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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超世志

  世間沒有無敵的武功,卻有無敵的陣法。號稱“六道輪回”。

  天訣正氣引領、佐以閻浮提之妙奧、羅慟羅之威猛,兼加“惡三道”之種種不思議奇招,便成了這套集天竺、中上兩大源流于一身的無敵陣式。

  “六道”淵遠流長,陣式險奇精嚴,殺人動輒于無形之間,是以除非遇上武功蓋世、所作所為卻又令人發指的狂徒,否則以少林正宗之尊,斷無道理以眾凌寡,以六敵一。也正因條件鮮罕,六道陣雖享大名,至今仍不曾結陣殺敵,真正與人一較長短。

  百年前機緣巧合,曾有一次出手良機。當年少林武當相互爭雄,張三豐技擊之術冠絕天下,便有寺僧倡議六道合擊,以求壓制武當氣焰。只是此議一出,便給寺中長老駁斥,畢竟門戶之爭非為正邪之斗,加上以六敵一大損正宗顏面,是以錯過了第一回出手的時機,待得秦霸先崛起,機會已然到來,敵是強敵,人是邪魔,理應結陣誅敵。只是寺中長老念念不忘“正宗”美名,只愿以一敵一,不愿“六道”出手。待得幾回大戰下來,眼見寺僧傷亡慘重,無以為繼,方丈才癌定思痛,毅然決然結陣除魔。可驀然回首之時,卻赫地驚覺元老耆宿死的死、傷的傷,竟然湊下齊六人出戰。是以又錯過第二回出手時機。

  前后輾轉百年,六道陣一再錯過現世機緣,眼看又要再次煙沒,可上蒼垂憐,一人使動六柄劍刀的夢境赫然降臨。少了種種無謂約束,真正出手的時機才算到來。

  對手是誰呢?誰的武功高到這個地步,膽敢與“六道輪回”并駕齊驅?

  一個比劍王還霸氣的人,號稱天下第一大反逆,正是這個一身熱血的魔王摯刀在手,“烈火焚城”才能發揮十足十的威力,前來抵擋當世無敵的陣法。

  “火貪刀”講究臨敵心境,唯有絕境激發,刀中鬼神的內力才能翻江倒海、撲天蓋地而來。

  方子敬創得出“烈火焚城”,卻練下成“烈火焚城”,便是為了這個緣故;少了大敵侵逼,到下了臨危絕境,縱使功力再深、悟性再高,也走不通最后玄關。

  “烈火焚城”便如一桶火藥,以怒火為引,點燃丹田內的暴戾之氣,沿陰陽六經爆發而出,蓄畢生功力于一擊,氣吞泰斗,力拔山岳,一刀之威如千刀氣勢總和,若說這一刀能夠毀天滅地、誅種殺鬼,想來也絕不為過。

  這不叫殺人何用第二刀,殺得若是人,“九連斬”、“大火輪”等絕招便已足夠,“烈火焚城”殺的根本不是人,那是一刀焚人城、那是一刀滅人國,那是天下至雄至霸的蓋世一擊。

  誰會贏呢,六道戰焚城?是旋轉如盤的藍光劍刀,還是熊熊怒火的泣血鋼刀?

  這一場斗,當真讓人屏氣凝神,再也移不開目光。

  一雙目光眨了眨,緩緩從石墻上的裂孔移開,嘴角泛起了詭譎的笑容。

  一群笨蛋…

  全是輸家啊。不管你們怎么打、怎么殺,都還是輸家啊。

  贏的人站在這里,這個人才是天地間最大的贏家,景泰王朝唯一的大贏家。

  大贏家泛起了笑容,他腳步輕快,如輕煙般飄入甬道、轟然巨響中,斗室里的龍虎嘶咬了起來,大贏家笑得更開心,更像贏家了。

  烈火焚城、六道輪回,大家的武功都好厲害哪!不過大贏家很忙,沒時光看你們打架,一個忙著收拾漁利的人,怎么抽得出空呢?哈哈!哈哈!

  大贏家一掃二十年來的嚴肅沉郁,現下的他眉開眼笑,心中更是滿懷感激。

  他想要大笑,可又不想驚動斗室里的笨蛋們,發笑的沖動變成下彎的嘴角,他在強忍著。

  大都督,首先感激您父子倆的提攜。沒有您創立怒蒼、抵擋朝廷,沒有令郎攀上險峰,重建怒蒼,便沒有今日的風云際會,小弟更不可能輕易得手。這里衷心向您父子倆致謝。

  天絕僧,第二個要感謝您師徒倆,感謝您引狼入室、投身喂虎。沒有您慈悲為懷、教了個厲害徒弟出來,小弟再能干十倍、聰明百倍,也不能坐享其成啊。

  啊,還有、還有那個劉敬、還有那個江充,還有那個柳昂天,謝謝你們的雄心、黑心、狠心。

  否則光靠太后的偏心、皇上的癡心,大贏家也不能變成大贏家啊!

  大贏家忍下哈哈大笑的沖動,他壓抑氣息,快步向前行走。

  收割了!收獲了!望著咫尺之外的斗室,大贏家忍不住喜上眉梢,幾乎要手舞足蹈廠。

  一襲龍袍、一方印石,等于二十載的等待、一甲子的辛勞。熬過了無數歲月,終于等到這個千載難逢的良機,哈哈,老天爺啊,這下終于要開花結果、改朝換代了!

  彷如采茶少女,又似秋收老農,快活的大贏家推開了石門,雀躍地蹦了進去。

  “皇上,住得還慣么?”

  大贏家面朝斗室,先是微微一笑,然后咧嘴輕笑,最后是彎腰撫胸,哈哈狂笑起來,那笑聲越來越大,越來越激動。太過激昂的笑聲,聽來仿佛是哭。

  嗚嗚…嗚嗚…大贏家真的哭了起來。

  因為…因為…

  因為斗室里空蕩蕩的,什么都沒有。

  天山里伍定遠穿上一身龍袍,京城里秦仲海摸到一床棉被,現下自己這個大贏家來了,卻只能見到一面空洞灰冷的墻壁,其他什么都沒瞧到。

  失手了?螳螂捕蟬,黃雀在后,有人搶先一步,把人帶走了。

  大贏家變成大輸家。二十年的耐心等待,一甲子的血汗辛勞,全部落空了、改名換姓,忍辱負重,殺了多少人,卻是這樣的下梢?

  “噫呀呀!”大贏家尖叫起來。

  是誰?是誰搶先一步?精心布置了一輩子,最后到口的肥肉被人奪走,大輸家回首望向甬道,雙目中的恨意燃燒起來。

  “雜種…你想玉石俱焚么…”

  火苗四起,烈焰竄流,霎時恨意將他吞入火海,燒為不成人形的妖魔。

  嘿地一聲,一條黑影凌空墜入黑洞,來勢迅捷無倫。

  力灌掌心,吐氣揚聲,霎時一股掌風由上朝下壓出,伴隨地下的滔天風砂,大漢如飛將軍般躍入洞中,瞬間站上實地。

  烈風四竄,氣流旋轉不定,直往洞頂沖去。那大漢氣勢凜然,雙手撐開,雄渾真氣灌注經脈,頓時護住了全身要害。

  “天山傳人”駕到,“一代真龍”面前,鬼神也要怕他三分。

  景泰三十三年七月初一,四下一片迷茫。

  眼前陰森森的黑洞不像佛門寶地,反倒像是無邊地獄的入口。天色尚未全黑,夕陽余暉映照進來,幽渺的光芒沒能讓人心安,反將眼前染為血紅一片。

  “一代真龍”駕臨少林圣地,他深深吸了口氣,抬頭望上,向同伴輕打手勢。

  頭頂傳來一聲輕嘯,黑影飛閃而過,洞壁旁落下一名青年,此人長方臉蛋,腰懸繩索,正是朝廷命官、一甲狀元盧云親來洞底。

  達摩院中風云會,天絕神僧、潛龍軍師,文楊武秦,各方高于聚集此間,再看洞口少林怒蒼雙方首腦屏氣凝神,山腳兩邊大軍嚴陣以待,都在等候一個結果出來。

  天下一治一亂,和戰之間,今日便知分曉。

  夕陽西下,黑暗如潮水,瞬即淹沒洞中。盧云取出火折,霎時眼前現出了一條甬道,想來秦仲海與楊肅觀必在道中深處。當下手提火把,直向甬道奔入。

  腳步還未移動,手上一緊,卻被伍定遠一把拉住。盧云轉頭過去,卻見伍定遠搖了搖手,示意他莫要闖入。盧云微微一愣,催促道:“咱們快些走吧,外頭靈智大師還在等著,別讓仲海和肅觀有了閃失,那可糟糕了。”

  甬道黑洞洞地,道中滿是絕世高手,個個都非易與之輩,伍定遠向來謹慎,自不愿冒失犯險,他蹲下身來,目光凝向黑暗,口中淡淡地道:“盧兄弟,實在話一句,人家楊郎中何等城府,仲海也是雄才大略,他們這些虎狼之人,自有打算。你犯不著為他們煩惱。”

  盧云心有不解,不由皺眉道:“定遠,大家都是好朋友,你…你這話是何意思?”

  伍定遠聽他頗有怨懟,霎時嘆了口氣,反問道:“兄弟你天生聰穎,可曾深思天絕大師定下這約會的用意?”

  盧云不假思索,立時答道:“靈智方丈不是說了么?天絕神僧慈悲為懷,不愿百姓墜入戰火,這才邀約怒蒼英雄上山,想要一舉收服他們。”盧云此言不虛,適才靈智出面約戰,便是以秦仲海與“潛龍”的性命對賭,雙方各自展開三戰,若非中間變故陡生,此刻勝負結果早巳分出,自也不用他下來察看了。

  伍定遠聞書哂然,嘆道:“這話對外人說說可以,對咱們柳門中人,可就說不通了。你與仲海相處日久,你且說說,以仲海的性子,能被旁人收降么?”

  盧云回思秦仲海的為人處事,心下一凜,自是搖了搖頭。好友天不怕地不怕,生性飛揚跳脫,別說天絕僧要收降他,便算要他安安靜靜地聽講佛法,怕也是天大的難事,何況要讓他臣服少林?

  盧云也看到了要緊處,忙道:“那照你看來,天絕大師的意向究竟如何?他想趁勢消滅怒蒼山么?”

  伍定遠搖頭道:“那也不見得。”他凝視著漆黑陰森的甬道,神態凝重異常,沈聲道:“盧兄弟,還記得那張羊皮么?”

  盧云微微一愣,那羊皮早已是過往云煙,華山之會后再也不曾聽人提過。他沒料到伍定遠會提及此事,順口便道:“當然記得。當年你我京城相遇,九死一生,全是為了那張羊皮。”

  那年盧伍二人京城相會,結為生死莫逆之交,之后慘遭昆侖高手全力追捕,當時伍定遠匹夫無罪,懷璧其罪,一切生死險難全是為了那張羊皮,盧云回思前塵往事,自也感慨良多,他眼望好友,問道:“定遠為何提起此事,可是羊皮與此間情勢有關?”

  伍定遠瞇起了眼,頷首道:“我有個預感,那羊皮藏著的秘密,恐怕躲在這達摩院里。”

  盧云滿心詫異,不由咦了一聲。他曾聽柳昂天提過,好似那羊皮是江充賣國的物證云云,當時聽過便算,也沒多問,慢慢便淡忘了。此刻聽伍定遠一提,好似還別有玄機。他眨了眨眼,滿心好奇,當即問道:“羊皮里藏有秘密?那是什么?”

  伍定遠嘆道:“那羊皮害死無數高手,引發大臣覬覦搶奪,絕不是什么好東西。盧兄弟,你是個潔身自好的人,從頭到尾不曾牽連進來。我話說到這里為止,請你莫要再問。”

  盧云嘿了一聲,他入洞前便曾聽伍定遠說了,好似洞里有什么“怪東西”,莫非便是羊皮里的秘密?他聽伍定遠說得鄭重,反而更感納悶,便道:“定遠,我不是個怕事的人,你只管說吧!”伍定遠輕輕苦笑,搖頭道:“你不該這么說話,知道太多,真個不好。”

  盧云有些不高興了,他眼望好友,神色凜然,道:“定遠,你是第一天認識盧云么?”

  兩人對面站立,容情皆甚凝重。伍定遠微起嗟然之意,眼前這人忠肝義膽,舍命護己在先,搭救秦仲海于后,現下又冒生死之險探入玄境,確非膽小怯弱之徒。自己若要隱瞞不說,倒似小覷人家了。他點了點頭,道:“也罷,你一定要聽,我也明說了。”當下深深吸了口氣,低聲道:“兄弟聽了,那豐皮里藏著…

  …藏著一個人,只要把他找出來,人間便會大亂。”

  盧云聽他說得荒誕不經,忍不住噗嗤一笑,萬沒料到羊皮的秘密原是如此,倒似是聊齋里的“畫中仙”。他眨了眨眼,心里有些不信,含笑便問:“羊皮里藏得有人?那是誰?美麗的仙女么?”伍定遠聽出他的嘲諷,登時微微苦笑,順著話頭道:“仙女,對了第一個字。”

  盧云笑道:“對了第一個字?羊皮里的真是仙?”

  伍定遠見他輕蔑,也不多加爭辯,只淡淡地道:“你信也好,不信也罷,羊皮里的那人姓朱名炎,武英十五年臘月失蹤,至今已有三十余載。你說他是誰?”

  盧云跳了起來,驚道:“先帝?”

  伍定遠點了點頭,正色道:“此人連動天下氣運,只要咱們還在朝廷一日,就別拿他當玩笑看待,否則必有大禍。”

  盧云得悉秘密,不由得冷汗直下,這才收起了小覷之心。也才明白羊皮何以引發大臣屢屢劫奪追查,原來其中涉及到正統更迭、皇權歸屬。打王寧、梁知義、齊潤翔等人一路算起,直到劉敬、卓凌昭兩大梟雄,管你權勢薰天,武功蓋世,無論誰沾上了秘密,一個個都落得慘死的下場,從沒人幸免于難。

  盧云聽畢之后,忽然有些后侮,不知自己是否會因此惹禍上身,一時臉色已成慘白。

  只是盧云適才說了大話,此刻便想推拒不聽,也是有所不能。果聽伍定遠嘆了一聲,續道:“那年我闖入神機洞,便曾見到秦霸先的遺書,他說誰能握得羊皮,再取謁語,瀝鮮血,投冥海,連過四險四難,這人便是天命所歸的“一代真龍”。也只有這人,才能繼承他的志業,重起朝綱,成為武英王朝的…的…

  中興大臣…”他越說越是小聲,支支吾吾間,終于把最后四個字說出了口。

  盧云顫聲道:“中興大臣?你是說…你…你…”伍定遠閉上雙眼,低聲嘆道:“沒錯,那中興大臣指的便是我,伍定遠。”

  眼看盧云張口結舌,怔怔地說不出話來,伍定遠喃喃地道:“過去劉敬曾經找過我,也許他也聽過這個傳說。只是盧兄弟,不管這些是不是無稽之談,我都不想牽扯進去。誰當皇帝,誰做大官,全與我無關。我沒那么大志氣,也不想背那么大包袱。若非你今日貿然下洞,我絕不會跟著進來的。”

  盧云滿心迷蒙,眼前情勢太過怪異,又是先皇,又是羊皮,加上神機洞里的“潛龍”乃是昔年秦霸先的左右手,這些情事絲縷相連,卻又推敲不出,他長嘆一聲,只是皺眉不語。

  忽在此時,隧道深處傳來咚地一聲悶響,那聲音雖然低微,卻逃不過兩人的耳去,盧云心下一凜,道:“甬道里有人。”

  伍定遠做了個噤聲手勢,兩人屏氣凝神,側耳傾聽,霎時又聽到那咚地一聲,那響音并不刺耳,只是一沉一沉地,好似有人拿著鐵錘,正自敲打墻壁。

  盧云大吃一驚,正待要間,忽聽轟隆一聲暴響,那響聲劇烈至極,仿佛洞中的神武巨人已然敲碎牢籠,破繭而出、頃刻之間泥沙墜落,地下也隱隱震動。

  二人面面相覷,俱都愕然,盧云顫聲道:“出來了?”

  伍定遠嘿了一聲,他二話不說,旋即解下鐵手,提氣縱聲道:“西涼伍定遠奉方丈之命,特來拜見天絕大師!各位若聽到說話,便來現身相會!”伍定遠厲聲說話,一股氣勁對著甬道直噴出去,回聲四起,洞壁嗡嗡大響,盧云沒料到他會忽發巨聲,一時給震得頭昏眼花,若非內功根柢極佳,恐怕早巳摔倒。

  吼聲如雷,威震四壁,只是過得良久,道中卻是無人回話。伍定遠心知有異,當下俯身向地,拾起一枚石子,只聽他大喝一聲,手中石塊便如炮彈一般,直直射入甬道。

  轟地一聲巨響,飛石撞壁,喀喇喇聲響接連冒起,大片亂石震落在地,直朝甬道深處滾落,聲勢甚是駭人、盧云心下大驚,趕忙拉住伍定遠,慌道:“輕手!

  可別打傷自己人了!”

  伍定遠并不回話,反而搶過盧云的火把,往地下一扔,三兩腳便踩熄了,眼前頓成漆黑一片,盧云喃喃地道:“定遠,咱們是來調停的,你…你到底要干什么?”

  伍定遠低聲道:“洞中情勢詭異,萬萬不可暴露身形,你一會兒跟著我,千萬不要亂走。”

  盧云又驚又疑,只是看他神色極其謹慎,自也不敢多說什么,當下隨著伍定遠的腳步,兩人一前一后行入甬道。

  伍定遠當前領路,眼前昏暗無光,伸手不見五指,他深深吸了口真氣,霎時發動夜眼,目光急掃而出,視界之內盡為青紅兩色。伍定遠體質異于常人,縱使黑夜無光,也能辨識蠅頭小楷,路上若有強敵埋伏,自也逃不過他的眼去。

  萬籟俱寂,兩人直朝洞中深處行去。眼前黑暗一片,越走越是濕熱。盧云目不視物,耳不聞聲,好似瞎了聾了,幾次想要開口說話,全給伍定遠制止。走了百來丈,心里只有更加煩躁。

  適才有人破墻而出,聲勢駭人,莫非便是名聞天下的怒蒼高手“潛龍”?可說來懸疑,那天絕僧本在看守這位左軍師,又怎會任憑他逃離牢籠?難不成其中另有隱情?回思適才伍定遠提起的羊皮秘辛,盧云心中又是疑惑,又是憂懼。

  先前憑著一股豪勇義氣跳入洞中,此刻看來,恐怕是鹵莽至極的舉動,怕就怕自己調停不成,反也卷入疑團之中,那可萬事俱亡了。

  走著走,伍定遠忽地停步,盧云腳步太快,險些撞了上去。他停下足來,問道:“找不到路了么?”伍定遠深深吸了口氣,伸手在墻上摩挲,道:“你過來瞧瞧,這墻上有些古怪。”

  盧云苦笑道:“這里四下無光,我什么都瞧不見。”伍定遠點了點頭,當即打著了火折,光芒閃耀,盧云湊眼去看,霎時也咦了一聲,道:“這…這是什么?”

  石墻上好長一條裂縫,深達數寸,丈許之長,望之不似天然生成,延道連綿,行云流水,著實讓人驚駭。盧云伸手撫觸,只覺那裂縫入手光滑,一無青苔泥垢,二無扎手石屑,好似是新近生出。他吞了口唾沫,轉看四周,更是愕然:“好多…這裂痕好多…”

  伍定遠仰頭看去,只見道中東一道,西一記,每道斬痕皆達數寸之深,滿布洞壁。二人把這情狀看入眼里,心下再無疑問,這痕跡決計是高手所為,方才定有一番激戰。

  盧云提起“云夢澤”,朝墻上劃過一記,霎時削出了一道淡淡的痕跡,只是人石不深,遠不及墻上斬痕驚心動魄,盧云喃喃地道:“這是花崗石墻啊,斬巖如削泥…世上什么兵刀這般鋒銳…”

  伍定遠低頭思索,驀地身子一震,靈光閃動,四字脫口而出。

  “神劍擒龍!”

  世間寶劍多如繁星,要論切金斷玉,所在多有,可要在墻上斬出丈許長的刮痕,形狀有如流水波紋,卻非“神劍擒龍”莫屬。

  大戰即將爆發,這洞里卻似疑云重重,楊肅觀、秦仲海不見蹤影,“潛龍”

  又似破繭而出,現下連這柄妖劍也已現世,盧云心驚發顫,喃喃地道:“神劍擒龍…這…這劍不是在卓凌昭手里么?”

  伍定遠嘴角顫抖,卻也說不出話來。當日親眼所見,這柄怪劍隨“劍神”墜入深谷,從此銷聲匿跡,再不見蹤影。豈料七月初一鬼門開,神劍卻忽爾現身,莫非是卓凌昭回來索命?想起當年“劍神”手仗“神劍”,打得自己不支倒地,伍定遠自是滿心恐懼,霎時手一顫,那火折落了下來,甬道里復為昏黑一片。

  盧云嘿了一聲,正要打火,突見伍定遠背后飛過一個光影,霎時一閃而逝。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盧云心下疑惑,不知方才是否自己眼花了,他揉了揉眼,趕忙去搖伍定遠的臂膀。伍定遠微微一奇,道:“什么事?”盧云適才并未看清楚情狀,自也不敢多言,只喃喃地道:“方才…方才我好像看到了什么。”

  伍定遠心下一凜,旋即閉目傾聽。只是隔得良久,洞中寂靜依舊,并沒分毫聲響。他睜開夜眼,搖頭道:“你看走了眼,沒有人。”盧云嚅嚿地道:“不…

  …我真的有見到…”

  伍定遠不愿多加爭辯,以他現下的武功,只要潛運神功,丈許內任何異響都無法瞞過他,便以蟲蟻爬行的微聲也能知覺,何況是個活人?想來盧云心中慌亂,這才看走了眼。

  伍定遠見盧云滿面汗水,似乎很是擔憂,他拍了拍盧云的肩頭,微笑道:“不打緊,我這就去查上一查,你且等著。”他也不多說什么,自行轉過身去,向前行出十來尺,一路行去都甚寧靜,夜眼望來也不見異狀,他又走數丈,忽見眼前道路分岔,竟有一左一右兩條通道,伍定遠心下微微一奇,道:“怎么有兩條路?”

  正要往前探看,猛聽繃地一聲輕響,一道寒光竟向門面飛來!

  伍定遠大吃一驚,以他現下的武功,方圓一丈內無論蟲蠅飛鳥,無人能瞞住呼吸聲響,除非躲在暗處的不是人,而是…而是…

  一時間,冷汗順著鼻梁,墜到了唇邊。那兵刃也已逼近前額,不到一寸遠近。

  生死玄關,間不容發,伍定遠大吼一聲,霎時顯現出真龍身價,他急急向后翻仰,身子倒栽蔥倒下,腳尖自然而然揚起,如長槍般向前踢出,這一踢關乎生死,自是用盡全力,中招者若是受實了,非但當場慘死,恐怕斷骨還要破體而出。

  “天山傳人”果非凡比,竟在一招之內起死回生。

  便在此時,腳尖處傳來當地一聲勁響,這一踢沒有傷到人,卻將來襲兵刀蕩了開來。伍定遠靠著這一踢,已知長劍所醞力道不重,敵人武功竟頗平庸。他察覺來者不是鬼魂,怯意盡去,膽氣陡生,聽他暴吼道:“大膽狂徒,武功如此而已,也敢下手偷襲?讓伍某會會你!”

  他不待翻身跳起,旋即著地滾去,右手毒掌后發無至,掌風向上撲出,紫光到處,橫掃千軍,石墻立蝕缺口。伍定遠靠著毒氣掩護,霎時尚入道中,要憑近身肉搏生擒刺客。

  灰塵漫天,眼前一片泥蒙蒙地,既黑且臟,伍定遠才一站起,忽聽四面八方傳來輕響,無數劍刀朝向自己殺來,好似甬道中埋伏著千百人。他大為驚詫,先前聽甬道里別無聲響,此刻怎能另有埋伏?慌忙間不及細想,仗著身法快絕,接連閃避近身而來的大批兵刃。

  伍定遠驚怒交進,暍道:“賊子到底是誰?給我滾出來!”怒火上涌,登時全力反擊,黑暗中叮叮當當之聲下絕于耳,伍定遠拳狠腳重,既猛且快,武功套路更是一套接一套使出,他下手奇兇,對手若要挨上一拳一腳,那是必死無疑。

  兵刀拳擊碰撞,滿是鏘鋃之聲。只是說也奇怪,伍定遠拳腳奇快,那人竟比他更快,一時響聲急如密雨,仿佛面前那人手握無數刀刃,擋之不盡,揮之不絕。伍定遠每回加緊出招,對手立生感應,反而更是成千上萬的劍招殺出,壓得伍定遠抬下起頭來。

  來人身手奇快,以“一代真龍”的江湖名號,竟然相形見拙。盧云滿心駭異,想要插手助拳,但洞中漆黑一片,雙方你來我往,招招快得異乎尋常,著實插不下手。他掌中滿是汗水,忖道:“這是怎么回事?定遠身手之快,天下無雙,便算與擒龍劍較量,也不曾如此狼狽。不對,這中間另有玄機!”

  伍定遠當年與卓凌昭放單對決,曾以迅捷無匹的身手穿越綿密劍網,身法之快,世間再無第二人及得上,以青衣秀士輕功之高,也要甘拜下風,怎可能有人在“快”字上贏過他?

  盧云又驚又疑,趕忙取出火石去打,要把敵人的面貌看清楚,但洞中灰塵漫天,氣悶異常,竟是燒不起來,火石聲與刀刃脆響此起彼落,伴隨伍定遠的悶哼,一時連綿不絕,盧云慌亂之下,那火更生不起來。

  猛聽伍定遠悶哼一聲,左手被劃出一道口子,已然受傷。盧云慌亂間心生一計,他拿起火石,奮力朝墻壁扔去。跶地一聲響,火石撞上墻壁,甬道中現出微弱光芒,盧云慌忙去看,霎時吃了一驚,大聲道:“定遠住手!別再打了!”

  敵方攻勢不絕而來,如何能夠停手?伍定遠不解盧云說話意思,反而加緊攻勢。盧云自如解說下及,當下解開盔甲,便往伍定遠身前扔去。

  嗤地一響,如同裂帛,盧云的革甲并未落地,反而上下蕩搖,盧云喝道:“定遠!你快快退開!”伍定遠滿心迷茫,趁勢向后退卻,說也奇怪,原本快若閃電的兵器漸緩漸靜,伍定遠看不懂眼前的道理,只是瞠目結舌,良久說不出話來。

  盧云借過伍定遠的火石,打著了火,道:“你自己看吧。”

  伍定遠心下一凜,急忙抬頭去看,眼前空蕩蕩地,一無神劍擒龍,也無兇狠強敵,除了十來柄兵刃懸在洞中,道中竟是空無一人。

  伍定遠目瞪口呆,適才自己身在陣中,一心反擊閃躲,眼里只看到一道又一道劍刃,竟沒留意另有玄機、他伸手朝一柄劍刃推落,但聽叮當之聲不絕于耳,兵刃一受碰撞,分向四面八方蕩開,旋向自己刺來,伍定遠不敢再以手腳觸碰兵器,僅以靈動迅捷的身法閃避,十來柄長短刀刃在他身邊晃蕩不休,但洞頂繩索卻不相互糾結,足見刃刀懸掛方位大有道理,絕非隨意所就。

  盧云早已料到如此,并不顯得訝異。他嘆了口氣,道:“以你現下的武功,若非自己打自己,誰能比你更快?”說著從懷中取出手帕,撕了開來,便要替伍定遠包扎。口中又道:“一來甬道里太黑,你對自己的耳音太過自信,二來你見了神劍擒龍的斬痕,心里先入為主,這才不知不覺地墜入圈套之中…”

  伍定遠點了點頭,正要接口,忽聽背后傳來一陣低微笑聲,道:“說得好。

  沒有你這聰明娃娃幫著,誰殺得死“一代真龍”呢?”

  甬道中驀地冒出聲音,盧伍二人自是大為震驚,伍定遠內力深厚,盧云也有相當造詣,只是兩人心神松弛,分心說話,竟沒聽出道中有人。二人正要反應,驀地背后風聲暴響,一柄利刃直朝伍定遠背心刺來!

  這回已是第二次遇襲,變故忽起,伍定遠有了先前反敗為勝的例子,自也無懼,知道憑藉他的真龍之體,只要憑偌大內勁向右平移三尺,便能輕易閃開殺招。

  正要縱身閃避,在這一剎那,伍定遠忽然呆住了。

  原來如此,背后刺客選在這一剎那下手,原來是這個用心…

  面前一人直挺挺地站著,正是盧云。

  只要自己閃開了,盧云必然中劍無疑。

  好陰險…這才是真正的刺客啊!背后那人算準了出手時機,竟要用盧云的一條命逼死自己。

  在這電光火石的剎那,已是—命換一命的見真章,分毫含糊不得。

  伍定遠不知該當如何,他不閃不勁,將死之際,眼前浮起一生大小事跡,從西涼到京城,從小時到今日,最后停在眼前的,卻是那張柔美動人的臉龐。

  艷婷啊…

  猛聽耳邊暴喝一聲:“定遠!你讓開!”

  大力推來,伍定遠憑空橫移三尺,已然躲開一劫。撲地一聲響,那兵刀已然刺入盧云的心口,鮮血飛灑,全數濺在伍定遠的臉上。

  伍定遠呆呆望著同儕,見他張著嘴,鮮血狂噴而出,伍定遠好似傻了,只是這樣看著,便在此時,背后那刺客拔出劍來,嘆道:“傻子,壞我的事。”

  伍定遠聽那聲音涼薄陰毒,霎時醒覺過來,當場厲聲慘叫:“兄弟啊!”他發瘋似地向后撲出一掌,毒氣彌漫中,左腿又已奮力掃出,紫光伴隨飛腿踢落,整面石墻已然碎裂,那人并不硬接絕招,趁著四下碎石紛飛,旋即沖向左側甬道,一時不見影蹤。

  伍定遠逼開強敵,當下急急抱住盧云,大聲叫道:“兄弟!你還成么!”

  盧云嘴中鮮血直冒,但那嘴角卻仍掛著笑,他氣喘吁吁,將胸口內衫撕破,霎時露出了一面護心鏡,只見鏡面破碎,已被利刃刺穿,但靠著這么一記阻擋,并未刺穿心臟,總算保住了一命。伍定遠又喜又悲,垂淚道:“老天保佑…老天保佑…”

  盧云強笑道:“定遠此言不是了…老天真要保佑我…便該保佑我不中劍才是…”他說了幾句笑話,猛然間一口鮮血直噴而出,這劍畢竟刺得不輕。伍定遠咬牙道:“兄弟忍著點,我帶你出去…”

  盧云搖了搖頭,搗住胸口,喘道:“你別管我,這傷死不了人的…剛才…

  …剛才那人定是潛龍,一定是他…你千萬別讓他離開少林,更不能讓他投入怒蒼,他…他不是好人,他會害死大家的…”伍定遠嘿了一聲,有些猶豫難決,盧云見他兀自遲疑不動,當下伸手輕推,低聲道:“快去吧,別讓我白挨一劍…

  伍定遠自知使命重大,咬牙間運指如飛,替盧云點穴止血,旋即運起輕功,直朝左側甬道追出。

  伍定遠咬牙飛奔,直向強敵追去,他腳步奇快,心中更是一片激蕩。

  沒錯,盧云所料不錯,那人定是“潛龍”無疑。也唯有這等神機妙算的軍師,方能以奇門遁甲的陣式傷人,他沒有使動什么妙招,也沒有遮掩什么呼吸聲響,他只是遠遠地躲在甬道深處,遙遙地蕩來一劍,憑著巧妙的布置,果然便重傷自己的同伴,更刺傷了自己的自信。

  盡管無人知道,但伍定遠自己心知肚明,方才的生死一刻,他遲疑了。

  盧云以身相代,分毫沒有遲疑,可是他遲疑了。

  當年神機洞里墜海自殺、婁江畔從容赴死,種種豪情何其激昂?不說此刻自己貴為真龍,練成了蓋世武功,便看那時武藝低微的西涼捕頭,不也在馬王廟前慷慨赴死?可現下為何會…會…

  定遠卻沒有什么恨意,蕩漾心頭的只是一片自慚,一片疑惑。他狂吼連連,低頭向前沖出,砰的一響,腦門撞著了一面石墻。

  頭頂隱隱疼痛,眼前那面墻卻也給自己撞坍了,伍定遠喘息不定,凝目向前看去,只見墻上地下滿是鮮血,到處石層紛飛,打斗痕跡極其激烈。直似兩頭怪物在甬道里大肆廝殺,這才搞的天翻地覆。

  伍定遠緩緩向前走去,終于走到甬道盡頭,只見地下倒著半面石門,上方那截斷裂飛出,遠遠摔在地下,這刀以剛猛見長,威力大得不可思議,正是“火貪一刀”的硬功夫。

  伍定遠啊了一聲,心道:“仲海來過這里!”

  強敵便在眼前,無論此人究竟是何來歷,自己都不能掉以輕心,不管他是潛龍,是天絕,是文楊武秦,甚至另有其人,總之這人已成妖魔,恐怕連自己也敵他不過。

  想起自己的武功傳自天山,曾被方子敬許為日后的天下第一,伍定遠豪氣陡生,他提起右掌,一招“天羅紫”使出,紫光如水銀瀉地般籠罩全身,這紫氣滿含毒性,稍一沾身,便即筋爛肉腐,最能嚇阻暗處偷襲。仗著絕招護身,伍定遠當下大著膽子,緩緩跨過石門。

  強敵現身之刻,一切秘密也將揭曉,想起天絕僧在照壁上寫下的四句謁語:

  心中直是忐忑不定。這達摩院隱伏著無數玄機奧妙,久未現世的神劍、天山玄地的神機圖徽、乃至于自己的兩名同袍,無數疑團如浮光掠影,在眼前一閃而逝。

  真是像啊,此刻就像馬上廟前的那一幕…即將接任甘陜總捕頭,黑白兩道誰不敬重大名,然后…然后就發生了那件大事,逼得自己猶豫難決,落荒而逃…

  伍定遠面向斗室,自知只要跨門入戶,便會解開一切謎團。他雙手緊緊握拳,霎時熱血上涌,縱聲長叫,便這樣正正沖入斗室之中。

  景泰三十三年七月初一,伍定遠見到了…

  無上正覺。

  我建超世志,必至無上道。

  斯愿不滿足,誓不成等覺。

  今為大施主,普濟眾窮苦。

  命彼諸群生,長夜無憂惱。

  眾生聞此號,懼來我剎中。

  虛空諸天神,當雨珍妙華。

  斗室中空無一人,鮮血飛濺,對面石墻上寫滿了無數血字。

  那是一篇誓言,佛告阿難之“無上正覺”。

  伍定遠呆呆看著,心里一片迷蒙,便在此時,斗室里傳來吱吱渣渣的聲響,那聲音越來越近,陡然間斗室角落流出一大片黑影,來勢快絕無比。伍定遠吃了一驚,急忙往后縱躍,腳步才一抬起,赫見地下涌來的黑影竟是一大群黑鼠,上千只黑鼠驚惶四竄,密密麻麻,如潮水般一路流下,全數往甬道里奔逃。

  伍定遠滿心疑惑,他也聽過鼠兒機敏異常,災禍未臨,未卜先知,莫非有什么大禍不成?他望著斗室角落。有意把事情看個明白,當下提氣一縱,躍了過去,右掌一個發力,猛聽轟的一聲巨響伍定遠自入洞以來,始終恐懼不安,連他自己也感不耐。此時一見還有通路,想起方才那名陰毒刺客,霎時大吼一聲,飛也似的向上縱去,不殺那人,他誓不罷休。

  階梯盡處是一座暗門,伍定遠舉掌去推,霎時掌心一疼,竟是有些燙手。他冷笑一聲,奮起右掌之力,轟然巨響中。已將暗門震開。

  “老天爺…這…這究竟…”

  伍定遠張大了嘴,須臾之間,神情已如癡呆。

  卻說盧云胸口挨了一劍,雖經伍定遠點穴止血,但傷口過深,鮮血仍是不絕流出。盧云望著黑沉沉的通道,心中盤來轉去的便是秦仲海與靈智方丈的那幾句話,心煩意亂之下,對這個“潛龍”

  直有種說不出的恐懼。他勉力直起了身子,想道:“怒蒼中人多是光明磊落之輩,便不提仲海,看青衣掌門人品俊雅,陸爺泱泱大度,誰不是鐵崢崢的好漢?

  可這“潛龍”行事如此陰毒,實在有愧英雄美名…”

  自朝廷與怒倉開戰以來,盧云始終僅守分際,不曾偏向任何一方,直到與潛龍交手,方才第一次對怒蒼英雄生出惡感。他背靠石墻,神疲力乏,心智卻是不失,反覆想道:“這潛龍軍師不是好端端地關在牢籠里么?怎會忽然放出來了?

  難道…難道仲海把他救出來了?可天絕大師又去哪兒了?”

  達摩院里情勢著實詭異,盧云一時也是猜之不透。秦仲海的用心不難明白,不過是要營救軍師出山而已。可天絕僧的意圖卻好生模糊,著實讓人不解。再看那“潛龍”也是謎也似的人物,現下自己給人刺了一劍,卻連事情的來龍去脈也摸不清楚,真可算是灰頭土臉已極。

  山腳下朝廷官兵與怒蒼大軍對峙,形勢一觸即發,倘若有人從中挑撥,一場大戰恐怕難免了。

  盧云深深吐納幾口,側頭望向右側甬道,忖道:“仲海…現今之計只有找到仲海…憑我與他的交情,定能勸他一勸…”

  盧云越想越怕,歷朝歷代的反賊雖多,卻只兩個下梢。要不殺人百萬,南面稱王,要不杯酒釋兵權,落個飲島自盡的下場。盧云熟讀史書,自不愿好友淪落到這個境地,他滿腦子昏昏沉沈,卻仍執意起身,心里一個頑固念頭,便是要找到秦仲海。

  盧云手扶石墻,一路挨挨擦擦地走著,鮮血灑落,把身上衣衫都染紅了。他胸口傷勢不輕,再加失血過多,腳下更感酸軟,百來尺行去,幾將體內氣力用盡。

  盧云走了好一陣子,那甬道仍是無止無盡,他撫胸忍痛,提氣叫道:“有人么?仲海…天絕大師…楊郎中…”

  盧云身上有傷,內力不純,喊叫有氣無力,不能及遠,喊了幾聲,仍然無人回答。盧云有些氣餒,他眼前發黑,氣力慢慢離體而去,當下背靠石墻,想要撐住身子。哪知墻壁嘎地一聲,不過給自己一靠,竟爾打了開來,盧云站立不定,便順勢滾了進去。

  眼前一片黑暗,不見分毫光芒。盧云又累又怕,也認不清這是什么地方,想要爬出去,卻又使不出氣力。匆在此時,百年佛音幽幽響起,彌漫著耳中:“天生萬物有時窮…人心欲無窮…”

  盧云嚇壞了,不知這是誰在說話,他勉力拔出“云夢澤”,胡亂地指向前方,嘶啞地道;“誰…是誰…誰在說話?”

  他問了幾聲,忽然那聲音又響了起來,只聽它漸漸低緩,又道:“欲而不得心生苦,苦化嗔,嗔化貪,貪化爭,有爭則戰,爭而無道,是故天下有人必有爭,有爭必有戰,人人相殘相食,是為煉獄…”

  聽到此處,眼前忽然亮起了光芒,盧云瞇眼看去,只見一只佛燈幽放光芒,不遠處端坐一名老僧,看他目光低垂,嘴角含笑,好似要撫摸自己的頭頂。

  盧云又驚又喜,叫道:“天絕大師!是你么?”他身上傷重,雖不知那老僧的身分,但料來不離十,必是天絕。當下爬向前去,向那老僧叩首。

  盧云額頭觸地,匆覺額間濕黏黏地,好似沾了什么,盧云心下一驚,凝目去看,只見地下滿是血跡,順著那血痕往上看,只見眼前的老僧僧袍早已染為血紅,正不住滲血出來。

  盧云顫聲道:“大師,您…您怎么了?”

  那老僧微微一笑,道:“孩子,我在等一個人”

  盧云喃喃地道:“等人?你在等誰?”

  我在等一個人,等一個獨行于黑白之間的人…

  那人…

  不屬于朝廷,不屬于怒蒼,他是天地最后的圣光。

  盧云茫然道:“圣光?”

  那老僧面帶悲憫,他右手微抬,輕撫盧云的頭頂,低聲又道:圣光不滅,黑暗不至,修羅不臨…、南瞻部洲,就不會陪葬。

  那老僧說著說,忽然輕輕一笑,低聲道:“老衲兵敗如山倒,今朝將死,夫復何言?只可憐天下大亂,蕓蕓眾生從此非黑即白,別無旁類…孩子,我無人可托,唯有把這兩句謁語傳給你。請你務必善記。”他伸手一推,佛燈傾倒在地,火焰順著油汁,緩緩流到自己面前。剎那間,鼻中聞到了一股辛辣氣味,面前熱焰竄流,現出了兩行謁語,見是:“金水橋畔龍吐珠,少林佛國大早年。”

  光芒閃耀,仿佛這就是最后的圣光。

  盧云心中又是害怕,又是迷惑,他緩緩抬起頭來,與那僧人目光相接。

  四下陰暗,老僧雙眼不見分毫寶光,只如石頭也似灰冷。盧云吞了口唾沫,他伸手輕觸老僧的手掌,驚覺大手冰冷僵硬,已無分毫暖氣。

  盧云張大了嘴,一顆心彷佛停了跳動。他連連搖動老僧的身子,但那老僧容情木然,沒有分毫言語,盧云驚怕之間,已是淚如雨下。

  “不必看了,他已經圓寂了。”背后石門打開,響起一個冷峻的聲音,盧云目光迷蒙,回過頭去,霎時見到了滿身鮮血的同儕。

  黑暗無光的斗室中,天絕端坐室中,仿如音容猶在。趴在地下的是自己,側立墻邊的卻是…

  “仲海啊!”

  盧云此行千辛萬苫,便是為了見秦仲海一面,乍見了他,旋即奮力上前,一把抓住秦仲海的肩頭,嘶啞地道:“仲海…到底…到底發生了什么事?天絕大師為何…為何死了?”

  秦仲海并未回話,只是目光向地,神色極是凝重。盧云見他不住回避自己的目光:心下匆起驚疑之感,顫聲問道:“仲海,人…人該不會是你殺的?”

  盧云內心恐懼,就怕秦仲海輕點個頭、答個諾字,那非僅自己不能再與他為友,從此正道武林與怒蒼也將勢下兩立,再無轉圜余地,秦仲海沒有回話,只是握住盧云的手,低聲道:“別管是誰害了他。相信我,你務必忘掉他的遺言,無論任何人問起,你都不能說。否則…”盧云喉頭干澀,擠出了氣力,低聲問道:“否則什么?”

  秦仲海忽然仰天大笑,道:“否則天下江山即將易主,從此改朝換代啊!”

  盧云氣喘吁吁,他一路走來早巳心力憔悴,此時聽了秦仲海的吼聲,只是坐倒在地,喃喃地道:“仲海…我不懂…”秦仲海嘆了口氣,道:“你若還信得過我,那便保住這個秘密。你知道,自今爾后,我與朝廷恩斷義絕,唯一的友人,恐怕就只剩你了…”

  盧云正要閉上眼皮,猛聽了秦仲海這句話,雙眼立時睜開,慌道:“仲海,你說什么?”

  他滿心害怕,伸手向前去抓,忽然手掌一緊,已給秦仲海牢牢握住了,跟著身上暖和和的,好似有內力不絕傳來。盧云緊緊握住他的手,垂淚道:“仲海…

  …我們一起走,一起回北京,就像以前一樣…”

  秦仲海沒有回話,他只是輕輕撫摸盧云的面頰,低低一笑,然后放開了手,緩緩起身。他背對著好友,輕聲道:“盧兄弟,京城的秦仲海已經死了。世上人心險惡,請你自己保重。”

  仲海,不可以啊,你這一走,那就是真正的反賊了…不可以啊…

  盧云啊啊叫著,連他也聽不清楚自己在嗚噎什么。雖想阻止秦仲海離去,但他流血過多,眼皮漸漸沉重,微微抬起的手終于落了下來…

  天地昏黑,不見星月,萬里江山沉默寂靜,猛聽山門嘎地一聲慘叫,緩緩向旁移開。

  當代第一大反逆跨步行出,他從腰間摸出一本冊子,臨崖眺望人間。

  眼前一片黑暗,仿佛一個大染缸,將每個人浸得泡得烏漆臟黑。濁濁塵世,沒有人能全身而退。那人低聲嘆道:“有因便有果,有果便有因…爹爹,你造反是假的,侯爺,你招安是騙的。

  你們播了這個毒種,便該吞這個苦果。休怪我與朝廷…”他淚如雨下,霎時把奏折揉成一團,咬牙道:“恩斷義絕啊!”

  內勁到處,火光飛騰,郡奏折受魔火所侵,竟爾焚燒起來。

  便在此時,仿如呼應他的怒吼一般,天邊雙龍竄起,左紅右藍,震醒了穹蒼。

  半空焰火爆出,那是開戰的訊號、那人望著天邊的紅焰,滿面震驚,慢慢地詫異漸減,怒火陡生,霎時縱聲狂嘯:“潛龍!你想向我挑戰嗎!”

  大贏家站在火海之中,聽著遠處的怒號,忍不住笑了起來,是誰在挑戰誰呢?

  情勢一觸即發,那就讓它觸一觸、發一發吧。不然大贏家還叫什么大贏家呢?

  他舉起手掌,隔空輕撫山下對陣的兵卒,開戰訊號爆起,雙方將領已在調兵遣將,四下倉皇奔走。大贏家笑嘻嘻地望著,那容情好生喜悅,如同孩童玩戲泥兵娃娃,既天真、又殘忍。他自顧自地笑著:“你們等著看吧。我如果輸了,大家都要輸,沒有人能贏的,就像那一年,一模一樣…”

  “方丈大師?你們在哪兒啊!”

  轟隆一聲巨響,梁柱傾倒,正正打在伍定遠腳旁,眼前大火漫天,焰火半空炸開,兩相映照,直如地獄一般。伍定遠全力閃避火勢,臉上滿是驚惶,大聲道:“方丈大師!青衣掌門!你們還在嗎?”

  達摩院烈火飛騰,方丈不見了,青衣秀上也不見了,伍定遠才從密道轉出,來到達摩院內堂,他沒見到正邪雙方首腦,也沒看見天絕神僧,卻見到這幅驚人景象。

  伍定遠不斷閃躲烈火,一心尋找眾人下落,他竄到山崖之旁,眼看火勢大大,正要躲入小徑離開,掹然間,山下殺聲響起,伍定遠慌忙向下眺望,忍下住便是一聲苦笑。

  “玩完了…”

  景泰三十三年七月初一,無盡火光染紅了中原大地,山腳下人嘶馬鳴,萬軍兇殺,朝廷怒蒼終于開啟大戰,誰也攔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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