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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五節 秋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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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舊時代的共和國教育制度非常奇怪,在一個以漢語言為母語的國度里,偏偏要不遺余力的拼命推行大洋彼岸的另外一個全新語種。

  在林翔的記憶里,那是一個莫名其妙的時代。這種并非出自本意,而是完全被迫的學習貫穿了共和國的整個教育系統,甚至就連幼兒園里的孩子,也在父母教師的威逼下,用稚嫩的聲音發出模糊難辨的外來音節。人們的工作、生活都被這種病態的思維所籠罩。那個時候,會說英文就是身份的象征,是地位和個人能力、財富的最佳體現。

  遺憾的是,這種超乎尋常,極力想要自己對外邦友誼的體現,并沒有帶來預料中的好處。來自大洋另外一端的導彈仍然徐徐升起,把死亡和毀滅灑向這片和平的土地。

  骷髏騎士團為什么要毀滅世界?它們又為什么要在充滿輻射的廢土上到處播灑人類的種子?林翔找不到這些問題的答案。不知道是有意為之或者無心之作,在廢土荒野上流浪的新生代人類,大多都會使用兩種以上的語言進行交流。中文和英文,是使用最普遍的兩大語種。除此而外,還有類似印度語、法語、俄語、德語等交流方式。大概是因為數量和廣度的緣故吧,流民們很少使用這些語言,即便偶爾交談,也局限于一個非常狹窄的圈子。林翔曾經不止一次聽到過流民當中出現德語和法語的發音,這些刺耳難辨的音節僅僅只是曇花一現,在聽者的茫然與搖頭不知的促使下,說者只能被迫改用通行于整個廢土世界的另外兩種語言。

  語言的形成,需要環境。

  新生代人類之所以會出現這些情況,顯然不是后天形成的結果,而是從培養艙中被灌輸的記憶體現。隨著時間流逝和初代投放者的大量死亡,荒野上出生的第二代、第三代,甚至更加年輕的流民,大多已經不再懂得這些非泛用語種的使用方式,只能在長輩不經意交流的時候,抱著好奇玩鬧的心理,偷偷記下幾個頗為順口的簡單音節。

  正是根據這一點,王大廈把庫黛子的身份牢牢鎖定為日本人。

  “該死的人早就死了,活下來的人也沒個人樣,這個世界不存在什么見鬼的涉外機構和大使館,國家友誼民族友好都他/媽/的全是放屁。這種時候,在這塊土地上,一個女人居然會說日本話,除了證明她的身份來自那個國家,還有什么用呢?”

  王大廈點燃另外一枝香煙,隨著布滿粗硬胡須的腮幫迅速癟縮又高高鼓起,煙頭上的燃點也陡然亮起一片急劇釋放能量的紅光,很快又慢慢暗淡下去。

  “砸暈她的那一棍子,可能傷到了她的腦子。醒來以后,連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誰。按照日本人的習慣,我給她另外起了個新名字————松下庫黛子。這可不是我的創造發明,據說,以前很多日本女人,都叫這個名字。”

  “從那以后,她就一直跟著我。她很溫順,我好幾次想殺了她最終,還是感覺有點下不了手。就這樣,我們在荒野上到處流浪,每到一個流民營地,她都會主動找到幾個男人陪他們睡覺,弄來足夠兩個人吃的食物和水。我從沒逼過她,也沒這方面的任何要求幾年前,我們加入了萊徹爾族群。從那個時候起,博格老頭一家就看上了她,加上其他一些打她主意的男人,我和她在一起的時間很少,不過每次回來,她會帶來一些食物和衣服。”

  說到這里,王大廈偏過頭,看了一眼坐在旁邊的林翔:“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壞?被這么一個女人用身體養著,還在每天不停的算計她,侮辱她?”

  林翔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神情有些疲憊的他輕搖了搖頭,又莫名其妙地點了點頭。

  這個秩序崩潰的世界談不上什么所謂的道理。殺人和救人的依據不是因為道義,而是根據需要————對于食物的需要,活下去的需要。

  “我的祖籍在南京————”

  王大廈慢慢抽著煙,粗獷的面孔有種如同巖石般的厚重:“雖然沒有親眼見過那場慘絕人寰的大屠殺,但是我可以從老人的描述當中,感受到那種永遠無法消散的血腥和仇恨。去他/媽/的中日友誼,真不知道上面那些人是怎么想的,友好鄰邦就是一句操蛋的屁話。其實,我算不上愛國。那個時候,家里的人已經辦好了移居加拿大的手續,在軍隊里呆不了幾年,我也會跟著他們一起出去。但我就是忍不住想要親手宰幾個日本男人,操幾個日本子。這跟國家無關,純粹只是一種報復————”

  鉛灰色的云,從天空中緩緩翻滾,只有幾縷所剩不多的陽光,從微弱的縫隙中勉強射下,在陰暗的地面上照出幾點斑駁的金色。

  “都過去了”

  沉默了一會兒,王大廈惆悵地搖了搖頭:“其實我早就想開了,什么國家和仇恨,都他/媽/是空的。現在還有日本嗎?還有中國嗎?她和我,都只是為了食物和水,不得不流浪在荒野上的人。我看不到希望,這個世界的未來會變成什么樣子,和我沒有任何關系。活著,是一種折磨。真羨慕那些已經死去的人那個時候,在野戰醫院的地下研究室里,如果我和她一塊死該有多好。”

  聲音,逐漸變得有些沙啞。一絲泛著酸味的抽搐,順著神經牽引涌進王大廈的鼻腔。抬起粗糙黝黑的手背,擦了擦眼角溢出的濕潤,他使勁兒抽了抽鼻子,木然地望著遠處被狂風高高卷上天際的灰色塵幕。

  隱月城的天空,同樣籠罩著灰暗的鉛色。密布的輻射云不會因為這是一座新興城市的緣故,特意釋放出一絲明快的湛藍。

  白色的瓷制浴缸、經過二次切割形狀不太規則的玻璃鏡子、表面被砂子擦抹干凈,重新散發出銀白光亮的鋁盆這些家用器具均來源于廢墟。在隱月城南面專門開辟出來的市場,流民們會把收集到所有可以當作商品的東西拿出來交易。由于來源簡單,這類物件的買賣價格通常不會很高,林翔湊齊的整套衛浴設備,也僅僅只花了十五塊索斯比亞元,外加半公斤幾乎和石頭一樣堅硬的玉米面包。

  荒野上到處都是散落的物件,盡管舊時代有無數黑心商人制造的粗劣產品,但是因為科技和文明的關系,遺落至今的各種器具絕大部分仍然能夠使用。這是一筆巨大的資源,除了流民,沒有任何家族機構對其進行二次回收。其中的原因很多,兇殘的變異生物、物資分布區域過于分散、運輸載具的能源消耗總而言之,除了流民,很少有人對這些東西產生興趣。

  林翔閉著眼睛躺在浴缸里,感受著被熱水浸沒皮膚產生的舒緩。在這個充滿輻射的時代,洗澡已經變成一種奢侈的享受。荒野上為了一口水奔波掙扎的人們,很難想象,也根本不可能做出這種浪費的舉動。出于衛生角度考慮,隱月城內一些旅館都設置有浴室,由于使用價格昂貴,很少有人光顧。

  蕩漾的水流輕輕沖刷著身體,在光潔如玉的肌膚表面,浸出一片柔和的潮濕。微燙適宜的溫度刺激著身體內部奔流的血液,吸收了足夠水份的皮膚表面,顯露出粉膩微暈的淡紅,如果不是肩膀斜下寬厚扎實的肌肉,以及隱藏在水下,隨著透明微波在折射狀態下左右搖擺的男性,恐怕很多人都會認為————那顆仰靠在浴缸邊上的漂亮頭顱,應該是個不折不扣的女人。

  淡黃色的塑料簾,在浴室和里屋中間隔開一道沒有明確劃出的線。半透明的簾布背后,可以隱約看見一個模糊的白色身影,以及一雙從簾布下端露出,清晰、可愛的幼小足尖。

  用潮濕的雙手抹了一把臉,林翔從浴缸里站起,從旁邊的置物架上拿起事先準備好的毛巾,簡單地擦干凈身上的水漬。

  “悉悉索索”一陣響動,塑料簾布邊緣被擠壓出一絲向內凹縮的縫隙,透出半張帶有幾分局促緊張,還有好奇的清麗臉龐。

  林翔以最快的速度在腰間圍上浴巾,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嘉嘉,我和你說過很多次了,爸爸洗澡的時候不準進來————”

  “為什么呢?”應嘉眨動著黑亮的眼珠,瞳孔深處釋放出一絲孩童特有的天真。

  “我是男人,你是女人。”

  林翔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第幾次回答這個問題:“我們的生理構造不同,所以”

  “我知道————”

  女孩清脆的聲音打斷了他的話:“你有/陰/莖,我有/陰/道。但是你是爸爸。”

  林翔一陣語塞。

  每次都是這樣,應嘉懂得的專業知識比他要多得多,她會提出一大堆各種數據證明自己的正確性,她對關于林翔的一切都感到好奇,或者應該說是抱有濃厚的興趣。

  “那個,晚飯做好了嗎?”每逢這種時候,林翔只能用別的話題引開她的注意力。

  應嘉沖他甜甜地笑了笑,輕點著頭。

  手工粗糙,談不上什么美感的木制餐桌上,擺著兩只粗瓷大碗,里面裝滿了顏色鮮黃的玉米面湯。桌子中間的一只小碟子,則裝著一疊用鹽浸漬過的植物根莖。

  和荒野上的女孩一樣,應嘉也逐漸開始學習獨立生活必需的各種技能。不考慮實際年齡,單單只看外表,她的發育程度已經達到十二、三歲左右,完全可以勝任一些簡單的家務。

  玉米,是隱月城數量最多的食物。為了不讓單調的玉米餅干成為餐桌上唯一的東西,人們把想象力發揮到了極致————玉米粗粒和可食植物混合捏成的團子、玉米面粉做皮包成的大餡餑餑、加鹽攤成的玉米煎餅雖然食物的本質仍然還是玉米,但就外觀和具體口感而言,的確能夠滿足膩得發慌的腸胃要求。

  玉米混合小麥面粉捏成的面片,靜靜的漂浮在清淡的湯水中間。在應嘉滿懷期待的目光注視下,林翔用筷子夾起一片嘗了嘗,不置可否地笑了起來。

  應嘉會做飯,可是做出來的東西并不好吃。

  她過于注重營養,而不偏重口味。

  無論粥、湯、菜,應嘉很少放鹽,很多時候甚至根本就不放任何調料。她會搬出一大堆飲食理論數據,證明食用這些調料會給身體帶來各種負擔。感覺,她更像是一名嚴格按照標準制作食物的營養師。

  每一次吃飯,林翔都要把已經擺上餐桌的食物進行二次加工。鹽、帶有香氣的植物葉片、事先做好用于調味兒的肉汁每當他站在廚房里忙碌于這些事情的時候,應嘉總是安靜地站在旁邊,用好奇和調皮的眼神默默注視著。

  盡管她一再宣稱所謂的營養,但是對于這些經過林翔之手重新烹飪的食物,她卻吃得津津有味。久而久之,林翔也恍然發現,應嘉的做飯,其實就是做個樣子。她完成的,僅僅只是烹飪食物的第一道工序,剩下的,必須由自己繼續完成。雖然手續上顯得更加繁瑣,可是對于應嘉而言,卻意味著能有更多的時間和自己在一起。

  這就是她的小計謀,或者應該說是智慧。

  正如劉宇晨所說,對于林翔,應嘉有種本能的依賴和信任,無人可以代替。

  強烈的輻射,導致廢土世界生長的植物大多帶有毒素。不過,這并不影響人類從它們當中挑選出可以食用的部分。就好像變異后的百里香,紫色的根莖可以在五分鐘內致人死命,而它用于陰昆蟲對自身進行授粉的花冠和嫩葉,不僅無毒,還能夠散發出郁烈誘人的濃香。

  碾碎的百里香干制葉片撒進淡寡的湯里,刺激著敏感的嗅覺神經和令人發膩的胃口。應嘉嘗了一口自己碗里的面片,調皮地伸出可愛的舌頭,沖林翔做了個鬼臉,繼而埋頭大吃起來。后者則無可奈何地搖頭苦笑,重新拿起擺在碗邊的筷子。

  陽光已經被輻射云完全擋在后面,來自高空的氣流,把混亂的云層變幻成各種復雜莫名的形狀,整個天幕被渲染成壓抑的灰暗色調,越來越沉,越來越厚。

  隱月城外的玉米已經全部收獲一空,田地里只剩下一片被茭刀切割過,露出地面差不多十公分左右的干枯莖根。它們會在雨水和嚴寒、酷熱的多重折磨下很快腐爛,變成土壤里各種微量元素當中的一部分。至于田地,則一直保持這種凋零僵硬的狀態直到后年或者更后年的春天,只有通過技術檢測,證明地面輻射含量有所減弱之后,才能再次深挖耕種。

  盡管世界隨時充滿死亡威脅,但是在收獲季節,人們總能找到一些令自己開心的事。

  黃澄澄的玉米粒經過晾曬和粗磨,裝進衰草編制的口袋,在倉庫里碼積成一座座整齊的小山。與隱月城居民首批播種的農作物相比,后續加入的流民,的確把人口數量龐大的優點發揮到極致————臨時加種的耕地里,收獲了產量驚人的土豆和蕃薯。由于數量太多,這些肥厚的地下莖不僅裝滿了隱月城的所有地下窖庫,甚至有相當一部分不得不堆放在臨時搭建的帳篷里。

  林翔沒有食言。除了必須上繳的部分,所有參與耕種的市民,都得到了數量豐厚的食物。望著那些喜氣洋洋用大車拉運土豆的人們,剛剛加入城市不久,只能得到最基本食物配給的流民們,眼睛里充滿了情不自禁的羨慕和嫉妒。新的輪耕區域剛剛劃定,他們已經紛紛找到分管各居民區的管理者,迫不及待地詢問冬季耕播時間和具體安排。

  食物,是維持生存的基礎。只有真正體驗過饑餓威脅的人,才會明白它的珍貴。

  惡劣的環境加上人口資源和變異帶來的各種問題,導致廢土世界的糧食產量只能維持在很低的水準。如果不是得益于這片土地充沛的凈水儲量,在輕度輻射區內的正常收獲量,大概只相當于隱月城的半數左右。

  再也沒有比充足的食物更令人感到高興的事了。在城市的各個區域,市民們開始自發的進行一些慶祝活動。舊時代的傳統通過灌輸記憶的方式保留延續,但是究其根底,只有在物質基礎滿足于環境要求的情況下,歌曲、舞蹈,以及其它方式的娛樂,才有可能相繼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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