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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這就是職業足球

  這天晚上,唐恩又失眠了。自從他來到諾丁漢之后,連續三個晚上都陷入了失眠中,前兩次是因為對未來的不可預知所產生的些許恐慌,而這次失眠卻和那些無聊的事情毫無關系。當這個夜晚過去之后,他就要面臨自己真正執教的第一場職業比賽了。

  一個以前只能在電視前面興奮的看別人踢球比賽的普通球迷,一個只能通過電腦游戲發泄自己心中對足球狂熱感情的可憐宅男,一個毫無女人緣所以只能把全部精神寄托在足球上面的可悲處男,竟然也有機會站在職業足球的賽場上,指揮平時看起來很了不起,很牛逼的職業球員比賽。享受現場山呼海嘯般的歡呼,賽后接受眾多媒體的采訪,不管說什么,都會在公眾中形成影響力…

  這樣的事情在唐恩看來就好象在做夢,這不是FM,或者CM,這是真真正正發生在他身上的奇跡!一想到明天的比賽,他就緊張興奮得睡不著覺。他就那樣瞪大了眼睛,死死盯住天花板,然后幻想明天他要怎么表現自己。

  他不知道自己是幾點鐘睡著的,但是他知道自己睡眠不夠充足,從他起床之后就一直在打呵欠,穿衣服打,洗漱打,吃早飯也打,走路去訓練基地的路上還在打。

  維爾福德訓練基地的門衛伊恩·麥克唐納已經是第三次為在大清早看到球隊主教練而吃驚了:“托尼…”他張了張嘴,唐恩打斷了他。

  “我知道,比賽要下午才進行,上午不會訓練。我只是想從現在開始我的工作,不行嗎——呵——!”唐恩又打了一個哈欠。

  “呃,當然可以。”麥克唐納出來拉開了鐵質大門。

  當唐恩從他身邊經過的時候,聽到他說:“祝你好運,托尼。”于是他停下腳步,回頭看著麥克唐納。

  這個滿頭白發的老頭子有一個穩定的收入來源——退休后政府提供的福利,但他依然來這里工作,堅持拿象征性的一百英鎊月薪。在俱樂部陷入經濟危機之后,他甚至連那一百英鎊都不再拿了。做這些只是因為他熱愛俱樂部,熱愛球隊,所以把在俱樂部工作視為榮耀。他對每個人都彬彬有禮,總是懷著敬意看每天從這里進進出出的球員和教練們,以及偶爾會出現的主席先生。就算球隊成績糟糕,也沒有誰聽見過他的抱怨和嘆氣。

  麥克唐納被唐恩現在的眼神嚇住了。以前的托尼·唐恩雖然沉默寡言,但是對所有人都很溫和,他總是先禮貌的注視你的臉部一下,然后就微微低頭問好,接著轉身離去。哪會像現在這樣…用非常炙熱,讓人覺得有些不安的眼神盯著你看呢?

  麥克唐納不知道,在中國的時候,唐恩就是因為總用這種“很不禮貌”的眼神看別人,而遭人鄙視。但唐恩從來沒想過要改改自己的德行。

  就在麥克唐恩被唐恩注視的有些局促不安的時候,唐恩突然咧嘴一笑:“伊恩,你喜歡勝利嗎?”

  麥克唐納愣了一下,隨后反應過來,他點頭道:“當然,沒有人會喜歡輸球吧?”

  唐恩笑容更燦爛了,他的嘴角似乎都要咧到了耳根。他說:“我也是。比賽的時候你會在哪兒看?”

  麥克唐納指指身后的門衛室:“我在這兒聽收音機,和在城市體育場一樣。”

  唐恩點點頭:“我希望你能夠在收音機里不斷聽到我們進球的消息。再見,也祝你好運,伊恩。”

  “再見…”看著唐恩轉身離去的背影,麥克唐納愣在原地。他還沒有從剛才的對話中回過神來,他從來沒見過托尼·唐恩如此健談,如此充滿了活力,臉上露出這么明顯的笑容。

  這兒被撞了真的可能導致人性格大變嗎?疑惑的他伸手摸摸自己的后腦勺。

  盡管上一場聯賽剛剛經歷了三球敗北的慘劇,但是森林隊的球迷們還是對這場足總杯表現了極大的熱情。比賽要等到下午三點鐘以后才能開始,吃完午飯后,人們就已經開始從四面八方向特倫特河畔的城市體育場集結了。在城市體育場的對面,也有一座球場和他們隔河相望,那是森林隊同城死敵諾茲郡隊的主場麥德巷球場(MeadowLane),兩座球場相距僅僅三百碼,這恐怕是世界上距離最近的兩座同城死敵球場了。

  和英格蘭大多數城市一樣,諾丁漢有兩支職業球隊。而且這兩支球隊在歷史上還算是頗有名氣。森林隊(1865年成立)和他們在諾丁漢的死對頭諾茲郡隊(NottsCountyFootballClub,1862年成立)是這個世界上公認歷史最古老的四支球隊之一,另外兩支是斯托克城隊(1863年成立)和切斯特菲爾德隊(1866年成立)。

  順帶一提,當今足壇赫赫有名的尤文圖斯和阿森納的球衣就分別源自諾丁漢的這兩支球隊。尤文圖斯的黑白劍條衫是因為諾茲郡將自己球隊的球衣贈送給了這支意大利球隊。而阿森納干脆從成立的那一天起就和諾丁漢森林息息相關——他們的俱樂部創始人就是兩個來自森林隊的球員:弗萊迪·比爾茲利和莫里斯·貝茨。在球隊正式比賽前,比爾茲利利用自己的關系,向諾丁漢森林要來了一批球衣,于是阿森納的球衣主色為紅,和諾丁漢森林一樣。直到1925年他們才改成現在的紅衣白袖經典款式。

  在英格蘭足球的早期歷史,諾丁漢的這兩支球隊是非常成功的,他們都曾經獲得過足總杯的冠軍。但是在后來的發展中,兩隊的軌跡逐漸發生了偏轉,扎根于礦工階層的諾茲郡因為缺乏大量經濟支援,成績始終低迷。而作為城市中產階級代表的諾丁漢森林隊卻在七十年代末期迎來了他們俱樂部最輝煌的一頁。

  在傳奇教練布賴恩·克勞夫(BrianClough)的帶領下,球隊經歷了火箭式的飛躍。

  凱澤斯勞滕神話很牛吧?球隊從乙級聯賽升上甲級聯賽的第一年就奪得了甲級聯賽冠軍。這樣的事情克勞夫的球隊在二十年前就做到了,他們以乙級第三的成績升上甲級(當時的英格蘭最高級別聯賽,相當于現在的英超),隨后開始了統治英格蘭足壇的傳奇。在升上甲級聯賽的第一個賽季森林隊就以全賽季二十五勝十四平僅三負積六十四分(那個時候世界足壇還是兩分制的時代,既贏一場得兩分,平一場一分,輸得零分)的驕人戰績成為了聯賽的冠軍。

  七十年代的英格蘭足球和歐洲足球霸主是屬于利物浦的,當時唯一有資格和利物浦叫板,唯一能在一年內三次戰勝利物浦的,唯一能讓利物浦感到恐懼的球隊只有同樣一身紅色的諾丁漢森林。在成功獲得了甲級聯賽冠軍之后,森林隊在接下來的賽季中,冠軍杯首場比賽就擊敗了衛冕冠軍利物浦,最終他們戰勝了霍頓執教的大黑馬瑞典馬爾默隊,成為了那個賽季的歐洲之王。1979-1980賽季,森林隊又成功衛冕了歐洲冠軍,這次他們在決賽中擊敗的是擁有當年歐洲足球先生、英格蘭代表隊頭號射手凱文·基岡的德國漢堡隊。

  在此期間,更令人咂舌的是:從1977年11月26日0:0戰平西布羅姆維奇隊開始,一直到1978年12月9日0:2輸給利物浦為止,克勞夫的森林隊創造了連續四十二場英格蘭頂級聯賽不敗紀錄。這項紀錄直到二十六年后的新世紀才被溫格的阿森納四十九場不敗打破。

  當然,歷史總是輝煌的,尤其是英國這種現代足球的發源地,有多么輝煌的歷史都不足為奇。和輝煌的過去相比,現在的森林隊和諾茲郡的處境只能用“心痛”來形容了。諾茲郡多次面臨經濟危機,甚至在新世紀初還經歷了被托管十八個月的黑暗歲月,最后一個財團,和一場與切爾西的足總杯比賽拯救了球隊——那場比賽前切爾西同意將門票收入全部拿出來給諾茲郡,以拯救這個世界上最古老的足球俱樂部。森林隊比他們的同城對手好一點,無奈球隊過去的歷史太過燦爛,球迷們總會對這種過去輝煌如今落魄的事實產生幻覺,覺得他們理應取得和過去一樣的成績,而不是茍安于低級別聯賽,和諾茲郡那樣墮落下去。

  如今的森林隊在面臨西漢姆的時候都顯得底氣不足,要知道西漢姆的歷史成就遠沒有森林隊來的高。

  這是英格蘭足總杯第三輪的一場比賽,本來不在電視直播計劃中的,但是因為參賽球隊的現狀都不怎么好,都迫切需要一場勝利,所以BBC選擇進行現場直播,他們認為這場比賽有足夠的熱點。托尼·唐恩當然也是熱點之一,因為他剛剛成了英格蘭足球歷史上第一個被本隊球員在比賽中傷害到的主教練。

  ※※※

  今天的天氣不錯,陽光燦爛的讓人感覺不到這是冬天,和前兩天陰雨連綿的天氣截然相反。唐恩從球隊大巴上下來的時候,看到外面明亮的陽光,還不禁瞇住了眼睛,有些晃眼呢。

  身為主教練,他是第二個從車上跳下來的,第一個下來的助理教練德斯·沃克受到了圍觀球迷的熱烈歡迎,他們高呼著沃克的名字,向他鼓掌。沃克在諾丁漢森林效力多年,也是當初諾丁漢最后輝煌的見證人之一,他在球迷中受到這種尊敬是可以理解的。

  但是當唐恩雙腳剛剛落地,迎接他的卻是刺耳的噓聲。他抬起頭發現帶頭噓他的人很熟悉——就是在伯恩斯酒吧里面和他正面沖突過的那幾個中年人。他能夠一眼認出來,是因為他們的帶頭人額頭上有塊紗布,看起來很滑稽,非常引人注目。

  沃克顯然也沒想到主教練會面臨這樣的局面,他站在那兒有些不知所措。和他一樣不知所措的還有正準備下車的隊員邁克爾·道森,他一只腳都探出了車門,聽到突如其來的噓聲就懸在了半空,一臉錯愕地抬頭看著球迷們,他還以為自己被噓了。

  還是唐恩伸手把他從車上拉了下來,看到球隊的新希望,噓聲戛然而止。然后球迷中發生了令他們尷尬萬分的分裂——邁克爾·道森是球隊的未來希望,在球迷中人氣頗高,這樣的球員出場必須而且應該獲得歡呼和掌聲。但是拉著他的人卻是他們剛剛噓了的代理主教練唐恩,如果歡呼的話,會不會被認為是對唐恩的稱贊呢?

  唐恩很滿意球迷們的表現,他就知道會這樣。他拍拍道森的肩膀,示意他去更衣室。球迷們看到道森終于離開唐恩了,又準備對還在車門前的唐恩報以噓聲。這個時候唐恩走上車,拉下來了另外一個人安迪·雷德,和道森一樣的青年才俊,一樣的球隊希望之星。他們剛剛把手放進嘴巴,又不得不放下來。

  唐恩看著那些人尷尬的面部表情,得意地咧嘴笑了起來。

  身邊的雷德有些奇怪,他第一次見主教練這么熱情的親自把他們從車上接下來,“老板,你笑什么?”

  唐恩把看著旁邊的球迷們對他說:“沒什么,我想也許我們可以獲得一場勝利。”

  這一次他沒有再離開雷德,兩人一起走進了通往更衣室的狹窄通道。球迷們幾次把手指放在嘴邊最后還是沒有辦法噓出來。

  “這個狡猾的狐貍!”帶頭的邁克爾懊惱的放下手,一拳打在前面的鐵欄桿上。

  唐恩最近兩天的表現有些反常,嚴格來說是最近四天——自從一月一日比賽中被大衛·約翰森撞倒在地就很不正常,和之前那個沉默寡言的有些陰沉的托尼·唐恩簡直判若兩人。球員們對此很擔心,不知道是不是腦部神經受到了損傷,會不會有什么可怕的后遺癥,比如癡呆、健忘、精神分裂…

  所以在更衣室里,滔滔不絕對他們布置戰術的人不是主教練,而是助理教練之一的德斯·沃克,大家都沒有覺得奇怪。倒是旁邊那個一言不發,比托尼·唐恩更陰沉的老頭子伊安·鮑耶,顯得更另類,平常這些都是他來做的,如今卻成了小字輩沃克的工作。傻子都能看出來自從托尼·唐恩從青年隊升為一線隊主教練之后,鮑耶很失望。

  這也很正常,雖然鮑耶在球隊里面工作了相當長時間,今年已經五十一歲了,是教練組中年級最大的,還曾經在森林隊效力兩次,使森林隊兩奪歐洲冠軍杯的主力球員。但他和托尼·唐恩的交集少的可憐,唐恩之前一直跟著保羅·哈特,帶青年隊訓練和比賽,在保羅·哈特成為一線隊主教練之后,他成了青年隊主管。而伊安·鮑耶一直就是一線隊的助理教練,他輔佐過很多教練,布萊恩·克勞夫的繼任者弗蘭克·克拉克、弗蘭克·克拉克的繼任者斯圖亞特·皮爾斯、皮爾斯的繼任者戴夫·巴塞特、隆·阿特金森、大衛·普拉特、保羅·哈特。這里面就是沒有托尼·唐恩的名字。

  兩個人雖然在一個俱樂部里面,卻不在同一塊訓練場,青年隊和一線隊的訓練基地隔著一條不足五米寬的小巷,卻仿佛隔了半個諾丁漢市。沉默寡言的托尼·唐恩對于各種各樣的社交和聚會活動都不熱心,他和鮑耶幾乎沒有任何交流,他們頂多會在訓練基地碰到的時候互相點頭致意,然后各自走開。

  現在在更衣室里面就是這樣一種形同陌路人的氣氛。托尼·唐恩的得力助手德斯·沃克在給球員們安排接下來的比賽,另外一個助理教練伊安·鮑耶則坐在墻邊看熱鬧。

  真正的主角托尼·唐恩呢?

  他不在更衣室里,他在廁所。

  除了兩個更衣室內的衛生間,城市球場還有十間大小不一的廁所。大部分面向球迷開放,VIP包廂外的休息走廊有兩個,還剩下最小的那個是屬于主隊工作人員專用,主隊的教練可以在這里抽根煙,緩解一下賽前的壓力。

  唐恩如今就在這么干。

  本來過了一個上午他覺得自己已經沒有那么緊張了。但是當他看到更衣室內被工作人員提前擺放好的球衣球鞋時,他的心臟開始無法抑制地狂跳起來。于是他找了一個內急的借口把一切都甩給沃克,自己溜到了這里。

  工作人員專用衛生間在球場主看臺下面一個很偏僻的角落,這里很少會有人來。透過衛生間外面的一扇玻璃窗,還可以看到球場,在陽光下被曬得發亮的綠草皮,以及逐漸坐滿了球迷的看臺。

  唐恩習慣性的向從口袋里面掏煙出來,伸手抓了一個空才想起來這個托尼·唐恩是不抽煙也不喝酒的。

  他嘟囔了一聲,重新靠在墻上。

  這可不是他玩過很多次的足球經理游戲,不是冠軍足球經理(CM),不是足球經理(FM)…是真實存在于這個星球上的職業聯賽、職業球隊。輸了球不能重新讀檔,也沒法通過添加新經理來戰勝難纏的對手。輸了就輸了,也許會輸掉一生中最重要的比賽。在這場游戲里面,你沒法中途退出,就算Alt+F4都不行…

  其實生活不都是如此嗎?大家總會抱怨“如果當初自己如何如何,就不會像現在這樣如何如何”了。這么看唐恩還要感謝命運呢,給了他一個重新讀檔的機會。盡管只重來了四年,而且讀的還是別人的存檔。

  但那又怎么樣呢?既然現在這副身體屬于他了,就好生努力一次,別再讓時光虛度了。從另外一個角度來說,也算對得起這身體的前主人了。

  這個時候外面隱約響起了歌聲,那感覺頗像唐恩在電視轉播里面看到的,除了聲音小一些。他決定側耳傾聽,弄清楚他們在唱什么。但是很快這歌聲就被噓聲打斷了。唐恩收回頭,無奈的笑笑。

  如此真實啊,這就是職業足球。

  他發現心中的緊張已經在不知不覺間消退了,剩下來的是對未來的期待。再看了一眼綠茵場和看臺,他轉身走向球隊的更衣室。

  職業足球,老子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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