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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相逢何必曾相識

  “老兄,你跟著我走。”賣面郎低著嗓子,靠在伍定遠耳旁說話,一邊替他解開穴道。

  伍定遠啊了一聲,正要回話,那賣面郎卻做了個噤聲的手勢,低聲道:“胡同里兩方人馬混戰,咱們正好趁機逃脫。”

  原來賣面郎方才擲出碎瓷爛碗,用意便是要讓昆侖山眾人手忙腳亂,也好趁機將伍定遠救走。他趁著眾人心神大亂,便著地滾出,將伍定遠一把抱起,跟著躲入一旁圍墻的狗洞,藏身于官邸花圃之中。昆侖眾人雖然囂張,但此地乃是王府胡同,也只敢在巷內巡查,哪有膽子沖進朝廷要員宅里搜捕?是以久久都找不到伍定遠。

  那面販拉著伍定遠疾走,伍定遠雖不知這男子的來歷,但此時性命危急萬狀,便算救自己的是條狗,也只有跟著走了,哪還有心思問東問西?他緊緊跟著那面販,眼見他左一拐右一晃,盡在官邸花圃中的小徑低身疾走,料來對此處地形極是熟稔。

  不多時,兩人沿著花圃,已然繞過大宅主屋,與先前的胡同相距已遠。二人蹲在圍墻之下,賣面郎道:“翻出這面墻就是鬧街了,等咱們跳出墻去,那些人再兇惡,總不能當街殺人吧?”

  伍定遠松了口氣,道:“多謝兄臺高義相救,小弟實是無以回報…”

  伍定遠正待要說,那賣面郎臉色一變,忙掩住他的嘴,伍定遠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只見大宅屋頂上有人來回走動,也不知是東廠太監,還是昆侖山人馬。

  那賣面郎皺眉道:“怎地又來了這許多人?”他正自籌算脫身之計,那伍定遠卻是個老江湖,順手在地下摸了塊小石,運勁擲出,只聽啪地一聲,石塊飛出了巷外,屋頂上幾名把手之人一聲低嘯,便紛紛往石塊落下之處撲去。

  那賣面郎向伍定遠微微一笑,眼神中滿是佩服。伍定遠此時心神不寧,見這人兀自嘴角帶笑,忍不住一奇:“都生死關頭了,這人怎地還笑得出來,看來性子真有些特異。”

  正想間,那賣面郎身形飛起,右足在墻上一點,已如大鳥般掠上墻頭,伍定遠心下暗贊,跟著也在墻上一踩,拉著那賣面郎的右手,一同翻出了高墻。

  兩人走到街上,此時華燈初上,鬧街上行人來往,一幅太平繁華之象,與巷內肅殺的氣氛大異其趣。

  那賣面郎拉著伍定遠的手,正待穿過鬧街,忽然一名商販打扮的男子匆匆走來,滿臉堆笑地道:“兩位大爺,我這里南北貨物一應俱全,您老人家過來看看吧!”

  賣面郎不去理睬,與伍定遠急急奔出,那商販伸手攔住他二人去路,笑道:“兩位何必急著走?先看看小人給爺臺們準備的好東西,要不喜歡,再走不遲嘛!”

  賣面郎往那商販肩上推去,道:“讓開些了,我們沒工夫瞧你的。”

  那商販被他這么一推,上身只微微的搖晃,兩足仍是牢牢的釘在地下,賣面郎與伍定遠兩人心中一凜,互望一眼,知道遇上了高手。

  賣面郎扎下馬步,深深吸了一口氣,右掌往前劈出,他知此刻情勢兇險無比,要惹得后頭追兵趕到,立有性命之憂,便要在數招之內將那人擊退。

  掌力將出未出,那商販卻渾不在意,竟不舉手擋格,好似不知掌力厲害,賣面郎一愣,暗道:“這人怎地如此托大?莫非他真的是個小販,不會武藝?”

  哪知便這么一個耽擱,那商販忽地一掌穿出,那賣面郎防御不及,胸口登時中掌,一口鮮血噴出。伍定遠吃了一驚,這面販望之內力渾厚,哪知臨敵經驗竟如此之少,三兩下便著了人家的道兒。

  伍定遠大驚之下,忙飛足往那商販踢去,那商販退開一步,撮唇做嘯,霎時間四周響起一片叫喊,大批人馬忽地現身而出,已將兩人團團圍起。

  伍定遠見他們身穿廠衛服色,看來應是東廠的人馬,不禁為之一驚,待見那賣面郎臉色蒼白,看來已是受傷不輕,伍定遠不愿連累他的性命,心想:“反正王寧大人已經垮臺,世間沒人救得了我,今日大劫難逃,我何必多害一人的性命?”便低聲向那賣面郎道:“這位朋友,他們要拿的只是我一人,你趕緊走吧!”

  賣面郎嘿嘿冷笑,道:“老兄之言大謬不然,我豈是求生以害仁之輩?”

  伍定遠不去理他,逕自向東廠諸人道:“你們要的是我西涼伍定遠一人,諸位放我這位兄弟走,伍某便隨你們去如何?”

  那商販模樣的人笑道:“你這當口還敢和咱們談買賣?你們兩人誰都不許走!”說著一把抓向伍定遠。

  伍定遠見他這一抓招式嚴謹,內力深厚,連忙側身閃開,那商販右腳一掃,踢向伍定遠下盤,左手五指向他“車頰穴”揮去,伍定遠左支右拙,慌亂之中,從懷間摸出“飛天銀梭”,往那人臉上打去,那商販料不到伍定遠還有這手暗器功夫,大驚之下,急忙伏地一趴,好似狗吃屎般地躲開銀梭,東廠眾人見同伴吃虧,一齊拔出兵刃,往伍定遠身上砍去,這些人出手極重,不似昆侖山還想擒拿活口,只怕伍定遠稍不留神,便要命喪當場。

  伍定遠舞起銀梭,護住全身要害,東廠諸人連連進招,都給他擋了開來,當中一人見那賣面郎幾欲軟倒,想撿現成便宜,舉起手上的金瓜錘,奮力往那賣面郎頭上敲落,伍定遠見那賣面郎渾渾噩噩,不知閃避,急忙大叫:“小心!”

  右手一揮,一招“流星經天”,銀梭便朝那手持金瓜錘的漢子飛去,那人見銀梭來勢猛惡,一時不及閃躲,“啊”地一聲大叫,銀梭已然射中喉頭,叫聲從中斷絕。

  就在此時,伍定遠后背失了銀梭護身,不知被何人砍了一刀,這刀雖未正中要害,只劃出一道口子,但已讓他眼前一黑,痛得險些昏暈。

  伍定遠忍住疼痛,一腳往后踹去,登將那人踢了一個大觔斗,但腳背一痛,又被人狠狠打了一記,伍定遠支撐不住,往前摔倒,東廠眾人毫不留情,手上家伙一同往伍定遠后心要害砍落。

  眼見伍定遠就要死于非命,那賣面郎不知從哪生出一股力氣,一聲大吼,并起雙掌,猛地向人群里推去,東廠諸人見他重傷垂危,也不把他放在心上,手中兵刃毫不停頓,仍是朝伍定遠砍落,手段兇猛至極。

  便在此時,東廠眾人忽覺呼吸不暢,竟是給那賣面郎的凌厲掌風所擾,眾人心下大驚,方知厲害,待要閃避,其勢卻是有所不及,剎那間當前兩人首當其沖,登被賣面郎的掌力震得沖天飛起。

  那商販模樣的人大怒,罵道:“死小子!”也是一掌朝那賣面郎推去,賣面郎舉掌護身,兩人雙掌相接,身子都是一晃。

  那商販模樣的人手上加勁,源源不絕地催動內力,料想那賣面郎已中了他的一招重手,若以內力拼斗,那賣面郎非輸不可,果然賣面郎面色轉青,一口鮮血噴出,顯是真力不濟,那人大喜之下,心力稍弛,掌力略略松卻。

  那賣面郎忽地大吼一聲,雙目噴出異光,奮起一鼓排山倒海的掌力,那人料不到這賣面郎還有這等內力,抵擋不及,只聽“喀啦”一聲,那人跌倒在地,胸前肋骨已被震斷,眼見不活了。

  東廠諸人心下駭然,尋思道,“這小子到底是什么來歷,怎地打不死一般,卻不知是哪門哪派的人物?”

  那賣面郎舉掌亂揮,又打傷了數人,東廠眾人見他不要命般地亂打,連忙退開,那賣面郎伸手拉住伍定遠,大叫道:“咱們快走!”兩人相互扶持,連滾帶爬的闖到街心,路上行人見他們滿身鮮血,紛紛驚呼,往兩旁閃開,街上立時空了老大一片地方出來。

  卻說昆侖山與東廠眾人正待動手,猛聽得巷外大呼小叫,金凌霜心中一凜,知道伍定遠已然逃出巷中,當下道:“大伙兒不必多耗時間,快跟我走!”說著往向外奔去。

  薛奴兒冷笑道:“哪里去!”跟著青光一閃,手中圓盤擲出,那暗器名喚“天外金輪”

  ,乃是一等一的霸道,此時猛朝金凌霜飛去,勢道兇猛。

  金凌霜料不到薛奴兒說動手便動手,大驚之下,只有往地下一滾,他雖然僥幸躲開,但身旁兩名弟子閃避不及,只聽慘叫連連,兩顆人頭滾落在地,那兩名弟子竟又身首異處,死于非命。

  那圓盤殺人之后,在半空中一轉,血淋淋地飛回薛奴兒手中。

  薛奴兒知道外頭都是自己的人馬,只要能攔下昆侖山的人,扳倒江充的證物便會落入自己手中,忍不住心下喜悅,獰笑道:“你們這些人給我安分點,一個也別想走。”說著轉動手上圓盤,神色大是興奮殘忍。

  先前昆侖山眾人攔住了東廠高手,不讓他們進到巷里,但現在形式逆轉,反倒是東廠眾人不讓他們離去了。

  金凌霜與屠凌心對望一眼,兩人都知道這薛奴兒武功極高,并無自信能對付得了,何況一旁虎視眈眈的好手還不知道有多少,己方高手中劉凌川與莫凌山已然重傷,多名弟子被殺,看來昆侖山便要一敗涂地了。

  屠凌心雖知不敵,但他生性兇惡,此時仍不屈服,只沉聲道:“這老東西給我應付,二師兄你帶著大家走。”

  金凌霜面色猶豫,搖頭道:“不成,這人武功太怪,我不能讓你犯險。”

  眼看昆侖眾人不敢上前應戰,薛奴兒笑道:“你們到底敢不敢打?昆侖山好大的名頭,原來都是不帶種的,真是見面不如聞名啊!”

  東廠諸人聞言,無不放聲大笑,屠凌心眼中如同噴火,只想上前廝殺,但金凌霜老沉持重,不愿他貿然出面動手,一時間任憑東廠諸人狂妄嘲笑,卻無人敢上前挑戰。

  東廠諸人正自得意,忽聽巷口傳來一個雋雅的聲音,吟道:“昆侖劍出血汪洋,千里直驅黃河黃。”

  東廠眾人登時一驚,不知是什么人在故弄玄虛,胡忠尖聲道:“什么人?快快滾出來了!”

  昆侖眾高手聽了這個聲音,霎時面帶喜色,一齊躬身道:“弟子恭迎掌門人駕到。”

  薛奴兒臉上變色,他當然聽過“劍神”卓凌昭這個名字,沒想到他人也在京城,便尖聲叫道:“卓老兒既然來了,怎地還不現身,何必躲在暗處亂放狗屁?”

  只聽哈哈一笑,一人手搖折扇,神情瀟灑,緩緩的從巷外走進,正是“劍神”卓凌昭到了。

  東廠好手多半聽過這人的來頭,此時見他貌不驚人,看來如同一個中年儒生,人人都是驚疑不定。

  卻見卓凌昭微微一笑,道:“薛副總管好大的火氣,傷了我們好些人哪!”

  薛奴兒冷冷的道:“傷得不多,才殺了三個,砍了條手臂,不多,一點也不多。”

  卓凌昭卻不以為意,只點了點頭,道:“是啊!我這些徒子徒孫學藝不精,死了也是活該,副總管教訓的是。”

  金凌霜等人吃了一驚,都不知掌門為何如此說話,眾人心中雖然不滿,但在卓凌昭積威之下,卻無人敢出異聲。

  薛奴兒聞言大喜,心道:“這卓凌昭根本是個紙老虎,一聽到我的名字,嚇得骨頭都酥了。”當下大搖大擺的道:“卓老兒果然識相,你這就帶著你這批徒子徒孫滾吧!永遠別踏進京城一步。”

  卓凌昭笑道:“好啊!就聽公公的吩咐,師弟們,大伙兒這就走吧!”說著便要率人離開。

  薛奴兒想起伍定遠便在巷外,當即笑道:“不忙,不忙,卓老兒你在這胡同里歇一會兒,等我們辦完事再說。”

  卓凌昭笑道:“公公一下要我做這,一下要我做那,這可讓我糊涂了。”

  一旁東廠幾名好手笑了起來,他們見卓凌昭卑顏屈膝,都不把他當作回事,一人伸手往他肩上搭去,獰笑道:“卓老兒,我看你怕得厲害,還是…”

  那人話說得一半,卻突然從中斷絕,跟著一動也不動。

  胡忠見那人站立不動,便叫道:“你干什么來著!退開些。”說著往那人肩膀推去,豈料那人身子一歪,摔倒在地,竟然直挺挺的死了。

  東廠眾人大吃一驚,這才知道卓凌昭暗藏鬼胎,竟是有意與東廠為敵。

  薛奴兒悶哼一聲,適才卓凌昭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瞬間用內力震死他手下一名好手,下手之快,竟連他也沒看清。薛奴兒知道遇上了絕世高手,決計怠慢不得,他冷冷一笑,當下伸手一揮,霎時眾人一齊亮出兵刃,如臨大敵。

  卓凌昭好整以暇,笑道:“各位好端端的,怎地動刀動槍了呢?大家千萬別傷和氣啊!”言語之間,全不把東廠諸人當回事。

  薛奴兒心頭有氣,冷笑道:“卓老兒,你妄稱一派宗主,今日可大錯特錯。”

  “嗡”地一聲響,忽然青光閃動,一只大圓輪急速飛向卓凌昭,正是薛奴兒霸道至極的暗器“天外金輪”,這暗器好生了得,連屠凌心這等好手也難擋其鋒銳,卓凌昭此時空著兩手,一臉瀟灑閑適,不知他要如何擋架。

  猛聽“啊”的一聲慘叫,一人被大圓輪活生生的釘死,鮮血臟腑迸流一地,東廠眾人大喜道:“卓老兒死啦!”昆侖山眾人驚疑不定,不知發生了什么事。

  卻聽一聲長笑,眾人定睛望去,只見卓凌招單手提著一人,只見那人身上嵌著一個大圓盤,身著廠衛服飾,不知如何,竟被薛奴兒的霸道暗器殺死,只是卓凌昭手法太快,旁觀眾人雖不乏高手,卻沒人看出他如何下的手。

  兩次過招,東廠一瞬間便死了二名好手,薛奴兒卻連卓凌昭的衣角也沒沾到,武功顯然遠遜,胡忠怒道:“卓凌昭,你明知這些人都是朝廷命官,你還敢動手殺人!你…你…

  這…你…“

  他話尚未說完,只見卓凌昭一揮手,一名昆侖山弟子躬身走上,兩手高舉,奉上一柄長劍,眾人見那柄劍窄薄削長,連著黑漆古拙的劍鞘,當是卓凌昭慣用的配劍。

  胡忠臉色慘白,知道卓凌昭便要出劍,他心中畏懼,連說了幾個“你”字,卻擠不出一句話來。

  卓凌昭微笑道:“薛副總管好霸道的暗器,本座已領教過了,念在貴方的一番盛情,卓某豈能不投桃報李?”說著手按劍柄,凝視著薛奴兒,道:“薛副總管,卓凌昭今日斗膽,想請你指教一二。”

  昆侖眾人雖然追隨卓凌昭多年,但近年已甚少見他用劍,那日卓凌昭便與靈音放對時,也只空手應敵,不曾拔劍出招,眾人見掌門人長劍便要出鞘,無不精神大振,霎時齊聲道:“弟子恭睹掌門人神技!”

  東廠諸人見卓凌昭這個勢頭,心里都想起了江湖上的那兩句話:“昆侖劍出血汪洋,千里直驅黃河黃”,卓凌昭自號“劍神”,劍法如何高絕,恐怕自己今日有幸躬逢其盛了。敵我雙方一齊轉頭望向薛奴兒,要看他如何示下。

  這廂薛奴兒首當其沖,不禁臉上變色,他也聽人說過卓凌昭武功如何厲害,自己平日雖然推稱不信,但此時見他舉劍在手,一臉殺氣騰騰的模樣,卻又不能不叫他心驚膽跳。

  薛奴兒心下沉吟,想道:“這廝數月前大敗少林寺的金剛,看來真有些鬼門道,決計小看不得。我薛奴兒何等尊貴身分,何必與他這等鄉野村夫爭鋒?今日不宜犯險開戰。”

  心念甫定,便尖聲道:“昆侖山殺害朝廷官員,擅自攔堵京師要衢,罪不可赦,待咱家稟明總管,再行定奪!”卻是打了退堂鼓。

  卓凌昭見對方給自己嚇退,登時哈哈一笑,道:“薛副總管如此識時務,真不愧劉總管平日的教導之功啊!”

  薛奴兒聽他出言嘲諷,只恨恨地瞪了一眼,卻也不敢上前挑釁,一旁胡忠低聲道:“副總管,那羊皮在姓伍的手里,咱們不能就此放手啊!”

  只聽“啪”地一響,薛奴兒已在胡忠臉上重重煽了個大耳光,胡忠滿面尷尬,只得摸著紅腫的臉頰,急急退下。其余眾人發一聲喊,便也退去。

  卓凌昭見敵人退去,便吩咐道:“金師弟,你帶同受傷人眾先行離開,屠師弟、錢師弟,你們與我來。”

  昆侖眾人扶死攜傷,隨金凌霜離開,其余身上無傷的,便與卓凌昭一同往外行出,眾人見掌門親至此間,料來京城雖大,卻無人敢擋“劍神”的一擊,霎時個個精神抖擻,走起路來更是虎虎生風。

  卓凌昭何等人物,這次親自出馬,自是勢在必得,前后幾月他布下大批人馬,始終沒有半點收獲,倘若此次又在京師失手,卻要他這張臉往哪擱去?昆侖山眾人或騎快馬,或展輕功,瞬間便將王府胡同圍得水泄不通,料來伍定遠插翅難飛。

  卻說賣面郎與伍定遠擺脫東廠的糾纏,兩人渾身浴血的奔至街心,京城百姓什么時候見過這等怪模怪樣的人,轟地一聲往后讓開,伍定遠見賣面郎捂胸嘔血,蹲在地下,忙上前道:“朋友,多謝你出手搭救!剩下的事,我自個兒應付得了,你自管走吧。”

  賣面郎轉頭看去,眼見伍定遠背上鮮血淋漓,顯然也支撐不了多久,只搖頭一笑,道:“那可不成。救人救到底,送佛送上天。這位兄臺,你身上傷勢甚重,我不能讓你獨行。”

  說著便要站起身來。

  伍定遠見他眼神中帶著一抹淡淡愁色,舉止間頗為豁達生死,忍不住搖了搖頭,心道:“這人好生奇怪,怎地毫不在意自己的性命?難道他不怕死么?”

  他見賣面郎身子搖晃不定,忙伸手相扶,但自己血流過多,一時頭暈眼花,竟與賣面郎一同滾倒在地。

  那賣面郎喘道:“小心些,讓我先扶你起來。”說著伸手過去,便要將伍定遠托起。伍定遠給他托了幾下,身子勉強抬起,哪知腳下一軟,又是滑倒在地。兩人登時滾做一堆,模樣狼狽不堪。

  兩人互望一眼,雖在困頓之際,卻也禁不住哈哈大笑,圍觀百姓見這兩個滿身血污的男子互摟互抱滾在地下,模樣非只古怪,甚且嘻嘻哈哈,都是駭異不已,不知這兩只怪物是從哪里鉆出來的。

  伍定遠自逃亡以來,何曾放懷笑過?想起自己尚在險地,居然還能嘻笑不絕,霎時也覺自己行止荒唐不經,倒似血氣方剛的小兒一般。想到此節,更覺忍俊不禁,登時放聲大笑。

  兩人笑了好一陣,忽聽遠處有人叫喊,看來追兵已到。賣面郎見伍定遠臉上變色,忙喘道:“老兄不必憂心,我在這附近賣面已久,地勢甚熟,不怕逃不出去。”說著勉強起身,拉著伍定遠,兩人往一條窄巷走去。

  二人一進窄巷,伍定遠便聞到一股驚心動魄的惡臭,如腐魚、如爛糞,中人欲嘔,他心下起疑,不知那賣面郎為何帶自己來到此間。

  兩人緊緊地挨著,一步步往巷里走去,行了片刻,賣面郎忽道:“好了,我們從這兒下去,一路可以通到香山寺。”

  伍定遠張目望去,只見那賣面郎指著一個孔穴,下頭正傳出一陣濃烈至極的惡臭,卻不知是什么奇怪所在。伍定遠低頭看了一陣,驚道:“這…這是什么地方?”

  賣面郎道:“這是王府胡同倒污水、傾大糞的地方,這溝連通永定河,除了幾處開口外,整條溝都在地底。我們從這逃脫,料來不會被人發現。”

  伍定遠望著那處孔穴,只見里頭滿是糞便,不知更深處有多污穢,光想想就要作嘔了,何況要跳將下去?他頭皮發麻,顫聲道:“老天啊呀!難道…難道沒有別處可以逃生了嗎?”

  賣面郎正待回答,忽聽巷中腳步聲輕響,顯然有高手潛入巷里。伍定遠審度厲害,一聲輕嘆,咬住銀牙,閉緊雙眼,當場便往糞孔跳下。只聽撲通一聲,大糞混著污水淹過口鼻,奇臭難言。

  伍定遠拼死忍耐惡臭,卻聽腳步聲越來越近,忙低聲道:“快下來!有人追來了!”

  這下倒輪賣面郎苦惱了,伍定遠連聲催促,那賣面郎捏住鼻子,霎時也是一跳,伍定遠正自張口,那賣面郎落下孔道,糞水登時濺入口中。伍定遠哀嚎一聲,慘然道:“老兄,你下來時不會打聲招呼嗎?”

  賣面郎苦笑一聲,伍定遠呸了幾下,兩人便往溝渠深處游去。

  卻說昆侖山四處找不到伍定遠,只氣得卓凌昭面色慘白,眾門徒心驚膽戰,一行人翻遍大小巷,就是找不到這兩人。

  卓凌昭臉色凝重,沉聲道:“這伍定遠倒底跑到哪去了?你們誰有主意?快快稟來!”

  眾門徒彼此相望,都沒有說話。

  卓凌昭哼了一聲,道:“找不到伍定遠,大伙兒也不用回昆侖山了。”

  眾門人見掌門大發脾氣,心下擔憂,都是低下頭去。

  錢凌異幫腔道:“是啊!我們身受江大人重托,豈能空手而回?大伙兒快想想辦法!別讓掌門人操心!”

  卓凌昭哼了一聲,道:“錢師弟,莫說別人,你自己有沒有主意?”

  錢凌異尷尬一笑,支支吾吾地道:“我…我剛才好像看到兩個人往那條窄巷奔去…”

  說著胡亂朝一處小巷一指。

  屠凌心不待眾人說話,當即往窄巷奔入,偏有這么巧,錢凌異胡謅亂指,居然指到了伍定遠逃脫之路,果然屠凌心大聲叫道:“這里有條小溝,他們定是從此處逃脫的!”

  昆侖山眾人連忙奔近巷內,人人聞到滔天惡臭,無不掩住了口鼻,待見了那處糞孔,更是駭然出聲,連那“劍神”也是面色鐵青。

  過了半晌,眾人只是盯著糞孔瞧,不知高低。卓凌昭皺眉道:“錢師弟果然了得,這么多人都找不到這個機關,多憑你細心謹慎,不然我們又要栽了個觔斗。”

  錢凌異面有得色,說道:“這也不全是我一人的功勞,大伙兒不都有出力嗎?”他還待嘮嘮叨叨的說下去,屠凌心皺著一張丑臉,低頭看著糞孔,說道:“錢師弟,這次抓到伍定遠全是你的功勞,沒人敢跟你搶,你下去吧!”說著朝下頭一指。

  錢凌異見那糞孔里滿是黃白之物,臉上變色,嚅嚅嚙嚙地道:“這…這光聞就不得了啦!哪…哪能下去啊!”

  卓凌昭面色沉重,說道:“錢師弟,偏勞了,本派這次東來能否大功告成,全在你這一舉。”眾人一齊望向錢凌異,臉上都是敬佩的神色。

  錢凌異臉上冷汗直流,說道:“他媽的,我…你…我…”

  錢凌異正自害怕,忽然屁股上挨了一腳,他立足不定,便自摔落糞坑,昆侖山眾人一起驚呼,紛紛閃躲濺出的糞水。

  錢凌異摔跌下去,頭下腳上地插在糞孔里,弄了個滿臉屎尿。他大怒欲狂,急忙翻身站起,暴喝道:“操你奶奶雄!是誰踢你老子的!”

  正兇惡間,卻見眾門人掩嘴偷笑,一人緩緩走了過來,掩鼻道:“四師弟,你好好干,回頭本座會大大獎賞你。”錢凌異見這人神情儼然,正是掌門卓凌昭,看來適才那腳定是他踢的。

  錢凌異神色慘澹,不知要如何推搪,又聽那屠凌心笑道:“老四,你可快點游水啊,姓伍的他們要走遠了!”

  錢凌異見他幸災樂禍,只感氣憤至極,但掌門站在一旁,卻又不敢多說,只狠狠地白了屠凌心一眼,咬住了牙,自往深處游去。

  卻說伍定遠與賣面郎兩人急速在黑暗的糞渠中爬行,幸好時節已然入秋,天候漸寒,這臭味也不至加重,兩人走走嘔嘔,不顧身上有傷,瞬間游出里許路,倆人正游間,忽聽后頭有人大呼小叫:“他媽的,一群死人,自己不會下來啊!偏要我干這苦差事,老子操你祖宗!”

  伍定遠認出是錢凌異的聲音,忙道:“昆侖山的人追來了,我們快走!”

  兩人又游出里許,前頭忽有微微星光,賣面郎歡聲道:“出口在這兒了!”便與伍定遠相互扶持,爬出溝渠。

  出得糞渠,只見滿天星辰,已然到了近郊香山寺附近,賣面郎道:“今兒是十五,香山寺里必然香客云集,咱們躲到那里去。”

  兩人連忙往香山寺奔去,他們自知全身大糞極是駭人,便從小徑悄悄入廟,誰知今夜香山寺著實熱鬧,到處都是善男信女。眾人參拜間,忽地聞到一股惡臭,其腥其腐,在所難言,眾香客訝異無比,不知哪里飄來這股駭人怪味兒。

  眾人正自驚疑不定,猛見兩個骯臟至極的乞丐挨著墻角,正想跑入偏殿。一名香客驚道:“那是什么東西!可是鬼么?”眾香客大吃一驚,紛紛閃躲開來。只留了伍定遠與那賣面郎呆呆立在偏殿門口,神態尷尬之至。

  廟中一名和尚急急奔了過來,大聲道:“你們這兩個人,鬼鬼祟祟的在這里干什么!”

  伍定遠與那賣面郎暗自叫苦,兩人身上有傷,走路已是不易,這般奔馳后已是全無體力,登時被人攔住,那幾個和尚見兩人滿身黃白,倒也不敢真的碰他二人,只大聲喝道:“你們這兩個乞丐,快快給我滾出廟去!”

  兩人此時心力俱疲,只蹲在地上不住喘氣,哪有氣力回話,一名和尚拿出掃把,往他們背上掃去,喝道:“快走!快走!別在這嚇人了!”

  伍定遠以往是威震西涼的捕頭,什么時候受過這種委屈,只是背上傷口火燒般的疼痛,全身擠不出一絲力氣,只好蹲在地下挨打,一旁圍觀的百姓越來越多,人人掩鼻笑看。

  兩人正挨打間,忽然有一人推開眾人,走到那群和尚身邊,說道:“你們這是做什么,這般打兩個乞丐。”

  一名和尚道:“我們也不是要欺侮這兩人,只是他們身上臭得不成話,不趕出去不行哪!”

  那人身著家丁服色,瞄了伍定遠與那賣面郎一眼,掩鼻皺眉道:“大師父說的也沒錯,確實臟臭得緊。”他搖了搖頭,又向和尚們道:“我家夫人最有善心,見不得這種可憐人挨打受委屈,我這里有十兩香火錢給幾位大師父,快帶他們去沐浴換衣。”

  眾和尚合十贊嘆,紛紛住手,那家丁頭也不回的走了,一名百姓問道:“究竟是哪家的夫人,這般的好心啊?”另一人道:“啊呀!你連這都不知道啊!那位貴婦哪,就是當今兵部尚書的夫人,才從揚州上來沒多久哪!”說著往一處指去。

  伍定遠抬頭看去,只見遠處家丁圍繞,簇擁著一個衣著華貴的中年貴婦,那貴婦圓圓的臉蛋,氣質高雅,一看便知出身名門。

  那賣面郎原本趴在地下,忽地全身一震,直往那中年貴婦看去,好似癡了一般。和尚們笑道:“好啦!你們兩個家伙真是幸運,遇上活菩薩啦!”說著將伍定遠與賣面郎托起,帶去沖水換衣,那賣面郎卻似呆了,雖給人拉著,目光卻始終不離那中年婦人。

  過不多時,兩人換上粗布衣衫,活脫是廟里的火工,伍定遠道:“兄臺,我看咱們暫且躲在此處,也好歇息一陣,你說如何?”

  那賣面郎若有所思,魂不守舍,直待伍定遠把話說了兩遍,這才嗯了一聲,道:“也…

  也好。“

  伍定遠見他神思不屬,倒也不以為異,料來適才廝殺定是太過激烈,才讓他心神不寧。

  當下兩人便混在香客之中,掩人耳目,料來不要與追兵正面朝相,當不至被人認出。

  過不多時,忽聽眾香客大聲驚叫,紛紛奔逃,伍定遠吃了一驚,不知發生何事,忙轉頭去看,只見廟門口一人滿身糞便,渾身惡臭,兀自大搖大擺地走進廟來,只聽他口中還不住喝問:“喂!你們這些人,有沒有看見兩個全身糞便的人跑進廟來!快說!有沒有!”神態兇狠,旁若無人,活脫是個惡霸。

  眾香客聽他問的粗魯,無不掩嘴偷笑,那人怒道:“笑什么?快快回老爺的話,有沒有見到兩個渾身糞便的人?快點說!”

  一名百姓嘻嘻笑道:“有啊!”

  那人大喜道:“快說!在哪兒?”

  那百姓笑道:“兩個倒沒瞧見,一個卻在眼前,老兄你去找面鏡子照照,那便找到兩個啦!”

  那人怒道:“他媽的,居然消遣你老子!”

  廟中和尚見又來了一個骯臟無比的乞丐,紛紛大怒,提起棍子沖了出去,對著那人就是一陣亂打,那人狂怒不已,登時和廟中和尚毆斗起來。

  伍定遠見那人正是昆侖山高手錢凌異,他忍住了笑,知道昆侖山好手立時便要趕到,趁著廟中和尚纏住了錢凌異,非得趕緊逃走不可。

  伍定遠回頭一看,那賣面郎卻不知去向,他連忙在廟中四處找尋,忽見一人呆呆的站著,面帶愁容,正是那賣面郎。

  伍定遠伸手拉他,低聲道:“有人追來啦!快走吧!”

  賣面郎卻似癡了,只是恍若不覺,伍定遠只好連扯帶拉的把他拖走,急速從后山逃走。

  大殿之中一眾和尚們兀自叫嚷不休,料來錢凌異也不敢在京城胡亂殺人,只得莫名其妙的給人拖住亂打。

  兩人往后山小徑亂竄,他們身上帶傷,走走停停的趕了幾里路,伍定遠指著一處破廟,說道:“我們上那兒歇歇。”

  兩人甫進廟里,忽地下起大雨,稀哩哩的落將下來。二人各自找了塊干爽的角落坐下,稍事歇息。

  伍定遠一邊包扎傷處,一邊喘氣道:“這可真險,差點就給他們抓著了,今夜全靠兄臺救命,在下感激萬分。”那賣面郎點點頭,卻不言語。

  伍定遠見他心事重重,歉然道:“都是在下連累兄臺,害得你跟我四處逃亡,實在過意不去。”說著站起身來,深深一揖。

  那賣面郎忙道:“些微小事,何足掛懷。”

  伍定遠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豈能說是小事一件?總之在下欠你一份情,日后必當圖報。”

  賣面郎搖搖頭,看著黑夜中落下的雨滴,沉默不語。

  伍定遠見他愁眉不展,便打話道:“我與兄臺亡命一場,卻不知彼此姓名,說來實在難為情。”他哈哈一笑,自道姓名,說道:“在下姓伍名定遠,不知兄臺如何稱呼?”

  賣面郎嘆了口氣,說道:“小弟名叫盧云。”

  這賣面郎就是那落第秀才盧云。他自離開揚州后,一直在江湖漂蕩,每日以賣面糊口,四海為家。閑暇時習練武藝,日子雖不寬裕,但比起給人輕視笑罵的日子,已然強上許多了,只是他始終斬不斷心中的情絲,明知和顧家小姐難有了局,還是每日郁郁。

  幾個月前他到了京師,就此長居下來,哪知剛巧不巧,遇上伍定遠過來吃面,只因他性格易于激憤,一時沖動出頭,便陰錯陽差地卷進這檔事情里。

  伍定遠見盧云面有愁容,還道是為了他的事發愁,便道:“盧兄大可放心,我明天就要離開京城了,到時不會再連累你,可別再煩惱了。”

  盧云一怔,忙道:“伍兄誤會了,小弟是為了旁的事煩惱,倒不是憂心日后處境。”

  伍定遠一奇,暗道:“這人還真是奇怪,這當口還有什么事比性命更要緊的,他居然還有心思去想旁的事。”他細細打量盧云,見他三十歲不到的年紀,雖然衣衫襤褸,但那一身濃濃的書卷氣還是透了出來。

  伍定遠問道:“盧兄弟,我看你年紀輕輕,一表人才,怎么會淪落到賣面的地步?”

  盧云微微苦笑,說道:“亂世文章不值錢,能保住一條性命吃飯,已經是不幸中的大幸了。”說著搖了搖頭,無奈中卻有三分自謔。

  伍定遠聽他自嘲,忍不住哈哈大笑,道:“好一個亂世文章不值錢,兄弟果然是個讀書人!”他笑了一陣,問道:“盧兄弟日后有何打算?就這樣一輩子賣面嗎?”

  盧云搖頭道:“走一步算一步了。倒是伍兄以后要如何度日?那些人還會繼續追殺你嗎?”

  這回輪倒伍定遠沉默不語了,王寧大人已遭革職,天底下無人能救得了自己,血案沉冤,無一得報,饒他精明強干,這時也不禁惘然。

  黑暗中兩人各自懷著心事,不約而同的嘆了一口氣,兩人相互凝視,又不約而同的大笑起來。

  伍定遠哈哈大笑,朗聲道:“天下無難事,我就不信我一輩子便這么倒楣!總有我西涼伍定遠出頭的一天!”

  盧云見他臉上滿是光輝,便點頭道:“伍兄面相堂堂,絕非凡人,自當有出人頭地的一天。”

  伍定遠聽他這般說,自也微微一笑,道:“不瞞盧兄弟,我以前住在西涼,得罪了一批歹人,這才給人一路追殺,淪亡到京城來。”他自知仍是逃犯,便不愿明說自己的身分,以免嚇了盧云。他頓了頓,又道:“不過仗著我身上還有一樣法寶,未必不能替自己平反。大家走著瞧吧!”

  盧云一愣,奇道:“法寶?什么法寶?”

  伍定遠自知羊皮茲事體大,知道的越少,便多一分好處,當下只含渾地道:“我手上有這幫賊人作惡的罪證,來日遇上了清官,自能以此平反了。”

  盧云哦了一聲,頷首道:“原來如此。伍兄帶著要緊東西,難怪會被人追殺了。”

  兩人說了一陣子話,便把供桌拆了,取過地下的舊蒲團,分當床睡。二人面對面躺著,經過這夜的同甘共苦,忽然有了知己知心的感覺,伍定遠以往只有下屬圍繞,難得有什么真正的好友,他嘿了一聲,說道:“盧兄弟,想不到我在患難潦倒之際,還能結交到你這樣的好友,真是天意啊!”

  盧云點頭,轉頭看著門外飄下的雨絲,輕輕地道:“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伍定遠默默念著這兩句話,一時觸動心事,眼眶忍不住紅了。

  兩人累了一夜,聽著瀟瀟冬雨,各自在廟中安歇。

  第二日兩人起了個早,廟外雨勢轉大,望出去水蒙蒙的一片,伍定遠深怕昆侖高手旋即趕到,自知越早離開京城,越是安穩妥當。他沉思半晌,想道:“聽說東北人煙罕至,倒是個避禍的好所在。看眼下情勢,只有逃到關外,先住個一年半載再說了。”

  他心念篤定,便問道:“盧兄弟,我現下別無去處,只有逃到關外避禍了。倒是你有啥打算?可要回去京城?”

  盧云聽了這話,只低下頭去,霎時前塵往事,一一飛入心中。驀然之間,一股孤寂襲上心頭,只覺人生蕭索無奈,一時竟是滿心寂寥,不由得嘆了口氣。

  滿心無奈間,盧云苦笑一聲,抬起頭來,正要說話,忽見伍定遠目不轉睛地看著自己,他眼神中竟隱隱有著期待之意,盧云心下一醒,想道:“看這伍兄嘴上不說,其實心中屬意,卻是要我隨他一行。”

  想起世上還有人如此期待自己,盧云忽地有些開心,他嘴角泛笑,便道:“我這面販出手劫人,怕也有些名氣了。若要明目張膽地回到京城賣面,恐怕三兩天便要出了亂子。”他望著伍定遠,微笑道:“我看這天子腳下,我也是待不住了。”

  伍定遠聽了這話,只感又驚又喜,忙道:“聽兄弟的意思,可是要與我同行?”

  盧云笑道:“盧某身無長物,連面擔子也沒了,還有什么地方不能去?”

  伍定遠大喜,此行路上有個人作伴,那是不愁沒人照應了。他正要哈哈大笑,忽地想起路行危險,別要讓盧云與靈音、李鐵衫等人般,也給陷了身家性命。他搖了搖頭,嘆道:“盧兄弟,眼前你待我如此,伍某更不能害你。這趟逃亡非比尋常,可說兇險萬分,唉…你我還是分道揚鑣好了。”說著說,只低下頭去,臉上神情滿是沮喪。

  盧云搖了搖頭,笑道:“伍兄莫說見外話。盧云爛命一條,便算死在路邊,也不必誰來收尸。這區區生死又有什么好怕的?”說話間走向廟門,跟著回過頭來,就等伍定遠同行。

  伍定遠見他如此豁達,心下自是感動無比,心神激蕩間,只想日后逃脫性命,定當好好補報盧云一番。

  此時雨勢轉大,但性命危急,二人顧不得大雨傾盆,便即趕路。

  行出數里,只見大批官差把持要道,盤查來往行人,伍定遠是捕快出身,官場道理明白,自知江充與東廠已各自調兵遣將,這下不只江湖高手追殺,還有官府全力查緝自己,他不敢再走陽關大道,便改走山間小徑。

  行了三五日,路上已不見官差,伍定遠盤算一陣,料知已脫險境,這日見到了一個小小市集,并非是什么大地方,想來東廠、昆侖山等人還不至尋到這等地方,他們倆人一路摘采野果而食,口中早已淡出鳥來,此時再也忍耐不住,便往那市集而去。

  兩人一入小市集,便速速找了家酒店吃食,連著數日趕路,二人衣衫略見殘破,只是各自養了幾天傷,武功已盡復舊觀,伍定遠一邊飲食,一邊打量鎮上來往行人,察看有無可疑人等,盧云倒是放心大嚼,一幅渾不在意的模樣。

  正吃間,忽見一胖一瘦兩名老者晃過店門,一人生得胖大無比,好似一顆圓滾滾的大橘子,手上拿著一只大秤桿,不知作何之用。另一人卻瘦得有如竹竿,一張馬臉長得離奇,手上卻拿著金晃晃的一只大算盤,好似客店掌柜一般。伍定遠是老江湖了,一見這兩人形跡詭異,登時留上了神。

  那瘦老者停在店門口,高聲叫道:“師哥,這里有人賣吃的,我餓得很啦!咱們吃點東西好不好?”

  胖老者也駐足下來,面上神情甚是不耐,只聽他皺眉道:“師弟啊!你可又餓啦!你且說說,咱們為何要撿這些荒僻小路走?”

  瘦老者兩眼瞧著店里,嘴上斜斜一歪,沒好氣地道:“是你要走小路的,我怎么知道你要干什么?搞不好要去逛窯子呢!”

  胖老者大怒,說道:“放屁!咱們走小路不為別的,只為早一步趕進京城!你一下肚餓,一下拉屎,就走到明年也不成。”

  瘦老者嘻嘻一笑,搖頭道:“師哥啊,人要餓起來,那可是不得了的大事哪!你要不許我吃東西,待會我肚子一餓,只怕會在你的肥屁股上咬個兩口!”

  胖老者罵道:“死小子,這把年紀還這么幼稚可笑,好啦!咱們進去吃吧!”

  瘦老者聞言大喜,一溜煙的飛奔進店,身法之快,實所罕見,哪知舉止卻似三歲小兒一般。伍定遠與盧云對望一眼,眼看對方身懷武藝,卻不知是何來頭,二人不動聲色,低下頭去,繼續吃喝。

  二名老者甫一坐定,瘦老者便用力拍桌,大聲吼道:“店家快快過來,咱們餓昏啦!我師哥大肥豬要給餓成野山豬啦!”

  胖老者聽他陰損自己,只呸了一聲,恨恨地道:“他媽的,你說話像個人樣成嗎?”

  過不多時,兩人各點了碗面,店小二甫一端過,二人便稀哩呼嚕地吃了起來,好似那面美味無比,那胖老者尤其吃的快,看來他口中雖然不滿師弟,其實自己也餓得狠了,吃口面,吞口湯,好似身在云端,飄飄然不知所以。

  伍定遠看得心熱,想道:“這面好像不壞,一會兒也來吃上一碗。”

  他轉頭望去,待要與盧云說話,忽見盧云神情專注,仿佛全身布滿功勁,伍定遠心下一奇,正要發問,卻見盧云眼也不眨,只在偷看人家面碗。

  伍定遠心下暗暗奇怪,想道:“不過是碗面而已,咱盧兄弟怎地這般神情?難道這碗里藏著什么武林秘笈不成?”

  伍定遠哪里知道,這盧云生性最是執拗不過,一日賣面,便已成癡,此時遇上別家館子手藝了得,面料美味,便趁機鉆研起來,日后也好揣磨個中奧妙。

  胖老者吃了幾口面,忽地手指門外,大聲道:“師弟,你看!那是不是紫云軒的人?”

  伍定遠本在留意盧云的神色,一聽胖老者說話,便又定過神來,轉看那兩名老者的動向。

  那瘦老者見師兄眺頭望外,忍不住奇道:“紫云軒的人來了?我怎地沒瞧見?”

  胖老者睜大眼睛,大聲道:“當然是真的,你快去瞧瞧,別讓人家走了。”

  瘦老者急忙答應一聲,跟著追了出去。

  瘦老者甫一離去,卻見胖老者探過頭去,大口偷吃他師弟的面,瞬間便吃光喝盡,看來方才出言用意只在相騙,也好偷碗面吃。伍盧二人見胖老者行徑如此,忍不住相視一笑,都知這兩人為老不尊,行為幼稚無聊。

  過不多時,瘦老者走了回來,苦著臉道:“哪來紫云軒的人,師哥你騙我。”他坐了下來,待要吃面,卻發現碗底朝天,已被人偷吃干凈。

  瘦老者大怒道:“師哥,你為何如此無聊?你若想吃面,再多叫一碗不就成了,何必來偷吃我的!”

  胖老者嘿地一聲,搖頭道:“你可別誣賴好人,這面不是我偷吃的,剛才你出門時,我見到紫云軒的人跑了進來,偷偷地把你的面吃了。”看來這人心思機敏,話頭轉的甚是靈光,這謊言竟是絲絲入扣,全無破綻。

  瘦老者呆了半晌,跟著雙眉一挺,大怒道:“師哥,咱們同門義氣一場,有人偷吃我的面,你為何不加阻止?”

  胖老者舉起食指,在師弟面前搖了搖,道:“你又冤枉我了。你人在外頭,我怎知這面是不是你施舍給人吃的?我若貿然阻攔,別人豈不說你小氣?”

  瘦老者聽了這話,只連連點頭,道:“是啊!還是師兄細心,我最恨旁人說我小氣。”

  胖老者搖頭道:“不是吧,說你句小氣算什么?別人若說你幼稚無知時,只怕你要給氣炸了吧。”

  瘦老者伸手掩面,跟著長嘆一聲,道:“他奶奶的,世人無知,世人無知。”看來這“幼稚無知”四字,定與瘦老者焦孟不離,一聽之下,便是三分悲涼,七分無奈,十分氣憤。

  伍盧兩人聽他師兄弟的對答,都是忍俊不禁,各自偷笑不止。

  說話間,胖瘦老者又各叫了碗面,兩人正自大吃大嚼,忽見瘦老者面朝門外,叫道:“師兄!紫云軒真的有人來了哪!你居然沒有騙我!”

  胖老者嘿嘿一笑,知道他這師弟也要有樣學樣,好來惡整他一番。當下不加理會,只是低頭吃面。

  瘦老者伸手過來,搖了搖胖老者的手臂,低聲道:“師兄,真的有人來啦!”

  胖老者呸地一聲,正要出言譏嘲,忽聽門口傳來一個男子的聲音,說道:“店家,給來幾個干凈的小菜。”

  胖老者一愣,想不到真有人進門來了,回頭一看,只見十來名男子簇擁著一名女子,正自緩步進店,只是她神情略帶稚嫩,卻是個明艷照人的少女。那幾名青年男子身穿長衫,神態恭謹,都在招呼著那女子坐下,看來這女子身分定是不凡。

  瘦老者笑道:“師兄你瞧瞧!這不是紫云軒的人嗎?這下咱們可省了不少力氣了!”

  胖老者搖頭道:“胡說八道!這幾個家伙愣頭愣腦的,怎能是紫云軒里的人?”

  瘦老者聽他出言反駁,便哼了一聲,發了驢勁兒,大聲道:“師兄!你怎知紫云軒的人生得什么模樣?說不定這幫人天生下來,便是這般愣頭愣腦的驢像。我說長得越驢,越像是紫云軒的人!”

  胖老者見師弟蠻橫起來,便自嘻嘻一笑,指著盧云與伍定遠兩人,道:“這兩個小子看來蠢得緊,照你這么說,莫非也是紫云軒的人?”

  瘦老者一怔,茫然道:“這…這我倒沒有留意,說不定真也是。”

  他瞄了店小二一眼,更是悚然一驚,說道:“糟了!這小二看來更是笨得很,該不會也是紫云軒里的人物吧!”

  忽聽一聲嬌笑,一個清脆的少女聲音道:“兩位大叔高姓大名?左一句紫云軒,右一句紫云軒,莫非識得我們?”

  眾人聽了這明朗嬌脆的聲音,都是心中一動,不由轉向那少女望去。只見她明眸皓齒,桃笑李妍,臉頰上帶著兩個深深的酒渦,看來明媚可人,年歲雖小,但已是個十足十的美人胚子,料來日后身形長成,更要出落得楚楚動人。

  那胖老者聽那少女這般說話,心下一奇,道:“你真是紫云軒的人?”

  那少女不答,一旁那男子接口道:“敢問前輩是何方高人,卻來打聽敝門之事?”

  那瘦老者哈哈大笑,道:“我們是大名鼎鼎的華山雙仙,你們這些后生晚輩,總該聽過吧!”

  那男子啊地一聲,跟著皺起眉頭,嚅嚙地道:“原來是…是華山雙…雙那個仙了,久仰,久仰。”

  盧云一愣,那男子外貌甚是干練,但提到那胖瘦二老的名號時,卻連話也說不清了,便對伍定遠眨了眨眼。伍定遠江湖閱歷廣博,自也知道“華山雙仙”的名號,低聲道:“這二人外號叫做‘華山雙怪’,只有他們自稱是仙。”

  盧云哦了一聲,看那兩名老者形貌古怪,舉止異常,難怪會落到這等難聽外號,便點了點頭,不再言語。

  那瘦老者甚是高興,笑道:“原來你早已聽過咱倆的大名,挺好、挺好,不算太過無知。”他大笑一陣,又道:“好啦!再考你一考,你看老夫天生英挺,卻是雙仙中的哪位神仙啊?”

  那男子面色慘澹,只咳了一聲,道:“閣下這般修長身材,手上又拿著一只大算盤,想來定是算盤…算盤那個仙了。”

  原來那瘦老者外號叫做“算盤怪”,那人怕要說溜了嘴,一時又是支支吾吾。

  瘦老者怒道:“算盤仙就算盤仙,什么叫做算盤那個仙了?你說話含渾不清,真是無知無識!”

  那男子被他數落一陣,不敢再說,低頭喝起酒來。

  那瘦老者哼地一聲,轉問那少女道:“瓊武川是你什么人?”

  那少女聽他問的無禮,便自微微一笑,反問道:“閣下卻是瓊樓主的什么人?怎么這般喝問于我?”

  那瘦老者呸道:“他奶奶的,非得是這姓瓊的老子,才能開口問話么?”

  紫云軒門人聽他說話無禮,都是大怒,那少女微微揮手,示意眾人不要沖動。她大眼一轉,忽地甜甜一笑,口氣變得又柔又甜,溫言道:“老丈哪里的話?您老這般高強的武功,模樣更是仙風道骨,似你這般神仙人物,要問什么都成。”

  胖瘦二老聽她口氣如此,自是大喜,笑道:“真的么?你真的這般想么?”

  那少女笑道:“當然是真的啰!華山雙仙,威震天下,誰人不知,誰人不曉?我打小便聽人說起兩位,那是仰慕的不得了,今生若能拜見兩位前輩,那是死而無憾了。”

  胖瘦二老喜到骨子里去了,兩人相擁而泣,一個道:“師兄!有人這般仰慕我們,咱們這生當真沒有白活了。”一個道:“師弟啊!我們終于洗刷華山之恥的惡名了,這下師父也能瞑目啦!”

  眾人見他二人這幅模樣,心下都是暗自好笑。

  胖老者拭去眼角淚水,笑道:“小姑娘,不論你是誰,日后只要有人欺負于你,我們師兄弟定會替你出頭!”

  那少女笑道:“我這人與世無爭,有誰會來欺負我?不過兩位這番好意,姑娘還是心領了。”

  瘦老者怒道:“不成!沒人來欺侮你,怎能顯出我們華山雙仙的絕世武功?”他大叫一聲,旋即沖到伍盧二人面前,對著盧云喝道:“你現下立刻過去欺負她,然后讓老子來教訓你!快去!快去!”跟著伸出蒲扇般地大手,猛往盧云肩頭抓來,盧云見他行徑太過荒唐,當下嘿地一聲,閃身避開。

  伍定遠忙道:“閣下有話好說,何必這樣動手動腳的。”

  那瘦老者喝道:“操你奶奶!你們再不過去欺負這小姑娘,休怪我來欺負你們!”

  伍定遠知道這兩人行為不可以常理度計,眉頭一皺,正想著脫身之道,忽聽那少女道:“唉!算盤仙啊算盤仙,你可知為何他們不聽你的話么?”

  瘦老者聞言大怒,叫道:“他媽的!你說什么?”

  那少女搖頭道:“這兩人為何不聽你的話?不是因為你武功不夠高強,更不是因為你模樣不夠神氣,只因為你們的外號取得不好,失了威風,這才惹得江湖中人恥笑輕視。”

  瘦老者大怒道:“放屁!你這小丫頭敢說咱們的外號不好?你不想活了么?”說著便要沖上前去,好來教訓一番。那少女同桌的幾名男子大驚,紛紛站起身來。

  那少女卻不驚惶,只嘆了一聲,道:“我只是一番好心,你怎地這么兇霸霸的…兩位老丈武功這般高強,明明只要改個名字,便要重振名聲。可惜你們硬不相信,我便再好心十倍,也只有眼淚往肚里吞了。”說著眼眶一紅,竟是眩然欲泣。

  胖老者見她楚楚可憐,心下暗暗愛憐,忙拉住師弟,喝道:“你先別毛躁沖動,好好聽人家說話!”

  瘦老者停下手來,戟指喝道:“死丫頭,你有話快說,有屁快放!”

  那少女淚水盈眶,幽幽地道:“自古以來,英雄人物定須威名相稱,方能顯出氣魄。兩位老丈,我這一點用心,你們可曾知曉?你們兩位這等人物,只為了名號不夠響亮,便給江湖人物嘻笑怒罵,我心念于此,真是痛心萬分啊…”說著竟低聲哭了起來。

  胖老者見她悲切,料來定是真心關懷,忙道:“姑娘說得沒錯,那些狂妄無知的家伙老是恥笑我師弟,我一直替他打抱不平呢!”

  瘦老者跳了起來,喝道:“師兄你放什么屁!若不是你為老不尊,整日里胡鬧,我怎會淪落到‘華山之恥’這四字!”

  那少女滿臉淚痕,輕聲道:“兩位仙人別吵了,二位大賢今日只須改個名字,保管你二人從此威風凜凜,快活似神仙。”

  瘦老者大聲道:“我們本來就是仙!”

  胖老者罵道:“你先別吵,聽姑娘吩咐。”

  那少女嘆了口氣,搖頭道:“其實你們的名字本來不差,壞就壞在這個仙字上。”

  那胖老者奇道:“這怎么能夠?咱們華山雙仙威震四海,名字好聽得很啊!總比華山雙…雙那個怪強吧!”

  那少女搖頭道:“這華山雙仙的名字本是好的,壞只壞在用的人恁也多了。君不見江湖上有點蒼雙仙、長白劍仙、百花仙子?你是仙,我是仙,大家都是仙,兩位如此非凡人物,卻與這干人一般名號,豈不有損兩位的名聲么?”說著神色悲涼,好似極為不平。

  胖老者點了點頭,道:“此言有理,武林中自稱是仙的人確實太多了。”

  瘦老者怒道:“這些人欺世盜名,害得我們顯不出威風,看來都該殺!”

  那少女嘆道:“世間妄人何其多,那是殺之不盡的,照姑娘看來,最妙的法子便是把名號改上一改。”

  胖老者大喜,道:“沒錯,沒錯,正該如此。不知姑娘有何高見?”

  那少女道:“兩位切莫再用仙字了,最好改個無人用過的名號,那才是獨一無二,傲視武林的金招牌啊!”

  瘦老者站起身來,大聲道:“沒錯!以后咱們便改名為‘華山雙虎’吧!虎是萬獸之王,與我二人的剛猛武功最為相配。”

  那少女嘆道:“君不見河東雙虎,嶺南雙虎么?他們也都是虎啊!”她年紀雖幼,但江湖上的人物卻識得不少,一時竟是如數家珍。

  胖老者皺眉道:“這可糟了,連虎字也這般氾濫,那改成龍好了,‘華山雙龍’,聽來不壞吧!”

  那少女皺眉道:“龍啊虎啊的,每日里都聽得到百回,什么峨眉三飛龍、東海四神龍,那也是數之不盡的。”

  胖老者跺腳道:“好名號都給人用了,這可怎么辦?”

  那少女道:“誰說好名號定是龍是虎的,那多俗氣啊!兩位怎么不朝十二生肖去想?”

  胖老者狂喜至極,大聲道:“好一個十二生肖,正該如此!嗯,鼠牛虎兔…‘華山雙鼠’聽來怎樣?”

  那少女面露驚嘆之色,雙手一拍,擊節贊道:“好啊!正是這個名字!華山雙鼠,果然是天下絕響!”

  眾人忍住了笑,幾人本在喝酒,都是嗆咳不止。

  卻聽那瘦老者叫道:“不好!”

  胖老者一怔,問道:“為何不好?”

  瘦老者道:“我也說不上來,反正有些怪。”

  胖老者皺眉道:“獨家字號,那有什么不好?華山雙鼠,武功高強,你聽聽這八個字,念來有多利口啊!”

  瘦老者哼了一聲,道:“若要用十二生肖,我不要用老鼠的名字。”

  胖老者奇道:“那你要用什么?”

  瘦老者道:“我是肖狗的,咱們就叫‘華山雙犬’好了。”

  胖老者道:“可是我又不肖狗,怎能叫我為犬?”

  瘦老者怒道:“那師兄你又想如何?”

  胖老者低頭沉思一會兒,道:“我屬雞,我看改叫‘華山雙雞’好了!”

  瘦老者怒道:“師兄你每回都是這樣,又只顧著自己了!”

  眼見兩人爭執不休,眾人都笑得噴飯,那少女嘆道:“兩位既然遲疑不決,那就改叫‘華山雙雞犬’好了,這樣有雞有狗,兩位的名號都有帶到,也不需再行爭論了。”

  胖瘦二老互望一眼,齊聲道:“正是如此,好一個‘華山雙雞犬’,咱們真是疏漏,平白活了幾十歲,怎么都沒想到這個外號呢?”說著手舞足蹈,甚是喜樂。

  兩人正自跳鬧不休,忽聽一人道:“師叔祖、師伯祖,我已打聽清楚了,紫云軒便在不遠處,咱們該啟行了。”

  眾人轉頭去看,只見一名少年走進店來,約莫十六七歲,年紀雖稚,但言語間卻頗為干練,看來是華山雙怪的徒孫輩。

  瘦老者笑道:“等一等,我們已經改了外號了,你要不要聽聽?”

  那少年皺眉道:“師叔祖不是‘華山雙仙’之一么?這名號用了幾十年了,怎能忽然改變?”

  瘦老者道:“你年紀畢竟是小,不曉得其中道理,華山雙仙這外號太過普通,根本顯不出你師叔祖的威風來!你聽好了,咱們現下改叫‘華山雙雞犬’,你可記下了么?”說著面有得色,滿面春風地看著那少年。

  那少年見客店中人人面帶微笑,知道這兩位長輩又在丟丑,一時臉紅過耳,他咳了一聲,道:“名號之事不忙著改,咱們還是趕路要緊!”

  胖老者笑道:“嘿嘿,咱們運氣倒好,剩下這幾十里路不必走了,紫云軒的人已然自己找上門來了,你看這群人!”

  那少年依言望去,只見紫云軒眾人正自望向自己,他心下一凜,下拜道:“在下華山蘇穎超,敢問諸位高姓大名?”

  一名男子連忙站起身來,將那少年扶起,說道:“我們是紫云軒的門人,敝姓許,這位姓邢。”說著伸手向那少女一擺,道:“這位是咱們家的小姐,便是咱們瓊閣主的孫女。”

  那紫云軒不是尋常的江湖門派幫會,乃是皇室姻親瓊武川一手所創的書院,這紫云軒邀集天下名士,在其中傳道授業,向與白鹿書院、石鼓書院、東林書院等齊名,門生不僅需得習文,尚需習武,以期培育國家棟梁,三十年來不少舉人進士皆是其中門生。

  這少女名喚瓊芳,年方十四,正是瓊武川的孫女。這瓊武川愛子過世后,更是加倍寵愛這名孫女,眼見她聰明伶俐,雖說是名女子,但卻頗有大將之風,將來覓得好郎君后,或能承接這紫云軒的基業。

  那少年一一下拜見禮,眾人見他客氣,都急忙還禮,瓊芳看他見人就拜,忍不住笑道:“快別多禮了,照你這樣拜下去,咱們這許多人,只怕到天黑也拜不完。”

  蘇穎超尷尬一笑,他年紀尚輕,輩分又低,每回到江湖走動,腰桿兒總是彎得多直得少,早已習慣如此了,此時聽她譏嘲,連忙站起身來,但他一見瓊芳秀麗的臉龐,卻又滿臉通紅。

  瓊芳笑道:“你們千里迢迢地趕來北京,是有什么大事么?”

  蘇穎超正色道:“在下有一張帖子,想面呈瓊閣主。”說著將名帖取出,向前遞去。

  一旁男弟子急忙接過,蘇穎超道:“家師感喟江湖腥風血雨,世人爭名斗利,已有歸隱之心,他定明年二月初一之時,行封劍歸山的大禮,還望諸位武林同道不吝玉趾,能前來敝山見證觀禮。”眾人聞言,都是啊地一聲大叫,幾人更是霍地站起,神態大是緊張。

  盧云不知眾人何以如此訝異,當即問道:“這些人何以這般訝異?”

  卻見伍定遠聽了眾人的說話后,神態也是頗為吃驚。他定了定神,低聲說道:“華山玉清觀的掌門叫做寧不凡,此人武功冠絕當世,號稱天下第一。”

  盧云哦地一聲,道:“原來如此。”

  伍定遠低聲道:“這人若要退隱,必有人前去挑戰,絕不會讓他帶著天下第一的稱號封劍。我看華山定要多事了。”

  眾人說話間,忽聽一人道:“寧不凡要退隱?這是真的么?”

  伍定遠急忙回頭,卻見一人身穿白袍,緩緩地走了進來,正是自號“劍神”的卓凌昭,身邊還帶著十來名弟子,那屠凌心、錢凌異都在其中。

  伍定遠急忙拉住盧云的袖子,示意他低下頭去,盧云見大批追兵趕到,也是一驚,連忙低聲道:“咱們從后門走!”

  伍定遠點頭,兩人慢慢地站起身來,便往后廚走去。

  卓凌昭卻沒留神,逕向蘇穎超道:“這位小兄弟,你方才說寧不凡寧掌門要退隱,此言是真是假?”

  蘇穎超見他仙風道骨,料來定是武林中的成名英雄,當下又是深深一揖,下拜道:“華山蘇穎超,見過前輩。”急忙拿出名帖,跟著送到卓凌昭面前。

  卓凌昭見了帖上文字,霎時心中一震,忍不住嘆道:“寧掌門啊,你何必這般心急呢?

  你若退隱了,偌大的江湖只余下我一人,日后無人與我比武較量,唉…這卻教我如何排遣歲月?“

  眾人聽他言語間貢高自慢,隱隱有與寧不凡并肩之意,都是頗感詫異,只有伍定遠知曉他的來歷,但此刻形勢危急,如何敢發一言,只悄沒聲地往后廚閃去。

  那瘦老者卻是直性人,一聽卓凌昭的言語,登時大怒,喝道:“你這小子是什么人,居然敢與我師侄相提并論,不怕別人笑掉大牙了么?”

  錢凌異哼地一聲,冷冷地道:“你師侄不就是寧不凡么,那又算得什么?告訴你吧!我家掌門便是卓凌昭卓大俠,人稱‘劍神’的便是他。”

  眾人聞言,都啊地一聲,叫了出來。卓凌昭自擊敗靈音之后,盛名已然傳遍五湖四海,店中諸人見眼前這人渾如鄉村學究,毫不起眼,想不到竟是名動天下的“昆侖劍神”,一時都是驚訝詫異。

  卓凌昭見眾人驚慌,卻只淡淡一笑,道:“小兄弟,請你回頭轉告尊師,就說昆侖山卓凌昭多多拜上,二月初一封劍大禮,本人定會前去見證。”

  蘇穎超額頭冷汗直流,唯唯諾諾,應道:“是,小可理會得。”

  錢凌異見眾人面露駭異之色,心下甚是得意,他環顧店中,卻見兩人鬼鬼祟祟地往后廚行去,正是盧云與伍定遠二人。

  錢凌異見這兩人對“昆侖劍神”四字充耳不聞,不表贊嘆之意,心下甚是不悅,便沖上前去,向那二人叫道:“你這兩人是干什么的?沒見到‘劍神’來了么?”

  伍定遠聽得錢凌異叫喊,只好停下腳來,背著身子道:“我們是…是路過的行人,想要去找…找茅房…”

  錢凌異罵道:“找茅廁?兩個人一齊去么?”說著上下打量伍定遠的背影,冷笑道:“你們兩個該不會是…嘿嘿…那個沒袖子的吧!”

  昆侖門人知道他說的是“斷袖之癖”四字,一時都是大笑起來。

  伍定遠情急生智,他手指盧云,嘶啞地道:“這…這位是舍弟,他眼睛不太方便,所以要我一同前去茅廁,免得摔了下去。”

  盧云連忙接口,陪話道:“是啊!我打小都是靠哥哥把尿,不然定會摔到茅坑里。”

  錢凌異哦了一聲,點頭道:“原來是個瞎子。”說著轉身回去,不再理會。

  伍盧二人趕忙往后廚沖進,急急從后門走了。

  卻聽那瘦老者道:“那人是個瞎子?他方才躲過我那一抓,身手很厲害啊!怎會是瞎子呢?”

  胖老者生平最愛胡扯,便道:“你知道什么?現下的瞎子都練了聽風辨位的神技,那小子躲開你的一抓,不過用了三成功力而已。”

  瘦老者面露訝異,道:“原來如此,下次再要遇到這人,可要好好的討教一番。”他忽地皺眉苦思,道:“可他方才目光炯炯,一雙眸子很有神啊!那又是怎么回事?”

  胖老者一愣,沉吟道:“這…這人八成是北海瞎王,有時瞎,有時不瞎。”

  耳聽兩人胡說八道,錢凌異已然察覺有異,他細細回想那兩人背影,越想越覺得與伍定遠神似,當下提聲喝道:“這兩人有問題,咱們快追!”不及向卓凌昭請示,便提劍奔出,帶人追殺過去。

  伍定遠與盧云逃了一陣,忽聽后頭有人大喊大叫,卻是錢凌異率人追來,伍定遠心下大驚,顫聲道:“不是躲過去了么?怎么又給識破了?”

  盧云伸手往馬棚一指,低聲道:“那兒有幾匹馬,咱們駕馬逃走。”

  兩人向馬棚奔去,胡亂找了兩匹馬,二人跳上馬背,連連催促,向前狂奔而去。

  錢凌異等人正自追趕,一見他二人跳上馬背,當下也沖進馬棚,便要上馬追出,紫云軒的弟子喝道:“你們別亂來,那馬是我們的!”諸人急急追出,攔住了錢凌異等人。

  錢凌異喝道:“滾開了!”刷地一聲,手中“劍影”登即出鞘,一旁許凌飛攔住了他,低聲道:“此處乃是京畿要地,咱們別要胡亂傷人,惹出事來。”錢凌異嘿地一聲,只得收劍,但紫云軒的弟子嚷得更兇了,將昆侖眾弟子攔在道中。

  卓凌昭見伍定遠去得遠了,此刻羊皮還在這人身上,如何能放他離去,當下使個眼色,屠凌心登時會意,二人使出輕功,從店門口竄了出去,要先一步攔截伍盧兩人。

  錢凌異見伍定遠已然遠走,忙放軟語氣,求懇道:“你們快些退開啊!老子不過借你們的馬一用,一會兒便還你們。”

  一名弟子叫道:“誰來理你了,你快些滾下來!”

  錢凌異大怒,罵道:“你奶奶的,你真以為我好欺負么?”說著拔劍出鞘,許凌飛急急勸道:“四師兄稍安勿躁,別在這兒傷人。”錢凌異漲紅了臉,只得悶哼一聲,還劍入鞘。

  那弟子笑道:“你這人好不奇怪,你這劍一會兒拔,一會兒收,誰知你要干什么啊?”

  錢凌異心中狂怒,森然道:“干什么?干掉你的小命!”長劍一抖,已然刺傷那弟子的肩頭。

  眼見錢凌異出手傷人,劍法頗為了得,恐怕門人難以抵敵,瓊芳卻不驚慌,只怔怔地看著華山雙怪,幽幽地道:“這些人好不蠻橫,不知這世間的大俠都上哪去了,怎么還不來為我們解圍?”

  華山雙怪早已守候一旁,一聽瓊芳的求懇,登時大喜,叫道:“若要蕩妖伏魔,全看我們的!”

  蘇穎超見兩位長輩又要生事,忙叫道,“師叔祖、師伯祖,你們別亂來啊!”

  華山雙怪哪來理他,他二人有意要逞顯威風,當下飛身出店,直往錢凌異奔去,雙手抓出,功力竟然頗為渾厚。

  錢凌異見這二人形貌怪異,已認出他二人來,只聽他喝道:“華山雙怪,這里沒你們的事,快些滾開了!”

  瘦老者怒道:“他媽的,堂堂的‘華山雙雞犬’你不叫,敢罵我們是‘華山雙怪’!我操你祖宗!”提起金算盤,便往錢凌異身上砸去。

  卻說伍定遠與盧云二人駕馬飛馳,兩人見錢凌異給人纏住了,心下暗自好笑,忽聽耳邊一人道:“伍捕頭莫要再逃了,乖乖地束手就擒吧!”

  伍定遠大吃一驚,轉頭一看,只見一人身法奇快,如同奔馬,竟已追至身后,正是卓凌昭本人。伍定遠舉起飛天銀梭,朝馬兒的臀上刺下,那馬吃痛,往前急奔,立即拉開與卓凌昭的距離。

  卓凌昭冷笑道:“沒用的!”他提氣一縱,霎時飛過了伍盧二人的頭頂,竟已站在兩匹馬的前方,攔住了道路,跟著伸手出去,拉住了伍定遠的坐騎,神力到處,那馬竟爾硬生生地停下。

  盧云心下大驚,叫道:“伍兄!跳過來!”

  伍定遠奮力一跳,躍到了盧云的座騎上,兩人共乘一騎,急速向前沖去。卓凌昭臉色一變,放脫馬匹,又往后頭追來。

  盧云見卓凌昭毫不放松,心下更是擔憂,此人武功高強無比,直是生平僅見,一會兒若要動起手來,恐怕擋不下他的一招,兩人共成一騎,狂奔不休,但馬匹負了兩人,頗為吃力,轉眼便讓卓凌昭趕上,盧云大驚失色,急忙掉轉馬頭,轉朝右手方逃去。

  奔不數丈,忽見前頭道中站著一人,那人相貌兇惡異常,卻是“劍蠱”屠凌心,只聽他叫道:“小子莫想再逃,留下命來吧!”

  霎時劍光閃耀,長劍已然離鞘,便朝馬腿砍來,那馬登時慘嚎一聲,前蹄已給砍斷,盧云趕忙往伍定遠身上一拉,兩人便滾下鞍去,急急往道旁飛奔。

  屠凌心笑道:“前頭是處懸崖,你們想要自盡么?”他哈哈大笑,緩步向前,一副有恃無恐的模樣。

  二人慌忙逃竄,奔不片刻,果見前頭已無去路,卻是一處山崖,便在此時,卓凌昭也已趕到,兩大高手盯住了伍定遠,形勢已然無救。

  伍定遠慘然一笑,道:“盧兄弟你走吧,他們要的不過是我一人,你此時自去逃命,還有機會求生。”

  盧云低頭探看山谷,只見懸崖旁生了不少藤蔓,他心念一動,低聲道:“伍兄莫慌,我們跳下去。”

  伍定遠回頭一看,只見斷崖高聳,下頭更是萬丈深淵,這一跳之下,如何還有命在?他搖頭道:“你快走吧,不必為我饒上性命。”

  卓凌昭笑道:“伍捕頭啊,你們到底是要死還是要活?這般嘀嘀咕咕地做什么?”

  伍定遠大聲道:“你要殺便殺我一人,放了我兄弟去吧!”

  卓凌昭搖頭道:“我一個都不想殺。只要你把羊皮交了出來,我決計不會為難你們。”

  伍定遠罵道:“這東西是人家滿門性命換出來的,你若要取,除非是我死了。”

  屠凌心嘿嘿一笑,道:“滿口廢話,去死吧!”挺劍殺來,劍法凌厲至極。

  伍定遠知道他劍法厲害,但此時命在旦夕,只有硬擋了,他運起“飛天銀梭”的功夫,在身前轉成一個光網,只盼能擋下屠凌心絕招。

  但見劍光一閃,屠凌心的長劍來勢快絕,轉眼便從銀梭光網中穿透,只聽“啊”地一聲大叫,伍定遠胸口已然中劍,屠凌心臉露獰笑,連連催動陰勁,便要一舉將伍定遠擊斃。

  伍定遠只覺“劍蠱”的陰勁破體而入,一時五內俱焚,疼痛難忍,他想張口大叫,卻又沒了氣力,盧云大吃一驚,急忙拉開伍定遠,叫道:“咱們跳下去!”他用力一縱,便拉著伍定遠跳落懸崖。

  卓凌昭見他二人跳崖自盡,慌忙間身形閃過,便往盧云身上抓去,盧云提起真氣,登時一掌拍出,卓凌昭眼見他這掌真力渾厚,倒也不敢置之不理,當下也是一掌揮出,雙掌相接,一股巨力傳來,已將盧云的身子震飛出去,便與伍定遠一同摔下深谷。

  屠凌心見他二人摔下懸崖,皺眉道:“這下怎么辦,這兩人摔死在谷里,定然爛成一團,咱們可需下去察看?”

  卓凌昭森然道:“當然要,這羊皮關系天下氣運,非同小可,豈能不找將出來?”當下四處察看有無可供立足之處,一時便要下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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