不是治胸口刀傷的。”
盧云茫然道:“不是治胸口的,那是治那里的?”伍定遠神神秘秘地一笑,目光向下一掃,跟著含笑不語。
盧云全身顫抖,驚道:“什么正氣丹,這…這究竟是什么東西?”
伍定遠微笑道:“你還沒聽說么?侯爺老來生子,讓七夫人生了個小少爺,這一切全拜“九轉正氣丹”的大威力。”他見盧云嚅嚅嚿嚿,當下把藥罐子塞了過去,低聲道:“九轉正氣丹養精補元,精選九種珍貴藥材,經八卦爐九九八十一日燉煮,鶯啼九轉,正氣不散,乃至正至陽之物,故以正氣名之。若非我向侯爺苦苦哀求,人家還不肯給哪。”
盧云聽了大威力,不由心中猶豫,將藥罐子捧入手心,低聲道:“如何服用?”
伍定遠容光煥發,一幅老馬識途的模樣,低聲又道:“半個時辰前服用即可,切記,藥性太強,不可多吃,否則必有大禍。”盧云驚道:“什么大禍?”伍定遠故做神秘,低聲道:“我也是聽人轉述,好似有一回侯爺服用過量,致使七個夫人迭有怨言?你試過便知。”
盧云深深吸了口氣,一時詫異不語,伍定遠義加了一句囑咐:“兄弟,你若把“玉獅子”還我,這“正氣丹”便不能給你,魚與熊掌必須兼得。知道么?”
盧云雙眼圓睜,內心煎熬難決,想起盧家三代一脈單傳,日后若要多子多孫,定須此寶相助,當下一聲長嘆,道:“為了列祖列宗,只能收了。”當下將藥罐子揣入懷里,直是慎而重之的模樣。
伍定遠望著盧云的窘態,忽然便是一笑,盧云回望過去,臉色也甚尷尬,二人四目相望,忽感莞爾,一時忍俊不禁,竟是相顧大笑起來。
伍定遠原本有些陰霾,這下憂慮全消散了。他哈哈笑著,道:“盧兄弟,下回我返京之時,你可得抱個兒子給我瞧。否則休怪我灌你吃藥了。”盧云也自笑著,正要按口,忽然心下一凜,愣道:“下次回京之時?定遠,你…你要離開北京了么?”
伍定遠嘆了口氣,道:“沒錯,我明日一早便走,盧兄弟,我今夜是來向你道別的。”
盧云吃了一驚,慌忙問道:“怎么走得這般急?”伍定遠目光向地,輕聲道:“朝廷公文連日催促,要我早些過去居庸關上任。我這幾日一直拖延,只想喝過喜酒再走,奈何北境邊關不能無將駐守,過幾日江充又會差人過來探查,只能先走一步了。”
盧云聽了這話,登時垂下首去。楊肅觀挨槍,秦仲海造反,柳門幾人一個個或走或散,現下連伍定遠也要離開京城。盧云別開頭去,黯然道:“定遠,我本想請你當儐相的。”
伍定遠聽了這話,也不知該說什么,兩人面面相對,俱都無言。
過了半晌,伍定遠緩緩起身,道:“我明日一早離開,艷婷受驚太過,這些時日有些…有些心神不寧,我得回去瞧瞧。”盧云嘆道:“她也跟著去么?”
伍定遠嗯了一聲,道:“我這回過去少說一年半載,不只是她,連崇卿也得跟我走。”
盧云一路送到門外,此時天候轉寒,夜間霜寒露重,伍定遠見盧云衣杉單薄,便道:“你早些睡吧,這幾日沒人幫你打點,自己多擔待辛苦。”盧云嘆了口氣,淡淡地道:“我理會得。”
伍定遠凝視盧云,似乎欲言又止,又似有些不忍離開,過得許久,他忽然走將過來,一把抱住盧云,低聲道:“兄弟,大哥走了,你好自珍重。”他不再多說什么,便自轉身離去。
盧云獨立巷口,望著伍定遠離去的背影,想起二人從此一個調任北疆,一個遠在江南,再要相聚,卻不知是何年何月的事情了,一時有些感慨,忍不住嘆了口氣。
忽聽腳步聲響起,盧云拾眼望去,只見巷口奔入一個孩童的身影,聽得稚氣的嗓音喚道:“盧叔叔!”盧云微微一笑,自知面前這紅撲撲的孩子是伍定遠的義子崇卿,他俯下身來,笑道:“好孩子,你爹爹剛走呢,你來找他的?”崇卿搖頭道:“不是,我是來找叔叔的。”
盧云眨了眨眼,笑道:“你找我?想跟叔叔認字么?”猛聽讀書寫字,崇卿登時“噫”了一聲,好似不寒而栗,盧云哈哈一笑,摸了摸他的腦袋,笑道:“好啦,什么事找盧叔叔?可是你爹爹忘了什么東西?”
崇卿搖頭道:“不是爹爹掉東西,是姑姑要給東西。”盧云假作不解,道:
“姑姑?誰是姑姑?”崇卿做了個鬼臉,笑道:“盧叔叔裝傻,姑姑就是姑姑,你見過的。”盧云一拍額頭,長長地哦了一聲,笑道:“那個姑姑啊?對不住,我還以為那是你媽媽呢。”
崇卿聽了這話,先是呵呵笑著,好似甚為歡喜,過得半晌,卻又低下頭去,不言不語。
盧云蹲下身去,含笑道:“崇卿,喜歡姑姑當媽媽么?”
崇卿黯然道:“崇卿喜歡沒用,要姑姑喜歡爹爹才管用。”
盧云陡聽此言,心下登時一凜,想道:“艷婷對定遠不假辭色,連孩子也看出來了。”
本想艷婷住到伍定遠家里,兩人情感定是一日親過一日,沒想個把月過去,仍無重大進展。他嘆了口氣,捏了捏崇卿的臉頰,道:“好了,大人的事,小孩子別多管。你方才說姑姑有東西要給我,那是什么東西?”
崇卿嗯了一聲,急忙脫下外衣,此時不過中秋,那孩子已裹著厚厚的棉襖,盧云忍不住一笑,道:“才入秋呢,怎么就穿冬衣了?”崇卿道:“姑姑見我怕冷,這才給我穿的。”說著從懷中取出一只玉盒,交到了盧云手里。盧云奇道:
“送我的么?”
崇卿道:“不是呢,是給爺爺的小弟弟。”盧云奇道:“爺爺的小弟弟?那又是誰?”
祟卿打了個噴嚏,迷迷糊糊地道:“姑姑說了,要叔叔幫她去爺爺家送禮,把這盒子給爺爺的兒子,一個小弟弟。”盧云啞然失笑,這幾句話里又是爺爺,又是叔叔,還雜了個小弟弟,直是夾七纏八,一遢糊涂。盧云搖頭笑道:“什么爺爺?哪位爺爺?”
祟卿道:“就是那個柳老爺爺啊。姑姑說柳爺爺生小弟弟,要請大家喝酒,可是我們一早就走了,要請叔叔幫她送禮。”盧云啊了一聲,心道:“是柳侯爺擺滿月酒。”他正要再問,忽地寒風吹來,祟卿寒噤抖過,鼻水再次噴出,險些射中了盧云。
盧云慌忙閃開,正要數說,忽聽崇卿嗨了—聲,自運一口痰,便往地下吐去,盧云心下駭然,想道:“這孩子倒有怒蒼風范。”看這孩子打小沒人教,果然粗魯無比。他拉過了祟卿,囑咐道:“聽好了,以后要學規矩,不許隨地吐痰。”
言者諄諄,聽者邈邈,那祟卿只嗯了一聲,拉起盧云的衣衫,便把鼻涕擰了上去,跟著打了個哈欠,好似有些倦了,便自走了。
盧云苦笑搖頭,當真是人善被人欺,看崇卿平日對伍定遠敬若天神,卻對自己這個盧叔叔如此隨性,看來自己平日必要多扮冷面知州,也好重振聲威,要人知所戒慎。
回入房里,盧云隨手將那玉盒收起,只見上頭醮著金漆,想來里頭物事頗為貴重,盧云發起愁來,尋思道:“侯爺是我的主婚人,明日是他小兒子的滿月酒,禮尚往來,我也得準備些禮品過去。”此次盧云大婚,雖在多事之秋,柳昂天還是多方關照,非只慨然承諾主婚,私下還送了好些禮品過去顧府,儼然以男方家長自居。尊長如此照拂,盧云自是感激不盡,自要備妥珍物饋贈。
盧云身為長洲知州,此次難得上京,自也帶了許多名產回來,其中最大一宗便是茶葉。想起柳昂天頗愛品茗,登將行囊里的茶罐全數取出,要挑出極品茶種相贈。
茶葉雖非什么昂貴之物,但江南茗茶也有昂貴希罕的,如金鑲玉、碧羅春、六安瓜片、梅塢龍井等,號“綠、郁、甘、美”四絕,極品以兩計價,遠近馳名,京城不易采買。盧云此次帶回茶葉,用意自是替長洲地方打響名氣,那些王公大臣喝得好了,鄉民得個“上品御用”的彩頭,日后也能多掙些生意,絕不讓別的地方專美于前。
盧云打開行囊,將茶葉罐子一一取出,只待挑出其中珍貴的,明日便作贈禮,他四下翻撿,一罐罐打開聞香,忽然之間,竟見茶罐中卷著薄薄的書冊,盧云微微一奇,他見書頁古舊泛黃,書皮上卻不見文字,不知是什么東西。若說是長洲府上的家丁誤放,卻又不像。盧云滿面疑惑,當下行到桌邊,就著燭光匆匆翻動。
這一看之下,更感詫異,只見內頁空白一片,并無半個文字,彷如無字天書一般。
盧云呆了半晌,猜不透這本書是何來歷,更不知是什么人放入自己的行囊之中,他翻看良久,卻也瞧不出什么道理,當下將古冊隨手放上窗臺,不再理會。
攪了這么一陣,已然深夜,秋夜寒涼,盧云雖有內力護身,不怕著涼,但畢竟冷板凳比不上暖被窩,他伸了幾個懶腰,匆匆將外衣褪了,便要上床卷棉被去也。
還沒上床,忽然鼻中聞到一股香氣,那味道不似佛堂檀香,也不像茶葉清香,反倒似夜間花圃間的點點芬芳,聞來沁人心睥,醉我柔腸,讓人心生異想。
盧云微微一驚,忙嗅了嗅自己的衣衫,霎時皺眉搖頭,昨夜入睡前并未擦洗,雖不至惡臭薰天,卻也沒啥好滋味,這味道如此芬芳幽渺,絕非是自己的體味。
他再嗅了嗅,忽覺棉被里有股香氣,側耳傾聽,更似有人蓋著棉被,將呼吸聲遮掩了。
盧云大驚失色,心道:“棉被里有殺手?”他怕胡媚兒忽爾出現,慌忙間向后一滾,擺出“無雙連拳”的架式,沉聲道:“尊駕何人?何以擾人清夢,躲在棉被之中?”
那棉被輕輕一顫,好似傳出了笑聲,跟著棉被一角露出晶瑩剔透的肌膚,細目看去,卻是一雙裸腳。盧云嘿了一聲,心道:“殺手的腳很小。”他揮舞拳腳,道:“尊駕再不出來,休怪我不客氣了。”
便在此時,棉被住下一拉,露出了一張咯咯嬌笑的柔美臉蛋,聽她笑道:“什么尊駕不尊駕的,看你嚇得。”盧云定睛一看,床上躺著個美女,卻是顧倩兮來了。盧云臉上一陣羞紅,道:“你…你怎會來我床…床上?”
顧倩兮睜著一雙妙目,含笑道:“盧郎,我想和你一塊兒睡。成么?”
盧云一不知她為何來此,二不知她為何央求共枕,一時面色泛紫:“出然…
…成…不…
成…”語不成聲,詞不達意,腦中一股熱氣沖出,臉紅脖子粗之余,竟發起抖來了。
顧倩兮見他呆立不語,低聲便道:“好容易溜出家來。倦得緊。你再不過來,我可要走了。”
說著爬起身來,便要從窗格子鉆出。看那窗扉未曾緊閉,想來她十之是從窗口溜進來的。
秋夜寒冷,顧倩兮才從棉被里采出頭來,立時打了個哆嗦。盧云怕她著涼,支支吾吾地道:“別…別回去了,你…你便睡我房里,我…我到桌上睡成了…”
顧倩兮語音嫵湄,輕聲道:“那怎么成?我這不是鳩占鵲巢么?你過來吧。”
盧云別開了頭,腦中一片暈眩:“倩兮這是怎么了?再幾日咱們便成親了,她怎會忽然找上門來,難道…難道…”
顧倩兮不耐久候,忍不住嗔道:“我知道這不合規矩,你若不喜歡,我這便回去了。”
既是人家的一片誠心,怎好推辭不受呢?盧云扭扭捏揑,一時眼觀四面,耳聽八方,待聽方圓丈許并無異響,這才放下心來。他低頭垂手,模樣恭謹,挨挨擦擦地走向床邊。正要躬身行禮,忽見顧倩兮溫婉輕笑,將棉被略略掀開,露出一雙美腿,含笑道:“盧郎,你來。”
盧云大驚失色,氣血波濤,騰騰騰地退回三步,當場踢倒兩只茶葉罐子。又聽咚地一聲,懷中的“九轉正氣丹”掉了出來。
房里茶葉罐亂滾,霎時見連倒了十來個,顧倩兮微微一奇,道:“好端端地,為何擱這許多茶罐子。”說著將“正氣丹”撿了起來,她見那瓶灌黑黝黝地甚是粗陋,又道:“這是什么新種茶葉?罐子好丑。”
盧云忙道:“那是藥,不是茶葉。”顧倩兮哦了一聲,自管開罐察看,待聞那藥丹透著一股辛辣,登時蹙眉道:“好難聞的東西,這真是藥么?”隨手將罐子還給盧云,盧云正要去接,忽然間碰到她滑膩的手腕,心驚手顫之間,那罐子竟爾翻倒了,霎時倒出十來顆藥丸,骨溜溜地朝四面八方滾去。
盧云大吃一驚,靈丹妙藥得來不易,萬萬不可遺落,當下展現了暌違已久的拳腳身法,只見他抄起罐子,卸肩回手,撲向地下,霎時連接七八顆藥丸,眼看腳邊三顆藥丸便要落地沾塵,他右掌在地下一撐一推,身子倒射而出,當場又接住了兩顆。
盧云松了口氣,張嘴道:“好險,這藥很是難得,可不能少…”那個“了”
字還沒出口,一粒丹藥滾下桌來,當場墜入喉嚨去了。
盧云心下大驚,急忙倒立起來,拼命去嘔,哪知那藥入嘴即化,霎時便已消失無蹤。盧云又怕又慌,只是叫苦連天,霎時盤膝打坐,打算運功驅出體內藥力。
顧倩兮見他忽然盤膝坐下,無端打起坐來,她急急下床,道:“怎么了?那藥有毒么?”
佳人迎面而來,有如出水芙蓉,身子更靠在自己肩上,溫溫軟軟的。盧云偷眼去看,只見情人一雙香肩滑啊滑地,明媚大眼眨啊眨的,加倍嫵媚動人。
毒氣上涌,快要畢命了。盧云勉力運功抵擋,心道:“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我盧云飽讀詩書,坐懷不亂,雖妲己玉環之魅不能淫,西子昭君之美不能屈,盧某誓遵禮法,教養天地…”他心下略感舒坦,便又睜開了眼。
這一睜眼可就槽了,只見顧倩兮嬌怯怯地站在眼前,一雙玉腿膚澤晶瑩,光可鑒人,玲瓏嬌軀近在咫尺,只要自己鼓起勇氣,溫香軟玉便能抱個滿懷。盧云嘴角發抖,全身一陣抽動,忽然心有靈犀,便從懷中取出一只銅錢,口中默默祝禱,自往地下扔去。
顧倩兮奇道:“你在做什么?”盧云不應不答,只爬將過去看那銅錢,霎時驚嘆道:“是正面哪。”說著雙目發出異光,大剌剌地站了起來。顧倩兮呆呆地看著,只聽盧云口中念念有詞,誦道:“夫子誨我,天陰地陽,兩情相悅,自生相長,孝經有言,無后為大,周官有言,子孫滿堂…今天時地利人和三者具備,天上地下祖先父母保佑我盧云完成大業…善哉善哉…”他好似婆子念灶經,大踏步奔向門口,快手快腳地鎖上了,跟著又急勞勞地行到窗邊,迅不及掩耳地扣上窗扉,待見窗扉穩如泰山,房門鎖得密不透風,猛地轉過身來,目光炯炯地望向顧倩兮,好似變了一個人。
顧倩兮佯打了個哈欠,訕訕地道:“人家好心來瞧你,你卻老是怪模怪樣,我不管你了。”
說著回上床去,將棉被一卷,面向內壁,自管入睡了。
房里一片昏暗,有若深夜,床上香氣襲人,佳人已在鼾睡。盧云見房門窗扉已然鎖起,便算皇帝帶人過來攻打,怕也攻之不入。藥力攻心,穿腸而過,顧倩兮早將發髻挽起,露出白膩誘人的后頸,盧云血氣上涌,霍地一聲,已然飛身上床,與未婚妻同席而枕,二人相距三寸五分。
近香情怯,盧云來到佳人身畔,卻又怕了起來,他嘶啞地道:“倩兮、倩兮,你睡著了么?”
待聽枕畔鼻息沉沉,顧倩兮似已沉睡了,盧云吞了口唾沫,顫巍巍地伸出手去,便想去抱她的身子。
三寸五分不過巴掌遠近,伸手可過,此刻卻如三萬五千丈,讓人難以跨越。
盧云靠著正氣丹的大威力,勉力出手,好容易碰到香肩,便覺顧倩兮身子微微一動,似要醒了。盧云大驚之下,忙將手縮了回來,身子躺正,雙眼瞪著天花板。
過得半晌,顧倩兮不曾轉身,仍在熟睡?盧云不敢再動,萬般迷惑中,只得再次向天禱告:“列祖列宗在上,我盧家薪火相傳,香煙萬萬不可斷絕。爹瑯在天之靈保佑,孩兒今日務必完成使命,不付所托。”跟著向天花板拜了三拜,低聲祝禱。
正頌禱間,忽聽耳邊傳來一聲輕笑,道:“你在拜什么?床頭有神么?”
盧云咦了一聲,慌忙間轉過頭去,只見枕邊佳人單手托腮,正自笑吟吟地瞧著自己,盧云一身火焰全消散了,尷尬地道:“我…我手酸,想要合掌動—動。
哪,你瞧,便像這樣。”說著雙手合十,再次阿彌陀佛起來了。
顧倩兮含笑望著他,一動不動。盧云干笑道:“你瞧,只要多拜兩次,手便不酸了,精神還越來越好,你要不要試上一試?”情郎在床邊蠢蠢欲動,顧倩兮卻也沒生氣,她那雙大眼聰慧明亮,很是善解人意。過得半晌,忽聽她輕輕一笑,道:“盧郎,你想抱我,對不對?”
盧云悚然一驚,搖手道:“謬!謬!余豈好色哉!余不得已也!君子正其氣、止于丹,雖九轉八荒不能及也…”滿口胡言亂語中,卻聽顧倩兮微微一笑,膩聲道:“盧郎,你要真敢拋下禮教,過來親親我,我一定依你。”
盧云咦了一聲,不由得又驚又喜,伸手抱了過去,顧倩兮靠在他的胸膛上,滿面嬌羞,輕聲道:“傷好了么?”盧云大喜道:“好了,早就好了。”
他翻過身子,面向情人,只見顧倩兮一頭秀發散在枕上,面頰隱帶火紅,盧云歡喜得快哭出聲了,正要湊嘴去吻,說時遲那時快,卻聽顧倩兮一聲哽咽,竟搶先哭了起來。
盧云慘然道:“你怎么了?我…我還沒非禮啊。”顧倩兮不去理他,只環手抱住盧云,不住飲淚抽噎。盧云慌張之下,自也不敢再使壞,趕忙躺好了,跟著輕撫秀發,柔聲安慰道:“有什么不開心的,同我說吧。”
顧倩兮凝視著盧云,啜泣道:“盧郎,我好害怕…我好害怕…我眼皮一直跳,總覺得有大事要發生…”盧云心下一凜,當場醒覺了。他坐正身子,左手摟著顧倩兮的腰身,吻了吻她的面頰,道:“你怕我也出事了,對不對?”
顧倩兮靠在他的胸膛上,嬌軀微微顫抖,卻是點了點頭。
盧云心下了然,喟然低嘆一聲。亂世之中,時時都是生死之斗。楊肅觀廣結善緣,城府手段俱達一流境界,以他這等見識人品,尚且被刺于永定河畔,何況是剛正不阿的自己?倘若自己遭逢絕境,卻要如何脫逃?想來顧倩兮心中害怕,這才背著禮教,前來與自己相聚。
顧倩兮抬眼望著他,輕聲道:“答應我,你這輩子都不會離開我,好么?”
盧云微微一笑,搖頭道:“倩兮,你真不該說這種話。”顧倩兮慌了起來,忍不住面色一顫,淚水迸出,小手緊緊抓著盧云的臂膀,慌道:“盧郎,你…
你又要做什么傻事么?”
又驚又怕之間,忽覺臉上一陣溫暖,盧云的手掌輕輕撫來,似在安慰自己。
顧倩兮忍住了淚,抬頭望著情郎。只見他低頭下望,伸手輕撫自己的頭發,眼中滿是柔情憐惜。
盧云含笑道:“一年前,也是在這北京城吧,你還記得咱倆頭一回見面,是在哪處地方?”
顧倩兮嘆了口氣,道:“在一家小茶鋪上。”
當年揚州別離,不得再見,直至年前茶鋪相遇,兩人才得以見面。誰知傲骨書生毫不珍惜良緣,兩人坐不片刻,他袍袖一拂,便自傲然離去,卻把她扔給了楊肅觀。顧倩兮至今回想此事,仍感心酸難忍,她別開了臉,淚水險些又落了下來。
盧云搖頭笑道:“倩兮啊倩兮,你總以為那是咱倆第一回見面,其實啊,我老早就看過你了。”顧倩兮啊了一聲,低聲道:“你有來找過我么?我…我怎么不知情?”
盧云輕輕笑道:“你不會知道的,我若不說,你也永遠不會知道。”顧倩兮見他含笑不語,登時央道:“你說嘛,別賣關子。”盧云搖頭道:“說來一點也不光彩,不想提。”
顧倩兮在他臉上親了親,道:“不許你耍賴,越是不光彩,我越是要聽。”
盧云禁不住纏,忍不住笑了,他輕撫顧倩兮的面頰,道:“當年我初來北京,日夜掛著你,卻又不敢見你。唯一能做的,便是到你家對門的小酒鋪里守著,盼能見到你的身影。”
顧倩兮堂堂的官家大小姐,哪知家門附近竟有個污穢小酒家,聽得此言,卻是愣住了。
盧云自顧自地道:“那時每到華燈初上的時候,我便到店里守著,瞧著你家窗兒一盞接一盞亮了,我便這樣傻傻地坐著,看那窗里的人影走來走去,猜猜誰是誰,想像著里頭的情景。直到夜深人靜,那些燈火一盞一盞地熄了、暗了,我也喝得醉了,才獨個兒回家…”
他第一回吐露往事,說著說,竟是有些哽咽了。顧倩兮心下大為感動,她從來以為盧云這么個傲骨書生,情場上來便來,去便去,從不知他原是如此深情。
一時心中激蕩,只是緊緊抱住他。
盧云輕撫愛妻的臉頰,柔聲道:“離開揚州以后,沒了你,我的心也死了,待要靠近你,又怕害了你,想要掉頭走開,心里又好難…我行尸走肉,有如活在地獄之中,直到遇上一個人,點醒了我,我才重新活了過來。”顧倩兮擦拭淚水,問道:“他是誰?”
盧云輕輕地道:“你知道他的,他便是秦仲海。”
顧倩兮掩嘴驚呼,沒料到秦仲海在情郎心中原是如此要緊。盧云嘆了口氣,道:“定遠是患難弟兄、肅觀也算有些交情,只是他們全比不上仲海知心。當年他坐牢入獄,我心里很苦,明知很難,可也要賭上一把,你知道,他…他若是孤孤單單地死在刑場,我…我這輩子都不原諒自己…”說到此處,雖已事過境遷,眼眶仍是紅了。顧倩兮聽他說得義氣,忍不住嘆了口氣,幽幽地道:“即使再也見不到我,你也不在乎,對不對?”
盧云搖頭道:“如果仲海死了,我會替他報仇,會替他養兒子,他遠走天涯,起兵造反,我也默默為他祈禱。可你不一樣,我看不到你,我會一直想著、念著,不論你到哪兒,我都要找到你。哪怕是躲在角落里偷偷瞧著你,給人譏諷笑罵,我也心甘情愿。”
顧倩兮啊了一聲,顫聲道:“你…你是說真的…”
盧云點了點頭,他抱住了愛侶,將臉埋在她的秀發中,低聲道:“相思多苦啊,我此生遇過無數艱難波折,卻不曾這般記掛過一個人…睡時也想,醒時也想,當年為了愛你,別人總笑我癡心妄想,當我萎靡頹廢,倩兮,不管他們怎么看我,我全不在乎…”他口唇輕附顧倩兮耳旁,輕聲道:“盧云愛你之心,至死不渝。”
顧倩兮又悲又喜,霎時用力抱住了他,已然吻了過去。
也是累了一夜,兩人面對面地躺下,心中都是平安喜樂。顧倩兮便以情郎的胸膛為枕,讓他環著自己的肩頭,兩人再沒幾日便成夫妻,彼此也沒什么顧忌,當下手腳都抱了上去,這才放心睡去。
屋內一片昏暗,滿室柔情中,窗臺上卻泛起淡淡的碧光。只見那古冊如夜明珠般,隱隱浮起了幾個篆字。
幽杳磷光飄起,彷如劍神復生,正自守衛著亂世中的愛侶…
這一覺好生酣暢,足足睡到天明,只是盧云吃了丹藥,不曾消解,“正氣丹”
的藥性便轉為蟄伏,等待爆發時刻。果不其然,也不知睡了多久,鼻端飄來一陣幽香,讓人心魂俱醉。盧云心下一蕩,腦中渾渾噩噩,有些不知身在何方,霎時“九轉正氣丹”藥力引動,全數爆發,夢中不及睜眼,匆匆翻轉身子,使朝枕邊人身上抱去。
正激動間,忽聽床邊傳來一聲嬌笑,道:“你抱著枕頭做什么?睡昏了么?”
盧云醒了過來,警覺自己抓住枕頭猛啃,模樣可笑之至,他咳了兩聲,趕忙坐起身來。
屋內陽光普照,已是日上三竿的時候,只見顧倩兮坐在床邊,正自含笑望著自己。盧云臉上一紅,道:“你起來了?”顧倩兮微微頷苜,柔聲道:“看你睡得好沈,不忍心喚你起來。”
盧云喔了一聲,正要起身,卻見顧倩兮嘴角含笑,伸手招了招,道:“連枕頭也抱,看你可憐的。過來,姊姊疼你。”
正氣丹藥力再次爆發,盧云身影一閃,已坐在顧倩兮身邊,喜道:“你要疼我?怎么疼?”
突見顧倩兮俏臉一板,喝道:“這么疼!”霎時喉頭一涼,驚見顧倩兮右手抓著一柄刀,已然架上喉頭。盧云慘然道:“快把刀子放下,可別謀害親夫啊!”
顧倩兮手中拿的卻是柄剃刀,她笑吟吟地端來一盆水,道:“一柄小刀便要了你盧大人的命啦?來,乖乖坐著,姊姊幫你修面,一會兒瞧你好乖,說不定獎你什么香的。”說著替盧云圍上了布巾,興高采烈地等著動刀。
顧倩兮手摯利刃,將袖子卷了起來,露出一雙晶瑩玉臂,聽她嬌聲笑道:“早想試這么一回了。每回瞧姨娘替爹爹修面,總覺得挺好玩似的。今天小姐也來試試。”
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盧云心下發毛,深恐今日流日不利,居然慘遭斷頸之厄,當下低頭垂手,苦臉不動,任憑人家大肆宰割,只是說也奇怪,顧倩兮竟是天生的用刀好手,臉上非但不疼不痛,素手摸上臉頰,更感輕柔舒坦。盧云生性樸素,挑過面擔、扛過鋤頭,什么時候享用過這等溫柔?一時雙眼微瞇,幾要睡昏過去。可惜他白面書生一個,自沒多少胡須,三兩下便干凈清爽,不留半點渣屑。
刮完了面,那便是更衣了,顧倩兮玩得興起,硬要盧云穿上朝服,這下團領衫、彩鸛袍一一套上,又多花了小半個時辰。顧倩兮上下打量盧云,頷首道:“其實見你臉蛋方,有些胡子反而更俊。再過個幾年,等咱們有孩子了,咱們便來蓄須。”看她俏梁微側,眼中滿是喜悅,似在思索郎君該蓄什么形樣的胡須,可真把盧云當布娃娃來看了。
穿戴已畢,已過午時,兩人也不怎么餓,便只沏了壺茶,盧云將窗子推開了,涼風吹入屋內,更有舒爽之感。當年的書僮與小姐,便連同桌飲食也感不妥,如今這對戀人打破重重身世之隔,終得長相廝守。兩人默默相望,都有心滿意足之感。
盧云眼望愛妻,心中既是喜樂,又是安慰。他握住顧倩兮白膩的小手,含笑道:“倩兮,晚上還睡我這兒么?”顧倩兮滿瞼羞紅,啐道:“你自個兒跟爹爹說。他要準,我便留。”
盧云見了她的羞態,忍不住哈哈大笑。他適才一問本屬玩笑,顧倩兮過幾日便要出閣,不知有多少繁文縟節還在等著她。他微微一笑,道:“你昨晚一夜沒回家,要是挨了爹爹的罵,只管往我頭上推,有我擔待便成了。”
顧倩兮俏目流轉,橫了他一眼,嫣然道。“你能擔待什么?還不一樣陪著挨打?”
盧云笑道:“小姐此言大謬不然。我皮粗肉厚,比你挺得過,爹爹要是狠心打斷我的右腿,我這條左腿隨時奉上,讓他打個痛快。”
顧倩兮噗嗤一笑,道:“我要跟爹爹說去,聽你把他說得多殘暴。”兩人正自說笑,忽聽門板碰碰地響了起來,卻是有人上門了。盧云面色一顫,方才的鎮靜全飛到天外去了,慌道:“慘了,岳丈大人真來要人了。這可怎么辦才好?”
顧倩兮微笑道:“此事不勞知州大人操心。來者是友非敵,乃是小女子的愛將。”
盧云微微一奇,不知顧倩兮一個官家小姐,什么時候學起江湖人物拉幫結會,正要開口詢問內情,忽聽門外傳來小紅的聲音,道:“小姐,時候差不多了,咱們可要回去了。”
盧云莞爾一笑,才知顧倩兮口中的愛將是何意思,顧倩兮眨了眨眼,微笑道:“昨夜娘去廟里過了一夜,爹又進宮面圣,家里沒人,小女子這才得了空閑,趕著來服侍盧大人啊。”
盧云松了口氣,忽又想到二姨娘,這虎婆要是不見了小姐,那是殺千刀的慘事,正要相詢,顧倩兮卻已說了,只聽她笑道:“姨娘那兒別發愁,她的親戚搬進北京了,昨夜姨娘忙著替他們安頓,哪有空閑理會我們?”
盧云略略舒坦,道:“姨娘還有親戚?我識得么?”顧倩兮小嘴一扁,道:
“怎么不認得?當年差點把你打走的那一個。”盧云啊了一聲,道:“你是說裴盛青他們父子倆?”
顧倩兮蹙眉道:“沒錯,正是那紈绔小子。盧大人你不記仇,我還等著幫你報仇呢。”盧云趕忙搖手,道:“當年是當年,現下是現下。事過境遷,可別惹是生非。”
顧倩兮還待要說,門外小紅等得有些不耐了,聽她哀嘆道:“小姐您可快些了,要比姨娘晚一步回家,小紅這可憐丫頭又得背誦寶典了。”盧書聽她說得古怪,不由得啞然失笑,道:“什么寶典?”顧倩兮翩然出門,高聲道:“此乃姑娘獨創之晚歸辭典,專教夜不歸營者自救之道,盧知州來日若是要用,不妨借來一觀。咱倆切磋則個。”
臨行前兩人四目交投,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
窗外陽光燦爛,這一刻竟顯得如此雋永,再再讓人難忘。
顧倩兮隨小紅回家了,盧云兀自大笑不止,看顧倩兮整日給娘親管著,若想出門,定須捏造無數因頭,想來經年累月之下,必有無數心得。盧云笑了笑,忽然面皮一顫,太座乃是捏造情由的高手,自己日后若想夜不歸營,可不知要如何脫罪了。
忽在此時,門板又響了起來,盧云臉上帶笑,道:“倩兮么?怎地又來了?”
門外傳來男子的嗓音,笑道“欠西?知州在打馬吊牌么?”當時馬吊牌分作東北西南、春夏秋冬,各幾色骨牌為戲,便與百年后流傳的麻將牌相仿。那人如此說話,自是打趣之意,盧云臉上一紅,起身道:“哪一位?”那男子笑道:“認不出我的聲音么?我是韋子壯。今晚侯爺請客喝酒,特地找你一塊兒過去。”
柳昂天生了兒子,今夜請滿月酒,這事盧云自然知曉,趕忙過去開了門,果見門外站著一條胖大漢子,正是柳昂天的頭牌護衛來了。韋子壯向門內一探,待見并無外人,忍不住有些納悶,道:“你不是在打紙虎么?怎你獨個人自言自語?”
盧云笑道:“我睡得迷糊了。你別理我。”
韋子壯伸了個懶腰,打了個哈欠,訕訕地道:“昨晚定遠找過你吧?”盧云嘆道:“是啊。他走得好急,連我的喜酒也來不及喝了。”
韋子壯啐了一口,道:“趕著投胎也似,前天就向侯爺稟報要走。也不知這小子在想些什么,又沒人趕他走,真是。”盧云心下微感好奇,昨夜伍定遠自稱是朝廷下了公文,聽韋子壯這么說,好似另有隱情,正要發問,忽聽韋子壯道:
“聽定遠說,好似長洲歐陽南贈了你一柄名劍,喚叫“云夢澤”。可有此事啊?”
盧云見他搓手撓面,心癢難搔,料知他定想借來賞玩,登時笑道:“韋護衛消息可真靈通了,什么事都瞞不過你。”當下從衣柜里取出寶劍,隨手遞了過去。
韋子壯愣住了,罵道:“虧你還是練武人?居然把神劍收在衣柜里,不怕它晚上悄悄地哭么?”盧云干笑道:“我本就不懂劍法,這劍若要有靈,早該痛哭流涕了。”
韋子壯哼了一口,雙手接過,霎時只覺長劍沉重,他見“云夢澤”通體黑褐,有若一根黑木,頷首便道:“了得,真的不是凡物。”他緩緩拔出劍刃,劍身離鞘僅半,便聽嗡嗡之聲不絕于耳,韋子壯心下一凜,驚道:“它…它在感應我的內力!”
盧云這些時日也在把玩這柄劍,自知其中奧妙,當即笑道:“駭人的還在后頭。你把劍抽出來。”韋子壯不敢怠慢,霎時拔劍出鞘,猛然間堂上生輝,水波流動,彷佛室內生出一個大池塘,只照得韋子壯目瞪口呆。
韋子壯雖非用劍的大行家,卻也習過武當的兩儀劍法,劍法上多少有些造詣。
他不曾見過如此詭異的兵刃,忍不住驚道:“這光好怪,這…這是怎么回事?”
盧云將長劍接過,擱在桌上,慢慢那光芒隱隱消褪,竟成了一柄毫不起眼的灰黝黝生鐵。
韋子壯更見納悶,只是猜想不透,他想問盧云,卻見這腐儒笑吟吟地,兀自不肯說。韋子壯知道他在賣關子,窮吊自己胃口,當即恨很地道:“好啦,咱們先去侯爺家,再晚便要遲了。”說著將“云夢澤”懸在腰上,斜睨了盧云一眼,罵道:“你不給我說明白,這劍絕不還你!”
盧云哈哈大笑,自將房門鎖上了,臨行前突見那本無字天書還放在窗臺,盧云心道。“這不知是誰遺失在我這兒的,難不成是定遠么?說不得,一會兒人多,找人問問吧。”當下將書冊揣入懷中。
盧云反身鎖門,最后一眼望去,陽光照耀墻上的喜字,金帶紅腰,喜氣洋洋,輝映得如此鮮艷醒目,映在眼里,竟是久久不褪。
一路朝柳府走去,兩人都是有說有笑,章子壯乃是老江湖,若真要逗起人來,自是說學逗唱樣樣俱能。盧云自也長了不少見聞。
正走間,忽見面前道路行來一輛馬車,四周跟著些儒生打扮的男子。車上卻坐著一名威嚴老者,模樣好生眼熟,盧云看了幾眼,忽然認出此人,低聲道:“這不是瓊國丈么?”章子壯微笑道:“知州好眼力,正是瓊老爺子。”
盧云見四周并無回避肅敬的牌子,也無官差兵卒,不由得有些詫異,忙道:
“皇親國戚的,怎么出門沒有轎子儀仗?”章子壯嘆道:“聽侯爺說,這位瓊老爺今不如昔了。上回瓊貴妃扯出紕漏,之后又跑得不見蹤影,太后一氣之下,便把國丈身邊的儀仗全撤了。你瞧,身邊人全是紫云軒的徒弟,連個官差也沒有。”
瓊國丈便是瓊武川,此人功臣之后,創立書齋紫云軒,又是前朝武英帝寵妃的父親,向受太后寵信。只是年前爆發東廠大禍,把瓊貴妃扯了進去,沒想卻害了她的親爹爹。
盧云見瓊國文身邊另坐一名白皙少年,十三四歲年紀,紫衫紫袍,又扎著紫頭巾,貴氣中透著一股俊美。不由得心下好奇,道:“這男孩好漂亮,他又是誰?”
章子壯笑道:“什么男孩,兄弟看女人的眼光可真差勁得很。這孩子叫做瓊芳,是瓊國丈的孫女兒。只因爺爺拿她當男兒養,時時扮作男裝。”盧云滿心詫異,這等牝雞司晨之事只在書上瞧過,沒想居然親眼見到,不由睜大了眼。
那少女雙目清澈,一雙瞳子黑白分明,端坐車上,雖只娟兒的年紀,卻是老氣橫秋。她見盧云凝目望著自己,便也報以一笑,陽光閃耀,紫頭巾更見醒目了。
盧云腦中微微一醒,已然想了起來,數年前自己與伍定遠受人追殺,亡命京城之時,使曾在一處客店見過紫云軒的門人。當時一名少女連番作弄華山雙怪,想來便是眼前這位女扮男裝的俏姑娘了。
四目相投,不過剎那,車隊便已過去。盧云問道:“今晚宴客,瓊國丈也來么?”韋子壯笑道:“那是后日大宴的事情,咱們今日是家宴。只邀了自己人。”
盧云哦地一聲,正要說話,卻見后頭塵煙大起,國丈車子行得慢,把道路堵住了,后頭一大排車子急急涌上,只聽怪嗚怪叫,此起彼落,牛拉四輪車、騾拖高椅車、人推二輪車,販天走卒一股腦兒奔上,喧嘩四起,吵得盧云頭暈腦漲。
過得半晌,道路漸空,盧韋二人互望一眼,便又一前一后地離去。
行到王府胡同,已在柳門附近,家丁張燈結彩,門口車水馬龍,左從義等人都已到來,大都督府一如平常情狀,仍是尊貴氣派。
門口左從義揮手笑道:“這不是盧知州么?你可是最后一個到的。該罰兩杯。”
韋子壯快步走上,笑道:“這是什么話?人家少林寺受傷,何等功業。你居然要罰人家。”
左從義笑道:“罰酒不喝喝敬酒,那也沒什么不同。”韋了壯啐了一口,卻沒回話。
眾人談笑之間,盧云墜了后,眼見幾名家丁列隊門前,俱在等候自己進來。
盧云伸手扇了扇,日頭有點曬,身上的官袍又厚實,身子出了汗,他打了個哈欠,緩緩跨入門中,入門前最后一眼回顧,今日京城藍天白云,對街少女歡聲玩耍,這一刻如此安詳靜謐,讓人嘴角不自覺地泛起微笑。
終于,柳家大門關上了。留在眼前的只剩一片血紅,那是大門的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