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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大犄角

  盛夏午后,窗外蟬鳴鳥叫,韓毅手捧一碗清茶,斜倚客店窗臺,靜靜凝望窗外景致。

  名將風流,果無虛傳,此人形貌俊美難繪,威武中不失斯文,果是“人中呂布”的氣象。此時阿傻搖身一變,成了當年的威武大將,自不再傻不隆冬。只是少了往日傻氣蠢笨的笑容,卻換了幅深沉憂郁的神情。看他凝視窗外,俊眉深鎖,似還比不上過去的阿傻快活。

  自大病初愈以來,已有五六日了,聽得眾人說起往事,韓毅這才明白,原來自己受傷昏迷足有十來年之久。回思這些年如何渡過,他卻一片迷惘,怎么也想不起來。好似自己睡了長長一覺,足足二十年方醒。

  不過他雖記不得近年之事,卻對山寨被毀前的大小情事了如指掌,他與眾人聊了一陣,聽得言振武被殺、怒蒼山被毀、言二娘多年尋訪自己等情,忍不住傷心淚下。眾人怕他悲哀過度,不免再度病發,便不再提這些傷心往事。

  此時大戰將屆,山寨弟兄秣馬厲兵,不日便要殺上少林,與諸大神僧一較短長,陸孤瞻知道韓毅病體未愈,自不要他多費心神,只吩咐陶清、哈不二、歐陽勇等人,要他們帶著小呂布與二娘出外游玩。一來讓言二娘散心,二來讓韓毅養病,三來讓他夫妻倆多些獨處時光。此行人多熱鬧,陶清辦事又周到把細,自能打理得安安穩穩。

  只是少林之戰不日將起,怒蒼山乃是朝廷大敵,諸人自也不敢隨意進入中原,這些時日只在西北地方游玩。這日來到敦煌,眼看人煙稠密,市鎮煩囂,便在客店里歇憩一宿,明早再去游覽佛窟。

  韓毅臨窗眺望,正自思索間,忽聽背后有人叩了叩門,韓毅微微一怔,轉頭回望,卻見門口倚著一名三十四五的婦人,看她端著湯碗走進,正是二十年來反復尋找自己下落的愛妻二娘。韓毅見她親奉湯藥,當下連忙起身,歉然道:“好端端的,怎好讓你侍奉。來…把碗給我吧。”說著走到言二娘身邊,伸手欲接。

  言二娘低聲道:“這藥方是唐軍師開的,他交代要趁熱喝,你把藥吃了,我這就去張羅晚飯。”看她雖然面帶微笑,其實愁容難掩,言語間更是若有所思。把湯碗放在桌上,便自轉身離開。

  韓毅雖然有病,眼光仍是十分厲害,見她便要離去,忙追了過去,輕聲道:“二娘且慢。”

  言二娘停下腳來,回眸道:“還有事么?”

  眼前這人是自己多年來朝思暮想的丈夫,過去十多年來寒夜孤枕,深閨寂寞,哪夜不是思念往事,在哭哭啼啼中入睡?哪知現下見面了,卻有種莫名的陌生之感。想起了秦仲海,更感心酸難忍,相逢卻是別離,卻要自己如何自處?

  韓毅凝目望著她,看出她目光中的悲傷,低聲便問:“二娘,你好象不開心?”言二娘搖了搖頭,強笑道:“哪里的事,你身子大好,咱們又重建山寨了,我怎會不開心呢?”

  韓毅星目回斜,望了她一眼,口中卻沒說話。

  言二娘這幾日專躲著丈夫,非但夜間不愿與他同床,連白日說話也要陶清、哈不二等人在旁相陪,眾家兄弟看在眼里,也不知從何勸起,只有順其自然了。想他倆夫妻情深,只要相處時日一久,說不定便會舊情復燃,再無生澀之感。

  韓毅見她眼光向著門外,柔聲便問:“你想出去么?”言二娘想起了往事,自覺不該如此躲著他,忙道:“別胡思亂想。快把藥喝了。過些時日咱們要上少林,你不早些把身子養好,到時誰來打架?”說著拿起湯碗,送到丈夫嘴邊,喂著他喝了。

  韓毅喝了幾口湯藥,喟然道:“寨里高手多了,哪里還用得到我?十八年下來,誰的武功不是突飛猛進?獨獨你夫君年紀老了,又糟蹋了好些年月,現下已經不成啦。”

  桌邊放著一張圓鏡,韓毅側目望去,但見鏡中身影憔悴,當年風流瀟灑的自己,如今早已兩鬢花白,大見老態,一時更是嘆息不已。

  言二娘見他感慨,把湯碗往桌上一放,勸解道:“快別嘆氣了,你雖然四十好幾,仍是俊美得緊。比起寨子里那些土匪流氓,你的形貌還是稱得第一呢!”

  韓毅嘆道:“老便老了,也沒啥大不了。神鬼亭一場大戰,你大哥連命都沒了,我現下還能坐在這兒,已是僥天之幸,怎能念念不忘自己的外貌呢?”想起言振武與自己的交情,心中更覺感傷,不覺又嘆了口氣。

  當年韓毅與言振武交好,這才結識了年方稚齡的二娘。三人不論出游打獵、還是出陣打仗,總是形影不離。言二娘聽他提起大哥,自也想起往事。她幽幽嘆了口氣,走了過去,替丈夫梳理儀容,夫妻倆臉頰相貼,容貌同時映入鏡中。言二娘凝望兩人身影,現下雖不再是金童玉女,但以形貌而論,也算是對人人稱羨的中年夫妻。

  言二娘輕輕地道:“其實你鬢角白了,反而好看些。以前你模樣太過俊俏,總少了份穩重,現在才是堂堂大將軍的儀態。”

  說到將軍二字,忽然想到秦仲海。自祝家莊遇見丈夫之后,秦仲海便爾離開,這些時日兩人不曾碰上一面。聽陶清轉述,秦仲海連山寨也沒回去,好似去找方子敬了。言二娘聽在耳里,心中自感擔憂,簧夜間輾轉難眠,一顆心就是懸在他身上。此時想起秦仲海,滿心記掛之中,不禁又生悲苦。她怕小呂布察覺自己神態有異,忙掉轉頭去,把淚水擦抹了。

  言二娘私下拭淚,韓毅卻似不曾知覺,他仰起頭來,哈哈笑道:“十八年過了,大家都變啦,看你這張嘴變得多會說,可比以前那蠢笨丫頭強得太多了。”言二娘最是好強,聽得丈夫嘲弄,登時板起俏臉,嗔道:“你好大的膽子,居然說我笨?”

  韓毅知道她最易受激,當年便是這般與她調笑,這才擄獲佳人芳心。此時這么說話,其實只是讓她松弛心神,別再害怕自己。他攬過妻子纖腰,柔聲道:“你是笨啊,你這么一個嬌滴滴的美人兒,要是聰明些,何必還辛辛苦苦的找我,早些改嫁不就成了么?”他口中雖然調笑,臉上卻露出感激的神情。

  言二娘聽他稱贊自己樣貌,心下暗生歡喜之感。她輕輕掙脫開摟抱,在韓毅額頭上一點,啐道:“你啊你!當了十八年的傻瓜,一醒來便嘴里沾蜜,專討人好,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韓毅哦了一聲,笑道:“我本性難移?當年你老是說我色瞇瞇的不懷好意,現下我可要本性難移一番啦!”說著將她一把抱起,放在自己腿上,跟著便往她唇上吻去。

  此時兩人感情未復,行止生疏,言二娘見他要和自己親熱,一時又羞又氣,將丈夫一把推開,尖叫道:“別碰我!”說著往后急急退開,竟爾撞翻了茶幾,登讓韓毅滿面尷尬。

  嬌妻如此懼怕自己,韓毅看在眼里,心中自感難受,但他畢竟體貼溫文,瀟灑大方,這才替他贏了個“小呂布”的美名。眼見言二娘發怒,先是向她深深一揖,聊表歉意,旋即又將茶幾扶起,神態不溫不火。

  言二娘看在眼里,反而有些愧疚,便也幫著收拾。韓毅既不攔她,也不謝她,只是向她微微一笑。他提起茶壺,送了杯熱茶過來,柔聲道:“如果不生我的氣,就把茶喝了。”

  言二娘臉上一紅,伸手接過了茶杯,左顧右盼間,有些不知所措,忽聽有人伸手敲門,叫道:“大姊!外頭幾個馬販子過來,說有幾匹上好貨色,要咱們過去看看!”這人正是陶清,他聽到房里的異響,又聽了言二娘的尖叫,也是心下擔憂,立時便來解圍。

  言二娘這幾日最怕與丈夫獨處,聽得陶清過來,自想早些溜出門去,忙提聲回話:“你且等會兒,我這就過來。”她匆匆轉向丈夫,歉然道:“鐵衫大哥老嫌寨里的馬兒不好,難得敦煌有幾座馬市,便要我替他好好撿上一匹。我這就過去看看,一會兒便回。”

  韓毅與李鐵衫乃是過命交情,聽他有事相托,倒也樂意幫忙,他眼望嬌妻,微笑道:“趕緊去吧!別讓人家久等了。”言二娘回眸望了丈夫一眼,低聲道:“我在桌上留了些銀兩,一會兒你要是餓了,盡管上街去吃,不必等我了。”

  韓毅哈哈笑道:“什么時候小呂布連吃飯也不會了,居然還要你來提點,快去辦事吧!”

  言二娘知道丈夫體貼自己,處處依順,想起自己這些日子專躲著他,不免微感愧疚。慌道:“那我…我走了…”韓毅含笑頷首,目送她離開。

  房中空無一人,只余下方才遞過去的那杯茶水,二娘畢竟沒有動上一口。

  當年秦霸先慧眼獨具,挑出的馬軍上將俱都有膽有謀,韓毅身為五虎,自也精明過人,怎會不知言二娘有心躲著自己?否則以“小呂布”騎術之精,既要相馬,何妨找他一塊兒過去?他望著桌上的茶杯,心中感慨萬千,尋思道:“多年沒見,大家都生疏了,唉…算了,不管怎么說,咱都不該怪她。二娘奔波多年,她死了哥哥,又不見了丈夫,一個人領著弟兄,四處受苦受難…說來都怪我這些年來神智不清,這才害苦了她…”

  他獨坐店中,難免胡思亂想起來,轉念想到少林大戰,心中泛起興奮之情,尋思道:“聽陶兄弟說來,石老、陸爺、李大哥他們各練了幾套神功,等咱們上得少林,定要好好見識一下。嘿嘿,朱軍師神龍見首不見尾,等他也上了山寨,誰還擋得住我們?”

  韓毅呆呆地躺在床上,反復打量往事,眼見夕陽映照店中,當真有些餓了。他望著言二娘留在桌上的銀錢,心道:“算了,獨個兒留在店里氣悶,干脆上街吃頓東西吧!”當即翻身跳起,一把抓起銀兩,自在大街上行走晃蕩。

  韓毅本是朝廷名將,上山前便已官拜應州都指揮使,舉手投足氣宇不凡,以他如此閱歷,吃飯時難免挑剔些。沿街走了老遠,都撿不上中意的食鋪,他反復探看,忽見間糕餅鋪子開在路旁,他嘴中生出甜糕滋味,一時竟覺得嘴饞,便行入鋪里,找店家裝了滿滿一袋。

  韓毅左手捧著油紙袋,右手拿起一塊桂花糕,自放嘴中細嚼,入嘴時只覺滿口清香,滋味甜美,吃了一塊,不覺又是一塊。正吃間,忽地醒起一事:“怪了,我從前不愛吃糕,怎地二十年下來,口味好似變了?”

  想著想,不自覺右手伸出,便往身邊去握,好似想牽什么東西。韓毅咦了一聲,心中暗暗驚奇,尋思道:“我這是怎么了,怎似全身都不對勁?難道這些年我渾渾噩噩的,有啥不尋常的事發生么?”

  他一路行走而去,心中反復打量,忽覺背后腳步聲細碎,似有人跟蹤自己,韓毅側耳傾聽,來人步履輕緩,輕功竟是不弱。他位列五虎,武功何等高強,一覺形勢不對,不待轉身回頭,右足一點,身子倒飛而出,跟著反手一拉,已將來人脈門扣住。

  朝廷兇殘狠毒,韓毅是見識得多了,當即冷笑一聲,便要狠狠折磨敵人,正要發出內力,忽覺入手處極為柔膩,韓毅定睛去看,赫覺掌中抓得竟是妙齡少女的手腕。韓毅見這女孩兒約莫十五六歲上下,長相甚美,但容情有些憔悴,一雙大眼滿是淚水,只怔怔地望著自己。

  韓毅納悶不解,只哼了一聲,沉聲道:“姑娘有何指教,為何一路跟隨在下?”

  那少女本在凝望著他,陡聽這句喝問,忽地身子劇震,垂下頭去,低聲道:“你…你不認得我了?”語聲愁苦,竟與她的花樣年華大不相稱。

  韓毅雙眉一挺,提聲道:“認得你?在下與姑娘素昧平生,為何有此一問?”

  那少女眼眶紅了,低聲道:“對不住,我認錯人了。”

  韓毅聽她說話奇怪,便將手撤了,只見那少女伸手掩面,霎時飛身離去。

  韓毅見她輕功底子極佳,當是名門弟子,搖頭便想:“這年頭當真怪了,好好一個小女孩兒,卻怎地上街跟蹤男子?莫非有人指使么?”他是怒蒼山反賊,向是朝廷的眼中釘,莫要讓人認出身分,不免惹來無窮殺機。他一時猜想不透內情,只得搖了搖頭,徑往街心走去。

  來到一處面食鋪,里頭擠滿了人,瞧那店里生意興隆,料來口味道地,手藝當是不差,韓毅掏出銀錢,便向店家要了幾張大蔥面餅,另切兩斤牛肉,便要拿回客店吃食。

  正等候間,忽覺背后兩道目光射來,似有人在旁窺視,韓毅不動聲色,側目看去,只見對街大樹旁露出黃衫一角。韓毅留上了神,眼角略斜,不多時,只見大樹后一張甜甜的少女臉龐探了出來,看那雙大眼不住往自己偷看,不是方才那女孩兒,卻又是誰?

  韓毅搖了搖頭,心道:“這少女到底有何居心?三番兩次跟來,實在太也奇怪,待我過去問問。”他與店家會了鈔,提起面餅,大剌剌地朝那少女走去,毫無遮掩的意思。

  那少女見自己行蹤敗露,一時神色慌張,忙躲入一旁小徑的柳蔭下,她躲在叢叢花木之后,卻又不時探頭出來偷看自己。看她兩只小手緊緊揪著,好似不敢與自己相對,卻又舍不得走。韓毅微微一笑,他自來英俊瀟灑,昔年京城一趟面圣,不知擄獲多少美女芳心,怒蒼馬上出征,風流大名更是傳遍五湖四海,此時見了那少女的羞態,自不覺陌生,他提氣一縱,霎時穩穩地落在那少女身前。

  韓毅斜靠墻邊,抱胸笑道:“小妹妹究竟有何大事?在下與你素昧平生,何故一路相隨?”那少女給他一雙俊眼盯著,忽然淚水盈眶,只低下頭去,緊閉朱唇間,只是不言不語。

  韓毅見她如此悲苦,倒不是裝出來的,他心中略覺詫異,當即彎下腰來,凝視著她,柔聲問道:“小妹妹怎么了?有啥不開心的么?告訴大哥吧?”

  那少女忍淚道:“沒事。我很好。”說著便要轉頭離開,韓毅見她容顏嬌艷,紅撲撲地甚為可愛,登時一把將她拉住,微笑道:“小妹妹,你一見我便哭,偏又拼命跟著我,可是給誰欺侮了?”說著伸出右手,在她下巴上輕輕一勾,將她的俏臉托了起來。

  這個舉止稍嫌輕挑,韓毅才一出手,心中便感后悔,言二娘待他情意深重,自己怎可再與美女調笑?他暗自責備自己,便要收手回去,忽然那少女身子一撲,竟爾抱了上來。

  韓毅吃了一驚,正要將她推開,那少女卻伸了雙手,在自己面孔上輕輕撫摸,看她眼中滿是淚水,口中還不斷低聲呼喚,神情既愛且憐,容情似癡若夢。

  這清秀可人的臉龐映入眼簾,韓毅雖是情場百戰的老手,但此刻心頭仍起一股莫名異感,一時之間,只想把這少女抱入懷中,在她白嫩的雪頰親一親。念頭甫生,他的臂膀也已伸出,正要撫上那少女的腰際,霎時心下一醒,硬生生地縮手回去,身子往后閃開,沉聲道:“姑娘究竟是誰?為何三番兩次跟著我?”

  那少女微微苦笑,只怔怔望著地下,過了片刻,忽問道:“你…你這些日子開心么?”

  韓毅納悶不解,不知為何有此一問,皺眉道:“在下再好不過了。”他咳了一聲,反問道:“姑娘何故相詢?你識得在下么?”那少女輕輕頷首,臉上露出了一絲凄苦笑容,低聲道:“好…那我就放心了。”她不再多言,竟爾轉身離去。

  韓毅心下大疑,正想上前去追,卻又想道:“朝廷待我狡猾狠毒,別要設下毒計對付我,我可得小心些了。”

  心念及此,便凝身不動,他望著空無一人的綠柳蔭,搖了搖頭,便自離去。

  回到了店中,此時言二娘尚未返回,韓毅便獨自飲食。他張口嚼著面餅牛肉,也是窮極無聊,便想找些書本打發時光,他伸手到行李之中翻找,忽然間衣物中落出一只金鎖片,當地一響,正掉在地下。

  韓毅伸手拾起,見那鎖片不似什么值錢東西,卻是一般父母贈與小兒的平凡物事。

  韓毅微微一笑,心道:“這種東西該是二娘的。卻不知山寨上誰討了老婆,生了孩子,卻要拿這種無聊玩意兒送人。”他隨手翻看那鎖片,只見上頭鑄著幾個小字,韓毅面帶微笑,讀道:“阿傻不傻,嘻嘻哈哈,歲歲年年,永保安康。己巳年九月娟兒姊姊贈。”

  這幾句話甚是幼稚,登讓韓毅微微一笑,心道:“今年是庚辰年…己巳年九月,這鎖片是去歲深秋的東西。”他打了個哈欠,正待將鎖片收起,忽然咦了一聲,心中有些異樣,好似那鎖片有些機關。韓毅生性精明,忙取出鎖片再次觀看。自行將上頭文字念了一遍,察看其中是否另有玄機。

  來回讀了幾次,卻是一無所獲。他嘆了口氣,把鎖片扔到一旁,自行拿起面餅嚼著。

  吃著吃,面屑落上了衣衫,韓毅將衣衫抖了抖,忽然耳邊響起一個清脆嗓音,笑道:“阿傻!你又掉飯粒了!”韓毅大驚失色,竟爾脫口喝道:“誰?”

  他咦了一聲,不知自己為何要發聲喊叫,他望著身上的面屑,滿面茫然中,又把鎖片拿了起來,喃喃地道:“阿傻不傻,嘻嘻哈哈,歲歲年年,永保安康,娟兒姊姊贈…”

  娟兒姊姊…

  恍恍惚惚間,淚水已然盈眶,好似只要呼喊這個名字,心中便覺平安喜樂。

  便在此時,房門喀地一聲,打了開來,卻是言二娘回來了。韓毅心下一驚,隱約間似知此物不討老婆歡喜,急忙擦去淚水,跟著將金鎖片藏入懷里。

  言二娘看了他一眼,奇道:“怎么了?神情這般奇怪?”韓毅乃是情場百戰的老手,如何會露出馬腳,當即強笑道:“我見你出門太久,心下有些擔憂,面色才變得怪了些。”

  言二娘放下手上包袱,搖頭道:“看你這般模樣,倒似干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韓毅心下一驚,慌忙搖手道:“天地良心,我什么也沒干!”

  言二娘淡淡地道:“說著玩得。看你怕的。”她從包袱中取出油紙包,道:“吃過了么?路上經過面食攤子,怕你餓了,買了些面餅回來…”

  韓毅聽著妻子的說話,只是不住點頭,心中卻起了奇妙的思念,那是種雀躍心情,彷佛兒提玩伴已在門口等候,只等著自己出門去玩…

  韓毅望著窗外璀璨的陽光,竟是有些按耐不住了…

  夜黑風高,星光凄冷,達摩院門嘎地一聲,終于緩緩打開。

  里頭行出一名高僧,月光照映,看他面上寶光湛然,那是方丈靈智。

  左右行上兩名僧人,二人面色憂慮,只在躬身相候,靈定忙道:“方丈,沒出事吧?”

  靈智嘆了口氣,搖頭道:“沒事。方子敬只進到了內院,還沒進到密道,便給師叔察覺了。兩人沒有動上手。”靈音沉吟半晌,便問道:““九州劍王”夜探達摩院,究竟有何用意?他想救出潛龍么?”靈智搖了搖頭,道:“這幾日好些人想闖入達摩院,這位方先生不過是其中之一。大家多提防點。加派人手看管后山,以免一再驚擾師叔。”

  靈定等人心下一凜,想到怒蒼山高手如云,非只方子敬武功了得,看那青衣秀士心機深沉,石剛驍勇善戰,陸孤瞻智勇雙全,都是難纏的角色,更別提秦仲海本人打通陰陽六經,熟知朝廷部署,更是讓人煩心。

  靈定自知大戰為難,忙問道:“方丈,師叔可曾交代什么必勝良方?”

  靈智搖頭道:“世上焉來必勝之事?不過師叔百般吩咐,要咱們務必將怒蒼首腦帶上山。尤其是那個秦仲海,俘虜也好,誘騙也罷,總之不計代價,一定要將他帶到達摩院來。”

  靈定忙道:“要死的要活的?”靈智面色閃過陰影,搖頭道:“師兄,咱們雖是江湖中人,卻也是出家人,豈能無端殺生?當然不能壞人家的性命。師叔私底下有話與他說。”

  聽得天絕要與秦仲海私下說話,靈音以為自己聽錯了,登時咦了一聲。靈定慌道:“這…這莫非…莫非師叔聽了潛龍的教唆,要與怒蒼山聯手造反?”

  靈智身子劇震,臉色大變,急忙搖手道:“師兄切莫胡亂臆測,師叔可沒這么說。”

  眼看他們還要再問,靈智卻搖了搖頭,示意他們不要再問。

  他凝神望向天際,星光閃爍,即將入秋了。看那七月一日鬼門開,師叔卻選在這一天動手,說來實在不祥。靈智低下頭去,低聲祝禱:“佛祖保佑少林,讓師叔解開局面,萬莫起了亂子…否則…否則奸臣梟雄一同破繭而出,我們都要成了幫兇…”

  “快!快!人在哪兒?”

  江充匆匆翻身下馬,高聲怒罵中,推開兩旁轎夫,直往大門走去。這奸臣平日坐在官轎子上,快意閑適,哪知今日竟會親自駕馬,神色尚且匆忙若此。門房官差見了,自是大為詫異,忙道:“啟稟大人,人已經在房里了。”江充伸手推開稟告之人,半奔半走間,急急朝一處臥房行入。

  自景泰五年算起,江充前后派出六名探子刺殺“潛龍”,卻沒人能夠生還。趙任宗果然厲害,他活著回來了。只是…唉…

  “太爺!太爺!不要殺我啊!”

  床上一人張著茫然雙眼,除了太爺兩個字,什么也認不得了。一名胖大漢子伸手過來,按住那人手腳,口中喝道:“六弟!你定定神啊!我是大哥啊!”趙任宗見了大哥,仍是大叫:“太爺!太爺!不要殺我啊!”幾名太醫上前圍攏,各自觸診把脈。那胖壯男子又驚又怕,神色關切,大聲道:“怎么樣?還能救么?”

  群醫會診,諸人出身太醫院,功力自非常比。只是失心瘋既非氣血不順,也非外感風寒,眾御醫互望一眼,卻是搖了搖頭。那胖壯漢子悲聲道:“沒救了?”

  太醫嘆道:“這種事沒人說得定。也許明日便醒,也許永遠不醒,有輒沒輒,沒人知曉的。”那胖壯漢子面色狂怒,霎時伸出醋缽大的拳頭,重重一記敲在桌上,砰地一聲大響,拳力到處,砸得檀木桌崩坍在地。那太醫嚇得面無人色,更不敢再說一字。

  江充勸道:“趙兄不必氣餒,你六弟好端端的出門,現下成了這樣,江某自擔罪責。你把他留在大名府,我一會兒帶他回京,不管拖上多少年,總之治好為止。”

  趙任勇滿面怒火,咬牙道:“江大人,我兄弟自小相互扶持,我六弟若是不活了,嘿嘿…我趙家爵位在身…”霎時戟指江充,暴喝道:“定跟你沒完!”

  這趙任勇心急之下,竟爾當面怒罵權臣,江充知道他心懸胞弟,倒不會真的在意。想起了死去的大哥,心中非但不氣,反感憐憫,當下拍了拍趙任勇的肩頭,以作安慰。

  大戰將起,風起云涌,江充特遣高手進入達摩院,只想將詳情查個明白。誰知又被倒打一耙。

  “潛龍”朱陽,秦霸先的左右手,怒蒼山的第二把交椅,便是最讓奸臣深惡痛絕的人。

  江充滿腔煩惱,自行走回了大廳,此刻廳心左右列著大批官差,陡見大臣到來,霎時全數跪倒在地,齊聲叫道:“江大人!”江充本在沉思,無端聽得震天大吼,直似嚇得魂飛魄散,他見眾官差盯著自己,心下登感煩厭,霎時連連揮手,喝道:“別煩我!全給我下去!”

  眾官差聽了這話,腳下卻無移步跡象,只見他們涎臉諂笑,目光卻不離江充身邊,想來是要討些賞銀。江充掏出銀票,往半空一撒,喝道:“滾!”

  眾官差大喜欲狂,眼看銀票五十兩一張,只在半空飛舞不定,霎時全數伸手搶奪,模樣急切,有如蟲蟻附氈,看得讓人直搖頭。

  大名府衙門空曠,江充獨坐廳心,伸手掩面,一時頗感煩憂,也真是勞碌命作祟,前些日子給卓凌昭刺出的傷勢未曾愈合,今番便要趕來大名坐鎮指揮,這個奸臣干得真苦,絕非外人想象得春風得意。

  自與秦霸先交手以來,從來都是屈居下風,自己屢次派出探子上山,非死即降,不然便是下落不明,從沒人能留下只言詞組給自己。哪知趙任宗活著回來,卻成了個傻子。偷雞不著蝕把米,看趙醒獅的那幅怒色,八成要上皇帝跟前告御狀了。

  “江大人。”

  江充抬起頭來,赫見面前站著一位高僧,正是西域出身的智囊羅摩什。江充慌忙站起,道:“你可來了,什么時候到的?”羅摩什合十躬身,說道:“小僧比大人早到一日,昨日便在衙門守候。”江充此時又慌又亂,早已不知身外事,他定了定神,忙道:“照大師看來,趙任宗的傷勢如何?”

  羅摩什緩緩地道:“老衲解過趙六爺的衣衫察看,他背后給人戳出一道傷口,約莫寸許,看來像是給釘子傷的,除此之外,身上別無傷勢。老衲猜測這傷與他的瘋癥有關,便以銀針扎刺試探,然傷口并無毒藥痕跡。”他望了江充一眼,嘆道:“少林寺高手如云,或精拳腳,或通刀劍,卻沒聽過誰擅尖釘器械。”

  江充面色鐵青,深深吸了口氣,道:“不必想了,這事是他干的。”羅摩什低聲道:“大人的意思是…”江充呼出一口長氣,幽幽地道:“靖江王陽,道號“潛龍”,便是他干的。”

  羅摩什吃了一驚,道:“靖江王陽?這…這是什么意思?”

  江充沒有回話,只是閉上了眼。敵人既然了得,自己更不該心存恐懼。他提起指節,在桌上敲了幾敲,面色慢慢寧定如常。他沉吟半晌,道:“大師久在西域,可曾識得什么名醫圣手,卻能治這失心瘋癥?”羅摩什沉吟半晌,道:“當今天下醫術第一,當是九華山的青衣秀士,若由此人出手,自能怯除病根,還六爺本來面貌。”

  江充嘿了一聲,大聲道:“混帳東西!你這不是消遣我?青衣秀士便是唐士謙,人都給逼上山去了,難道還能把他抓下來么?”

  羅摩什見他發怒,只得躬身合十,自行退到一邊去了。

  江充久在高位,自知蠢才易為,天才難當的道理,眼見羅摩什面色陰晴不定,好似頗有心驚,忍不住略感歉疚。當年羅摩什位居國師,口才心機讓人折服,現在自己麾下為官,可別讓自己制壓侮辱,終又成了另一個唯唯諾諾、一問三不知的大蠢才。想起安道京平日因循茍且、奉迎無恥的模樣,江充心中暗暗感慨,忙道:“對不住。本官有些心急,出口難免無禮。請大師莫要見怪。”羅摩什聽他說得客氣,躬身便道:“老衲身居下屬,難得江大人金口教誨,老衲歡喜都來不及,豈敢心生怪責呢?”

  江充聽了滿口廢話,自知官場積習害人,恐怕羅摩什也要有樣學樣了。他嘆了口氣,吩咐下人奉茶上來,要羅摩什坐在下首相陪。

  茶水泛著碧光,幽幽綠綠,江充望著水中漂浮的茶梗子,忍不住苦笑起來。

  “太爺!太爺!不要殺我啊!”

  遠處不絕傳來趙任宗的慘叫聲,這小子的瘋話到底有何玄機?他腦子昏了,卻還記得一個太爺,究竟這老太爺是誰,是天絕僧?是“潛龍”?還是達摩院里另有高人?

  再不兩日,怒蒼便要與少林開戰,可直至此刻,自己還猜不透天絕僧的意圖。這老僧早已收手退隱,此番重出江湖,究竟所為何來?若說他大費周章,只為殺害秦仲海一人,此事實在說不過去。要說這老僧想要重振少林聲威,此人既已不問世事,更沒半分道理可言。

  江充沉思半晌,眼前浮起黑衣人的那雙眸子,那對眼眸精光閃爍,似藏無限殺機,江充猛地一醒,想到楊肅觀手握十萬雄兵,大軍俱在山腳駐扎,霎時之間,全身冷汗狂流。

  一環扣著一環,九連環相扣相鎖,這下慘了,腹背受敵,犄角之勢已成。這幾人若有什么陰謀,恐怕會讓自己措手不及。

  情勢如此為難,只要稍一不慎,自己必會作法自斃,親手布下的暗樁便要反噬過來。江充心里煩惱,忍不住卓凌昭在世的好處,一時低聲喟然。

  那薩魔武功雖高,卻是一介莽夫,除了殺人兇狠外,其余一無是處。那羅摩什心機雖沉,武功卻不能與四大宗師相論。當此為難關頭,只有卓凌昭能扭轉乾坤,這人若在,便算仗劍勇闖少林,單槍匹馬獨上怒蒼,那也不見得為難。

  可惜人被他親手害死了,用得還是最卑鄙的手法,此刻再想劍神的好處,不都是在自打耳光?江充懊悔之余,只在吁嘆不已。

  江充嘆了良久,忽道:“羅摩大師,傳令下去,我要啟程回京。”

  羅摩什咦了一聲,問道:“少林之役尚未了結,大人怎么急著走?”

  江充嘆道:“這仗打完了,恐怕我也玩完了…唉…這當口得趕緊返回京城,唯有請一個老朋友指點迷津,才能找出一條活路。”羅摩什哦了一聲,不知江充這等厲害人物,當朝誰還能出手點撥于他?忙問道:“大人要去見誰?孔大學士么?”

  江充眼望空無一人的廳心,嘆道:“那個老廢物成什么用?我要去見柳昂天。”

  羅摩什縱然聰穎,此時也是震驚難言。

  朝中三大派,合稱江劉柳,說來柳昂天乃是江充一系的死敵,以江充之尊,居然要去拜會這位政敵?他呆了半晌,方才問道:“大人,您…您要去見柳侯爺?”

  江充自顧自地嘆了口氣,道:“情非得已,也只有請柳昂天幫忙了。天絕僧打得是什么如意算盤,我實在是看不懂,也猜不透,現下只有請柳昂天幫忙了。只有把當年柳昂天和太后之間的密約弄明白,咱們這個朝廷才能平安啊…”

  昔日之友,今日之敵,正反相合間,還有誰能信得過?羅摩什又驚又怕,都說自己心機厲害,真要與朝廷這幾位要角相比,那還真是天差地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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