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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八章 霹靂(十五)

  萬軍當中,火光之下,一行人緩緩而前,直入院內,眼看就要登樓。

  當先幾人,已經摘下了斗篷,露出了渾身重甲。這重甲全是厚重森寒的瘊子甲,真正的軍國重器。如此甲士,讓人看著都覺得膽寒!

  金明池爭標時侯,也曾見過禁軍軍將披甲。可是現在的禁軍軍將,誰還有這閑心,披著一身重幾十斤的盔甲侍立幾個時辰?身體也實在頂不住啊。

  現在禁軍軍將儀式所用甲胄,都是有講究的。和后世女孩子一樣,追求的是輕薄透漏。

  所謂輕字,全身加起來就七八斤的份量頂天。

  所謂薄字,那甲葉片都是特制的,充分表現出了宋代能工巧匠的精湛手藝。比起正常甲葉葉片薄了一半還多。

  所謂透字,原來甲葉重,往往要釘綴在熟牛皮上,再用皮繩編綴。再里面是絲綢為襯。絲綢織物雖然輕薄卻是堅韌,羽箭破甲入肉,往往反不能撕裂絲綢,帶著一起扎進去。到時候容易將箭頭扯出來。絲綢之內,再是熟麻內襯。這樣一層層的包裹嚴實,才能臨陣廝殺。才稱得上防護完全。可禁軍軍將特制甲胄因為甲葉是份量極輕的藝術品,直接就可以釘墜在綾羅綢緞上,身上戰裙,風一吹都飄得起來,深得透字三味。

  所謂漏,就是披甲不完全。一領可經戰陣的甲胄。護心護肩護臂護腿。再加上兜鍪面甲。頸當遮項。鐵手套鐵鞋,鐵袴護小腿。要將一個人遮得跟鐵罐頭也似。等閑箭射不進,槍扎不透。這才是披甲真意。不然為何甲胄要列為軍國重器?可禁軍軍將能將護心護臂護腿戴完全就算了事,最后扣一頂兜鍪。渾身上下四處漏風,真要臨陣,不要多時就能變成刺猬。

  這般披甲,雖然彩畫鮮明,綾羅點綴。卻沒有半點迫人殺氣。

  但是今夜直入而來的甲士,披著的卻是真正軍國重器。是隨時可以上陣廝殺,在萬軍當中沖撞幾個來回的瘊子甲!凈重就是幾十斤。上面滿滿都是冷鍛之后留下的瘊子。猙獰可怖。披甲之士,穿著這一身鐵還是走動自如。個個腰間佩劍,與甲葉碰撞,發出清洌的金屬相交之聲。只這走動。就是殺氣四溢而出!

  單單是這扮相,就嚇尿了不少樓中之人。

  太子真的是做好大開殺戒的準備了,不然怎的暗中招攬準備了這么多甲士?

  這氣質就與都門中那些富貴軍將迥然不同,身上血腥味道滿滿的都快溢出來。身邊有這些人,太子居心,還用問么?

  梁師成呆呆看了少頃,就聽見格格亂響的聲音。仔細一聽,卻是自家牙齒打顫的聲音。往日依托著趙佶作威作福,以禁中隱相自居。文臣士大夫都不大放在眼里,更不必說這些只能供驅使輩的武夫走卒了。現下梁師成才知道。真逢大變,自己在這些武夫軍漢面前,什么都算不上。別人要屠他這個老奴,就如屠一犬!

  害怕之余,就是惶恐。他的威風權勢完全都是依托著趙佶的。太子今夜即位之后。哪里還有他的好處?雖然自家始終未曾與太子,與舊黨清流扯破面皮。有的時侯還略略有點親善之意表露。可畢竟始終不在一條船上,他同樣也曾和嘉王勾勾搭搭,在易儲事上出過一點氣力。這事情太子如何容得了他?

  就算不追究他的罪責,現今地位也不必想了。能免官返鄉,就是上佳。可內宦不比外官。別人有家族。有親眷。內宦卻是不祥之人,薰灼之時自然有人趨奉,失卻權位之后卻是鬼都不上門,只能凄涼終老。在安享了這么些年大宋最頂級的威風權勢之后,那種凄涼景況。叫人如何能夠承受?

  現在太子逼宮上門,自己是搖尾乞憐。還是橫豎就這么回事了,干脆擺出一副忠心護主的姿態?

  梁師成在那里胡思亂想,何灌也是心亂如麻。

  他不用說是和太子身邊人走得極近的,差不多就可算是一黨。不過趙佶也沒有對不起他的地方,對他一向是信重的。今夜他也一直都在趙佶身邊。若然被亂事隔絕在外,那就眼不見心不煩了,說不得還在賣力為太子奔走。

  可偏偏他現在就在君父面前!

  何灌向來以忠義自許,同樣是剛愎而且將自己看得甚高的人物。今夜之事以后,若別人說自己早早就在圣人身邊,陽為忠義,實則傾陷圣人于險地。最后還帶頭逼宮,這讓他卻又如何面對天下人?

  更讓他惱怒的是,看來今夜之事,和太子真的是脫不了什么干系了。不然怎么就這樣一步步的逼上來?東華門外,這萬歲之聲喊得震天價響?

  行此大事,他是禁軍三衙高官之一,高俅以下第一人。都門幾十萬禁軍至少一半他名義上都管得到。太子鼓動禁軍今夜做出這天翻地覆的大事,卻將他繞了過去!在太子心目中,在那些舊黨清流輩心目當中,他何灌成了什么?

  如此大事都瞞著他,以后如何談得上重用他?他一腔抱負,又有什么余地展布?

  如果從此將他投閑置散,不得大用。讓其他一班只會鼓唇弄舌之輩上位用事,自己還不如死的好!或者死死保定當今圣人,還落一個忠臣義士的聲名!

  兩人心中天人交戰,在那里發呆。趙佶卻癱倒在床上,按著滾燙的額頭。這個時侯只會喃喃自語,說著一些誰也聽不懂的語句了。

  不過就連他身邊服侍的內宦,都已然出門拜倒,等著迎候新君使臣到來。

  使臣求內禪詔書,雖然用了一個求字。最后還不是個逼字?不知道會將出什么手段。說不得還要殺幾個圣人身邊舊人立威。大家還是識相點。早早擺出順從的姿態,說不定來人還會高抬貴手。至于趙佶安危——他和太子是父子,天家的事情別人就不要攙合了,讓他們爺倆自己撕擄明白罷。

  此時誰也顧不得李師師,李師師也悄悄的退回墻角。神色似喜似悲。剛才趙佶以死迫之,她仍清冷淡雅,不為稍動。現在卻用手背捂著嘴,眼睛里全是迷蒙霧氣,似乎在下一刻,就要哭出來也似!

  這個世上。竟然真的有如此男兒,還不到三年,就能拯救自己逃脫出這金子打造的樊籠!

  男兒一諾,最后是在風云變色。河山顫動,君王失位的最為驚心動魄的景況中,萬軍注目之下,就這樣舉步而來!

  這個天下,還有誰能攔在他的面前?

  腳步聲重重響動,卻是一雙雙鐵鞋踏上梯級的聲音。

  精致小樓里傳來的就是梯級不堪重負的咯吱咯吱聲音,每一聲響動,仿佛都在撕扯著樓中的心。

  到了最后,幾名甲士終于出現在門口。在門口拜伏的內宦已然俯首在地,屁股撅得老高。頭都不敢抬起。

  梁師成看著這幾名鐵罐頭也似的甲士,臉色青了又白,白了又青,汗如雨下。腳步稍稍動彈一下,似乎是準備護持在趙佶身前,最后卻還是僵在原地。

  何灌比梁師成有氣概些,黑著一張臉死死盯住出現在眼前的甲士,饒是如此情況下。何灌也忍不住暗贊了一聲。

  “好兵!也不知道太子是在哪里招攬的這些豪杰虎狼之士!”

  幾名甲士都是手長腳長,虎背熊腰。幾十斤的重甲披在身上行若無事。佩的長劍又重又長又大。露出來的劍瓜也按照各自習慣纏繞著布條方便揮舞刺砍。這些布條都隱隱有血色,明顯這幾柄長劍都不是擺設!

  這幾名甲士步下極穩。每一步差不多都用腳趾緊緊抓著地。這是在萬軍當中站得定。頂在前面可以迎接敵人無數次撲擊也能死戰到底的模樣。腿還有點羅圈,一看就是騎慣了馬,竟然是馬上步下都來得的廝殺漢!

  這等廝殺漢,不會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只能是在血戰連場當中歷練出來。何灌第一時間就想到西軍那里。難道太子也聯絡了西軍么?

  想想也是理所當然,西軍是天下重鎮。行此可稱篡逆之事。不安撫好這等重鎮,萬一讓其打起勤王旗號。拿什么來當?還不知道私下許了西軍多少好處,說不得還有西軍某位將領來取代他何灌現在位置,將來坐鎮都門穩定朝局……直娘賊,俺何仲源是哪里得罪殿下你了?

  本來何灌是想將出點氣節的,可是看到這等強兵都為太子羽翼。以為西軍都為太子所聯絡。頓時就有些喪氣,一時間站在一邊。同樣不言不動。

  誰也沒有注意到,趙佶已然在甲士登樓的時侯撐持著坐了起來。畢竟久為君王,到了最后關頭,還是要講些體面的。趙佶也自認最壞就是以后當一個太上了,真僵持下去逼著太子動手,趙佶是不敢的。不過當著來人發泄一番撐持著最后一點顏面,趙佶還是有這點膽色。

  他扶著膝蓋勉力坐直,掃了一眼這幾名甲士:“朕那逆子,就連一個有份量的人也遣不來了么?用幾名班直扈衛就能討來朕的內禪詔書?真是笑話!說罷,朕那個逆子給朕準備了什么?是在艮岳當中為太上,從此不許出園門一步。還是干脆就是鴆酒白綾?若是這些,讓那逆子自己將到朕面前來,看著朕死!”

  梁師成這個時侯終于悲呼出聲,一下軟倒在地:“圣人……”

  老頭子淚如泉涌,哭得都直不起腰來了。

  一個清朗的聲音適時響起:“陛下何出此言?臣等是前來勤王救駕,為圣人掃平亂臣賊子的!圣人天位,豈是別人覬覦得了的?國法大典,正為這些亂臣賊子所設!”

  這個聲音室內之人。每個人都聽過。耳熟得很。趙佶一時都不敢相信了:“你,你是……”

  門口甲士向兩邊分開,讓出他們簇擁著的兩人。這兩人將兜帽摘下。其中一人劍眉星目,略為瘦弱憔悴。但同樣披上一身甲胄之后,英武之氣反而十倍。長身而立,不是蕭言還能是誰?

  另外一人也算是修眉俊目,這個時侯卻滿臉都是鼻涕眼淚。披甲之后腰都直不起來,撐持著走了那么久已然是骨軟筋酥,滿頭虛汗。這個時侯就勢搶前一步軟倒在地,放聲大哭:“圣人。父皇!兒臣護駕來遲,實在死罪……只恨東宮遣人先除蕭顯謨與兒臣等,好容易才掙扎出來,念及君父。甘冒萬死,假扮東宮使者來見父皇……主辱臣死,父皇遭此凌迫,兒臣恨不得死了才好!”

  說著就捶胸頓足,滿地打滾,一副痛不欲生的模樣。

  這人自然就是趙楷了,別看他什么都不拿手,可的確是演技派的。這番表演,當真是感染全場。

  趙佶眼淚頓時就下來了,也嚎啕放聲。起身拉起趙楷。父子兩人抱頭痛哭。今夜驚亂,太平天子,太平親王如何曾經經歷過?現在父子劫中相見,一時間除了哭還能做什么?

  旁邊梁師成陪著他們痛哭,連何灌也難免有些唏噓。

  蕭言看到眼前場景,卻微微有點感慨。

  五國城中,你趙佶和趙桓,是不是也這般想起故國就抱頭痛哭?今夜模樣雖然差相仿佛,但是卻沒有一個文明跟隨你們陪葬!

  他又掃了站在那里,閃著一雙妙目。深深看著自己的李師師一眼。

  兩人對視,李師師悄悄抿唇一笑。適才閉目就死的驚心動魄處,就在這個清麗脫俗的女子一笑中,煙消云散。而今而后,李師師也再不愿主動向蕭言提及她到底為這男子付出了多少。

  包括性命。

  蕭言朝著李師師微微一點頭。就肅容轉向哭成一團的趙佶與趙楷,厲聲道:“圣人。三大王,此刻豈是做小兒女態的時侯?現下要緊之事,就是趕緊平亂!否則臣等無死所也!就是圣人,在亂臣賊子凌迫之下,臣也恐有不忍言之事。國本至重,不可落于奸邪之手!為大宋計,圣人應立下手詔,召忠臣義士平此變亂!”

  這一聲喝說進了趙佶心里,趙佶立刻放開還嗚嗚咽咽的三兒子,淚眼模糊的望向蕭言:“蕭卿蕭卿,手詔易得。可無法用寶,也不知何處有忠臣義士。蕭卿有何良策,但說出來,朕無有不從!”

  趙佶這個時侯也顧不得詢問蕭言怎么就和趙楷做了一處,怎么又突然出現在這里。就像抓到了救命稻草也似,再也不肯放手。本來還恨不得這南來子早被拿下早干凈,只等將他最后利用價值榨干凈,現在卻蕭卿蕭卿叫得親熱,恨不得解衣推食,與蕭言肝膽相照來著。

  何灌卻在一旁冷聲道:“蕭顯謨,你是如何來此的?今夜亂事之起,就從你南門別業火起而始。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蕭言出現得實在太奇詭了,今夜的事情也實在太奇詭了。何灌已經徹底被繞了進去,只覺得有一雙無形的大手將汴梁所有人撥弄得東倒西歪,最后變成這般情勢。他不是不知道事態緊急,大家沒什么閑敘寒溫的時間了。可他就是想多弄明白一點,今夜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情,這亂事到底是怎樣起來的。除了明面上的太子之外,是不是還有一個更為厲害的人物,在操弄著這一切!

  趙佶疾聲阻止:“仲源!”

  蕭言卻對著何灌灑然一笑,轉身對著趙佶恭謹行禮:“臣與梁宮觀所遣之人,正漏夜整理帳冊,以備移交。突然就見火光由東而來,鼓噪呼號,言及要誅除臣這等奸邪。還攀扯到三大王身上。說三大王與臣是一黨,臣孤臣也,得圣人垂納,才得在大宋立足。如何敢私下結黨?……也沒什么人看得上臣這等南來子罷……亂軍來勢洶洶,臣自然是避之則吉。平燕戰事之后,有些隨臣南來健兒,無處可去,敘功也不夠授官的。汴梁居實在不易,都暫居于臣處,臣之家隊,也多是這些南來健兒組成。幸得他們護持。臣才得脫出來……”

  說到這里。他又看看趙楷:“……天下之大,臣又能去哪里?天明之后,圣人也必然會還臣一個清白。又想及三大王一直對臣多加照拂,今夜亂兵生事,不要攪擾到了三大王。就帶著從人遠遠繞到了北面準備入城,先知會三大王一聲。卻沒想到,臣還未曾入城,汴梁就已然生亂!更呼喊著扶保太子誅除奸邪的口號——這卻是將圣人置于何地?當臣趕到三大王宮禁的時侯,正逢東宮遣來軍馬,正要挾持三大王!臣激于忠義。率身邊健兒迎上,僥幸殺退了亂軍,與三大王會合。其時三大王正身先士卒,立于院墻。操弓持兵,手刃三賊!臣與三大王會合,得了殺敗亂軍衣甲軍械,就急急來尋圣人。得知圣人為亂兵凌迫于此處,就斗膽冒死假扮太子使者,好容易欺瞞住他們,才面見得圣人。其間艱難,豈是言語可表?”

  這番話說完,蕭言也是一副唏噓模樣。

  趙佶與何灌聽得面面相覷,這番話的確是滴水不漏。但是怎么聽怎么別扭。

  蕭言看了一眼兩人臉色。昂然又開口道:“臣現在有健兒百余,連三大王身邊扈衛,當有兩百虎狼之士。臣死罪,又擅自打開了某處武庫,臣家中又蓄得坐騎。現這兩百虎狼,都是精甲利兵,人馬俱披重甲。此兩百虎狼,可當萬夫!再有圣人詔書討賊,得圣人身邊心腹相隨以為助力,臣定然可將亂軍討平!縱然不利。臣也足以護持圣人出城。陜西四路西軍,河東神武常勝軍,誰不是圣人爪牙?汴梁生亂之幺魔小丑,不足平也!但求圣人賜詔。許三大王率領臣為圣人效死平亂!”

  前面的話蕭言說得還滴水不漏,后面這番話就露出尾巴了。趙楷身邊宿衛是什么貨色。大家都知道。兩百虎狼,當全是蕭言私蓄的健兒。打開武庫。連名目也懶得報出,干脆就以某處代替。家中蓄得一些代步的坐騎不直什么,可能披馬甲,可以沖陣的戰馬重騎。整個大宋又有多少?大宋全部重騎兵,現在幾乎都在神武常勝軍當中!

  這南來子當真是跋扈行事,已然將神武常勝軍當成了他的私兵!

  不過現在完全不是計較這個的時侯,現在要緊的就是趙佶能不能脫離此間險地。用兩百人平亂,趙佶是不大敢相信的。可是要是能將他護持出去,恢復行動自由。趙佶還是相信自己久為天子的號召力。應該會有相當大一部分人會來擁戴他,畢竟要是舊黨清流得勢,以朝中黨爭如許之烈,不知道有多少人會倒霉!

  至不濟還可以向西去投奔西軍,西軍也算是因為新黨用事而發展壯大起來的。從來就和舊黨清流不大對付。只要自己許以重利,甚或變相的永鎮陜西四路的好處,還怕西軍不勤王么?

  這二百人夠不夠將他安全護送出險地,趙佶完全沒有把握。頓時就將目光投向也是宿將的何灌。何灌點點頭:“若兩百甲士若眼前之人一般精銳,護持圣人出城當是問題不大。都門禁軍……嘿,差不多就是笑話。這些重甲之士列陣沖擊一次,就得大潰!臣當有信心,保得圣人平安!”

  若是太子必然成事,那么何灌怎么也不會陪著趙佶同殉的了。可是現在突然又峰回路轉,死挺了的趙佶可能還有翻身機會!

  一邊是行事將他蒙在鼓里的太子一黨,要是出個什么意外,何灌死在亂軍當中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何灌心中如何能不怨憤?

  一邊是身邊無人,只能將他托為心腹,同經患難的趙佶。經此事后,若趙佶仍然在位。大宋武臣第一人,甚而在西府領樞密都是順理成章的事情。親近信重,再難有幾個人比得上。

  事情一步步走到如今田地,對于何灌而言,這選擇題也不難做了。這個時侯也得為趙佶打氣撐腰,讓他相信有足夠大的機會,能脫離此間死地!

  趙佶也下定了決心。

  對他而言。這選擇題同樣也不難做。在面臨就要失去至高無上的權力之后。趙佶才知道有多么的舍不得這一切。沒有機會,那只有束手等著別人擺布。但有機會,就算冒上一點風險,也在所不惜了。

  更何況蕭言與何灌兩名功勛卓著,曾經戰陣的名將都拍了胸脯。自家這個無用的三兒子都能全須全尾,活蹦亂跳。這風險,也不甚大罷?

  他當即拍腿起身:“將筆墨來!朕這就書手詔!蕭卿,你選朕哪位心腹隨你行事?”

  蕭言笑笑:“臣留十名甲士在這里保護圣人,何太尉勇武,留在此處。臣就能放心在外沖殺了。梁宮觀威望素著,人所共知是圣人最信重大臣,與臣一同行事,卻是再合適不過。”

  趙佶點點頭。看了一眼梁師成。梁師成也乖覺,忙不迭的起身行禮:“臣敢不為圣人盡心竭力,拼死平亂!”

  趙佶嗯了一聲,點點梁師成:“此去一切聽蕭顯謨展布,不得稍有阻撓!若是顯謨與朕說及你的不是處,朕絕容不了你!”

  梁師成與蕭言有隙,趙佶如何能不知道。這個時侯也只有敲打這個老奴來換取蕭言的忠心了。就是蕭言今夜擺布這梁師成,甚或故意讓他送死。趙佶也能裝看不見,這帳以后再算就是。

  梁師成皺著一張老臉,嘴里象是含了滿口的黃連。這個時侯除了唯唯聽命,還能說什么?

  這就是奴才與國士的區別了,承平時侯,奴才可以狐假虎威。但到危難,奴才是能舍棄的,定難卻必須要靠國士!

  怎么算來,孤軍而滅一國的蕭言,此時此刻都比他梁師成有用得多。

  內宦將筆墨紙硯送來,趙佶草草一揮而就。畢竟是大書法家的底子,這個時侯心亂如麻之際。手詔上的字體仍然間架合宜,神充氣盈,意在筆先。夠識者揣摩玩味半輩子的。

  內容也沒什么,無非就是遣嘉王趙楷與蕭言還有梁師成出而平亂,一切便宜行事。文武百官,都得聽其號令。如朕親臨。

  此刻無法用寶,趙佶想想,狠狠心咬破手指,按了個血淋淋的手印上去。

  “朕書血詔,就全指望楷兒你與蕭卿梁卿了!亂事但平,諸卿但有所求,朕無所不準。諸卿世代富貴傳家,與國同休!”

  說到動情處,趙佶又拿來幾張紙,同樣一揮而就。

  “朕加蕭卿為顯謨閣直學士,領樞密副使差遣。爵虞國公,食邑千二百戶,實封七百戶。蔭三子。蕭卿勉之!

  何卿武階已然到頂,朕著何卿領樞密使差遣。爵薛國公,食邑千二百戶,實封七百戶。蔭三子,何卿勉之!

  梁宮觀爵許國公,食邑千二百戶,實封七百戶。準收義子以襲爵。梁卿勉之!

  至于楷兒,朕立你為東宮!”

  這就是趙佶今夜先許出的好處了。趙楷先歡喜得就要暈過去,他孜孜以求,不就是這個東宮地位么?

  梁師成富貴已極,爵祿也還罷了。但是準收義子以襲爵卻是難得的恩典。只要這爵位想傳下去,世世代代就得將他當老祖宗享受香火。能傳幾代說不準,可是就是尋常人家,傳個幾代下來,祖宗牌位差不多也都能當劈柴燒了。他還能有什么不滿足的?

  何灌領樞密使,一躍而比肩狄武襄。真正站在大宋武臣的巔峰了。至于現在辛辛苦苦正朝京師趕的李綱,趙佶現在管他去死。

  至于蕭言,他的官也升得驚心動魄的。短短幾年,作為一個南歸降人。居然有了直學士的館職,差遣也為樞密副使。真正大宋重臣。什么國公食邑,更是錦上添花。有宋以來,就無此等異數!

  趙佶緊要關頭也果決得很,許出的好處,也足夠讓人動心!

  蕭言面上果然一副忠誠勤奮的模樣:“臣敢不盡心竭力,繼之以死!”

  趙佶拿起手詔吹吹,幾份封贈詔書,都交給了本人。這自然不是正式的下詔。不過是作為憑證,表明他趙佶不會賴帳。那份平亂手詔,他拿起來想了想,卻遞到了梁師成手中:“梁宮觀,你的差遣就只是守著這詔書。其他什么事情都不要多言多動。全聽嘉王與蕭卿行事。處處要奉他們號令,可明白了?”

  拿到手詔,梁師成哪里還不明白趙佶對蕭言隱然還有提防戒備之意。當下忙不迭的就答應了下來。

  蕭言在旁邊一臉忠謹的樣子,心下的冷笑聲,也只有自己能聽得見。

  就在這個時侯,蕭言隱隱感到一雙秋水明眸,就落在自己身上。自己還未曾抬頭,就能感覺到這目光似乎有話對自己說。

  蕭言不動聲色的抬起頭來,就看見李師師站在角落。悄悄朝趙佶一指,又朝自己指指。朝這室內指指,微微搖搖頭。

  此前李師師甘心就死,無非是沒有選擇。現在救星來了,傻子還在這里陪著趙佶讓他發泄心中刻毒呢。

  蕭言何等聰明的人物。頓時意會。微微點點頭,輕聲道:“圣人身邊不要留什么閑雜人等了。今夜之事,大是蹊蹺。只要何太尉守著圣人便好。”

  趙佶一怔,回頭看看李師師。又看看蕭言,蕭言神色不動。一副不過隨口說一句的樣子。

  趙佶今日這么多好處都許下去了,哪里會在這點小事上違逆他要借重的蕭言之意?況且他現在也沒半點心思和李師師糾纏下去了。

  當下擺擺手:“蕭卿,你安排就是。”

  蕭言一擺手,頓時兩名甲士上前。朝李師師示意,李師師也乖乖跟著他們而出。走到門外,李師師忍不住就吐了吐舌頭。在這一刻。她完全就放松了自己,也再不用掩飾自己的真性情。這個樊籠,再也困不住她了!

  她用盡全力強忍著,才沒有回頭去看蕭言。她只相信,蕭言還會回來,將她接出去。從此她的天地,就不在是馬前街這個讓她再也不愿念及的地方!

  李師師去后,自有甲士將斗篷拿來,將梁師成裹個嚴實。梁師成微微發抖,這個時侯也再容不得他退縮。只能咬牙硬撐。

  扎束停當之后。蕭言趙楷梁師成,只帶四名甲士。將剩下十人,全都留在此間。朝趙佶深施一禮之后,就走了出去。

  趙楷臨行一副不勝依依之態,而趙佶也淚眼相對。擺足了父慈子孝的模樣。梁師成則拜倒,以頭觸地:“陛下。老臣去了。老臣但拼一死,也要護得圣人周全!”

  趙佶親手將他扶起,溫言囑咐:“也要念著自身安危,你們若有什么意外。朕指望誰去?平亂之事,不可勉強行事。但將朕救出去,也足夠了。朕再與那逆子周旋罷……”

  安撫完梁師成,還想找蕭言表演一番。蕭言卻按劍早就出了門,只給趙佶留下個背影。然后就聽見咚咚咚的腳步聲,蕭言已然自顧自的下去了。

  趙佶臉色一青,卻再沒說什么。揮手讓趙楷梁師成也趕緊跟上。回頭離蕭言留下的甲士遠一些,低聲對何灌道:“此南來子,還可信么?”

  何灌也輕聲回應:“現下情勢,不得不借重于他。太子得勢,這南來子就是一個死字。為自家事,也不得不盡心竭力。事定之后,再由陛下擺布于他就是……臣先將臣的幾名親衛,召上來就是。此南來子留下的甲士,還請陛下加意撫慰。”

  趙佶拍拍何灌:“何卿,疾風知勁草,板蕩識忠臣。你不負朕,朕也必不負你!大宋西府之事,當盡由何卿你展布。朕必支持你到底,成就你一番名臣事業!”

  何灌卻沒有多少喜色,輕聲自語:“還得等今夜之事,順利渡過,才說得到其他啊……不過圣人但請寬心,只要臣在,就沒人能犯于圣人面前!”

  趙佶也有些茫然,走到窗前。在窗縫中,就看見蕭言趙楷梁師成三人兜帽遮臉。在甲士護持下,出門而去。當先甲士不知道向迎著的亂軍說了些什么,頓時就激起一陣巨大的歡呼聲。馬上就讓開一條通路,還將馬過來,讓他們騎上,飛也似的離開了馬前街的人潮匯聚處。

  蕭言來去竟然如此自如,讓人實在覺得詭黠到了萬分。

  可今夜之事,又有哪一點不奇怪了?

  今夜最后的結果,又將會是什么?

  這南來子,在今夜亂事中,到底扮演了一個什么樣的角色?

  在小樓下的一處側面廂房當中。李師師為甲士請了進去。接著門戶就已然閉上。只留下李師師一人在廂房當中。

  李師師此刻也再不能維持著她一向云淡風清的模樣。玉容泛起潮紅,在廂房內走來走去。似乎這樣,才能平復她如潮一般翻涌的心緒。

  這心緒到底是什么,李師師自己都不清楚。

  不多一會兒,廂房門又吱呀一聲打開。兩名甲士帶著一個少女站在門前。哪少女看見李師師無恙,哇的一聲就哭了出來,飛也似的撲進來摟著李師師。

  這少女自然就是玉釧兒了。在蕭言和李師師之間穿針引線,未來的張顯娘子出力可不算少。今夜變故,也將女孩子嚇壞了。她還渾然不知道,自家未來郎君,正涂黃了臉,就在一墻之外,操弄著陳五婆這個提線木偶呢。

  一名甲士朝著李師師微笑:“女史但請安坐,顯謨早就布置好一切。再不至有什么意外的。但有俺們在,誰也動不得女史一根頭發。”

  李師師朝他們感激的一笑,輕輕的道:“我再不是什么女史,就是李師師而已……顯謨他不會有什么意外罷?”

  最后一句話,還是忍不住吐露了一點關懷之情。

  那貂帽都親衛傲然一笑:“天下之大,又有誰能當在顯謨面前?就是樓上那皇帝,也不過如此!”

  而在馬前街北,蕭言正策馬疾疾而行。離著馬前街的人潮漸漸遠了。火光從背后投過來。將他們一行人身影拉得長長的。

  突然前面火光亮起,卻是一隊人馬迎了上來。正是蕭言留在此處的甲士主力。此刻人馬都已經披甲完畢。在艮岳側的空曠地方安靜等候。

  當先貂帽都親衛迎住蕭言的馬,低聲問道:“顯謨,俺們該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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