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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七節 下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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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身份等級的晉升,應該包括更多的相關福利。要讓那些獲得高等級資格的市民,享受到普通人無法比及的特殊待遇。食品配給只是一個方面,醫療和稅收也應該進行等級規劃。要鼓勵市民主動與其它城市或者定居點進行貿易聯絡,信息和物資的交換,是一個城市能否得到有序發展的前提。”

  應嘉像一只慵懶的貓,綣縮在林翔懷里,用孩童特有的天真無邪的語氣,說著與她實際年齡不相附和的話。

  厚實的墻壁,隔絕了已經變得略有些寒冷的風。應嘉用雙臂抱住膝蓋,側身緊貼著林翔,雪一樣細膩柔白的肌膚,從薄薄的棉質便袍下面裸露出來。

  林翔沒有談過戀愛,沒有結過婚,也沒有養過孩子。但這并不妨礙他在舊時代巨量的知識信息轟炸下,了解有關人類生產發育的相關數據。盡管他無數次用適齡兒童身高、體重等方面的數字與應嘉進行對比,得出的結果,總是令他感到驚訝和疑惑。

  應嘉長得實在太快了。

  從二十四號生命之城回來不到兩個月的時間,她的身高足足向上竄升了五公分,體重整整增加了八公斤。從外表來看,活脫脫就是一個八歲左右的女孩。

  如果以出生時間計算,她的實際年齡,應該只有半歲不到。

  無所不在的輻射,使新生代人類生長的速度遠遠超過自己的祖先。女性十歲就開始懷孕生產的例子,在荒野上比比皆是。也許是在培養艙中誕生的緣故吧!應嘉的發育速度比流民還要更快一些。按照目前的情況估計,用不了多久,她就可以成年。

  外部形體和身體內部構造的變化,或許可以用藥物催長激素之類的說法加以解釋。然而她的大腦思維以及對事物的判斷,卻讓林翔不由自主感到震驚。

  她的思維非常嚴謹,特別是在有關科學理論和技術方面,表現得尤其出色。她甚至可以用最淺顯的語言,讓你聽懂枯燥的天體能量守恒定律,以及質量與體積的相互轉換規律。也能用繁雜龐大的公式和數據進行對比,讓你明白那些能夠使人頭昏腦脹的最微小數據區別。簡而言之,這個小女孩懂的東西,足以讓舊時代最著名的專家權威為之汗顏、拜服。

  應嘉不懂人情世故。她最喜歡的事情,就是和林翔在一起,牽著他的手,抱著他肩膀,用相互緊貼的肌膚,去感受對方身體的溫暖。

  林翔曾經嘗試著讓她與其它孩子一起玩耍,應嘉根本不為所動,她甚至拒絕離開林翔片刻。當然,她也并非經常如此。應嘉總會在林翔必須離開的時候,表示出足夠的理解。比如會議、出城戰斗、或者處理其它重大事務,她也會呆在家里,安靜地玩弄著屬于自己的洋娃娃。

  一個人獨處或者對于其他人,她冷得像一塊冰。只有當林翔出現或者兩個人在一起的時候,應嘉才會綻露出最甜美的微笑,把這個比自己大得多,被稱呼為“爸爸”的男人,用力摟抱得很緊。

  高大寬厚的圍墻,把隱月城分為內、外兩個相互連接,卻又彼此有所區別的部分。

  隱月,是一個自由的城市。

  與毀滅的舊時代一樣,在充滿輻射的廢土世界,“自由”這個詞并不獨立出現。它會帶著許多經過特殊注解的限制詞語,僅僅只在某個特定的范圍,才有可能實現。

  跟著順序接受衛生檢疫的流民,王大廈很容易就進入了外城。他跟隨人群來到專門劃出的居住區,在管理者的安排下,得到一小塊用白灰標注,能夠自由建蓋房屋的地皮。他沒有在這塊屬于自己的小領地上停留太久,而是沿著被寬闊道路分隔開的城墻環繞一周,選擇了一處剛好夾在兩座警戒塔中央的位置,默默停下腳步。

  隔著厚實的墻壁,可以看見正前方大約三百米遠的內城里,矗立著一座灰白色的石制建筑。

  幾天以來的反復觀察過程中,王大廈已經確認————那里,就是林翔居住屋子。在舊時代,這類具有特殊意義的樓房,通常被稱為“城主官邸”。

  瞇縫著眼,久久打量著這座表面略顯粗糙,卻足夠結實牢固的建筑他忽然放下肩膀上的背包,解開表面的扣帶,從中取出一卷銹漬斑斑的舊鐵皮,把左右兩角相互卷曲、交疊,合攏形成一個上下兩頭都留有足夠空間的圓錐體。用舊時代通俗易懂的話來說————這就是一個臨時性質的喇叭。

  王大廈擼起沾滿泥污的衣袖,用強壯有力的雙手,把捏攏的鐵皮高高湊近嘴邊,擴張開來的喇叭口對準城墻背后的官邸,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帶著從胸腔里猛然噴吐的強烈氣息,爆發出震耳欲聾的狂放嘶吼。

  “起來!不愿作奴隸的人們,把我們的血肉,筑成我們新的長城。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每個人被迫著發出最后的吼聲。起來!起來!起來————”

  和半個多月前相比,林翔的辦公室已經有了很大的變化。

  與天花板鄰接的巨大書櫥,占據了房間里所有的墻面。鋼木混合結構的櫥壁橫隔,已經被各類書籍填充了半數以上部分空間。這些從舊時代城鎮廢墟里找到的物品都有破損,涉及的內容也多為生物進化、細胞遺傳、物理動能等方面。林翔只能以自學摸索的方式,給自己補上從那個毀滅世界沒有得到,知識鏈上缺失的部分。

  “遺產,是這個世界上最珍貴的東西。”

  沒有確切的證據表明這句舊時代格言的實際出處,但是在物資極度匱乏的新生代人類當中,這句話的確有著被奉為格律之典的認同感。

  匱乏和貧窮,是廢土世界的真實寫照。

  沒有生產能力,缺乏必要的資源,空有幻想而無法得到實施,無所不在的輻射,把整個世界變成荒涼得令人絕望的廢土雖然擁有沿自骷髏騎士團的部分知識記憶,卻大多涉及生存和武器制造。初代復制人的大量死亡,造成被灌輸的科技層面形成斷層。兇殘的變異生物、惡劣的氣候、積滿輻射塵的土染,除了食物和水,被投放的新生代人類根本沒有多余的精力去研究任何美好的東西。他們只能從廢墟邊緣和倒塌的大樓下面挖掘出舊時代殘留的痕跡。古老的繪畫、勉強保持完整的唱片、殘破當中仍然保持強烈美感的雕塑所有的一切,使他們對那個毀滅時代的文明有種發自內心的向往和崇拜。在無法創造出新的,屬于自己的文明代替物之前,從廢墟里尋找得到的這些,就是他們內心深處的精神寄托。

  林翔曾經聽過不少流民哼唱的歌曲,其中有許多源自舊時代的東西。《常回家看看》接著《宇宙鋒》,《梁祝》的唱詞與《瑪麗有只小羊羔》相互混合,他們顯然不明白通俗歌曲與京劇之間的區別,也無法分清楚小提琴協奏曲和民謠是否有所聯系。由于時間和實際來源的緣故,這些曲子大多都不完整,流民們只能根據個人喜好,添加上一些獨特的創造,把舊時代亡者的遺產,變成屬于他們自己的東西。

  舉個最簡單的例子:曾經有某個流民在廢墟里得到一個電量尚未完全耗盡的舊式唱機,完全出于偶然地聽過《纖夫的愛》這首歌。他顯然沒有把整曲歌記全,由于曲調和唱詞重復的關系,他記憶里最深刻的只有“妹妹你坐船頭”這一句。至于后面的部分,他會按照自己的要求,改變成“回家一起吃肉”、“哥哥我的頭”,或者“你的屁股白花花”之類的詞。這樣做顯然不協音,唱起來也無法與原曲合拍,但是他卻偏偏唱得很高興。原因很簡單————新歌詞里所表達的意思,是他最期望的生活畫面。

  王大廈被兩名衛兵押解著,走進辦公室的時候,坐在桌前的林翔,也把手里正在翻閱的一本美國麥格勞。希爾公司一九九八年出版的《物種起源》小心翼翼地合攏,輕輕擺在旁邊。眼眸里釋放出充滿探尋意味的目光,慢慢落在來人身上。

  他的個子不高,體格卻很強壯。由于穿著短褲的緣故,腿部粗大外凸的股肌顯得尤其搶眼。一般來說,像他這類能夠得到大量食物,為身體提供充足營養的人,通常都在流民當中掌握權力,或者與權力者關系比較親近、密切。

  和所有人一樣,林翔的目光焦點,很自然的落在王大廈胯下被生殖器高高頂起的“黛安芬”標志上。擁有舊時代記憶的他,比任何新生代人類都明白這個女性內衣品牌代表的意義。

  用胸罩縫內褲并不可笑,這其實是生活在廢土世界人類的一種無奈選擇。他們必須想方設法利用一切資源,破布、毛氈、獸皮甚至包括廢墟建筑房間里的舊墻紙和柔軟、能夠彎曲折揉的所有物體,都會成為新生代人類縫制衣物的材料。

  和食物一樣,衣服和鞋子都很珍貴。

  衛兵已經離開,房間里只剩下林翔和王大廈兩個人。他們都在認真、仔細地打量對方,目光里充滿疑惑和陌生感,壓抑著情緒,還有一絲淡淡的,難以察覺,卻又實際存在的敵意和小心。

  足足好幾分鐘過去了,王大廈忽然非常古怪地笑了起來。他從旁邊拉過一張椅子坐下,用最平淡的口氣說道:“我見過你。”

  林翔黑玉般的眼眸深處,驟然閃過一絲意外和驚訝。瞬間,又重新恢復沉如深潭狀的平靜。他彎起嘴角,露出一個很好看的微笑:“這不奇怪,很多人都見過我。”

  “我和他們不一樣。”

  王大廈搖了搖頭,說話的神色非常認真:“九十多年前,我就已經見過你確切地說,應該是看過你的照片。那個時候,你還不是什么城主,而是中華人民共和國陸軍第六十四機動部隊的少尉軍官————”

  房間里的空氣,瞬間凝固。

  林翔忽然感覺到一陣刺骨的寒意,甚至有一種完全赤/裸的感覺。就好像覆蓋在身上的偽裝正被層層剝去,只剩下緊緊裹住肌肉的皮膚。而看不見的對手握著鋒利的手術刀,正獰笑著要割開皮膚,撕裂肌肉,掏出內臟,剔出隱藏在最里面的骨頭甚至,挖出無所隱藏的髓質。

  他本來就不屬于這個世界。

  按照常理,他應該早已死于那場毀滅性的核大戰。身體被炸成飛灰,最堅硬的骨頭也像其他戰死者一樣,成為荒野上隨處可見的古代遺骸。

  寄生于細胞內部的病毒挽救了他的性命,在強烈的生存欲望刺激下,它們以強化分裂的方式保留住宿主身體最關鍵的部分。利用生物的主動休眠機能,得益于厚厚的角質外殼保護,它們渡過了外部輻射最強烈的時間,以細胞重構和記憶復制的方式,重新塑造了宿主的身體,使本該死亡的生命,在中斷近一個世紀之后,再次得到延續存活。

  這并非林翔自身主體的能力所為,而是病毒生存意志的最直接體現。它們很清楚————宿主死亡,自己也將隨之毀滅。唯一的辦法,就是不惜一切代價保住自己寄生的生命體。

  從王大廈身上,林翔可以感受到進化人特有的異能氣息。這種從細胞內部散發出來,完全由線粒體控制的特殊生物代碼非常淡薄。以新生代人類制定的等級判斷,進化能力最多不超過二級。

  他不是寄生士。

  也就是說,他沒有,也不可能擁有長達百年的生命。

  這個世界每天都可能出現各種不同類型的奇跡。但是林翔并不認為發生在自己身上的變異,會同樣復制在另外一個人身上。這絕對不是狂妄————生物進化具有無數種分支和選擇。即便是孿生兄弟,也會出現某種細微且難以察覺的區別。死而復生,是病毒感受到外部環境極度危險的本能反應,而進化能力則是人類在輻射刺激下產生的身體變異。

  如果一定要在兩者前面加上一個確切的限制,那么只能是時間。

  前者早在舊時代就已經出現。林翔所認識的骷髏騎士都屬于這一界定范圍。至于后者,綜合目前掌握的情報和信息,最早的進化案例,至少也在核戰后的第一次大規模培養人投放期。那個時候是二零二五年一月六日,距離核大戰結束,整整過去了十年之久。

  命令衛兵拘捕王大廈,并不是因為他肆意制造噪音擾民。而是因為那支曲調流暢,絲毫沒有節楞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歌》。無論從哪方面來看,這首歌都遠遠超出流民對音樂的理解范疇。林翔曾經觀察過王大廈所站的那塊地方,驚訝地發現————兩座警戒塔形成了一個自然的擴音通道。音波能夠在左右兩側墻壁的反彈重疊下,被傳播出很遠的距離。何況,當時這個身份不明的中年男子,手里還握著一個自制的簡陋擴音器,其目的顯然是想要引起自己的注意。

  同為黃皮膚、黑眼睛的亞裔人種,再也沒有什么能比《國歌》更能引起注意。雖然不能完全確定對方是否自己想要尋找的目標,但是一旦有所反應,簡單的試探,自然也就成為肯定。

  這是一個和自己一樣,擁有舊時代記憶,從那個被完全毀滅世界里爬出來的幸存者。

  從椅子上緩緩站起,繞過辦公桌,慢慢走到王大廈面前,久久地望著他。

  忽然,林翔笑了。

  他整個人散出一種沉凝如山、含而不的氣勢,這是只有歲月才能沉淀出的味道。笑容里隱隱能夠看出感慨和苦澀,還有一絲隱藏在皮膚背后,被強烈的壓制的激動和震驚————無論是誰,在滿目創痍的陌生世界孤獨生活著,突然發現一個擁有和自己同樣記憶、經歷的人,都不可能表現得比他更加出色。

  不管這個人是敵或友,林翔只覺得心底有種說不出的溫暖。就像一個多年未見的舊識,沒有任何預兆,在最意想不到的時候,悄無聲息出現在自己面前。

  王大廈默默地看著他,眼睛里明顯晃動著一圈窗外光線與濕潤揉和而成的暈色。他慢慢站了起來,整個身體都在不由自主地顫抖。過了很久,他深深地吸了口氣,用力吞咽著喉嚨,以沙啞、粗重的音調一字一句地說道:“我叫王大廈,隸屬于中華人民共和國陸軍,南京衛戍師三百零六步兵團第四作戰大隊。軍銜,下士。”

  (躺在床上實在無聊,我感覺自己正在發霉,NND,以后再回老家過年,我一定要買輛坦克開著上高速,看誰再敢撞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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