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車(三下)
敵襲,頁特密實蹭地跳將起來,三步兩步沖向戰馬。才沖出十幾步,又一排炮彈落下,將他臨時搭建的中軍帳連同帳子里的幾個幕僚一塊送上了天空。
“合撒兒,八固,查干,帶人沖側面的山坡!”
“烏恩,葛日樂圖,帶隊沖過前面的大河,讓新附軍在前面探水深淺。不下水者,殺無赦”。
“胡難,阿爾思愣,帶人彈壓中軍,準備人手接應,有亂跑亂喊者,斬”!
頁特密實臨危不亂,迅速傳下一道道將令。
文天祥必然會與自己一戰,頁特密實來之前,就沒做輕易拿下邵武的打算。只是他沒料到,大宋丞相文天祥在沿途騷擾戰術失效后,會不顧雙方士兵數量上的差距,放棄守城,主動迎擊。
“一隊射擊,二隊準備,三隊開始裝藥”,在蜈蚣嶺上憋了十幾天的炮兵統領吳希奭終于得到了機會,手中令旗揮得呼呼直響。在他的指揮調度下,破虜軍所有能搬出來的火炮分批次發射,每一排彈丸出去,都在敵軍中帶出一團血霧。
“向馬群密集的地方射,驚散了他們的馬群,讓他們無法列隊”,文天祥在吳希奭身邊,高聲提醒。這一刻,他等得太長了。幾天來,第二標的三個營和千挑萬選出來的江淮營折損殆盡,愛將杜滸身受重傷,這些賬,輪到頁特密實親自來償還。
一個蒙古戰士,擁有三到四匹戰馬。戰馬是他們的朋友,腳力,和補給不充裕時的干糧。然而,此刻松軟的河灘旁,蒙古軍視為珍寶的戰馬成了災難之源,連日來被手雷驚嚇所累積的恐懼,在數十枚炮彈的連續打擊下終于爆發。戰馬咆哮著,跳躍,奔走,將試圖爬上馬背的蒙古武士摔下去。沒等被摔倒的武士爬起,后邊數匹驚馬趕上來,從武士的身體上疾馳而過。
馬蹄過后,地面上只剩下一團團模糊的血肉。受驚的戰馬匯攏成群,擁擠著,向炮聲最稀落的黃溪邊上沖去。正威逼著新附軍試探溪水深淺的蒙古武士,連同哆嗦著前行的新附軍一起,被馬群沖開一條口子。順著這到血河,群馬倉惶不知所蹤。
“搶山,搶山,奪了他們的本陣”,千夫長合撒兒(猛犬)帶著數百武士,叫嚷著沖上蜈蚣嶺。這段丘陵不算高,控制了這個制高點,就可以組織弓箭手對大宋人馬進行壓制。否則山下的隊伍一旦被打散了,造成巨大的混亂,多少人馬都只有束手等死的份。
他跑得飛快,快到可以聽見山風吹過刀刃時發出歡鳴。往常這時候,下一刻手中的鋼刀就能飲上大宋官兵或百姓的血。但是,今天這段山破顯得特別的長。身邊一個個蒙古武士陸續倒了下去,突然,合撒兒覺得呼吸一緊,幾根弩箭同時射中了他,穿透了鑌鐵戰甲,撕開他的心臟。
合撒兒驚呼了一聲,不知是驚詫對方弩力之強,還是己方悍不畏死。手中飲了無數人血的鋼刀在紅土地上立了立,斜斜地跌落,跌落于主人的身旁,這一次,它飲的是持刀者自己的血。
沒有人為死者嘆息,甚至沒有人去注意是誰在眼前倒下。蒙古軍,新附軍,在低級軍官的帶領下蜂擁沖向蜈蚣嶺,沖向火炮閃光的方向。
嶺上的炮不多,但如此密集的人群,讓每一發炮彈落下都必有斬獲。前排阻擊陣地,張唐帶著兩營精銳和前來增援的各山寨友軍,用簡易投石器將石塊和點燃了的手雷一排排扔在蒙古軍的頭頂上。
第一次波攻擊倉惶退了下去,蒙古軍搶奪制高點失敗,幾個作戰不利的士兵和軍官當即被處決。
第二次攻擊立刻開始。
“弓箭手,弓箭手!”千夫長八固大聲地呼喊,在他的召呼下,一個個蒙古弓箭手,背著弓,分散著靠進山坡。
通過先前在荊棘嶺的戰斗,蒙古武士迅速積累了經驗。
三百步,一排蒙古武士從石頭后躍起,彎弓,搭箭。
帶著毒的狼牙箭落下來,將守在第一道防線上的宋軍射倒。幾個義賊愣了一下,轉身想爬出戰壕,被破虜軍抱著腿拖了下來。
“把背給人,死得更快,爬下,舉盾過頭!”破虜軍戰士示范,平素的訓練成果立刻顯現出來。蒙古人射來的羽箭雨打芭蕉般落在木制巨盾上,卻沒有造成更多的傷亡。
每個蒙古弓箭手都帶了兩張弓,一張遠射,一張近射。一場仗打下來,每人至少射出六十支箭。他們就是靠著無雙射技,打得西域諸國沒有還手之力。
箭雨的覆蓋射擊下,前沖的蒙古武士漸漸向第一道戰壕靠近。長弓扔掉,換成反彎弓。射手們開始第二輪遠程打擊。
幾百面巨盾,突然在蒙古武士們前方豎起來,巨盾后,響起急切的弩箭離弦聲。白亮亮的箭雨下,幾十個弓箭手應聲而倒。剩下的卻毫不退縮,尋找山石,與破虜軍展開對射。
新附軍的弓箭手,被蒙古百夫長威逼著,靠近陣地。他們射不了蒙古射手那么精準,那么遠。但是,他們可以進行覆蓋式射擊。
箭雨中,不斷有人倒下。
一方是破虜軍和義賊,一方是新附軍蒙古射手。
雙方的羽箭上都涂抹了毒藥,只要射透鎧甲,基本上就結束了一個士兵的戰斗力。
反復射擊,羽箭在空中已經能撞到一起。
丟下了上百具尸體后,蒙古軍和新附軍接近了第一道陣地。張唐回頭望望山坡上文天祥升起的信旗,手一揮,帶著一營兵馬越出了戰壕。
“沖啊,弟兄們,砍一個夠本兒,文丞相在大伙身后看著呢”,山寨頭領西門彪光著膀子護在了張唐的身側,二人幾乎同時與正面的敵軍遭遇,鋼刀揮舞,兩具無頭身體滾下了山坡。
二人相視而笑,點點頭,各帶人馬與元軍殺到了一處。破虜軍訓練有素,山寨義軍勇猛異常,元軍的沖擊很快被阻擋在半山腰,一具具尸體沿著山坡滾下,蒙古人的,新附軍的,山寨義勇的,破虜軍的,白刃閃爍處分不清人影,一聲聲慘呼和鋼刀入肉聲壓過火炮射擊響,在山前溪畔回蕩。
一個山寨義勇倒下了,砍中他的蒙古軍還沒來得及拔刀,旋即被一個破虜軍戰士劈翻。混身是血的破虜軍戰士剛剛從蒙古人的身體上抬起頭,斜刺里,一桿長槍扎進了他的小腹。
“呀”,新附軍小卒叫嚷著,奮力拔槍。腳下突然一軟,倒在地上的山寨義勇垂危之際用盡全身力氣抱住了他的雙腿,被長槍扎傷的破虜軍微笑著,用刀砍掉了對手的頭顱。三具尸體同時倒下,地上的血再分不清楚彼此。
白刃戰,殺敵三千,自損八百。慘烈的戰斗中,新附軍率先支撐不住,倉惶退了下來,緊接著,撤退變成了潰逃。沖在半路上的蒙古軍被潰兵一帶,也跟著逃了下來,來不及撤下的被破虜軍和山寨義勇團團圍住,成為亂刀下的亡魂。
“咄、咄、咄”,有節律的弓弦聲從山腳下響起。敗下陣來的新附軍和蒙古武士還沒等松下一口氣,羽箭已經射到了他們面前。
“你們”,潰敗者不甘心的將手伸向天空,傷痕累累的軀干上,四五支來自本營的羽箭深深的扎了進去,血順著箭桿噴出來,泉水般,夕陽下絢麗奪目。
“撤回戰壕,用弓阻擊,提防敵軍遠射”,張唐大聲吆喝著,提醒山寨義勇不要乘勝追擊,敵軍遠遠沒到全軍潰敗的時候,任何過分的勇敢,都是拿自己的生命做賭注。
他們剛剛跳入戰壕的剎那,漫天羽箭已經射了過來。
頁特密實在經歷的最初的慌亂后,迅速判斷出了敵情。因為地形和馬匹受驚等原因,騎兵被放棄了。蒙古武士拿去圓盾,在牌頭(十夫長)的帶領下,簇成一個個小群,躲閃著頭頂上不時落下的炮彈,慢慢向蜈蚣嶺下移動。新附軍士兵則沒有那么好的秩序,在百夫長和千夫長的督促下,排在蒙古軍身前作為肉盾,貓著腰前行。隊伍的最后是蒙古弓箭手,每人背著兩把弓,牢牢的盯住正前方,仆從士兵背著箭囊,陪在弓箭手身畔,隨時為主人更換不同用途的利箭。
在隊伍的最后,還有一隊奇特的弓箭手。他們每個人穿者黑色的羅圈甲(一種蒙古鎧甲,牛皮里,罩著鐵網,最外層為鐵葉子),拎著短弓。他們的任務不是和山嶺上的破虜軍對射,除了少數天生的神射手,沒有人用短弓可以射得了那么遠。他們的任務是督戰,射殺一切敢后退的戰士,特別是新附軍。
數息之間,雙方人馬又開始新一輪博殺。
新附軍沖上來,倒下去。蒙古軍沖上來,倒下去。破虜軍和山寨義勇吶喊著殺入敵群,為后面的弩手迎來片刻喘息。然后,吶喊聲消失,一個個勇士長眠于殺場,生盡歡,死當醉。(一起看原創文學,轉載請保留)
春日的傍晚,如此之漫長。火炮已經發出了暗紅色,擦炮管的濕布搭上去,立刻騰起一縷白煙。弩手的胳膊已經發酸,一個時辰內,他們幾乎射出了上百支箭,蹲下,裝填,站起,擊發,平素訓練出來的動作已經走形,人也變得機械如木偶。
更多的尸體壓在了蜈蚣嶺矮矮的山坡下,一具壓著一具,后邊的人踏著尸體涌上來,已經完全不記得恐懼二字。進是死,退亦是死,作為新附軍,此刻他們已經只有兩個選擇,死在山坡上宋人的戰刀下,或倒在山坡下蒙古督戰隊的弓弩底。
晚霞中,梅溪和黃溪都變成了紅色。探路的蒙古士兵被埋伏在對岸的破虜軍射殺,尸體在春潮中漂浮著,漸漸漂遠。
酒徒注:關于讀者對此戰戰術上的置疑,酒徒見解如下。文天祥此時還是個半合格指揮官,就像留夢炎在忽必烈宮中對他的評價,對付新附軍,他是高手。遇到李恒、張宏范時,就是屢出昏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