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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天命如此

  算過命么?

  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近來手氣不順,白日里錢如流水走,小人洶涌來,晚間輾轉反側,頭疼牙疼兼撞猛鬼,看那幽冥鬼魂招手微笑,天哪,還能不去卜個卦么?

  待到顫巍巍地坐上算命攤子,眼前赫見一位道貌岸然的神人,拿了生辰八字,在那兒掐指捏算,正心頭惴惴間,忽見那人面帶驚詫,食指舉起,筆向鼻頭,大呼道:“你!要發呀!!”

  發了?真發了?還是別有玄機啊?

  故事的主人翁姓范,號麻子,這日聽說要發,登時眉開眼笑,喜不自勝。他老兄算了幾十年的命,每回郎中不說他撞邪,便說他遇鬼,難得遇上好樣的,還不笑得暈了么?

  范麻子喜歡相命,一年總要算上十數回。倒非這人天性無聊,有錢沒地方使,只因此人實在霉運過人,打小參上了“人參運”,方才養出這般怪異癖好。

  什么是“人參運”?看范麻子的際遇便知曉了。這位仁兄打出生那天,家里便與人參結下不解之緣。那日東廂房嬰兒呱呱落地,西廂房老頭咻咻狂咳,這里吃奶水,那里喝參湯。好似在較勁似的。

  人病了,便得吃藥,吃藥便食人參,爺爺一個人吃不痛快,之后數年不到,奶奶也咳了,一日吃半根,再一年,爹娘也咳了,一根兩日三人合吃。

  家里一個接一個重病,仿佛事先排隊講定,照輪而來,人參自然日日往家里跑。看那人參如流水,一根根從藥輔飛出,直往家門送來,之后注入夜壺,再由范麻子親手倒出去,做了杜鵑花肥。

  日夜澆花施肥,門口杜鵑花受了人參滋補,長得自是錦繡燦爛,美不勝收,四鄰都是嘖嘖稱奇,不過家中田產卻是一日比一日薄了。范麻子三十歲那年,家中田產終于吃得精光,病人們好似責任已了,兩腿一伸,各自往西天見佛祖去了。

  除了山邊多出的幾座墳墓,便似什么事也沒發生過。

  眼見那藥鋪老板暗暗偷笑,分號接連開張,范麻子連哀嘆的氣力也沒了,把最后幾兩銀子換成紙錢燒了,便也開始他的佃農生涯。

  人生到了這個田地,也不再想什么出頭發越,每日干完活后,范麻子便是找大夫問診,再不便找相士閑聊,就怕自個兒也忽然重病,卻讓那游手好閑的兒子再次倒楣。

  這日土地廟旁來了個摸骨攤子,范麻子趁著農閑,自要過去給人摸摸,看看運數如何。哪知今日合當該發,板凳還沒坐熟,半仙李瞎子瞪著一雙翻白瞎眼,大喝道:“發了!”

  范麻子眼前發黑,四肢發軟,顫聲道:“發…了?”

  “當然是發了!”李瞎子吼得聲嘶力竭,“恭喜官人,你范家即刻要發!快快往西橫走三里,便會交上官運,快快快,官居極品啊,遲了便來不及啦!”

  范麻子大喜若狂,聽了官運要來,如何不興沖沖地起身狂奔?管他刮風下雨,當下低頭連走三里不止,心中更是歡喜不定。

  轟地一聲,朱員外的座車當頭撞來,范麻子飛了出去,連慘叫也不及發出,當場睜眼死了。

  慘哪,李瞎子說的官運呢,難道是騙人的?

  官運才開始哪,范麻子慘死輪下,朱員外是個有良心的,立時拿出銀錢撫恤遺族,眼見范麻子的老婆貌美過人、模樣又是楚楚可憐,員外更加過意不去了,只想就近看顧。后來果然噓寒問暖,照顧得無微不至,半年不到,便已到床上照料去了。

  阿爹給車撞,阿娘要嫁人,可憐范公子便成了孤兒。淚眼汪汪之余,范公子反而不再游手好閑,他沒跟著過繼,只入了破廟苦讀,從此發憤圖強。

  十年寒窗過后,水面煙波飄渺,湖上傳來一聲長嘆,但見那范公子獨立樓頭,一聲“先天下之憂而憂”,范家果如李瞎子所言,真出了個大學士,范公子非但官居極品,文風更列唐宋古文八大家,今猶受人稱頌。

  這日到了范麻子的忌日,范公子率同大批嬌妻美妾,一同祭拜先人。只見他雙手舉香,跪地道:“爹爹,孩兒官至宰輔,還替鄉里辦了義倉。您地下有知,可以瞑目了。”說著痛哭不已。

  “瞑目?放你奶奶的悶響屁!老子當然死不瞑目!”

  咚地一聲,祖宗牌位摔到了地下。

  妻子有了歸宿,兒子也成了大官,唯獨范麻子還是一樣倒楣,只是當日他便算長了十個腦袋,也料不到自己竟要成為一張祖宗牌位,方能換來兒子的一身官運。倘讓他事先知曉了,可會抱頭鼠竄,拼命來擋這天王運?

  “吳半仙啊…”喧嘩的市集中傳來一聲唉嘆,“小人淪落成這個模樣,您干啥還消遣我啊?”

  鬧市喧囂,人聲鼎沸,丹陽小鎮上擠滿了人潮。只見街角算命攤坐著一名中年男子,看他背后樹了面招牌,上書“鐵口直斷吳半仙”,卻是當年替柳門四少相過命的吳安正。

  吳安正瞪著面前的一名漢子,冷冷地道:“這位張官人,我特地為你說了大宋宰相范仲淹的故事,醒世良言,苦口婆心,用意便是勸你安分守己。老老實實度日,不要做非分之想。”

  那張販子抖了抖手上的三兩碎銀,哀嘆道:“大師啊,咱連吃飯營生也給官軍扣住了,您要我怎么辦?指引我一條活路吧。”說著死纏爛打,直是打死不肯走的模樣。

  這丹陽鎮位在中州,距嵩山約莫三十里,人煙稀少,向無商旅出沒,誰知拜了少林一場大戰所賜,今日丹陽鎮上卻引來無數人眾。不只逃難的百姓來此躲避禍火,連武林高手也來此地觀望局勢,再看買賣棺材的、吃喝玩樂的、便連算命卜卦的也都聞風而至,若非丹陽鎮如此熱鬧,吳安正世居西岳,張販子行走嵩山,兩人一個中,一個西,怎么也湊不到一塊兒。

  眼看張販子苦苦哀求,吳安正看在眼里,自是暗暗搖頭。天下即將大亂,世間凡夫俗子卻只知蠅蟲小事,分毫不知大禍臨頭,吳安正此行過來嵩山,實受故人之托,前來少林傳信,哪知竟給這些閑人纏上了。吳安正給那人連番滋擾,也是耐不住纏,登即道:“好好好,算便算,別這般大呼小叫的。”他嘆了口氣,伸指便往那人左腕搭去。

  那張販子大喜欲狂,卻又心驚膽戰,雙目緊緊盯著吳安正,顫聲道:“大師,小人…小人什么時候要發啊…”

  吳安正瞇著眼,忽然雙眉一挺,似乎看到了什么要緊物事,揮手便道:“等會兒。”張販子吞了口唾沫,怔怔便道:“等會兒?好…我…我等…”

  過了半晌,吳安正仍是不見動靜,只自行翻閱經書,懶懶地打了個哈欠。張販子慌道:“大師,我等了好久,怎么沒下文了?”

  吳安正笑道:“真是笨啊,我是說你等會兒便能發。不是要你等。”張販子跳了起來,大喜道:“真…真的么?”吳安正點了點頭,又道:“不過這件事有些奚竅,你這回雖是交上大富運,只是千萬記得,萬萬貪不得,人心不足蛇吞象,無論有多少金銀珠寶,取足了便走。倘若貪了,八成會有…”他頓了頓,逕把下半截話說了出口:“麻煩。”

  哪知“麻煩”兩字說出,卻沒聽到驚詫之聲,吳安正抬起頭來,眼前風聲瀟瀟,對座早已空無一人。看這張販子好急,一聽自己要發,居然一溜煙走了,連銀兩也沒付清。吳安正搖了搖頭,這等市儈人等,他可是見識得多了,倒也不以為意。

  吳安正緩緩起身,自行走到街口,抬頭眺望遠處的嵩山。此時朝廷大軍封鎖道路,縱然再想知道局面變化,卻也苦無門路。吳安正眉心深鎖,想起那日見到的魔火降世,又想到那雙九紋丹鳳眼,忍不住幽幽嘆了口氣。

  說起張販子,這人倒也沒范麻子那般倒楣。此人自小身強體健,平日里做些小買賣過活,整座少室山的白米白菜全是他送的。少林寺兩千名和尚,照外人看,大師傅們耕地不足,食糧外買,張販子自是招財進寶,財源廣進,其實張販子經手生意多年,深知這樁買賣僅僅面子皮好看,里子里全是一蹋糊涂。先看和尚小氣,香積房火頭刻薄,整車白菜上去,東挑西撿之后,倒有半車退回?每十日辛苫押上一車,利頭卻不足三兩銀子,雖不算舍本生意,但也淪得一窮二白、兩袖清風,三月不知肉味,四壁一片蕭然。再看前日更是倒足大楣,趕著官兵封鎖道路前上山,哪知才到香積房,還沒來得及下貨,火頭硬說什么怒蒼大魔頭上山,今日無暇收貨,便將他轟出門去。聽謂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張販子給人趕出山門,下山不足半里路,偏又遇上官軍退卻三十里,騾車財物硬生生給人扣了下來。

  一股霉氣沖天,直上九重云霄,怕連嫦娥都聞到了。張販子平日本就辛苦,現下少了騾車生財,日子恐怕更難熬,他本想找個安靜地方上吊自盡,哪知絕處逢春,無意間竟然聽了要發,心頭暗暗生出希望,尋思道:“大發是不敢想了,先能把騾子拿回來,那便是上上之喜啦。”他鼓足勇氣,一路朝山腳行去,走不半里,便見前方營寨鱗次櫛比,層巒疊嶂,正是朝廷大軍駐扎之地。

  此時賊匪與官軍前鋒正自激戰,殺聲震天,自遠而近,不絕傳來,聽來自是驚心動魄。張販子手腳發軟,一路念佛疾走。他這人自幼日子辛苦,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不關心,白米油鹽醬醋茶,件件都努力,縱然天下大亂,只要火沒燒到自己頭上,哪管什么怒蒼、朝廷?他—路想著自己的生計,不知不覺間,便已來到營寨大門。心思恍惚間,猛聽一聲暴喝:“來人是誰?怎敢擅闖軍營?

  難道不知正在打仗么?”

  張販子見了門口守卒,心中只是害怕,登想掉頭逃走,但想起吳安正的預言,卻又生出無限勇氣,他做足了苦臉,低聲下氣道:“這位大哥,小人是做買賣的,先前騾車給軍爺們扣在營里,我想…我想取回來…”他大著膽子說出這幾句話,低頭縮手間,只等挨幾個耳光,哪知等了半晌,卻沒聽到聲響,張販子咦了一聲,斜目一看,那守卒竟已中箭死了。張販子又驚又怕,又慌又疑,吞了兩口唾沫,左右瞧瞧無人,便鬼頭鬼腦地往軍營里走了。

  才入營中,便聽遠處震天價響,潮水般的殺聲中夾雜著朝廷人馬的喊叫:“來人!賊匪要劫糧了,大家死守柵門!”張販子見大批兵卒全數往營寨后方奔去,偌大的營地竟是空無一人,他沒料到竟有這等好事兒,一時喜出望外,忖道:“照這局勢看,說不定老天賞臉,真能把騾子拿回來。”他搓著手、低著頭,心頭怦怦跳著,自在營中四處探詢。

  正察看間,猛聽一人喝道:“你是干什么的?”張販子回過頭去,心中叫苦連天,只見一名軍官橫眉豎目,手提大刀,正自惡狠狠地瞅著自己,張販子低頭縮手,苦著臉道:“爺…小…

  小人來拿騾…騾…”那軍官見他來歷不明,連句話也說不明白,登時怒吼道:“怒蒼賊匪!”二話不說,大踏步地走來,便要朝張販子砍落。

  張販子嚇得屁滾尿流,跪倒在地,口中哭道:“不是啊!小人不是匪啊!”

  淚眼汪汪中,心中千百遍地咒罵吳安正:“什么算命仙,純是騙人的,哪里要發?

  難不成是發紙錢么?”那軍官哪來理他,刀光閃動,便要將張販子就地正法,張販子大哭道:“我不要死啊!饒命啊!”

  便在此時,轟隆隆地聲響冒出,眼前竄出大批馬蹄,那軍官鋼刀不及斬落,身子便已飛上半空,已然身首異處。聽得四下喊聲大作,到處冒出火頭延燒,有人喊道:“大家別急著殺人,趕緊去燒糧草!”張販子目瞪口呆,只是跪在地下,不敢動彈,忽然間一匹白馬朝自己奔來,馬蹄狂震,便要踩到自己頭上,張販子嚇了一跳,慌忙中急急閃躲,腦袋碰地一下,不知撞上了什么硬物,登時暈了過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張販子終于醒轉,他眼望四下,只見營寨全給焚毀,也沒見到半個步卒,不知人都上哪兒去了。張販子摸著頭上的腫包疙疽,哎哎叫疼,心道:“給算命仙騙了,哪來發財?

  不過頭頂發個大腫包而已,唉…我可倒楣了。”此時已是午后,看這模樣,營里大概沒什么財物剩下,自己的騾車八成也給毀了,張販子苦著一張臉,自在營中穿梭,尋找出路離開。

  正走間,忽然背后挨了一記悶腿,張販子撲地倒了,他沒料到有人隱伏在側,慌忙便喊:“饒命啊!大爺饒命啊!”還沒哭得兩聲,便聽背后傳來咕嚕嚕地叫聲,似是什么畜生所發,張販子驚疑不定,撇眼看去,只見背后一只騾子又瘦又干,撇著一雙眼珠瞪著自己,看那狂傲模樣,背后還拖著一輛板車,赫然便是自己養的那只死硬東西。

  張販子放聲大哭,抱住那騾子,喊道:“老天有眼,咱爺倆終于團聚啦!哈哈!哈哈!”此刻營中殘破,好似隨時都會冒出軍官殺人,張販子也不敢多哭,便急急駕車走了。

  連著趕出三里路,已然逃離戰地,張販子自也慢慢松懈下來。忽見天邊烏云陰霾,竟是下起雨來了。張販子苦著瞼,忍不住又唉聲嘆氣起來。這趟載了滿滿一車米糧出門,卻又載了滿滿一車回家,這趟生意算是白做了。屋漏偏逢連夜雨,那雨下得好大,張販子心中著慌,就怕白菜淋雨腐爛,趕忙加催韁繩,便要趕回丹陽鎮去。

  連著催了幾下韁繩,那騾子卻是懶得理會,反而走得更慢了。這騾子吃得多,睡得多,睥氣又兇又拗,張販子每日里跟這畜生斗氣,早已恨之入骨。一看這家伙又來發威,登把先前喜相逢的心情扔到天邊去了,心里暗暗著惱:“那吳半仙說我一會兒要發,卻哪里是發財了?原來不過是發火而已。”他這人最大的心愿,便是要將騾車換成馬車,早些把這死硬騾子踢出家門,只是馬兒一匹五十兩銀子,自己每月不過掙個三兩白銀,看來這個美夢還有得熬。

  淋了滿身雨,苦苦支撐著走,忽然騾子腳步一顛,直把張販子震下地來,張販子摔得滿身爛泥,實在氣憤不過,爬起身來,指著騾子怒罵道:“混蛋東西!

  今晚不給你吃飯了!”那騾子打了個飽嗝,斜目看了張販子一眼,好似不太希罕,想來是在軍營里吃得飽了。張販子神疲力乏,連咒罵的氣力也沒了,待見車上米包翻落下地,只得冒著大雨,將米包抱上。

  白米好生沉重,卻換不到幾文銀子,張販子愁眉苦臉,使著干癟肌肉,將米包扛上了肩,一一往車上送去,忙了半晌,正要反身駕車,忽然間,眼睛一眨,見到地下黃澄澄地,滾著幾只東西。

  世上黃澄澄的東西可多了,那騾子邊走邊拉,一天少說掉個三五斤臭屎下來,張販子每日撿回家做柴火燒,自是看慣了,只是此刻的黃澄澄玩意兒卻不是爛泥般的臭屎,而是兩邊棱角的金元寶!

  張販子慌亂間狂叫一聲,飛身撲地去撿,他將小小金元寶捧在手里,大哭道:“發了!真發了!”當時金貴銀賤,一只金元寶值得二十來兩銀子,看地下足足躺著三只,少說能換上六七十兩龍銀,這下非但買馬的錢有了,恐怕連房子修繕的錢也有著落。

  張販子又喜又悲,伸腳便朝騾子踢去,罵道:“死東西!看我今晚什么不吃,偏吃騾肉!”

  那騾子挨了一腳,鼻中冷氣—噴,后足倒踢過來,直直蹬上了板車。張販子拿起鞭子,罵道:“死家伙,脾氣好大啊!看老子今日怎么教訓你!”

  正想提起鞭子亂抽亂打,忽然后頭傳來聲響,好似有什么東西滾落下來,張販子心頭忽起異感,慌忙間轉了回去,猛見地下滾了十來只金元寶,黃澄澄的滿地都是。

  張販子大喜欲狂,當下再次飛撲過去,不顧滿地爛泥,將金元寶全數抱入懷里,看這黃金足有十來只,足足值得百兩銀子,有了這筆錢,非但買馬修房的錢有了,怕還能討房媳婦度日。想起鄰村阿花飽滿豐腴的身材,張販子自是樂不可支,只在地下打滾。他湊嘴過去親吻元寶,赫然之間,只見元寶上打著印記,上書:“武英通寶。”

  張販子滿頭霧水,不知武英這兩個字是何意思。他眨了眨眼,想道:“對了,這金元寶是哪里來的?總不會是天上掉下來的吧?我可得查上一查。”他茫然搖頭,伸手翻動米包,上下搬動一陣,便見下頭壓著一只布袋,看袋子破了個角,不太像是自己的東西,張販子就著破孔,湊頭看去,猛然間倒抽一口冷氣,只見里頭堆滿了金元寶,足有數百只之多!張販子大哭大笑,叫道:“有了!全有了!

  蓋祖祠、當員外的本全有了!老天爺!我真發了啊!”

  他哭了一陣,慢慢靜下心來,卻也把事情看得明白:“看這模樣,敢情是官軍爺爺放錯了東西,卻把軍餉扔到我車上來。今天可發了一筆橫財。”他把東西抱了出來,看這包黃金五十來斤,勉強扛得動,他怕后頭軍士追來,便想解下板車套鎖,騎著騾子急急奔逃。

  腳步方動,他回頭望著滿滿一車貨物,貪念陡生:“我可傻了,既然軍爺們弄錯了,搞不好車上還有別的寶貝,我可別錯過了。”好容易入得寶山,豈能這般離去。張販子顧不得手上的寶貝,便掀開油布,爬到車上翻看。驀然間,見到了一只大木箱。

  看這木箱好生巨大,足足可以放上幾千只元寶,張販子驚喜不定,料來里頭必有奇珍異寶,那非但可以當個員外,恐伯還能富可敵國、雄霸一方了。他深深吸了口氣,伸手將木箱打開,凝神去看,這回不見滿心喜樂,反而是悚然一驚。

  里頭坐著一名五六十歲的男子,睜著一雙鳳眼,只在望著自己。

  張販子愣住了,只見那男子一張俊臉蒼白無血,眸子卻隱隱生光,張販子驚道:“你…你是誰?”那人閉上了眼,低頭嘆了口氣,道:“你又是誰?”

  張販子咦了一聲,他細細打量那男子,只見這人身穿僧袍,左手拿著只飯團,右手提著水壺,不知在自己車上藏了多久。他咳了兩聲,問道:“那些金銀珠寶是你的?”

  那人幽幽地道:“率土之濱,盡為王土。天下萬民萬物,皆為朕所有。”

  這人說話語氣活脫是個大富翁,想當然爾,元寶必是人家的東西。張販子心里涼了大半截,想起到手的錢財便要憑空飛去,也是人為財死,鳥為食亡,他雖不是壞人,但富貴之路已在眼前,挺而走險的念頭不由得竄了出來。尋思道:“看這人模樣,八成是金銀珠寶的正主兒。我今日若要一刀殺了他,四下兵荒馬亂的,誰會知道是我下的手?”

  心中惡念漸生,嘴角冷冷上揚,正要去抽車上的柴刀,心下忽地一醒,又想道:“我這是干什么?姓張的打小不偷不搶,日子雖然辛苦,卻也不到餓死的地步。何必做這等傷天害理的事兒?”

  想到今日是七月一日鬼門開,倘若真的下手殺人,日后不免被厲鬼糾纏,冷汗直流之下,便將柴刀松開了。

  箱子里的那人見他忽爾呆立不語,忽爾淚眼汪汪,忍不住皺眉道:“你是寧掌門的人,還是天絕大師的人,怎地見了皇上還不知叩拜?他們是怎么教你的?”

  張販子望著地下的金元寶,伸手揮了揮,當作再見,跟著惡狠狠地撇了那人一眼:“操你媽的寧掌門!老子要回家了,你快快給我滾下車!”

  箱里那人愣住了,道:“你說什么?”張販子怒道:“說什么?要你滾下車啊!老子平白無故載你這瘟神一程,真他媽的發霉了!操!”說著將元寶踢開,伸手揪住那人的衣領,便要將他扔下車去。

  便在此時,背后傳來—陣掌聲,好似有人在鼓掌拍手,此地荒郊野外,怎會忽然冒出人來?張販子愣住了,慌忙回頭過去,霎時心下慘然,已是軟倒在地,慘叫道:“天啊!”

  眼前現出一柄晶亮亮的長劍,止自指向喉頭。

  張販子嚇得雙腿發軟,大哭道:“壞人啊!歹徒啊!救命啊!殺人啊!”

  那長劍緩緩移開,聽得一個清朗的聲音道:“你不必害伯。看了你適才的作為,我無意殺你。”張販子偷眼去看,只見來人模樣俊秀,只是衣衫上沾了鮮血,看來有些怕人。張販子面皮顫抖,慌聲便道:“你…你是誰?”

  那人微微一笑,道:“財神爺。”

  張販子又驚又疑,他打量那人幾眼,搖頭便道:“你少來胡說。人家趙公明有胡子,關老爺使大刀,文武財神都不長你這模樣。”那人淡淡笑道:“小老頭兒,我沒工夫陪你閑扯。這里有個好差使給你,只要做了這樁事情,那些元寶全歸你。”

  張販子聽了真個要發,一時心驚竊喜,顫聲道:“有這么好的事?不是騙我的吧?”那公子爺淡淡笑道:“我有事托你,又何必騙你,在下要勞你的驢車,送箱里的爺抬去一個地方。事成之后,金元寶歸你使喚。”

  張販子大喜過望,忍不住跳將起來,大哭道:“發了!真發了!”他抹去淚水,慌道:“快說、快說,你要我去什么地方?上刀山、下油鍋,哪里都行!”

  正哭鬧間,忽見那公子眼角有些異樣,心中又怕了起來,—時嘴角發僵,軟聲道:“算了,算了,你別哄我了…老兄是要我去鬼門關,渡那奈何橋吧?這樁生意我不做。”

  那公子爺噗嗤一笑,正要說話,忽然間搗住了嘴,口中直直噴出血來。張販子嚇了一跳,慌道:“你…你得了癆病么?”那公子不去理他,只捂胸喘道:

  “你給我乖乖聽了,我有氣力說一遍…”他附耳過去,低聲道:“把人送到北京東順門…濟山胡同總兵府…”

  張販子茫然覆述:“北京東順門,濟山胡同總兵府?這總兵是誰啊?”那公子爺喘道:“這總兵姓伍,雙名定遠,半月內便會走馬上任…你把人送到府上,便說車里這人是西涼來的老鄉,要請他安排做園丁…”說到此處,大口鮮血噴出,已然摔倒在地。

  張販子慌忙搶上,驚道:“這位公子!你…你怎么了?”那公子爺將他推開,喘息道:“蓋上木箱,裝作平常模樣,速速出發。記得,這件事絕不要跟外人提…”

  張販子雖是一頭霧水,仍是答應了一聲。看這趟貨送得是活人,想來再怎么糟糕,總不會遭人退貨吧?他將白米搬上了車,向木箱里的那人咳了一聲,道:“這位老哥忍著點,既然財神爺吩咐,咱們這就走了。你路上若想拉屎小便,還是肚餓口渴,便打打箱子頂,咱聽了便會停車…”叨叨絮絮中,張販子蓋上了木箱,便自上路。想來一路要與那騾子斗法斗氣,這趟路定有得熬了。

  張販子走了,敵軍也退了,偌大的荒野只余公子爺一人孤身淋雨,目送騾車離去。

  居庸關、總兵府、老園丁…現下只差最后一關了。只要過了這關,劉敬跨不過的門檻便不再礙眼,過了這關,文武百官全數俯首稱臣,中興大業便在眼前。

  那公子深深吐納,從懷中取出一只黃金寶盒,他顫抖著雙手,緩緩將盒蓋打開。

萬事具備,只欠東風,這便是最后的東風,白玉方印、古體大篆、開國受命之寶,當年潛龍換得自由身,便是靠著這塊方印,一身龍袍、一方印石,加上內外軍馬策應,大事可期。盒  蓋向天開啟,大雨淋漓,電光急閃而過,只見盒里墊著大紅絨布,里頭…

  空無一物!

  眼前浮起老僧悲憫的目光,那公子茫然向天,嘴角泛起了苦笑,他緩緩跪倒在地,掩住了臉面,霎時嘔地一聲,鮮血直噴而出,瞬將雙手染為血紅。

  望著滿手的鮮血,他自知沒有回頭路。賭上了一切,眼淚也已流干,這一關縱使彈盡糧絕,玉石俱焚,他也…

  非過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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