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泰三十二年十月己巳,欽天少監奏帝曰,彗星見西北,如火變白,光芒長可六七尺,正晝猶見,卷舌入紫微垣,竟天東行,無所不犯,十日而滅。
深秋星變,客星陡至,眼看彗孛橫穿長空,尚且直入紫微中宮,帝象受侵,黎民百姓得見奇觀,自是大為震動,上起宮室大夫,下至陋巷平民,千萬人仰頭驚嘆,或謂妖星,或謂瑞星,各自議論紛紛。
“師父!師父!大事不好了!”
是夜三更,鑄鐵山莊的幾名弟子本在看守天爐,哪知好端端的,卻見爐子忽爾騰燒起來,眾人見怪事生出,火勢更是越燒越烈,忙匆匆回莊稟報,登把熟睡中的歐陽南給驚醒了。
歐陽南緩緩起身,讓夫人披上了外衣,推開房門,待見弟子跪在門口,沈聲便問:“生出什么事了?這般大驚小怪?”一名弟子面帶懼怕,顫聲道:“適才天爐不知怎地,居然自行燒起,大火沖天,恐怕會泱及城內。”
歐陽南心下一驚,忙道:“師父立刻過去。你們也去通知大師兄一聲,請他速速帶人過來。”那弟子應道:“大師兄早已得知消息,他怕火勢一發不可收拾,此際已率人過去救火了。”歐陽南聽說事態嚴重,更不打話,急急駕馬出莊,便往城郊疾馳而去。
趕到城郊,距天爐尚有一里之遙,已見烈焰沖天,熱氣更是逼人,歐陽南催馬向前,赫見大批弟子接力送水,鞏志正自指揮全場,一桶又一桶的冷水澆下天爐,全力灌救,但火勢兀自四下延燒,周圍百尺內的樹木都已焚為灰燼,眾弟子見水桶無濟于事,便從莊里運來水龍,打算直接抽出井水,好來澆熄火頭。
歐陽南行到鞏志身邊,沈聲便問:“怎會生出大火?可有人粗心大意,弄出祝融之災?”
鞏志抹去臉上的飛灰,喘息道:“弟子也不清楚,天爐破損,這幾日師兄弟們都在出力修補,好容易昨夜有個頭緒,哪知子時之際,這天爐竟然無端焚燒,至今不歇。”
歐陽南面色慘白,道:“爐子里有東西么?”
鞏志搖了搖頭,道:“除了鐵精殘渣,爐內空無一物,照說是燒不起來的。真不知為何會竄出火苗。”
歐陽南長嘆一聲,搖頭道:“錯了,錯了,咱們全搞錯了。那些底料不是殘渣,而是千古難得的鐵精骨。咱們差點糟蹋了奇珍異寶,罪過啊罪過,”鞏志奇道:“什么鐵精骨?師父的話好生難懂。”
歐陽南不去理他,逕自提聲喝道:“來人!去取雷澤刑天錘!”眾弟子聽師父要取來神錘,那是有意造劍了,眾人答應一聲,便急急趕回莊去。鞏志心中驚訝,忙問道:“師父,這究竟是怎么回事?您可否明說?”
歐陽南神情凝重,道:天地萬物有正便有反,有陰便有陽,卓凌昭帶來的那塊鐵精,陰柔精華全給“神劍擒龍”得去,余下的殘存之物,定是至剛至猛的骨渣,卻給咱們當成了廢料。天爐靈性不泯,不甘良質美才荒廢其中,這才自行冶煉,燒起了大火。”鞏志聽得目瞪口呆,駭然道:“這么厲害?那又會燒出什么樣的兵刀來?”
歐陽南沉思半晌,道:“我歐陽家故老相傳,這塊風水寶地若有靈物冶煉,便會造出一柄絕世神兵。名喚“擒龍”,果然此劍降世,便即睥睨天下,無人能擋。只是萬物依著陰陽五行的道理,無不相生相克,一旦生出天下無敵的物事,造物便會另辟途徑,以求制肘。”他凝望天爐,嘆了口氣,道:“照此看來,說不定天爐另行燒結了一柄兵刀,以來抗衡擒龍劍。”
鞏志吃了一驚,那“神劍擒龍”已是怪異莫名的妖物,若還另生一把威力無窮的奇形兵器,天下豈不大亂?他還想再問,卻也不知從何說起,已是呆立當場。
過不多時,神錘已然取來,歐陽南走向天爐,提聲喝道:“大家各持一只水龍,分占角落,以水柱為我開路,我要進爐!”眾弟子聞言大驚,鞏志更是急急勸阻,但歐陽南執意甚堅,眾人奈何不了,只有聽命行事,霎時六座水龍同時灑水,替歐陽南開道,鞏志更是親駕一座水龍,緊臨歐陽南之旁,水柱直直噴灑身上,就怕師父年老有失,別遭烈焰吞噬。
大火飛騰,洪武天爐望之若同魔龍怪獸,一時呼嘯噴火,似欲燒盡世間萬物,歐陽南行近爐口,鞏志噴灑的水柱盡成彌漫水氣,猛聽歐陽南慘叫一聲,全身已然著火,鞏志急道:“快澆水!”六道水柱同朝歐陽南噴去,已然撲滅他身上的火勢。鞏志怕師父受傷,當下顧不得師父責怪,拖著水龍,也往爐口沖去。
大水沖下,烈焰卷出,水火交攻之間,四處都是蒸發水霧,但旋即又給熱氣沖開。歐陽南仰天暴喝,抱住神錘,竟無視于高熱烈焰,猛朝火頭下竄人。
鞏志怕他有所閃失,拖著一座水龍,緊靠爐口,猛將水柱灌了進去,熱焰燒來,連他的衣角都已著火。
眾弟子見師父奮不顧身的沖進,大師兄也已面臨生死大險,心下都是驚駭震蕩,眾人不顧己身安危,無不朝爐口靠近,一時之間,眾志成城,六座水龍一同擠在爐口澆灌,漫天水氣飛揚,齊心合力之下,火頭竟被壓下。水氣彌漫中,但見一人朝外滾出,此人全身焦黑一片,身上衣衫被燒個精光,連眉毛頭發也不能幸免,這人模樣狼狽,卻是一代鑄劍宗師歐陽南,懷中兀自緊抱那只刑天錘。
鞏志靠在爐旁,自也慘遭波及,身上手上滿是水泡,他見師父滾倒在地,生死不知,顧不得自己身上疼痛,急忙上前扶起,叫喚道:“師父!你怎么了!”
他叫了一陣,歐陽南卻渾然不覺,只是一動不動,好似死了一般。
鞏志知道拖延不得,當下剪開師父的衣衫,取過清水,將他上下沖洗干凈,跟著急急命人取過傷藥,替他細細擦抹。鑄鐵山莊整日與火為伍,救治燙傷之術,算是天下無雙,自來燒傷者多死于各種感染,憑著傷藥中防膿止爛的奇效,只要歐陽南沒給燒成焦炭,在他們眼中都算有救。果然傷藥擦在歐陽南身上,宛如冰鎮,傷處的紅腫糜爛更見消滅。
歐陽南給這么一陣治療,已然緩緩蘇醒,他稍一恢復神智,立時指向爐口,慘嚎道:“神劍現世,魔刀隨生…大家快逃呀!生靈涂炭啊!”說著雙手連連揮舞,宛如失心瘋一般。
鞏志等人聞言大驚,急忙探頭去看,卻見爐內一片焦黑,除了滿地鐵渣之外,實在看不出有何怪異之處。
鞏志咳了一聲,低聲吩咐眾人:“先將師父帶下去歇著,等火頭降下,咱們再進爐去找。”
歐陽南給弟子抬起,眼神仍是驚恐無限,喃喃地道:“神劍擒龍,業火魔刀,里頭的東西是柄妖物…咱們決計不能讓它現世,否則天下要有兵禍…”他口角微動,欲言又止,霎時全身乏力,暈了過去。
鞏志望著黑沈的爐口,想起里頭的東西玄妙異常,絕不在神劍之下,心下自感驚駭,他召來門人,低聲吩咐道:“大家聽了,師父方才所言,絕計不能外泄,否則各大門派前來劫奪神兵,咱們鑄鐵山莊定有覆亡之禍。”眾弟子答應一聲,心下都是惴惴,不知爐里面的東西是何來歷。
火龍竄天,歐陽南身受重傷,已被抬離火場,余人猶在全力滅火,鞏志抬頭望天,只見彗星橫空而過,當此異象,鞏志想起師尊所言的“業火魔刀”,心中只感憂慮,良久良久,仍是說不出話來。
卻說秦仲海看過城西鬼屋之后,心里只感煩亂不堪,料知劉敬定有什么陰謀,怕還是沖著自己來的,秦仲海生來機敏警覺,遇上這等事,自是逃都來不及。他這幾日專躲著劉敬,只在西角牌樓喝酒,足不出戶,連家也不回了。聽了屬下秉報彗星降臨,好生美麗,要他到外頭賞玩,秦仲海也當屁一樣來聽,全不理會。
連躲了二十余日,這夜宮中無事,虎林軍眾人心存孝順,知道老大這幾日悶得厲害,便從御膳房偷出好酒好肉,取過大批賭具銀兩,便想讓秦仲海樂上一樂。秦仲海見大伙兒這般心意,怎好推拒?當即第一個帶頭胡攪,率著眾下屬袒胸露肚,群來賭博歡飲。直把牌樓深處當仙境,虎林軍中做天堂,便天王也換不得。
諸人圍坐三五桌,你吃酒,我吃肉,眾人神色緊張,一時骰子亂滾,銀兩推移,直是“滄海桑田輸脫褲,淚眼猶濕錢復還”,賭局直是起伏不定,讓人大喊痛快。
正廝殺間,門口傳來陣敲門聲,此時夜深人靜,還有幾名下屬在宮中巡邏,大概是回來歇息的,一名下屬哈哈一笑,道:“他奶奶的,大半夜的,八成是回來拉屎的弟兄。”說著上前應門。
板門才一打開,那人已挨了個清脆的耳光,跟著向后滾出,眾人吃了一驚,無不拔出鋼刀,翻身站起,霎時一名太監跨入大門,傲然望著眾人,卻是薛奴兒來了。
深夜之際,薛奴兒以東廠副總管之尊,居然降尊紆貴,親自過來造訪?秦仲海萬沒料到此節,一時不及躲起:心下只是叫苦連天。薛奴兒見他嘴歪眼斜,料來定在詛咒自己,當下十分著惱,罵道:“你裝著一張怪臉做什么?心里罵我么?”
秦仲海心中煩躁,口氣卻似沒事人一般,他哈哈兩聲,道:“沒事,我見副總管大好了,可以下床走路,心里替你歡喜,難免表情多了些,您可別見怪。”
薛奴兒前些日子卷入禍端,竟給皇帝送去毒打一百大板,看他現下武功盡復舊觀,傷勢定已痊愈。薛奴兒想起當日被秦仲海作弄的情狀,恨恨只道:“死家伙,你上回偷看咱家的屁…屁那個,給我小心點,”
秦仲海聽他支支吾吾,立時笑道:“什么那個這個的,不就是個屁股么?公公的屁股左邊長黑痣,右邊生黑毛,模樣挺威嚴的,跟面孔差不多。秦某真算有眼福了。”他笑了笑,又問道:“公公深夜過來西角牌樓,可是專程來談這“屁經”的么?”
秦仲海說話荒唐不經,大批虎林軍手下自是掩嘴偷笑,薛奴兒大怒欲狂,他竭力自制,喘息良久,這才呸了一聲,尖聲道:“混蛋東西!要不是劉總管有事找你,你當咱家閑得無聊,自愿上你這狗窩來嗎?你再給我貧嘴,休怪我賞你兩個耳括子!”
秦仲海聽他提起劉敬,心下便是一凜,他咳了兩聲,推托道:“原來是劉總管召見,他老人家平日公事忙得很吧?什么時候方便見我?”
薛奴兒冷然道:“什么方便不方便的?他現在便要見你!你乖乖跟我來,別耍花招!”
秦仲海吃了一驚,想不到劉敬竟會深夜召喚,絲毫不讓自己有推托的機會,此番召見如此慎重,定有大事生出。薛奴兒見他遲遲不移步,便冷笑道:“怎么樣?到底敢不敢來?”
秦仲海心下打量,既然麻煩上門,推也推不掉,倒也不必再藏頭露尾,索性便來一探究竟。當下翻身站起,道:“既然如此,有勞薛副總管帶路。”
虎林軍諸人聽了這話,無不替秦仲海擔憂,薛奴兒平日手段兇狠,性格殘暴,若是有意來害,
秦仲海不免要糟。秦仲海見下屬多有惶急之意,便向他們暗暗搖手,示意眾人放心。上回劉敬自稱替自己保舉高升,不會無端對自己不利,只是劉敬要他過去城西鬼屋,又稱識得他的師父,定是有備而來,想到一會兒定有意想不到的大事,還是忍不住忌憚。
當下兩人一前一后,秦仲海便跟著薛奴兒離去。
深夜之中,二人在宮中行走,他兩位一是東廠要角,一是禁軍統領,自無人敢過來羅唆,只見薛奴兒腳下疾走,卻是往宮外行去,秦仲海微微一怔,叫道:“劉總管不在宮內么?”薛奴兒不去理會,冷然便道:“你只管跟在后頭,問這許多做啥?”
眼見他行止神秘,秦仲海更起疑心,雖知東廠之人不會下手加害自己,但劉敬安排得如此奇怪,不能不叫他加倍提防戒慎。
行到承天門,已要出宮,門口侍衛見副總管過來,自是趕緊讓路,連問也不敢問上一句,秦仲海看在眼里,自是暗暗搖頭,當時朝政大壞,太監隨意來去宮門,眾人習以為常,早已見怪不怪。只是長久以往,綱常法紀不免紊亂,結黨營私,更是由此而生。
薛奴兒走了出去,便換秦仲海了,他雖與守衛相識,卻乖乖取出令牌,送上繳驗,那守衛看過令牌,低聲便問:“將軍也要出去?”秦仲海咳了一聲,道:“我有些急事回家一趟,去去就回,勞煩兄弟開門。”他平日雖然荒誕不經,但遇上正事,卻仍方寸嚴謹,一板眼,絲毫馬虎不得。若非如此,卻要他如何帶出縱橫沙場的精兵?
那守衛知道薛奴兒與秦仲海一向不和,豈知兩人卻同出宮門,心下雖覺奇怪,但也不敢多問,急急開了宮門,任他二人離開。
薛奴兒見秦仲海緩緩走出,霎時冷笑不休,道:“不過出個宮而已,居然還要繳驗令牌,看你們柳門就是少了點人望,真個可笑啊。”秦仲海冷冷地道:“薛副總管人望這般高,何不上江太師府上晃去?每日喝罵屬下,專在自家地盤招搖,這種祟隆聲譽,秦仲海可不敢要。”
薛奴兒氣得臉色慘白,可又答不上腔,只得尖叫道:“少廢話!隨我過來!”只見他運起輕功,左一繞,右一拐,便往城郊而去。秦仲海見他身法快絕,便也提氣直追,緊跟在后。
薛奴兒方才給他譏嘲一頓:心下有氣,只想板回些臉面,冷笑道:“好你個秦仲海!咱倆沒打過架,這下剛好比比腳力,看看誰才是大內第一!”他腳下一點,已如飛箭般向前射出。秦仲海哼了一聲,也是發力急追。
秦仲海比薛奴兒年輕了二十歲,體力健旺,起初幾里絲毫不落下風,只是路程一長,便不能沒有內功相佐,秦仲海雖有九州劍王這等名師點撥武藝,但內力修為仍不及薛奴兒深厚,果然行出十余里,已是相形見拙。
薛奴兒見秦仲海墜后,心下更是大樂,他有意戲弄,不停左右竄躍,上下飛馳,好讓秦仲海追個臉紅脖子粗。秦仲海跑得氣喘吁吁,自知不敵,霎時停下腳來,喝罵道:“操你奶奶雄!姓薛的!你再敢戲侮老子,便自己去見劉總管!”薛奴兒是個暴躁性兒,聽他拒絕同往,立時取出天外金輪,尖聲道:“雜碎!你輕功不及我,正該乖乖認輸,向公公磕頭請益,現下卻耍無賴?你不同我去,休怪公公給你點顏色瞧瞧!”
秦仲海咒罵兩聲,掉頭便走,連話也懶得多應一句,薛奴兒見他對自己毫不理睬,不由得慌了手腳,忙道:“喂!姓秦的!你別生氣了,快回來啊!”
秦仲海呸了一聲,停下腳來,往地下吐了口膿痰,惡狠狠地道:“來不及啦!你現下抬八人 大轎過來,老子也懶得理你。你自個兒去死吧。”
薛奴兒臉色又青又紅,不知該如何是好,要他低頭去求秦仲海,不如跳崖自殺還來得爽利,可要眼睜睜地看著秦仲海離開,卻又不能向上頭交差,他連連搓手,全沒了主意。
秦仲海滿心得意,左搖右擺,大剌剌地離去,正走間,忽見路邊坐著一名老者,這人頭上帶著斗笠,兩腳卻擋在路中,若要正面行過,定須跨過這人的雙腿,秦仲海不愿惹事,當下側身讓開,哪知那老者兩腳忽爾抬起,腳尖卻是往秦仲海膝間點來,秦仲海見這老者后發先至,已然算準他閃避路數,當下微微一凜,他抬起右腳,便往那老者的腳尖踢去,那老者不閃不避,等他腳下踢實,腳掌一側,已將腳跟對準秦仲海的足底,秦仲海這腳若要踢下,不免腳板受傷。
秦仲海見此人武功毫無霸氣,但招敷卻是精奇沉穩,他嘿地一聲,跳開兩步,手握刀柄,冷笑道:“俗話說了,好狗不擋路,老兄行止這般兇惡,卻是哪家香肉鋪里逃出來的?”
那老者再笨十倍,也知秦仲海罵他是狗,他聽畢之后,卻不動氣,只哈哈一笑,道:“秦將軍說話實在難聽,咱家見你走得好急,一時心急,才把你留了下來,倒沒什么惡意。”說著解下斗笠,秦仲海轉目急看,這人七十來歲年紀,臉上沒半根胡須,正是東廠總管劉敬。
此時薛奴兒也已趕來,他湊了過去,低聲向劉敬道:“總管,這姓秦的小子脾氣太壞,嘴又賤得緊,不教訓一下不成。讓我揍他一頓吧。”秦仲海挖了挖耳孔,冷冷地道:“別那么小聲說話,薛公公倘要動手,秦某立刻奉陪。”他給東廠兩大高手圍住了,非但不讓步,反而主動搦戰,想來確是性格剛強,吃不得虧,當下拔刀出鞘,真要干上了。
薛奴兒聽他口氣甚惡,登時大怒,他性格強悍,王府胡同雙戰昆侖二三把交椅,西域客店身受江系三大主將聯手夾攻,無不從容應付,絲毫不落下風。武功之高,自是不言可喻,此時秦仲海狂言挑戰,他如何會怕?當下尖叫一聲,便要取出金輪殺人。
劉敬看在眼里,忙攔到兩人中間,笑道:“干什么啊,都是自家人,有什么好爭的?”說著左掌輕揮,推開了薛奴兒,右手便往秦仲海肩上搭去、秦仲海見他神態親熱,訕訕便道:“劉公公,別來這套了。我依著您老人家指示,鬼屋也瞧過了,您到底有何吩咐,不妨快說吧!”
劉敬微微一笑,道:“去過鬼屋了,那你可見到鬼了么?”秦仲海呸了一聲,嘴上沒說話,心中卻道:“老子活見鬼,見了你這沒鳥的爛鬼,”劉敬看他滿臉不忿,便拍了拍他的肩頭,笑道:“好啦,不管你有無撞上鬼怪,咱家這便帶你去開個眼界,見識一下真正冤死的孤魂野鬼。”
秦仲海咦了一聲,正要開口詢問,劉敬已拉著他,縱身朝西方一條小徑行去。秦仲海有意把事情看個明白,便任由他帶著,倒也不再多問什么。那薛奴兒卻神態戒慎,一路上四處張望,不時躍上樹梢,眺頭遠望,似怕后頭有人跟蹤。
三人行到一處地方,已是黎明時分,秦仲海藉著曙光望去,眼前好一片湖水,湖面如鏡,深秋破曉中,湖水罩在薄霧中,岸邊矗著幾間宗祠寺廟,土墻紅磚,看來頗有詩意。
湖邊幾名漢子本在垂釣,似是漁夫,一見劉敬過來,立時放下魚竿,過來相迎,引著劉敬等人,便往湖畔建筑而去。秦仲海跟在后頭,見這幾名漁夫下盤功夫扎實,武功竟是不弱,心下暗暗警戒。
三人行到深處,見是座小小佛堂,門外兩人自坐地下,這兩人光頭禿頂,一人手中編著竹籃,一人拿著魚簍洗刷。秦仲海見這兩人低頭不語,面無表情,但太陽穴高高鼓起,目中神光湛然,看來武功絕非泛泛。秦仲海吃了一驚,想道:“好你個劉叭,什么時候招攬這許多高手?這老家伙究 竟想干什么?”
正猜忌間,劉敬已然走入佛堂,跟著伸手召喚秦仲海,秦仲海跨腳進去,卻見薛奴兒守在外頭,不曾進來。秦仲海猶疑片刻,就怕里頭有什么機關,正要發問,卻聽劉敬笑道:“你莫理旁人,只管進來。”秦仲海干笑兩聲,只得拱手人內。
跨入門中,只見佛堂里擺著張茶幾,兩張竹凳。堂后掛了幅笑瞇瞇的彌勒佛像,望之頗為簡陋,好似真是貧苦修道人的住處般。
劉敬招呼秦仲海坐下,親自為他斟茶,秦仲海見劉敬一路不言不語,好生神秘,有心殺殺他的威風。當下伸手端起茶碗,猛吸了一大口,跟著漱了漱嘴,呸地一聲,整碗吐到了地下,弄得佛堂骯臟無比。
秦仲海瞇起了眼,懶洋洋地道:“劉總管大半夜地,硬把老秦拉到佛堂里參拜,可是要勸我出家么?”說著又咳了一口痰,狠狠往地下吐去。劉敬看他舉止粗魯,卻仍笑瞇瞇地,道:“秦將軍說笑了,你乃當世虎將,大塊吃肉,大口喝酒,是塊做大事的好料子,誰敢要你長伴青燈?”
秦仲海把腳高高翹起,哈哈笑道:“好說,好說。劉總管,我這人性子直,不喜拐彎抹角。前幾日總管替我遮掩了文淵閣的丑事,小子感激不盡,今日你老若有什么吩咐,只管開門見山,別來爾虞我詐,好不煩人。”
劉敬微微一笑,并不說話,靜靜替他斟上茶水。秦仲海見他仍是陰陽怪氣,當下一把將茶杯搶過,扔出佛堂,訕訕地道:“別倒什么鳥茶了,昨晚吃酒開心,興致卻給你們打斷,爺爺還沒喝夠哪;有酒便取出來吧!”
茶杯飛出門外,立時聽到薛奴兒的咒罵聲,秦仲海哈哈大笑:“他奶奶的,可是砸中這老賊的腦門了?”劉敬聽他滿嘴粗話,又見了惡形惡狀,忍不住看了他一眼,搖頭道:“秦將軍,你如此粗魯無文,可是打小沒了娘親教誨,方才野成這模樣?”
這話要在常人聽來,劉敬自在譏諷秦仲海舉止鄙俗,毫無家教,秦仲海自也該反唇相譏。但秦仲海自從在鬼屋中給人攪擾,心神始終不寧,此時聽劉敬提起自己的娘親,莫名間,身子便是一震,但此刻他與權臣對席而談,萬萬不能示弱,這驚詫神色一閃而過,便即哈哈笑道:“不瞞總管吧,秦某孤兒出身,一向無父無母,石頭里蹦出來的。少了娘兒們過來羅唆管教,恰好粗魯痛快,自在逍遙。”
劉敬聽了這話,卻是一聲輕嘆,道:“鄉下人常說,有娘的孩子像個寶,沒娘的孩子似顆草。可憐你自小沒有母愛溫暖,風雨飄搖,獨個兒過活,唉…這許多年下來,可真生受你了。”
秦仲海精明老練,旁人心里想的盼的,他只要摸個片刻,便能猜個不離十,哪知與劉敬相識以來,始終落于下風,不曾猜出這名老太監半點心思想。他聽劉敬這話毫無來由,直是莫名其妙,當下喝道:“你到底要說什么?”
劉敬喝了口茶,淡淡地道:“秦將軍別生氣,閑聊幾句而已。”秦仲海心里的疙瘩給他連番撩起,頗感不快,冷冷地道:“你再東拉西扯,休怪我掉頭便走。”
劉敬微微一笑,道:“秦將軍不喜歡談家事,那咱們便談談國事吧。”他凝目看著秦仲海,
笑道:“秦將軍,冒昧問你一句,你忠于皇上么?”
秦仲海聽他這話又是天外飛來,不由得皺起眉頭,不知這老太監何出此問,莫非是要刺探自己,他急忙定神,冷笑道:“秦某奉公守法,自問沒半分對不起朝廷之處,公公何須試探?”
劉敬面帶微笑,望著彌勒畫像,頷首道:“你與柳昂天情同父子,他忠于國家,你秦仲海自也跟著效忠,這我當然知道。只是我今日問你一句,倘若皇上賜你一死,你待要如何?”
劉敬這么說話,要是盧云坐在這里,定會全身巨震,所謂“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盧云身為儒生,自是深受薰陶,若是皇帝下令賜死,盡管百般悲怨,他還是會引頸就戮。便是伍定遠聽了這話,也會心口劇痛,想著慷慨赴死的壯志豪情。
哪知秦仲海實是天生的土匪料,聽了這話,卻只嗤地一聲,把痰吐到了地下,跟著冷笑兩聲,睥睨斜視,全不作答。
劉敬看了他一眼,道:“看來忠君一事,秦將軍好像還差了那么點。”
秦仲海哼了兩哼,他從不是什么忠臣孝子的典范,皇帝若要賜死,管他天大理由,他老秦自是左腳抹牛油,右腳擦豬油,當場溜之大吉,但這話既是劉敬所問,自也不好明說,當下只嘿嘿干笑,道:“公公你呢?皇上若要你死,你會死么?”
劉敬昂首向天,凜然道:“士為知己者死,我雖是個肢體殘缺之人,這點氣節也還有的。”
秦仲海嘻嘻一笑,假意哦了一聲,道:“了不起啊,好一個士為知己者死啊,卻不知那日副總管差點把皇帝老兒切成兩半,這又算他奶奶的哪門知己啊?”說著哈哈大笑起來。
數月前皇帝狩獵,忽遇雙虎襲擊,那時薛奴兒以金輪救駕,卻差點傷及皇帝,秦仲海始終懷疑此事有詐,此時便提了出來,要看劉敬如何應付。
劉敬聽了問話,神態一如平常。他斜了秦仲海一眼,淡淡地道:“此事純屬意外,將軍休得譏諷。”秦仲海當場嗤之以鼻,冷笑道:“劉老爹,你瞞得過錦衣街那幫蠢才,卻瞞不過老秦的眼去啊。憑薛副總管的武功,不過是殺只大蟲,焉有失手之理?打開天窗說亮話,你們…嘿嘿…你們他媽的是不是想…想…嗯…啊?”秦仲海想將“謀害皇上”四字說出,卻又不敢開口,便只“嗯啊”兩聲混過,畢竟這事牽連太廣,豈能隨意言之,當下便不明說。劉敬面對森厲質問,神態卻是不溫不火,他淡淡一笑,道:“秦將軍,難得有緣談心,別說這些惱人的。你靜下心來,先讓咱家同你說個故事,可好?”秦仲海聽他面無喜怒,只輕輕巧巧地轉過話頭,心下暗暗敬佩:“這老太監行事沈穩,等閑不露真性。那江充雖然厲害,但與這老賊相較,火候怕也差了一截。”
劉敬見他目光凌厲,便微笑道:“怎么樣?這故事將軍聽是不聽?”秦仲海雙眉一挑,冷冷地道:“公公日理萬機,今日卻好興致。您要說故事,在下自然洗耳恭聽。”
劉敬微微一笑,道:“你愿聽便好。不過這故事也沒什么了不起的,說不定你也聽過了。距今三十二年前,朝廷有場御駕親征,這事你知道么?”
秦仲海聽他提起此事,忍不住心下一凜,頷首道:“這事我聽柳侯爺說過。聽說先皇武英帝兵敗西疆,遭大臣反噬,終于死在異邦。”
劉敬笑了笑,說道:“你家侯爺說的不錯,不過這只是江充的說法。”
秦仲海嘿嘿一笑,道:“聽總管這么說,難不成還有別的俾宮野史傳下么?”
劉敬看了他一眼,點了點頭,道:“當年御駕親征的慘禍,牽動天下氣運,幾達三十年之久,余波所及,非但弄出個怒蒼山來,還傷及無數英雄好漢的身家性命。說起來,不只秦霸先,便連江充、你家侯爺、我劉某人,無不大受影響。甚至一些武林人物,像是少林天絕僧、華山寧不凡,“九州劍王”方子敬,也都深受其累。”
聽得這許多人物牽扯在御駕親征的大禍中,秦仲海心下一驚,面上卻不動聲色,只凝視著劉敬、知道他一會兒所言,定與薛奴兒刺殺皇帝、瓊貴妃偷人等情有關。當下正襟危坐,不敢再有輕視之意。
劉敬往他看了一眼,兩人目光相遇,劉敬忽地嘆了口氣,道:“此事株連之大,死傷之慘,實非常人所能見。秦將軍,當年便你一個小小孩童,也因而改變一生,這你曉得么?”
猛聽此言,秦仲海忍不住嘿了一聲,前幾日那老人將他誤認為秦家二少爺,已令他好生不快,此時劉敬又影射自己與秦家有關,直教他心中又恨又煩,秦仲海伸手往桌子一拍,怒道:“劉總管!你三番四次的影射秦某的身世,究竟想說些什么?老子不過姓秦,又他媽的犯了天條嗎?”
劉敬聽他怒喝,卻只微微一笑,道:“有空去看看師父,方大俠會說個明白的。”
秦仲海聽他提起方子敬,更是怒不可遏,他手按刀柄,霍地站起,喝道:“劉敬!我明白告訴你!你別以為我師父反逆出身,你便能挾制秦某人,你如意算盤可打錯了!”
劉敬看了他一眼,自顧自地喝了口茶,道:“你太多疑了。我劉敬若要挾制你,方法何其之多,真會用這蠢笨的法子么?”說著森然一笑,眼神中全是奸狡。
秦仲海全身冷汗涔涔而下,立時想起劉敬的諸多厲害手段,此人若要對付自己,確有無數法門,實不必拿自己的師承來歷作文章。他放脫刀柄,坐了下來,哼道:“我丑話說在前頭,你若有意整我,那是找錯人了,秦某給逼急了,殺人放火,無所不為,你硬來惹我,那是自找死路。”
劉敬聽他說得兇狠,知道他心里暗自害怕,反而笑了笑,道:“你別生氣,咱家只是要你聽個故事而已,別無用意。”秦仲海嘿地一聲,他按耐住性子,揮手道:“公公有話請說,有屁快放。我一會兒急著回宮。”
劉敬喝了口茶,道:“武英十五年臘月,御駕親征慘敗,前線飛鴿傳書,轉送軍情回京。信中指證歷歷,言道武德侯謀害先皇,親手將圣上殺死。此事傳出,風云變色,群臣嘩然,京城立即戒嚴。”秦仲海熟知此事,便點了點頭。
劉敬又道:“聽說皇帝被害,滿朝文武無不駭然,秦霸先一向忠于皇上,如何無故反叛?雖說軍情如此,卻無人相信此說。閣揆大人立即召集六部,便要派人查證,說不定皇帝仍然好端端地在西疆,只怕有心人從中挑撥生事。”秦仲海冷笑道:“這位有心人姓江吧!”
劉敬哈哈大笑,頗見歡暢,道:“秦將軍快人快語,真是一言中的。”他有意緩和場面,讓秦仲海稍稍松弛,便取過一只新茶碗,替他倒了杯熱茶,又朝自己碗里加了水,道:“當時朝廷快刀斬亂麻,一方面派人趕赴玉門關,要將事情查個明白,二方面由老臣徐忠進、國丈瓊武川領銜,一同請出太后垂簾聽政,好來度過這兵荒馬亂的大危難。”
秦仲海舉起茶碗去喝,聽得大理寺卿徐忠進、國丈瓊武川這幾位老人出馬,頓覺放心,他喝了口清茶,降了降火氣,點頭道:“幾位老臣果然精明,這當口正該如此辦理。”
劉敬道:“不過事情毫不順利,朝廷人馬尚未離開北京,就出了天大的亂子。”秦仲海吃了一驚,嘴里茶水猛地噴了出來,他舉袖擦拭,驚道:“什么亂子?”
劉敬端起茶來,輕啜一口,道:“也先可汗兵臨城下,開始攻打北京。”
秦仲海茫然張嘴,那時柳昂天曾提及武德侯殺害皇帝一事,卻未多談也無攻打北京一節,此時聽劉敬提到此事,秦仲海卻是第一回聽到。
劉敬道:“也先大兵殺圣京城,朝廷上下無不驚恐,國家已入朝不保夕的慘況。那時天下軍馬急急來援,你家侯爺率領十萬大軍,與也先激戰城郊,雙方殺得血流成河,此戰若敗,京師必入蠻夷之手,只怕神州百姓都要淪為異族奴隸。但我朝十七路勤王人馬不能無人統帥,幾名大臣力陳國家下可無主,須得擁立一人代位,以保社稷,此事送入景福宮,太后便急急下詔,立泯王為皇儲,暫由御弟監國。”
泯王便是當今的景泰皇帝,他在風雨飄搖間接任皇位,天下無不稱道,此事秦仲海自也知聞。
劉敬又道:“皇儲接位,一心三思地替他兄長報仇,立即下令處死秦霸先滿門老小,當時我會同柳昂天、瓊武川等老臣,忠言極諫,言道案情尚不明朗,想請皇帝收回成命,但皇上眼見兄長慘死,這武德侯罪嫌最大,如何忍得下這口怨氣?他召喚四路軍馬入城,封鎖京中來往道路,即刻將秦家滿門處死,不容走脫一人。”聽得此言,秦仲海登時想起城西鬼屋里的那個老頭,他身子顫,心頭出了幾個疙瘩,竟似不太舒坦。
劉敬道:“那時大禍臨頭,京城上下都為秦家滿門憂慮。秦霸先的妻子顏氏,聽說大軍入城,就要過來抄家,她一人擋在門口,手持先皇賜下的免死金牌,只想憑手上金牌救命,好讓滿門老小逃過一劫。”
秦仲海十分關心,顫聲道:“后來呢?”
劉敬道:“她一個婦道人家有這膽色,也算難得了。不過闖入秦府的軍官多是兇狠暴戾之輩,看也不看她手中金牌,一刀便把她的腦袋砍了。”秦仲海啊地一聲,悲聲道:“她…她死了…”
劉敬低聲道:“人無頭,安能活?顏氏賢慧貌美,聰明博學,人人都對秦霸先好生稱羨,誰知她這樣嬌弱的女子,到頭來卻成了刀下的無頭鬼。可憐她兩個孩子不過稚弱,便成了孤兒。”說著又往秦仲海看了一眼,那眼神滿是憐憫同情。
秦仲海與他目光相接,霎時心中一酸,淚水幾欲灑落,他生性灑脫,從小到大沒哭過幾次,此時淚水滿盈,卻連自己都不明白為何哀傷。他急急以衣袖遮面,就怕給劉敬見了笑話。
劉敬殊無取笑之意,他嘆了一聲,轉過話頭,又道:“城內軍馬殺人滿門,城外大軍卻要給人屠殺。當時也先已至城外百里,情勢危急,景泰皇帝親自領軍接戰,雙方大殺一陣,勝負雖分難解之際,陣前卻出現了一人,此人好生了得,化千戈為玉帛,居然說動了也先可汗,讓他不待勝負分出,便自行率軍離去。”
秦仲海抹去淚水,神色已然寧定,他知道當年雙方決戰,江充曾在陣前出現,當下清了清嗓子,道:“此事有些懸疑,據侯爺說,江充給也先可汗在天山抓住,便一路押解回國的。”劉敬嘿嘿一笑,道:“這是王寧、梁知義這幫讀書人查出來的吧?”
秦仲海點頭道:“公公說的不錯,此事正是梁知府、王御史他們查出來的。只是他兩人一得消息,不久便已隕命。”劉敬搖頭嘆息道:“好人不長命,蠢人兢投胎。又好又蠢的,更要天生給人當箭靶,唉…這幫書生只知氣節義理,卻沒半點手段,沒給五馬分尸,凌遲處死,已算是好運了…”言下所指,自是感慨王寧、梁知義這幫孤臣的下梢了。
秦仲海嘿嘿一笑,道:“好人不長命,蠢人下場慘,那又壞又聰穎的呢?”
劉敬哈哈一笑,自嘲道:“那便是老朽與江充這等人了。看他江充年過半百,咱家也有七十好幾,數十年來好魚好肉,日子快活得很,將軍這不是明知故問么?”
秦仲海縱聲長笑,道:“難得有人自承奸惡,真是大大的不容易啊!”
劉敬聽了嘲諷,卻也不生氣,只淡淡一笑,道:“咱們說正事要緊,別損我這老頭了。”他苦笑一陣,又道:“只是王寧那幫讀書人雖笨,卻也不算白死,他們查得不錯,江充甫一回京,也先可汗便自行退兵,此間定然有詐,只是當時朝廷甫脫大難,眾人慶幸生還之余,哪有余力查訪內情?當時先皇下落下明,泯王與太后心中掛念,便明大臣四下尋訪,卻始終找之不著,過了不久,眼見先皇實在蹤影全失,泯王爺只好以監國皇儲之名正式登基,接任皇位。”秦仲海哼了一聲,道:“你們這幫大臣便這么敷衍了事,真是世態炎涼。”
劉敬道:“國家不可一日無君,泯王爺拖了一陣才接位,已算不容易了。只是說到接位一事,你家侯爺也算立過大功,念在他這份擁戴功勞上,朝廷日后才有了三分局面。”
秦仲海沉吟片刻,道:“那秦霸先呢?他那時究竟在做什么?為何不回朝廷替自己分辯?”
劉敬搖了搖頭,道:“據說也先圍城之時,他還有意殺回京城,替國家解圍,但后來他聽說全家慘死,便殺向關內,起兵作亂起來。”
秦仲海聽了內情,皺眉便問:“這秦霸先到底是何來歷?”他曾聽韋子壯說過這人出身武 當,但除此之外,卻是一無所知,此時便出言相詢,也好多探聽一些事跡。
劉敬目中閃過一絲憂傷,道:“秦霸先,原名秦策,官拜征西大都督,爵賜武德侯,霸先是他的號。當年他與你家侯爺并稱雙雄,北昂天,西霸先,乃是武英朝廷的兩大支柱。”
耳聽柳昂天與天下第一大反賊并列,秦仲海一時心中百味雜陳,不知該說些什么。
劉敬嘆了一聲,又道:“當年秦家滿門抄斬,天下無人能救,秦霸先自是大怒欲征,他率軍打破五門關,一路殺向關內,兩邊激戰數百回合,朝廷節節敗退,一路退到了虎牢關,此關坐擁天險,守將也非易與之輩,秦霸先縱然武勇,一時間卻也打不入關中。眼看是個僵局,秦霸先索性立馬怒蒼,廣招天下勇士,從此雙方便開始十數年的對峙,中問打了又談,談了又打,皇帝每次派使臣過去安撫,都被秦霸先亂棒打回,始終是個僵局。”
秦仲海在文淵閣見到這人的姓名時,本恨自己生得太晚,不能與他一決雌雄,但連著幾番事情下來,對此人又是同情,又是恐懼。他伸手抓起茶杯,呼嚕嚕地喝個精光。
劉敬替他斟上了茶,又道:“秦霸先造反,等于默認他謀害皇帝。當年他起兵造反,天下都曰該死,我也是其中之一,只是朝廷名將雖多,卻無人能出其右,你家侯爺一來需駐防北疆,二來朝廷知道他們倆家有舊,就怕他二人聯手作亂,始終不敢把柳昂天召回。直到景泰十四年…”
秦仲海跳了起來,驚道:“景泰十四年?”劉敬奇道:“怎么了?”隨即意會,道:“文淵閣遺失的奏章,全都是這一年份的文物,是不是?”秦仲海點了點頭,道:“正是如此。”
劉敬聞言,忽然哈哈大笑,道:“好家伙,連你也后悔了么?哈哈!哈哈!”此時天色早已大明,劉敬轉頭望著窗外,晨光暖和,映在他的老臉上,望之皺紋深刻,更顯出智慧來。秦仲海不知劉敬在說些什么,自是不敢接口,只靜聽他說話。
劉敬凝視晨上湖煙,悠悠地道:“景泰十四年,那年怒蒼山一伙全力反撲,攻下霸州,直搗京師,逼得皇帝召回柳昂天,下旨天下兵馬勤王。雙方兵連禍結,最后秦霸先慘死神鬼亭,一切全在景泰十四年發生的。此事詭譎多變,比之三國里最精彩的橋段,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秦仲海恍然大悟,原來怒蒼山之所以滅亡,全在此年。他沉吟片刻,問道:“究竟這中間有何隱密之處?為何有人要偷取奏章遮掩?”
劉敬冷冷一笑,忽道:“秦仲海,你若想知道其中隱情,須得回答公公一事。否則“疏不間親”,劉某人沒拿到證物之前,絕不會明白告訴你。免得打草驚蛇,反而不妙。”
秦仲海見他神色沉重,渾不似平日笑咪咪的模樣,他心下一凜,拱手道:“請公公公示下,仲海定會審慎回話。”
劉敬聽他回答的直接,反倒不好開口,他低下頭去,轉動手中茶杯,似在思索如何啟齒。秦仲海不敢打擾,只是靜靜等待。
過了良久,劉敬緩緩地道:“生你者父母,成你者朝廷,倘若兩者相沖相害,你當如何?”
從城西鬼屋開始,劉敬一路都在秦仲海身世上打轉,此時聽他再次提起,惶恐之情卻不曾稍減,秦仲海心頭大震,只是此刻不能露出驚惶之態,以免落于下風。當下故做輕松,搖頭道:“劉總管多此一問,我爹娘老早死了,我不須煩惱這個題目。”
劉敬長嘆一聲,道:“秦仲海啊秦仲海,你既然見過鬼屋里的老人,心里便該有個底,又何必裝傻?我問你一句,你父母若是死于朝廷之手,你會替他們報仇嗎?你站在朝廷這端,難免成了不孝子孫。”他頓了頓,道:“秦仲海,忠孝難以兩全,你還想逃避么?”
秦仲海內心大震,一時驚怒交進,喝道:“放你媽的狗屁!老子明白告訴你,我打小沒爹沒娘,是個孤兒,什么時候又生出這些狗屁不如的事來!”
劉敬冷冷地道:“有個女人腦袋被人砍落,死后裸體示眾,羞恥難言。有個男子慘遭剝皮分尸,葬在異鄉大樹下,永世不得回歸故土。這些你都當作是屁了?”秦仲海越聽越驚,越驚越怒,霎時怒氣沖天,大喝道:“你胡言亂語什么?老子操你奶奶!”他站起身來,轉身便走。劉敬道:“不忠不孝,不仁下義,那便是天地不容的無恥之徒。”
秦仲海暴喝一聲,刀鋒出鞘,轉身便砍,轟地一聲響過,茶幾已給他砍成兩半。
劉敬面色不瞬,舉起茶杯,輕輕喝了一口,道:“方子敬教你一身武功,便是用來投靠權貴的么?”秦仲海心頭震恐萬端,他壓下怒火,心道:“這老頭不知從哪打聽到我的師承,竟想要脅老子,說不得,今日若不能殺他,恐怕一生都要受制此人。”他手握刀柄,沈聲道:“劉總管,你今日找我來,到底想做什么?難不成便是要威脅于我,讓秦仲海一生聽命于你么?”只要劉敬一個回答不對,秦仲海便要使出絕招“龍火噬天”,一舉將之擊斃,至于外頭薛奴兒等人怎么處置自己,那也管不了這許多了。
劉敬道:“你多疑了,我今日找你過來,便是同你說這個放事,你若不想理我,那也無妨。只管轉身便走,無人會來擾你。”秦仲海不信此言,冷然道:“你少放幾個狗屁,你劉敬陰謀詭詐,何必故做善良,卻來詐欺于我?你當我是三歲小孩么?”
劉敬哈哈一笑,道:“我向來說話算話,你怕什么呢?”秦仲海大聲道:“話是你說的,
老子現下就走!”說著轉身走出。
正要跨出佛堂,匆聽劉敬輕輕一嘆,低聲道:“若要洗雪家門仇怨,三日后亥時打開承天門,我們一起圖謀大業。”
秦仲海如中雷轟,全身冷汗颼颼而下,心中的震恐責難言喻,霎時想道:“原來如此,他…他要造反!”先前劉敬問他家國之事,又三番兩次暗指他的身世與秦霸先有關,原來一切都是為了拉攏他一齊造反。
劉敬輕輕地道:“兩百名武功高手,一千名禁衛軍,足以濟事了吧?”秦仲海面如死灰,連話也不想答,當下急急離去。
出得斗室,已是午后,那兩名武功高手仍坐地下,仍只呆呆望天,竟連眼角也不撇向自己。秦仲海深深吸了口氣:心道:“原來這座廟便是劉敬造反的根據地,這些高手都是他搜羅來的,我可不能與他們混在一起。”他急往廟門走出,腳下漸漸加快,忽聽前頭一人尖聲道:“你為啥走這么快?”那聲音尖利難聽,卻是薛奴兒。
秦仲海見薛奴兒攔住去路,登時大為戒備,情知自己已有殺身之禍。
薛奴兒冷笑一聲,道:“你在怕什么?為何滿身冷汗?”秦仲海呸了一聲,大聲道:“誰 流汗了?回家問你妹子去?”薛奴兒長眉一挑,只聽咻咻兩聲,秦仲海察覺背后生出兩股勁風,他斜眼偷看,已見那兩名禿頂高手掩身而來,竟是有意動手。
眼見這兩名高手分占左右,與薛奴兒合為鼎足之勢,將自己圍在圈內,秦仲海自知雙方若要動手,自己絕難離開此地。薛奴兒取出金輪,尖聲道:“姓秦的,我早知道你是個禍胎,偏生咱們總管喜歡你,現下看你這幅獐頭鼠目的鬼樣子,當是容你不得了。”
秦仲海雖當逆境,但這等兇殺拼斗之事,他自是熟門熟路,反不如方才與劉敬對談時來的驚駭。他定下神來,手握刀柄,冷笑道:“憑你們三個人要攔我,只怕還差了點吧!”
四人相互試探,各自凝運功力在身,秦仲海見那兩名高手呼吸漫長,內力怕不在薛奴兒之下,他心中盤算,打算使出絕招“貪火奔騰”,趁眾人擋架之時,急速朝外逃走。
薛奴兒暴喝一聲:“殺!”秦仲海狂吼一聲,刀鋒也已出鞘,內力到處,便要出招。
眾人正要大開殺戒,卻聽一人喝道:“且慢動手!”四人抬頭急看,卻是劉敬來了。
劉敬飛入人群,伸手護住了秦仲海。薛奴兒見狀一愣,道:“總管,你這是干什么?”
劉敬望向眾人,搖頭道:“你們不要為難他,放他走。”薛奴兒氣憤地道:“這人滿臉驚懼,決計會泄漏此間秘密,咱們怎能留他性命?”
劉敬看著秦仰海,道:“他若是講忠盡義之人,便會守門如瓶。他若要投靠仇敵,做那無恥奸賊,我也無話可說。”薛奴兒大聲道:“總管,你不能信他…”
劉敬面色一沉,袍袖微拂,將諸人震開幾步,說道:“秦仲海,你可以走了。三日之后,十一月初九,承天門輪你駐防,咱們成也在你,敗也在你。”秦仲海全身震動,知道劉敬要他做內奸,等亂事一起,便要他打開皇城相迎,慌亂之間,掌心滿是冷汗。
劉敬見他面色慘白,湊過頭來,附耳道:“你這三日安安靜靜的,萬莫心慌,動手前我會準備個東西給你瞧,包管你看過之后,心里再無猶疑。”
秦仲海不愿多說,當下深深吸了口氣,微微拱手,便自離廟而去。后頭薛奴兒兀自喃喃不休,在那埋怨劉敬舉措不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