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路沒有遇到昆侖山的人,倒也平安無事,行了十數日,伍定遠到了一處城鎮,打聽之下,才知已到陜西境內。他一路上已將身上十余兩銀子花盡,此時身無分文,站在鬧街之上,頗感困窘。
他無錢吃喝,便在街上四處閑逛,路上經過一處衙門,伍定遠干捕頭習慣了,忍不住便去觀看告示,豈知一看之下,當場魂飛天外!
只見那告示貼上未久,上頭明白畫著一人,可不是自己么?公文上寫著:“捉拿要犯伍定遠,賞銀五千兩。此人原任涼州捕頭,勾結匪人,殺害燕陵鏢局滿門八十三口人,搶奪白銀十萬兩,奸殺婦女,窮兇惡極,現已棄職逃亡”云云。
伍定遠口干舌燥,頭暈目昡,只想大喊冤枉。他忽地想起以前任捕頭時,每逢緝拿歸案的歹徒,人人都對他大叫冤枉,不過自己從未信過他們半句話,現下自己也遭通緝,才明白那些人的苦楚。
伍定遠不由得搖頭苦笑,自言自語道:“報應!莫非真是報應?”忽然身旁站來一人,接口道:“唉呀!當然是報應!老兄你瞧,這捕頭相貌堂堂,好好捕頭不干,定要去為非作歹,給人追拿才甘心。這八成是命賤,不給人好好整上一整,就不覺得痛快。干捕頭的給人追,這不是報應是什么?”
那人機機聒聒的罵了一陣,兀自不足,還待要說,伍定遠早已走開。他心亂如麻,暗道:“這知府陸清正好狠,逼我丟官也就罷了,還把燕陵鏢局滿門的血案硬安在我頭上,我這一生怕是毀了。”想來除了信上的王寧大人,天下已無人能救得自己,心中氣苦。
他又累又餓,心情不佳,猛地被一人伸手推開,那人喝道:“小子!滾遠些!莫妨礙我家老爺走路!”伍定遠一看,見是幾名高壯家丁在前開道,后頭一名腦滿腸肥的富商,正自大搖大擺的走來。
伍定遠心頭怒火猛起,想他以前在西涼,這些個富人誰不是對他巴結奉呈,那知竟在這種小地方受氣?當下只氣得全身顫抖。
伍定遠打定主意,既然身蒙不白之冤,索性大干一票,狠狠出口惡氣再說。這富商也是倒楣,有眼不識泰山,自己好好的有路不走,非要得罪伍定遠,此時伍定遠正在氣頭上,說有多狠就有多狠,當晚便潛進了那富商家中,狠狠地偷了一千多兩銀子,以泄心頭之恨。
伍定遠捕快出身,干起賊來自是駕輕就熟,此時不免大布疑陣,將自己的腳印直留到縣衙門里,第二日離開客棧時,只見一大群人圍住衙門,那富商怒氣沖沖,帶著幾十名家丁叫囂不休,伍定遠心下好笑,暗暗走了。路上他怕給人認了出來,便用黑炭抹了臉,一路好吃好喝,大魚大肉,都是那倒楣富商出的錢需多久,便能入京面見王 了。此時節氣入秋,天氣漸冷,這日下起冷冷細雨,伍定遠見天空陰霾,料想一會兒要下大雨,便就近找了個小客店住下。
到得傍晚,果然風聲轉勁,下起傾盆大雨,別說趕路,怕在外頭耽擱也不成了。伍定遠搖了搖頭,還好客店頗為溫暖,不必在外沖風冒雨,他叫了兩碟小菜、一壺老酒,自斟自飲起來。雖在困頓間,仍是怡然自得。
正飲間,忽聽一人大叫大嚷:“他媽的,這是搞什么!”伍定遠回頭一看,只見幾個鄉下人指著一名男子痛罵,那男子兩鬢斑白,約莫四十來歲,年紀雖然不輕,但龍眉鳳目,相貌著實不凡。伍定遠微微一奇,想不到此處鄉下地方,居然能見到這種人物。
他凝目再看,卻見那男子全身穿的破破爛爛,身上污穢,一手拿著一只雞骨在啃,另一只手確卻抓著兩顆骰子,口中還在大叫:“來!下,下,保你贏個老婆好過年,祖宗八代都沾光哪!”伍定遠皺起眉來,那人相貌英挺,看似名門之流,哪知行為卻如此不堪。
那人口中胡言亂語,幾名賭客卻都不賭了,紛紛離桌。那人急道:“別走啊!你們還沒給錢!”
一名賭客兇神惡煞的道:“他媽的,老子這輩子還沒見過這等事,連著十八把都出大。
你這家伙分明是出老千,還敢要錢!“說著一拳往那人臉上打去。
那人叫道:“媽呀!”站起身來,往后逃去,似乎膽小無比。
客店眾人卻同時一呆,只見那人身形約莫有十尺,可說極其高大,這一站起,頭頂幾乎碰上了門楣。伍定遠自小便給人夸身長,誰知與此人相較,居然還矮了他半個頭。
伍定遠細看那人,只見他非只身形巨大,尚兼胸寬膀闊,以體型而論,可說是極為威武,宛若霸王一般的氣勢。
那賭客見那人的非凡體態,也不敢再動手,只好罵道:“他奶奶的,什么東西!”便自走了。
那高大男子見眾賭客走了個干凈,也不追趕,只嘻嘻傻笑。他看到客店中只剩伍定遠一人,便老實不客氣地坐在他面前,說道:“老兄,你賭不賭?玩兩手吧!”
伍定遠微微一笑,道:“在下從不賭博,兄臺還是另找他人吧!”
那人斜眼打量著伍定遠,似是見到了什么怪物。那人搖頭道:“我不信你從不賭博,這樣吧!賭你老兄一定不敢和我賭!十兩白銀。”
伍定遠身有要事,如何能與他啰唆,當即搖頭道:“在下從不賭博,實在不能與兄臺對賭。兄臺要是不信小弟的話,那也沒法子可想。”
那人嘻嘻一笑,說道:“老兄啊!我適才不是說過,我賭你一定不敢和我賭,結果你老兄打死也不賭上一手,這卻是誰輸了?還不快快把十兩銀子交來!”
伍定遠搖頭道:“既然不賭是輸,那好吧,我就舍命陪君子,和你賭上一把。”說著伸手出去,道:“這下我愿賭了,換你輸我十兩銀子。”
那人笑道:“你不與我賭,是你輸;但你若要與我賭,我卻沒輸。”
伍定遠頗為不耐,道:“什么你輸我輸的,世間豈有這等賴皮之事?”
那人道:“你若不賭,照說是你輸,但你若要賭,只是應允與我賭一把,這才剛剛開莊,如何是你贏?”
伍定遠啞然失笑,道:“所以我若不與你賭,便要給你十兩銀子,我若愿意與你賭,咱們現下才開莊家,是也不是?”
那人笑道:“看你這人還算聰明,咱們這就來吧!你要賭大還是賭小?”
伍定遠嘿嘿一笑,道:“我既不愿給你銀子,也不愿與你賭,老兄你待如何?”
那人一怔,笑道:“像你這般公然相公,死皮賴臉的人,我還是第一回瞧見。”
伍定遠聽那人說話無禮,忍不住心頭有氣,哼了一聲,不再答話。
那人見伍定遠動怒,搔搔頭頂,說道:“老兄你一臉倒楣相,想來近日運氣定是奇差,我說的可是實情?”
伍定遠聽他話中似有深意,心下登時一凜,不知這人是不是江湖人物。他不愿吐露心事,淡淡地道:“運氣之說,向來渺茫。在下生平不信這種東西。”說著自顧自的喝起酒來。
那人笑道:“我說運氣最是重要,任憑項羽英雄了得,少了運氣,也要自刎于烏江之畔,一個人沒了運氣護持,只怕活不過一時三刻,你說是么?”
伍定遠微微一笑,道:“閣下說了這許多,自己的運氣卻是如何?”
那人忽爾呆了一陣,搖頭道:“我…我不知道,好像我的運氣一直不太好…”
伍定遠見他舉止忽地怪異,皺眉道:“閣下到底是誰?怎生稱呼?”
那人又是一愣,只見他一張俊臉慢慢地皺在一起,抱頭哭道:“我不知道…我只是個倒楣鬼…倒楣鬼…嗚嗚…”
伍定遠搖了搖頭,想不到這人居然是個瘋子,那人哭了一陣之后,忽又嘻嘻哈哈的,發起呆來。伍定遠不再理他,自飲自酌,只見外頭的雨下得更大了,望出去灰蒙蒙的一片。
忽聽門外傳來一名少女的聲音,叫道:“阿傻!你又亂跑了,害我們到處找你。”
只見門外走進一男兩女,男子約莫四十來歲,身材發福;兩個女子容貌可人,正值青春芳華。三人皆腰懸長劍,顯是武林中人,只是雨勢實在太大,他們雖然打著傘,身上仍已濕透。
那高大男子跳起身來,顫聲道:“我…我沒有亂跑…娟兒不要打我……”這人似乎極怕那少女,縮起高大的身軀,蹲在墻角。
那少女不顧身上濕透,將那高大男子一把拉過,嗔道:“阿傻,你多大年紀了,還要我們整天看著你嗎?”
莫看那少女比這大漢小了二十余歲,口氣卻直如長姊教訓幼弟一般,伍定遠忍不住微微一笑:“這人少說四十來歲了,看他儀表堂堂,卻給個小女孩喚做阿傻,真是亂七八糟。”
忽聽另一名少女道:“師妹,人找到了就好,先別忙著訓他,快過來擦擦身子吧!”
伍定遠聽這話聲斯文溫柔,轉頭看去,只見這少女一張瓜子臉蛋兒,容貌秀麗,活脫是個大美人。
正看間,那少女也轉頭過來,目光略略在伍定遠身上掃過,自從行囊中取出干布,讓各人擦拭頭臉身子,跟著招呼眾人到壁爐旁烤火。眾人身上一干,便來坐下吃喝,那小客店只有兩張板桌,幾個人一擠,頗感狹小,伍定遠不愿與武林人物多打交道,一言不發,低頭只是喝酒。只見那幾名男女叫了酒菜,聊天談笑。
那先前教訓阿傻的少女道:“師叔,我們這次到陜南,不如順道去長安看看。你說可好?”
那師叔略帶肥胖,看來有頗為和藹,只聽他搖頭道:“這幾日江湖傳說,都說昆侖山和少林寺火拼起來,我看道上危險得很,咱們還是早些回去為妙。”
那少女拍手笑道:“好哇!少林寺的大和尚們武功高極了,要是和昆侖山斗起來,一定有熱鬧可看!”
那肥胖男子皺眉道:“娟兒,你年紀也不小了,看你剛才教訓阿傻有模有樣的,怎么這會兒說起話來又像個孩子似的。多學學你師姐,文靜些!”
那娟兒小嘴一扁,嗔道:“我才不要像師姐呢!老氣橫秋的,將來一定嫁不掉。”
伍定遠聞言,又往那師姐望去,見了她的艷麗容貌,忍不住又多看了兩眼,哪知就這么一看,卻給娟兒抓個正著。她手指著伍定遠,低聲笑道:“師姐,我說錯話啦!你瞧人家眼巴巴的望著你,你怎么會嫁不掉呢?”
那師姐臉上一紅,往伍定遠望去,只見他的目光兀自望向自己,連忙別過頭去。
伍定遠雖然年過三十,但公務繁忙,至今未娶,平日也少近女色,這時見那少女羞態,猛地心中一蕩,連忙克制心神。他見此時風雨稍緩,心道:“此處江湖人物頗多,不宜久留。”
正要起身,忽聽那師姐說道:“師叔,你路上說少林寺的靈音大師給昆侖山扣住了,究竟是怎么回事?”
伍定遠聽見此言,心頭一震,急忙坐下,尋思道:“不知靈音大師和李莊主怎么了?希望他們安然無恙。”
那肥胖男子道:“這詳情我也不是很清楚,據說少林寺插手西涼的一件大案子,好像是一個捕快殺害了燕陵鏢局的滿門,待少林寺的大師們趕到,那捕快又不知用什么卑鄙法子,居然騙信了靈音大師,說是昆侖山下的手,兩派人馬就這樣稀里嘩啦的干起來啦!”
那娟兒道:“世界上壞人怎么這般多,那捕頭知法犯法,尤其該死。”
伍定遠心頭沉重,想不到自己的名聲已然如此難聽,這昆侖山做事這般惡毒,居然把命案嫁禍到自己身上,心中越加氣忿。
只聽那師姐道:“師叔,說不定那捕頭是冤枉的。”
眾人聽了這話,都哦的一聲,伍定遠尤其感激,忍不住向那少女看去,見她掠掠長發,明媚照人的臉上帶著一抹嬌艷的笑容,只聽她道:“少林寺靈音大師是江湖前輩,以他的前輩身分,倘若沒有真憑實據,絕不會無故找人動手。照我看來,這昆侖山定有涉案,絕非毫無干系。”
娟兒道:“也許那捕頭太過厲害,栽贓的工夫做的十分到家,那也說不定呢。”
伍定遠聽了這句話,只氣得頭暈目眩,一口酒嗆住了,立時咳嗽不止。
卻聽那師姐道:“師妹說的也有可能,只是昆侖山至今還扣著靈音大師,若是事出誤會,又何必這樣為難人家?還要惹起江湖風波?”這話甚是有理,只說的眾人連連點頭。
眾人正說話間,又有幾人走進店來,個個身穿白袍,手提長劍,全身淋得落湯雞一樣。
伍定遠微微抬頭,臉上立即變色,真是有這般巧法,這幾人不正是昆侖山的那幾個家伙嗎?
怎么他們也到這小鎮來了?伍定遠心下大叫倒霉。
只見兩人正自拍落身上的水珠,一名高瘦的男子是“劍影”錢凌異、另一人留著短須,叫做“劍浪”劉凌川,他們另帶了幾名弟子,站在店門口。伍定遠急忙低下頭去,心中怦怦直跳。
店中小二見又來了客人,連忙取出毛巾,讓眾人擦干身子,錢凌異等人擦抹一陣,各自到壁爐旁烤火,伍定遠偷眼看去,只見錢凌異眼中精光閃爍,不知在打量什么,他心下擔憂,怕給人認了出來,連忙轉頭過去。
眾人衣物漸干,劉凌川見雨勢太大,皺眉道:“我看今日也不能趕路了,咱們先歇歇吧。”
錢凌異打了個哈欠,道,“倦得很,先弄點吃喝的來吧。”他見這客店極小,只有兩張桌子,不由得眉頭皺起,便向弟子使了個眼色。
一名弟子對著伍定遠叫道:“喂!你讓一讓,坐到那桌去。”言語甚是無禮。
伍定遠臉色難看,只得低頭走開。錢凌異見伍定遠似乎怕得厲害,似乎認得自己,心中一奇,便道:“這位兄弟,我們可曾見過面?”
伍定遠低頭不語,一名昆侖弟子暍道:“小子!我師叔在問你話呢!”
伍定遠低聲道:“我與各位素昧平生,從來未見過面。”
錢凌異見趕了一天路,甚是疲累,不想多理,便揮了揮手。
那弟子伸手往伍定遠身上一推,道:“好了!沒你的事。”
伍定遠默不作聲,雖然想拔腿狂奔,但怕更露形跡,反而不妙,當下走到鄰桌,對那幾名男女道:“對不住,擠一擠。”
那肥胖男子見昆侖山眾人舉止無禮,心中不喜,重重哼了一聲,說道:“這里擠了點,我到那桌坐坐。”自顧自的端著酒杯,逕自往伍定遠原本的位子一坐,旁若無人的喝起酒來了。
昆侖弟子喝道:“喂!老兄,你沒瞧見嗎?這張桌子我們已經要了!你快起來!”
那肥胖男子往旁邊瞧了瞧,奇道:“有人和我說話嗎?”說著又喝起酒來。
昆侖弟子大怒道:“老東西!你裝瘋賣傻,是想討打嗎?”
那肥胖男子抬起了頭,面色茫然,道:“我好像聽到有狗在叫,是誰家畜生跑了出來,在這汪汪亂吠啊?”
那弟子如何不怒,已然手按劍柄。
那“劍浪”劉凌川甚是老沉持重,他見此人帶著長劍,知道也是江湖中人。他不愿無端結怨,便道:“這位朋友,我們趕了一天路,倦的很。請你老讓讓,在下先謝過了。”
這劉凌川個性精明,武功雖不如金凌霜、錢凌異等人,但辦事可靠,向得掌門喜愛。他這時如此謙恭,已給足了那人面子。
豈知那人道:“嗯!狗主人來了。好像會說人話,不簡單、不簡單。”竟不理會劉凌川,把他僵在當場。
一名昆侖弟子喝道:“老東西!我師叔就是昆侖山的‘劍浪’劉大俠,你是不是活的不耐煩了,敢招惹我們昆侖山!”
那肥胖男子心中一凜,但臉上不動身色,只是“嗯”了一聲,說道:“哦!原來是西疆來的狗子,難怪這么會叫。可不知會不會咬人哪!”
與那肥胖男子同桌的兩名少女,不由得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這下連錢凌異也不禁動了氣,冷冷地道:“這位朋友好厲害的嘴皮子,我問你一句話,你讓是不讓!”
那中年男子笑道:“世間豈有人讓狗的事?狗兒別吵,乖乖等著,等一下爺爺給肉骨頭吃。”那男子看昆侖山舉止傲慢,心下有氣,竟毫不退讓。
伍定遠向知昆侖山之能,心下為那人捏了把冷汗。
錢凌異眼中精光大盛,往那人打量了幾眼,手按劍柄,沉聲道:“來人是誰?報上名來!”
那人卻笑了一笑,并不回答。
錢凌異打量了那人幾眼,哼了一聲,冷笑道:“好啊!原來是九華山的張之越。來!來!我們外面說話去!”
那肥胖男子便是張之越。他是九華山的一流高手,在江湖上頗有名望,這時被人認了出來,已不能裝瘋賣傻。
只聽他笑道:“好眼力。老兄是昆侖山的那一位?”
錢凌異呸了一聲,一旁弟子拔出錢凌異的配劍,只見劍身透明,如同無形,跟著又還劍入鞘。
張之越見聞廣博,登時領會,淡淡道:“嗯!原來是‘劍影’錢老兄。很好,很好。”
竟不理會錢凌異,低頭繼續喝酒。
錢凌異一揮手,一名弟子忙將身上配劍解下,送到錢凌異身前。錢凌異恃仗自身劍法高明,等閑不出“劍影”寶劍,此時便只拿了弟子的尋常兵刃,喝道:“站起來說話!”
張之越恍若不聞,自顧自地道:“嗯!好酒!小地方居然還有這等好味道,不賴!不賴!”
昆侖山兩名弟子見張之越實在太過傲慢,如何忍得下這口氣,一齊怒道:“找死!”兩人一同挺劍刺去,張之越帶來的兩名少女一齊驚叫:“師叔小心!”
卻見張之越手腕微動,客店內忽地劍光一閃,那兩名昆侖弟子大聲呻吟,手腕已然流血,竟在電光火石之間被張之越的快劍所傷。
伍定遠暗道:“這姓張的劍法好快,九華山名震中原,果然有兩下子。”
錢凌異與劉凌川也是一驚,他們曾聽說這張之越劍法以快狠聞名,想不到竟這般快法。
錢凌異不顧弟子尚在呻吟,也不看他們傷勢,就怕削了面子,只見他“當”地一聲,已然拔劍出鞘,錢凌異此時用的是弟子的配劍,乃是尋常的兵刃,不過他劍術精湛,一劍在手,立時顯出宗匠氣派。冷冷地道:“張之越,我再問你一句,你站不站起來!”劍尖已指住了張之越,張之越卻仍是微笑喝酒。錢凌異氣往上沖,他成名多年,什么時候被人這般輕視過?當下刷地一劍,刺向張之越。
張之越見錢凌異招數精妙,暗贊道:“昆侖山好大的名頭,果然有些鬼門道。”
此時他不敢再托大,飛身躍起,避開錢凌異這一劍,當下拔劍還招,電光雷閃的刺出了九劍,一劍快過一劍,這是他九華山的嫡傳功夫,名叫“飛濂劍法”,以快狠見長。
錢凌異見張之越劍招連綿,攻守之際全無破綻,一時難以招架,只好運劍如飛,守住全身要害,兩人長劍相交,叮當有聲,轉瞬間連過十余招,只是張之越的劍法實在太快,一招一劍,又急又密,有如狂風暴雨,錢凌異難以抵御,不住后退。
兩名少女見師叔大占上風,一齊叫好。那瘋漢卻仍嘻嘻傻笑,渾不知發生了什么事。
張之越只是不滿昆侖山的狂妄自大,卻不想和他們結下深仇,這時雖然大占上風,卻招招留情,不愿讓錢凌異過分難看,一招“白虹貫日”,從錢凌異身邊削過,跟著還劍入鞘,手法甚是俊俏。
只聽他淡淡地道:“你們昆侖山搞清楚點,在西涼隨你們怎么搞,沒人管得著,不過這里是陜西省境,你們想撒野也要瞧瞧地方啊!”
錢凌異倒退幾步,取過“無形寶劍”,冷笑道:“姓張的,適才你能勝未勝,沒敢痛下殺手,可別后悔一世!”他適才被張之越的快劍攻個措手不及,倘若那時對方趁機使出殺招,也許還有機會取勝,但張之越白白放手,卻給了他偌大的復仇良機。要知錢凌異武功深湛,適才用的是弟子的尋常兵刃,豈能與他的“無形寶劍”相提并論?
只聽刷地一聲,錢凌異長劍出鞘,一招“飛燕無蹤”,刺向張之越咽喉。張之越見他劍法未變,但“劍影”出鞘,原本平淡無奇的一招,卻因劍身透明,竟連一點劍尖的去路也隱去了,如此一來,威力何止大了一倍?真個是無影無蹤,令人無從招架。
張之越心中一凜,知道守不住“劍影”,當下反守為攻,以快打快,也是一劍往他喉頭對刺,錢凌異退開一步,長劍抖動,但見一陣白光眩目,劍身一顫,竟爾消失無形,張之越不知如何抵擋,只好斜斜一劍削出,錢凌異早已算準他的步法,知道他要攻向自己腰間,當下飛身躍起,提劍反刺,果然張之越看不見他的劍招,實在不及躲避,待要警覺時,手臂已然受傷。
這下張之越已知對方的劍術高過于己,他使出小巧身法,在客店中閃來躲去。
錢凌異見他四處飛躍閃避,一下子也耐何不了他,罵道:“只知道逃,算什么好漢!”
張之越回嘴道:“你有種便換上一把劍,仗著兵器之利,算什么高手?”
錢凌異呸了一聲,道:“你輸便輸了,還啰唆什么?”
兩人在店內追逐一陣,錢凌異幾次長劍刺去,都被張之越閃開,原來“九華山”的武功向有兩大特長,一在劍法,二在輕功,兩者相輔相成,缺一不可。弟子入門后更是先學輕功,再學劍法。與之相比,昆侖山的劍法所長在內力,無論是“劍寒”、“劍蠱”,都有一套內功心法相對應,腳下功夫那就差遠了。兩派武功所長不同,錢凌異若要抓到張之越,那可是難上加難。
錢凌異忽地心生一計,叫道:“五師弟,去把他帶來的兩個女的給我宰了!”他有意干擾張之越,此時只要去動那兩名女弟子,料來他不得不救,自己便有可趁之機了。
張之越此時正自閃避劍招,聽他這么一說,腳下便緩了下來,怒道:“你干么這般心狠手辣!我們又沒啥深仇大恨?”
錢凌異手上劍光一圈,冷笑道:“你要不服氣,只管動手啊!說這些廢話作什么?”他殺機已動,決心把九華山一行人全做了,只要不留活口,死無對證,將來便是九華山的掌門找上門來,也能來個抵死不認。
劉凌川聽得師兄吩咐,便提劍朝那兩名少女走去。伍定遠見那兩個少女嬌柔美貌,如何是“劍浪”的對手,心下大急,想道:“這群人心狠至極,殺人絕不手軟,我該出手救人么?”想到燕陵鏢局滿門的死狀,只想上前一搏,但一來自己武功有限,未必能幫得上忙,二來自己若要暴露身分,燕陵滿門的仇怨必會沉冤谷底,再無可報,可是若不救她們,看錢凌異說的認真,只怕這兩個嬌弱姑娘立即要被殺害。
伍定遠正自猶豫,劉凌川已然出劍,兩名少女尖聲大叫,急急躲開,張之越又驚又急,慌忙間搶了上來,便替兩名女弟子架下這一劍,但張之越出劍動手,身法便是一窒,錢凌異笑道:“姓張的,你找死么?”刷地一響,劍鋒已從張之越頸邊劃過,天幸張之越腳下快極,在間不容發的瞬間退后一步,否則已是頭斷血流的慘狀,可說兇險之至。
劉凌川見那張之越遠遠退開,便自冷笑道:“小姑娘,受死吧!”一招“劍浪”使出,長劍由左到右急劈,如同滔天巨浪,那兩名少女舉劍去擋,卻那里檔的住?只聽當地一聲大響,手中長劍便給震落。
劉凌川哈哈大笑,道:“九華山的弟子如此沒用!”
娟兒嬌聲罵道:“你以大欺小,又有什么好得意的!”
伍定遠心中大急,想道:“這個姑娘如此倔強,怕要大禍臨頭了。”
果聽劉凌川冷笑道:“去跟你祖宗訴苦吧!”說著一劍刺出,伍定遠見張之越已被逼得險象環生,無法騰出手救那兩個少女,一急之下,便要出手救人。
他正要跳下場中,卻見劉凌川腳下一晃,莫名其妙地跌開兩步。他噫了一聲,不知是被誰做的手腳,心中大疑,便轉頭向店內望去,只見張之越兀自與師兄激斗,決計無力救人,轉頭再看眾人,細細環顧,忽見伍定遠坐在板桌上,低頭不動,看來應是這人在搗亂。
劉凌川哼地一聲,狠狠地瞪了伍定遠一眼,道:“沒你的事,別自找麻煩!”
伍定遠見了他殘暴兇狠的神氣,不禁心下一驚,連忙低下頭去,不敢與他眼神相對。
劉凌川見他低頭不語,定是怕了自己,當下定了定神,獰笑道:“兩位姑娘,怪就怪你們師叔不懂事,招惹了我們,可別怨我們下手太狠啊!”哈哈大笑間,又是一劍刺出,伍定遠待要出手相救,一聲慘叫響起,已是晚了一步,伍定遠忍不住扼腕連連,大為自責。
劉凌川縱聲長笑,正要說話,卻聽自己的弟子叫道:“師…師父…”只見自己的徒弟抱著手臂,正自大聲嚎叫,卻不知怎地被他的劍刃刺傷。
劉凌川臉色大變,才知又著了人家一道,他羞愧交集,向伍定遠叫道:“都是你在搞鬼!”大叫一聲,一劍便向伍定遠刺來,伍定遠不知他在搞什么玄虛,連忙越起身來,避開他這一劍。
劉凌川怒道:“別想逃!”正要追擊,忽然手中一空,莫名之間,長劍竟被人奪走。
劉凌川目瞪口呆,轉頭過去,只見一人低頭把玩他的長劍,表情若有所思,竟然便是那傻呼呼的中年瘋漢。
劉凌川見這人瘋瘋顛顛,又臟又呆,但武功既邪且強,應不是九華山門人。便道:“尊駕與青衣秀士如何稱呼?為何出手救人?”
那青衣秀士乃是九華山掌門,劉凌川這么一問,便是要把對方的來歷師承打聽清楚,以免貿然得罪其他強敵。
那瘋漢卻不回答,只抱著劉凌川的長劍,自言自語的道:“這劍我好像見過,是…是在哪里?我怎么想不起來?”說著抱住了頭,苦苦思索。
劉凌川心道:“這人不知是真瘋還是假瘋?不管了,趁他這個樣子,先殺了再說。”接過弟子的劍,往那瘋漢頸中斬落。
兩名少女驚叫:“阿傻,小心!”那瘋漢全無知覺,伍定遠大急,不忍他就這樣被殺,使出飛天銀梭的手法,將手中筷子擲了出去。
劉凌川側身閃過,罵道:“小子多事!”但便這么一緩,那瘋漢已定過神來,兩手握住劍柄,舉起長劍,便往劉凌川身上刺去,這招數雖然凌亂,但狂劈濫砍中,竟顯得功力深厚無比。
劉凌川驚道:“這是什么劍法!怎么這般怪?”
伍定遠心下也是一凜,他見那瘋漢雙手握柄,使的絕非劍法,看來倒與槍法有三分神似,武功之怪,實乃生平之所未見。
那瘋漢暴喝一聲,忽然兩肘握柄內縮,跟著向前直刺,這招更如長槍中的突刺,劉凌川嚇了一跳,驚道:“這是什么招式?”一來閃躲不及,二來看不懂他的武功,登被那瘋漢刺傷手腕。
劉凌川又驚又痛,他自知不是對手,急忙向后躍出,向師兄錢凌異叫道:“四師兄!咱們快走!”
錢凌異此時正大占贏面,只要再過幾招,便可拿下那無禮至極的張之越,他哈哈一笑,回話道:“不急著走!等我宰了這老東西再說!”他陰森森地望著張之越,竟沒發現自己的師弟處境堪虞。
張之越何等機靈,早將店中情勢看得清清楚楚,便接口道:“錢老兄啊!等你宰了我這老東西,你師弟早被人殺成死東西啦!”
錢凌異大怒,手腕一振,內力送出,“無形劍影”使的更是凌厲之極,張之越見對方招式加快,更是難以招架,只有節節后退。
兩名少女見師叔危急,急忙叫道:“阿傻,快救師叔!”
人影一閃,那瘋漢已如飛鳥般向前撲過,錢凌異聽得背后勁風大作,吃了一驚,回頭望去,卻見一柄長劍當著門面刺來,劉凌川驚道:“師兄,小心點!”
錢凌異聽這劍風聲勁急,已知劍尖凝聚的真力實在非同小可,連忙避了開來,心道:“這人內力深厚,倒是個勁敵。”他轉身一劈,劍影刺向那瘋漢肩頭,這招稱作“聲東擊西”
,乃是“無形劍影”的絕招之一,劍尖明的點向肩頭,其實卻朝腰間削去,料來那瘋漢定會慘死當場。
那瘋漢實在傻得厲害,竟全然不知危險,只是大喝一聲,對著錢凌異當頭一劍劈下,這招力道奇大,招式卻笨拙無比,大出錢凌異意料之外,眼看那瘋漢使的是兩敗俱傷的劍法,錢凌異若不閃避,那“無形劍影”雖能刺傷瘋漢腰腎,但自己的腦門卻非給砍成兩半不可,慌忙之間,只有向后退開一步,轟地一聲響,板桌已給劈成兩截。
客店中的伙計見狀,無不嚇得颼颼發抖,都躲到后廚去了。此時張之越早已緩下手來,他見瘋漢這招雖然笨拙,但一招間卻把那不可一世的錢凌異逼了開來,不禁大聲喝彩。
伍定遠此刻也在暗暗觀看那瘋漢與錢凌異激斗,他見方才這瘋漢招數大開大闔,已改使鐵斧的武功路數,伍定遠心下明了,心知這瘋漢的武功當是戰場上的一路,若非這長劍太不稱手,適才那招絕不只讓錢凌異倉皇后退而已。
那瘋漢虎吼一聲,揉身再上,宛如瘋狗咬人,又似村婦撕打,長劍一會兒直劈,一會兒斜砍,便是全不會武功的人,怕也使不出這么難看的招式。錢凌異吃了一驚,也不知要如何抵擋對方的武功,連忙往后退開。
十來招一過,那瘋漢竟然大占上風,他手上招式雖不美觀,威力卻是奇大,竟逼得錢凌異滿場游走,全然不敢與他正面交手。
斗到酣處,錢凌異的袖子給那瘋漢劃破,他急急往后一跳,喝道:“你…你這是‘方天畫戟’的工夫,你到底是誰?”
那人呆呆一笑,嗤嗤地流著口水,轉頭向娟兒道:“娟兒姊姊,他問我是誰?我要不要跟他說?”
眼看激戰之間,這瘋漢竟然轉頭與人說話,可說對敵手輕蔑之至,錢凌異狂怒之下,顧不得自己宗師身分,立時舉劍一挑,便向那瘋漢咽喉刺去,眾人齊聲驚道:“使不得!”娟兒更是尖聲驚叫,俏臉慘白。
伍定遠心下大怒,這錢凌異好不卑鄙,眼見人家是個瘋子,居然還趁人之危,真可說是十足十的真小人。
張之越正要出劍去救,驀地那瘋漢轉頭過來,呵呵大笑道:“老兄你中計了!”猛地伸出兩指,放在自己的頸邊,錢凌異收劍不及,霎時之間,無形劍影的劍尖竟給那瘋漢捏住。
張之越一愣,立時哈哈大笑,道:“傻小子!真有你的!”
眾人見狀,莫不大為震驚,錢凌異心下更是驚駭,原來那瘋漢故意與人說話,其實是故意賣個破綻,引得錢凌異提劍來攻,這劍影本來無影無蹤,但錢凌異一心攻向那瘋漢的喉頭,便被那瘋漢算定了“無形劍影”的劍路,以極險招式破了錢凌異的成名功夫。可說武功機智,兼而有之。
那瘋漢嘻嘻哈哈,想將錢凌異的“劍影”奪過,錢凌異雙手使勁回奪,那劍卻像是給鐵鉗夾住一般,難以移動分毫。一旁劉凌川搶過弟子配劍,猛向那瘋漢背后暗算,張之越冷笑道:“昆侖門徒,只會偷襲招數么?”
待要上前接招,那瘋漢已咳地一聲,吐出一口膿痰,這痰去勢勁急,霎時正中劉凌川的鼻梁,只弄得他滿臉污穢,狼狽不堪,長劍便縮了回去。但那瘋漢吐痰攻敵,手上勁力略松,錢凌異趁勢便將長劍奪回。只是錢凌異雖然搶回長劍,但一個用力過猛,劍柄回撞在自己的胸口上,頓時痛澈心肺。
錢凌異伸手捂胸,緩緩調節內息,眼見成名絕技“劍影”竟被一個瘋子在一招內破去,不由得臉上無光,當即說道:“閣下好高的武功,到底是何方神圣,可否示下大名?”
那瘋漢面露癡呆,嘻嘻哈哈地道:“好啦!這就告訴你吧!”他哼哼冷笑兩聲,嘴唇微動,便要說出自己的姓名,伍定遠心道:“這人武功高強,足以開宗立派,卻不知是何方神圣。”當下也專心聆聽,要把這人的來歷聽個明白。
眼看客店眾人個個神情專注,都在等他說出自己的名號,那瘋漢仰天長笑,大聲道:“你們聽好啦!我坐不改名,行不改姓,早上要吃三碗飯,晚上最愛啃雞腿,人稱‘阿傻’就是我!”跟著指著錢凌異道:“你是‘大傻’,比我‘阿傻’還笨!”
滿堂人眾登時哈哈大笑,連店小二也在掩嘴偷笑。
錢凌異見這人如同白癡,一時只覺霉氣沖天,想不到自己一身武藝,竟會輸在一個瘋子手中,不過道上吃頓飯,竟吃掉自己一世英名。但對方武功比自己為高,眼前也不能再找他報仇雪恨,只有日后約了金凌霜、屠凌心,再過來尋仇了。他略一拱手,嘆道:“閣下既然不愿以真名示人,那也就罷了,后會有期。”
一名弟子道:“師叔,我們怕什么?他不過是個瘋子…”話聲未畢,臉上已吃了錢凌異一記熱辣辣的耳括子。
伍定遠心道:“這弟子當真笨得厲害,他說這阿傻不過是個瘋子,那他師叔不是連瘋子也不如?這人的口才也真是差勁了。”
眼見那弟子挨了一記耳光,其他人哪敢再說,急忙跟著走了。
伍定遠見昆侖眾人已走,松了一口氣,張之越見他若有所思,便走了過來,向他道:“這位兄弟,剛才你擲筷的手法可真帥啊!”
伍定遠道:“不敢,在下只是見這位朋友有難,忍不住多事,可讓諸位見笑了。”
張之越笑道:“兄弟說話太謙虛啦。若不嫌棄,一起喝杯酒如何?”他不待伍定遠回答,便已拉了他的手坐下,狀甚親匿。適才阿傻危急之時,若非伍定遠起意相救,只怕這阿傻武功再高,也要不明不白地死在賊子手下,張之越念及這份人情,對他神色自是不同。
伍定遠本想推拒,猶疑間,忽見艷婷嬌媚的目光正自望向自己,他心念一動,想道:“也罷!難得來到中原,不妨多認識幾個英豪吧!”也就不再急著離去了。
張之越當下便治了一桌酒席,與伍定遠共飲,兩名少女及那瘋漢也一起相陪。
眾人互報姓名,那師姐名叫艷婷,另一名教訓那瘋漢的少女叫做娟兒。眾人請教伍定遠的名號,伍定遠心道:“我現下有案在身,絕不能暴露行蹤。”便胡亂捏造了個假名,說叫胡元。那胡乃是胡說八道的意思,至于元字,則是遠的化稱。
張之越敬了一杯酒,笑道:“這么大冷天的,胡兄要往何處去啊?”
伍定遠道:“在下平日做點小生意,為了一宗買賣,需往京師一行。”那這話倒也沒說謊,只是這宗買賣非比尋常,乃是那關系燕陵鏢局八十三口性命的羊皮。
艷婷微笑道:“胡大爺,聽你口音,好似是陜甘人士。我可有說錯?”
這話要是旁人說來,非讓伍定遠大起戒備之心不可,但他見艷婷玉雪可愛,自也不會多心,只是一笑,道:“姑娘好生聰明,就這么一猜,便知我的來歷。”
艷婷嫣然一笑,說道:“胡大爺客氣了,我小時在西涼住過,知道當地說話的口音習慣。”
伍定遠大喜道:“原來姑娘是我的小同鄉,來、來,他鄉遇故知,我敬你一杯。”
艷婷淺淺一笑,眼波流動,說不出的嬌媚。她用西涼土話道:“胡大爺,我先干為敬。”
伍定遠舉起杯來,望著艷婷嬌媚的面孔,忍不住一嘆。此番他匆匆離鄉,聽得西涼土話,忽地想起故鄉人事,心中酸楚難忍,這杯酒竟是咽不下去。眾人以為他思鄉情切,只不住勸酒。
小客店外風雨交加,但店中滿是溫情溫暖,伍定遠飽歷滄桑,身懷不白之冤,原本滿心悲憤,此時終有了些溫馨之感,心下不禁喟然。
席間眾人閑聊,伍定遠極為關心靈音諸人的安危,便問道:“方才聽各位說起少林寺,還說少林和昆侖有仇,不知詳情究竟如何?”
娟兒笑道:“胡大爺不是生意人么?怎么對少林寺這等關心,難不成他們的剃頭刀是你賣的?”
伍定遠見她一語戳破,忍不住面上一紅。
張之越卻是老江湖,他一見伍定遠的面,便知他也是武林同道,想來多半有些麻煩,這才不愿說出真實身分,當下也不以為意,笑道:“不瞞兄臺,這次少林與昆侖兩派間的事情鬧得很大,現下已經驚動了少林寺的方丈,少林方丈擔憂昆侖山下手殺害靈音,聽說他還親自遣使,請昆侖山放人。只是昆侖山的掌門絲毫不加理會,不知此事少林要如何善了。”
伍定遠搖頭道:“難道少林寺不知燕陵鏢局的事情嗎?”
張之越道:“這當然知道,那名捕快下手殺害燕陵鏢局滿門,手法毒辣,現下少林寺也到處在找他,不管是不是這人干的慘案,總之要叫他說個明白。”
伍定遠臉色鐵青,又多了一方人馬在追殺自己,真不知從何說起。
席間又聊起那瘋漢,伍定遠道:“這位大俠可是有病在身?我瞧他神色不大對。”
張之越嘆了一口氣,道:“我師兄兩年前到華南辦事,路上見到這人,他當時被一群鄉民圍毆,說他詐賭。我師兄見他相貌不凡,人又近中年,不忍他被毒打,就出手救了他。這小子無親無故,武功忽高忽低,頭腦又不清楚,我師兄想要放他自己生活,也是不妥。只好把他帶回九華山。其實這小子除了愛賭上兩手,也沒別的壞處。”
那瘋漢一聽到“賭”字,原本癡呆的神情忽地一變,神色極是興奮,從身上摸出了兩個骰子,叫道:“大!”果然擲出了一個大,伍定遠見他手法頗見熟練,難怪會被鄉民視作詐賭的郎中了。
那少女娟兒怒道:“阿傻,你就知道賭!人家在說你的事哪!”
那瘋漢似怕極娟兒,忙收起骰子,縮在一旁。
娟兒見他似受了驚嚇,柔聲道:“阿傻,你乖乖的別賭,就沒人會罵你,知道嗎?”
那瘋漢點了點頭,一張豪邁世故的臉,露出了白癡般的笑容。娟兒見他神色癡呆若此,不由得輕輕嘆了口氣,天真的臉上露出一絲愁容。
艷婷掩嘴笑道:“師妹啊,你這般管他,倒似是…倒似是…”
娟兒臉上一陣紅暈,嬌嗔道:“倒似是什么?是他娘是不是?師姐你可真壞…”說著伸手去騷艷婷的癢。
艷婷臉上一紅,笑道:“那是你自己說的,我可沒說。”說著伸手格開。
伍定遠見兩名少女打鬧,臉上也泛起微笑,道:“這人若是不傻,以武功而論,當是一代英杰。貴山掌門可曾看出他的師承來歷?”
張之越搖頭道:“他武功太雜,連我掌門師兄也看不出他的師承。我這次下山,一半也是為了打聽他的來歷,不過仍舊一無所獲。”
伍定遠見瘋漢吃的滿身油膩,還將手上的油脂往娟兒身上亂擦,艷婷笑道:“師妹,你兒子又找娘親撒嬌啦!”
娟兒啐了一口,滿臉紅暈,卻也不來回嘴,只拿起手巾,細心地替那瘋漢擦拭,那瘋漢瞇著眼直笑,卻是一幅大肆享受的模樣。
伍定遠心道:“這瘋子居然可以大享艷福,比我這明白人還快活許多。”他嘆了口氣,道:“這位瘋老兄能有九華山諸位照料,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張之越道:“看他這樣下去,終究也不是辦法。這人腦子清楚時,說話頭頭是道,不過大半時間都像這個樣子,連自己是誰也認不得。不過他身上有個特征,胡兄見多識廣,也許能看出些什么。”
伍定遠哦地一聲,奇道:“這人還有特征?”
張之越點了點頭,低聲道:“婷兒、娟兒,你兩人先回避一下。”
娟兒皺眉道:“又要看那刺花么?”
伍定遠見張之越點了點頭,心中便想:“刺花?什么刺花?”
張之越催促道:“你們快出去吧,這位胡大爺長年行走江湖,說不定也見過這刺花,咱們何不一試?”
娟兒嘆息一聲,道:“也好!死馬當作活馬醫吧。”二女便自離房,暫到外頭等候。
伍定遠聽他二人說得鄭重,心下便也好奇,只想看看那瘋漢身上的認記,張之越道:“阿傻,把外衣脫了,給人家看看你背后的老虎。”
阿傻嘻嘻傻笑,道:“又要看我的老虎么?看一次一兩銀子。”
張之越啐了一口,卻真的取出一兩銀子,交在阿傻手里。
伍定遠微微一笑,看來這阿傻雖然傻呼,卻也知道銀子的好處。
阿傻收下銀子,大聲道:“老虎來了!你們可看好啦!”轉過身去,便自解開衣衫,只見阿傻背后真刺了只猛虎,只見那猛虎栩栩如生,正自張牙舞爪,一步步地行下山來。那阿傻雖然人近中年,但皮膚仍是白皙光滑,那刺花在他雪白的肌膚上一襯,更顯得刺眼。
張之越指著背上一處,道:“你看,這兒還有兩行字。”
伍定遠定睛看去,赫見猛虎之旁尚題著兩句辭,見是“恰如猛虎臥荒丘,潛伏爪牙忍受”兩句話,那猛虎額上卻有個“西”字。
伍定遠“咦”了一聲,只覺這刺花好生眼熟,便道:“我好像看過一模一樣的刺花,只記不得在哪兒見過。”
張之越大喜道:“胡兄日后想起,稍個信給我,感激不盡。”
伍定遠低頭思量,想道:“我一定看過這刺花,卻是在哪兒見過呢?”
正想間,那門外娟兒已等不及了,便自開門進來,聽得伍定遠知道刺花來歷,一時大喜,只拉著他問東問西,伍定遠給她這么一攪擾,更無法靜心思索,腦中只是亂成一片,只好哼哼哈哈,隨口敷衍。
眾人痛飲至深夜,這才各自回房歇息。
到得第二日午間,九華山收拾已妥,便欲出發。艷婷道:“胡大爺,你往北京,恰與我們順路,不如一起動身吧!”
伍定遠雖然對這群人頗有好感,但自己身懷要物,不便與武林人物同行,便道:“姑娘好意,在下心領。不過我自己一人獨來獨往的慣了,各位還是先行一步吧!”
艷婷見他不允,也不便再說什么,只好道:“胡爺,你路上多保重。我們這就走了。”
伍定遠見艷婷一張清秀的臉上頗有關切之意,心想:“今日一別,不知何時才能相會?”
正想間,那張之越已走了過來,將手搭在他的肩頭,親親熱熱地道道:“胡老弟,待你大事一了,上我們九華山來住上幾天,如何?”
伍定遠心中一喜,他以后還能否回到西涼,自己也不知,卻突然交到了幾個好朋友,有了個去處,忙道:“多謝張大俠,小弟事情辦完,必來叨擾。”
艷婷燦然一笑,道:“胡爺,我們走啦!”
眾人舉手作別,伍定遠看著九華山眾人離去,心中一片惆悵。他翻身上馬,慢慢朝東北行去,此時日已西斜,映的滿天云彩繽紛變幻,煞是美麗,秋風吹來頗有寒意,伍定遠見只剩自己孤伶伶地一個人,不由嘆了口氣。
想起京師之行必然艱辛,不知能否見到王大人,為自己洗冤報仇,更感心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