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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一章 霹靂(八)

  趙佶斜倚在臥榻之上,就穿著一件軟緞中單,頭發也放下來披著。膝前幾案置酒一觴,干果兩碟。拍手擊節,盡是休閑放誕之態。

  李師師一邊宛轉低唱,一邊將盈盈秋波不斷投向趙佶。室內燃著香爐,淡淡的煙氣繚繞,越發映照得李師師紅唇如滴,星眸若醉。這等人物,不應在人間流連。

  這曲破陣子一共四闕,第一闕方罷,趙佶就忙不迭的叫好。感嘆道:“晏幾道這才是真富貴風流氣象,也能道盡女兒家的好處‘春蔥指甲輕攏捻。五彩條垂雙袖卷。雪香濃透紫檀槽,胡語急隨紅玉腕’…師師,這不就說的是你?”

  李師師白了他一眼,柔聲又唱了兩句:“…此時紅粉感恩人,拜向月宮千歲壽。”

  趙佶更是大樂。兩人對談,都用的是晏幾道的《木蘭花》,趙佶調笑李師師唱曲的姿容儀態。李師師卻回一句只是感念趙佶君王情深,愿他千秋萬歲。

  美人情重,這卻叫趙佶如何克當?只恨不得將眼前美人揉碎在自家懷里。

  今日馬前街度此花朝之夜,近來煩憂。一掃而空。唯一煩惱的就是,真不知道該如何回報眼前美人。接進宮是不能的,給李師師再多的錢她也不愿意要,還平白玷污了她的心意。

  在這一刻,趙佶真只愿自己是一個白身青衫書生,可以和李師師這個女子從此雙宿,白頭到老。

  酒已經喝得差不多了,屠蘇性熱。趙佶只覺得自己渾身都快燒了起來,涎著臉對李師師笑道:“…紅絳約束瓊肌穩。拍碎香檀催急袞…師師,也不早了,梓童。也該就寢了不是?”

  李師師粉面飛紅,咬著嘴唇又狠狠白了他一眼:“誰是你家梓童?還是圣人呢,沒一個正經模樣。就不怕誤了你的道心?”

  趙佶呵呵大笑:“不怕不怕,就是神仙也有雙修之法,若舍了師師你。就算當了神仙,還有什么意味?天上地下,我總纏定了你就是”

  兩人正你一句我一句調笑的時侯,突然就聽見安安靜靜的小樓外面發出了騷動的聲音。

  汴梁土地金貴。李師師所居這個小樓也不甚大,院子外面就是街道。往日居于小樓當中。就能聽見外面街上的市聲。得趙佶寵信之后,幾次趙佶要給李師師換更大更好的地方。都給李師師婉言推卻了。

  不過既然趙佶在這里,皇城司連同禁中班直,還有一眾內使,早就在外間守得嚴嚴實實。什么閑雜人等都不放進來。周遭住戶也是經慣了圣人私降的場面,晚間蹲在家里沒人敢于高聲。

  不過現在外間卻突然嘈擾了起來,象是什么人給攔在了小樓外面街道上的樣子。晚間本來就比白天安靜,這聲音傳進來,讓趙佶和李師師兩人聽得清清楚楚。

  趙佶本來心情甚好,雅不愿現在叫人進來大發雷霆加以責罰。只等守在外面的人將其料理停當就拉倒。沒想到等了少頃,這聲音非但不見小,反而更大了一些,似乎還有一個粗壯嗓門放開了聲音嚷嚷。

  趙佶再也按捺不住怒意,狠狠一拍坐榻,喝了一聲:“來人!”

  外間頓時腳步聲疾響,一個大珰模樣的內使屁股尿流的進來,弓背垂腰,只是等著趙佶吩咐。

  趙佶哼了一聲:“現在卻是越來越不會伺候差使了,朕在這里也不得安身了么?還要你們何用?難道想去管酒醋面局了?”

  那大珰在禁中也是有頭有臉的人物,這個時侯臉如土色,忙不迭的回話:“是梁宮觀與何管軍漏夜而來,要求見圣人。本來是沒有圣人在此間接見臣下的道理,可是…”

  趙佶冷笑一聲:“不過梁師成面子大,你們不敢得罪是不是?這老翁,現在卻是越發的不曉事了!還有何灌,朕面前豈是他賣直放粗的所在?出去傳話,讓他們都走!回頭朕在尋他們說話,看他們如何自辯!”

  那內使還有什么話敢說,唯唯連聲的答應,就準備出去傳話。

  趙佶這個時侯卻又轉過了心思。梁師成畢竟是親厚了多少年的心腹了,在他面前一向是恭謹周至到了萬分。現在也在風口浪尖上,沒有什么大事決不至于來馬前街求見。

  就算是何灌,趙佶也是看重的。何灌出身正,根基厚。而且膽子大性子烈敢管事。高俅之后,趙佶就準備用他來管三衙。汴梁禁軍那么多將門世家,也只有何灌這等人物才能鎮得他們服帖。而且何灌算是打過仗的,更可貴的是從來未曾在陜西四路打轉過,和西軍全無瓜葛。將來都門禁軍總是要宿將來整練一下的,除了何灌就更沒有合適人選了。

  皇帝雖然權威至高無上,可是在不同的臣子面前這威勢表現程度就不同。在有些倚重頗深的臣子面前,這權威還不得不收斂幾分,盡力優容周全。

  今夜反正攪擾也是攪擾了,一發就成全他們到底。看看到底有什么麻煩事情,早些料理完早些和李師師大被同眠。

  念頭轉過趙佶就叫住了內使,冷著臉吩咐道:“讓梁師成與何灌進來!真是不知道分寸的物事…就將朕這句話告訴他們。一字別改!”

  內使又轉身領命,擦了一把冷汗飛也似的出去傳話了。

  李師師眨著秋水明眸,在旁邊靜靜的聽完。乖乖的一聲不吭。看趙佶要見大臣,就起身向趙佶斂衽行禮。就要退出去。

  趙佶此刻滿心思都是對眼前美人的虧欠,再加上也不愿意見梁師成和何灌太久。當下擺擺手道:“師師,你別走開,就在旁邊為朕端茶倒水就是。朕也實在為難,來你這就不容易了,事情還追上門來…你也沒什么聽不得的,朕還信不過你?不過別說話就是,朝中之事。無論大小,都不是婦人能插口的。你可明白?”

  趙佶打定主意,讓李師師呆在這兒,你們就該明白我的心意。還不趕緊將事情說完就滾蛋大吉。苦短,朕可沒多少精神和你們應付!

  真是一群不開眼的東西,梁師成這老貨也越活越回去了,有什么事情,就不能與朕明日再說?

  李師師抿唇想想。就乖巧的起身侍立在趙佶身邊,將他幾案前屠蘇傾了,換了一杯團茶放上。趙佶接過抿了一口,臉上憤憤的容色。也沒減緩多少。

  要是沒什么要緊大事,朕饒不得你們兩個!

  梁師成與何灌拾級而上。何灌神色如常。梁師成卻有些惴惴。他是全憑著趙佶的寵信才能在大宋威福自專,現在還有點寵信日衰的跡象。近來行事梁師成就分外的小心。

  沒想到在今夜,趙佶與李師師處消遣的時侯,自家還不得不趕來打擾趙佶的雅興。想到趙佶此刻心中的不爽,梁師成就覺得有些后悔。

  可他又如何不能趕來?蕭言別業那里起火,要是蕭言真的逃向河東,與神武常勝軍接連一處。這責任之重,他如何擔得起?此刻就得馬上拿出應對方法出來。馬上調遣兵馬,四下搜捕蕭言,對神武常勝軍也得行斷然手段加以處置!

  這些應對方法,都是他無法自專的。特別是現在樞密無人,調兵遣將的權力都掌握在趙佶手中。不來見趙佶,大宋這個龐大的官僚統治體系,動彈一下都難。

  唉,都怪這個南來子。若是沒有他,大宋河宴海清,如何能生出這么多事情出來?自己一個偌大威風權勢的隱相,又如何走到現今灰頭土臉的這一步?

  想到這里梁師成忍不住就看了何灌一眼,這個頭發已然有些花白的武臣卻一步步走得穩穩的,半點畏懼的意思也沒有。一瞬間梁師成忍不住就是又羨又妒。這些有jj的文臣武將自家這等內臣就是比不過,他們或有士大夫體系可以依靠,或者就是鎮得住兵將士卒為朝廷所倚重,不象他們內臣,再大的權勢,也都系與君王一身!

  轉瞬之間,就已經來到小樓之上。門口侍立的內使悄沒聲的挑開了玉簾。梁師成與何灌一前一后而入,就看見趙佶沉著一張臉,斜靠在榻上,手里捧著茶盞,掃視兩人一眼,目光也是冷冰冰的。

  梁師成心中頓時就大跳一下,和何灌都躬身行禮下去。

  “拜見圣人。”

  趙佶冷笑一聲:“罷了,這也不是在禁中,也不是在延福宮,更不是朕要你伺候養靜搬運練功的景靈宮不過是朕難得一個可以消散消散的地方,卻還被你們追過來…當真是好大的本事!還行禮做什么?難道朕就缺你們這個禮數,巴巴的在這個地方等著?”

  平日里趙佶氣度可稱雍容,對下也沒什么疾言厲色。言辭刻薄也安不到他頭上。到了他這種地位,再用詞刻薄就未免太村,趙佶自以為風標絕世,不屑為之。

  今日實在是有些惱怒了,近來皇帝威權,屢屢被懷疑動搖,諸事都不順。現在在馬前街這里,臣下都敢尋上門來!

  這種心緒之下,語意之間,竟然絲毫余地都沒留下。不過他還有些理智,梁師成是親厚家奴。盡可以發作。這番話也多半都是沖著梁師成的,對何灌還留了三分顏面。

  梁師成腿一軟,差點就沒站住。何灌卻昂然不懼,行禮之后抬起頭來。看到一個風姿絕俗的女子侍立在趙佶身后就是一怔。轉瞬也就明白。這定然就是那位李女史了。

  何灌心下也有怒意,什么時侯皇帝與朝臣商議軍國重事,能讓一風塵女子側身其間了!

  不過他膽子再大,性子再直,這個時侯也不能就此事發難。最后只是定定的看著趙佶,硬聲硬氣的道:“陛下,今夜臣與梁宮觀,得到回報。那南來子所在別業突然起火!那南來子動向不知。還在打探當中。茲事體大,臣下等不得不來面見圣人,回稟此事。還請圣人早做決斷!”

  大宋此刻政治體系的混亂,在今夜事中就可見一斑。蕭言并沒有明旨問罪。他所在地方火起。或者是開封府管,或者是皇城司打探來消息趕緊回報。

  若是尋常走水,開封府自己就能料理了。就算蕭言是大臣,其間牽扯甚深。這事情也不過交到政事堂那里,由政事堂商議如何處理。再稟報給趙佶。最后由趙佶決斷。

  可是今夜開封府不見蹤影,蕭言名義上差遣還掛在樞密院,偏偏樞密無人。政事堂諸公也無一人露面。最后出現在趙佶面前的卻是一個提點宮觀使和三衙當中某位管軍!

  大宋官制混亂,各個機構雜亂無章。這是開國以來就帶來的絕癥。不過以前還能勉力維持。可是到了趙佶掌權用事這么些年之后,大宋統治體系已然到了完全癱瘓的地步。

  兵事樞密院無法管。政事堂現在只管三司財計事。都中那么多衙門已然不是人浮于事那么簡單了,完全就是不管事。都門禁軍原來歸三衙約束。可三衙現在最高長官高俅又是一個病得快要死的人,趙佶也沒安排人先接高俅用事。都門幾十萬禁軍連同那么多禁軍軍將,現在完全就是各行其是,無法無天。

  更不必說駐外軍鎮,現在隱然有割據自立的態勢,在自己軍鎮駐地,文臣已經再難維持百余年來對武臣的高壓姿態。就算是對朝廷中樞的號令,現在也都是要討價還價一番。

  兵權人事權都給趙佶一手掌握,可他又不是朱洪武或者愛新覺羅禛那種勤奮型的君王。加上朝中黨爭極烈,說得明白一些,大宋現在什么事情都做不了,什么決斷都難以做出!

  這般氣象,不要說女真大舉入寇了。就連自家繼續維系下去都難!

  若不是這個統治體系再難維系下去,最后遇上的這個皇帝如此極品。這樣一個大帝國,如何能一擊便倒,輕輕松松的就告滅亡?

  也正因為大宋統治體系的混亂軟弱,才給了蕭言這等人物行事的空間。在別人眼中,大宋還是一個龐然大物,凜然不可冒犯。在蕭言這等穿越客眼中,卻到處都是漏洞。今夜就在汴梁城中攪風攪雨。從士大夫官僚體系,到幾十萬都門禁軍,竟然沒有一個人能阻擋他行事,竟然沒有一個人能組織起力量來平定這場亂事!

  何灌這番話一說出來,咣當一聲,卻是趙佶手中茶盞落地,上好的龍團傾在地上,香氣四溢。

  趙佶一下坐直身子,一疊連聲的追問:“蕭言那里起火,則應奉天家諸庫如何了?損失多少?現在查點清楚回報了沒有?”

  梁師成頓時就咽了一口唾沫。圣人啊圣人,你現在怎么想到的還是錢?

  趙佶這番話是沖著他問的,梁師成不得不回答:“回稟圣人,臣下一得知火起就遣人去打探了,然后趕緊來拜見圣人,現在還沒有確切消息回報。”

  趙佶憤憤跺腳:“你管的好差事,你選的好人手,連這點事情都照應不來!還有三哥提點的好皇城司,朕早就該換人提點此事。現在皇城司莫不也是和那南來子做了一處?這么大事情事先都沒發現端倪?要是應奉天家諸庫所失大了,朕定要一個個從重治罪!”

  何灌終于忍不住,放聲道:“圣人,此刻還管什么財計事?若是讓那南來子潛逃河東,與神武常勝軍連通一處。則河東不復為大宋所有!不管這南來子是據河東自立還是直迫黃河,都是了不得的大事!現下要緊之處,就是趕緊將這南來子尋出拿下!”

  趙佶剛才光想著錢了,現下何灌這么一嚷。他立刻也就反應過來,頓時就是臉色發白。頭一暈就靠在了榻上。

  大宋如何還經得起生出如此大的亂事?

  兵不足用,財賦竭蹶。河東要是全路興兵,數萬悍軍鼓噪而逼黃河。這該如何應付才好?這樣只有將西軍又調出來,再竭力搜刮以供軍用。可西軍與亂軍混戰與河內之地,則大宋腹心就打得稀爛了。就算亂事得平,這爛攤子什么時侯才能收拾好?

  自己這圣君顏面,這竭力維持的豐亨豫大的局面。就成泡影。將來史書斑斑,自己又該是個什么名聲?

  這南來子,這南來子!朕起初不知道怎么迷了心竅,居然重用于他!

  趙佶忍不住狠狠看了背后李師師一眼。當時蕭言就是走通了李師師的門路,才自達于他面前,從此就在汴梁攪風攪雨,生出多少事端不過趙佶此刻是絕對不會承認他是被蕭言那幾百萬貫砸暈了。

  李師師俏生生的站在那里,趙佶目光逼來。她只是微微斂容垂首,如玉一般的容顏仍然是那副不染半點凡俗的模樣。

  唉,這樣的女子,又怎么知道俗世間是如許的險惡呢?只恨自己不能將她接回禁中保護起來。還要在這紅塵俗世當中歷劫。南來子的事情,如何又能怪到她一個弱女子的頭上?

  只恨那個南來子。居然能挖空心思,走門路都走到馬前街這里了!

  趙佶在心里嘆口氣回頭。何灌卻又大聲開口:“回稟圣人,臣事前與梁宮觀商議,已然遣人去制住那南來子,除了臣麾下一些得用軍將之外,還揀選了數百禁軍軍漢。現在怕已然出了南薰門了。現在南薰門外有火光連綿,一直向汴梁而來,少停定然有消息回報過來。還請圣人下詔,臣好召集禁軍得用軍馬,有備無患。天明之后也可去搜捕那南來子…”

  趙佶點點頭,調兵是樞密的事情。管兵是三衙的事情。現在樞密無人,三衙高俅病重。這些權力都抓在他手里了。正常來說,調兵只認樞密號令,不認皇帝手詔的。可是到了大宋現在,趙佶是言出法隨,誰也不會那么沒成色封還他的手詔。

  何灌說的自然是正理,趙佶剛想點頭,轉瞬間又遲疑了。要下詔書就得用寶。此刻不要說正式下詔該用的印璽,自己身上連閑章都沒帶上一枚。如何下手詔出去?更不必說這詔書要為人認可,還得按一定流程,知制誥的翰林草詔,東府或者西府副署,自己再用寶。饒是現在西府副署是不必了,可自家總不能拿一張麻紙草草寫就,也不用印,隨便找根帶子一束就讓何灌出去傳詔罷?

  這樣行事,何灌會不會為那些禁軍軍將趕出來不一定,肯定是一個兵也調不出來。

  要走完這些正式的流程,自己就得緊急趕回禁中。將相關人等都召入禁中。大宋立國以來,對漏夜召見大臣是極端忌諱的。這表明定然是發生了天大的事情。稍微有些法度的大臣,不是君王不豫,遇見國本延續的大事,也絕不會奉召漏夜入宮的。自己要這么一動作,拿就是動靜太大了。南來子之事,就鬧得天下皆知。

  自己顏面事小,可是河東可能會因此進一步變亂,甚而不可收拾的消息就再也瞞不住了!到時候又該如何收場?

  還有連夜在都門當中召集兵馬也是了不得的大動靜。花朝之節夜中,金吾不禁,歌舞升平。突然傳騎四出,各處聚將點兵。按照現在都門禁軍的德行,不鬧得全城騷然是不能罷休的。就算召集出一支幾千人的人馬,天差不多也亮了。又何苦鬧這么一出?

  反正何灌說他已經遣出人馬行事了,等這支人馬回報進一步消息再說罷。至少有什么動作,也等到天明再說。

  蕭言這廝,南歸之人,在汴梁毫無根基,難道還能在這煌煌都門鬧出多大的動靜來?現在估計忙不迭的再奔命罷…天明再安排這一些也不遲?蕭言就算倉惶出奔,飛騎穿搶先。沿著黃河守候,幾名縣中快手就能將他拿下了…就算他在神武常勝軍中有一定影響力,不過是以前用財貨結之,現在他已經無法再掌握汴梁財源。自己著意安撫之下,神武常勝軍中不少還是西軍出身的,未必會和這南來子一起作亂。自己還是鎮之以靜為好,大宋帝君,哪能這般沉不住氣?

  一轉眼間,趙佶心中念頭此起彼伏,已然不知道轉過了多少彎,說來說去。就是不愿意自己貿然在夜間行事,召集大臣,點選兵馬,平白將汴梁城攪得大亂。

  趙佶恐怕自己都不明白。潛意識里,他未嘗不知道在他治下,這些年大宋到處都是生煙起火。現在汴梁城中畸形的繁華富麗,已然是他內心深處最后一層遮羞布了。一旦將這層遮羞布扯開,他就要直面他最不愿意接受的那些事實。

  無論如何。也不能讓汴梁城中自亂起來!

  在梁師成與何灌的目光注視之下,趙佶緩緩起身,在室內踱了幾步。沉聲開口:“何灌,你既然遣人在先。這份忠勤之心,朕記下了。朕不指望你今夜就拿下這南來子。只望能早早打探到他下落如何。然后朕會傳詔各處,畫影圖形。將其捕拿…梁師成,南門外應奉天家諸庫事后查點就著落在你身上,財貨留存情況如何,散落多少,都要計點清楚。你遣去的那些監視蕭言之輩,死了就算了,沒死也都拿下,重重懲治!朕從此以后,再不想看到這些人!盡用些無能之輩!”

  梁師成滿口苦水,躬身領命。一直以來,被這個南來子害得最慘的,就是他梁師成啊梁師成。直娘賊,上輩子定然和這南來子有奪妻之恨…

  何灌得了夸獎,卻猶自不罷休,昂然發問:“陛下,點將聚兵,以安汴梁的事又如何措置?”

  趙佶笑笑:“那南來子有天大本事,難道還能將朕的汴梁翻轉過來?他現在所想,無非就是惶惶奔命!這事,朕可為你何仲源作保…你還怕這三衙管軍的位置落到旁人手里?明日朕就下詔,你先權代高俅掌管都門禁軍,都門安定了。再為朕去河東走一遭,將那里的麻煩平定了。然后回轉就入樞密為副,踏實將都門禁軍整練起來,將來正位西府,朕也許你!朕必然全你始終,讓你不會與狄武襄一般!”

  這就是許下好大恩典了,這個時侯,趙佶也明白牢牢將軍隊掌握在手中的重要性。眼前就這何灌值得用,可以用。趙佶也再不吝惜高官厚祿了。

  何灌面上卻沒什么喜色,行禮慨然道:“臣敢不盡心竭力,繼之以死!”

  接著又抬頭追了一句:“微臣還是斗膽請陛下早早入禁中,下手詔以點將聚兵,微臣必保得汴梁如泰山之安!”

  趙佶勉強一笑擺手:“君上漏夜叫門入禁中,再召大臣入禁中下急詔。這成個什么事體?還以為大宋出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了…而且現在城中無事,卻到處點將聚兵,呼喝嘈擾,花朝之夜,卻要讓汴梁先亂起來了…朕就在這里稍待,等你們回報后續,天色一亮,就早早回返禁中,何仲源啊何仲源,朕知道你忠勤肯任事,就這樣了如何?”

  趙佶和顏悅色的與一個武臣這般說話,還帶著點商量的口吻,可謂前所未有。梁師成在旁邊都看得有點羨慕。何灌還想說什么,最后也只能在心里嘆了一口氣,躬身領命。就要出外帶著扈衛與梁師成一起朝南門去行事,他要弄明白南門外到底發生了什么,若有變亂,還得穩住局勢。梁師成還得更辛苦的出城,去起火生亂的蕭言別業弄明白究竟。都有要緊事情要做,在這里耽擱不得。

  就在兩人準備行禮退出去之際,室內幾個人都是神色一動,隱隱聽見有呼號之聲遠遠的傳了過來。

  趙佶神色疑惑,梁師成也盡力豎起耳朵,而何灌卻是心里一沉。

  莫不是真的生出事情來了?

  稍停一陣,這聲音越發的清晰起來,在南面如雷聲一般滾滾響動。傳到這里已然是悶悶的。卻帶著莫名的不祥意味。

  到了此刻,室內幾人終于確定不是自家聽邪了耳朵。在門外侍立的內使黃門也開始有點騷動。探頭探腦的向外張望。

  何灌這個時侯也顧不得君前失儀,沖到窗前一把將雕花窗戶推開,冰冷的空氣涌進來,讓室內幾人都是渾身一顫。在樓下。在馬前街上值守的禁中班直,皇城司使臣,這個時侯都亂紛紛的聚在一起,低聲議論。還有人想找個高處爬上去,想看明白南面究竟發生了什么。

  而周遭民居,這個時侯也都紛紛推開窗戶,還有人爬上屋頂,盡力向南而望。

  這份疑惑沒有持續多久。轉眼之間,就看見汴梁城南有第一處火頭升起,接著又是一處。在夜色當中閃動,照得四下通明。

  呼號之聲稍一停歇。突然又一下變大,轉眼之間已然是從南到北近了許多。滾滾而來,一下就撞入了這小樓之內,一下就撞在了室內大宋帝君趙佶的心頭!

  半個汴梁城,似乎都在響動著這驚天動地的呼號怒吼之聲!

  趙佶腿一軟。就坐在了榻上。梁師成不由自主的開始瑟瑟發抖,所謂隱相氣度,在這一刻無論如何也維持不下去了。

  這汴梁城,真的生亂了!這場亂事到底如何而來。如何就發展到這樣規模。誰也想不明白!

  這場突如其來的變故,竟然是讓人如此的措手不及!正因為無備。才顯得分外的驚心動魄,只覺得在這一刻天似乎都要塌下來了!

  大宋都城。安樂富貴了百余年的汴梁城,生亂!

  何灌咬牙轉身,大聲喝道:“圣人,汴梁生亂!臣保圣人趕緊回返禁中要緊!只要圣人得安,臣再出去平亂!”

  趙佶抬手想說什么,卻一句話也沒憋出來。

  他本來就不是一個有膽氣,有決斷的君主。唯一所長者,就是將原來還能勉強平穩運作的朝局攪得一團亂,什么事情都辦不下去,最后只能讓君主出馬。不知不覺的就讓君權遠遠凌駕在相權之上。而且大宋君主異論相攪的家法在他手里更發揚得變本加厲,朝中黨爭在他一朝臻于頂峰,士大夫體系再也形不成合力與他抗衡,反而紛紛要在他面前獻媚。

  正是用了不惜將大宋統治體系瓦解的手段,趙佶才獲得了大宋前代君主前所未有的權力。用人行事享樂,全無顧忌。

  他自以為自己是遠邁前代的圣君,可以應對一切變故。什么事情都不在話下。

  可是當有人掀了桌子,將一場突如其來的變亂擺在他面前的時侯,趙佶頓時就覺得手足無措。

  指望政事堂有名臣坐鎮,可以挺身而出,收拾局面?

  政事堂現在用的是一個垂垂老者蔡京,幾起幾落之后早已無法掌握朝局。只是能行理財事。所謂政事堂,還不如和三司合并。蔡京也再無這個精力本事在危難關頭挺身而出。這樣的政事堂,這樣的蔡京,才讓趙佶放心。代價也很公平,緩急關頭,他也用不上政事堂!

  指望都門禁軍出而平亂?調兵需要樞密,而樞密現在無人。高俅病重將死,也無人取代。這倒不是什么帝王心術,純粹是趙佶怠政,童貫去后沒有什么讓他放心的人接手,干脆就暫且不理。現在更有擬議用李綱來接西府,中間這空窗期就更沒當一回事。

  現在全城生亂,就算馬上有自己手詔,又能找到多少軍將,集結起多少兵馬?對于都門禁軍的散漫程度,趙佶是難得的深知下情,往日在禁中,還能拿來當笑話講!

  指望大宋的那些士大夫自發而出,帶著家人門客,出而平亂?

  君王視士大夫為玩物,則士大夫也不會與君王同心。這些年來趙佶不斷提拔信進,正途用人壅塞無遺。而且不斷卷起黨爭,以收權柄于自己一身。自以為得計的同時,不僅大大敗壞的大宋士風,而且士大夫團體與他趙佶的向心力也大大減弱。現在這些士大夫也忙著各保各家,難得有幾個愣頭青想逆流而上。赤手空拳的出來平亂!

  在真實歷史上,女真兵臨城下。汴梁同樣是宰相不足用,禁軍不足用,都門文武百官都不足用。而趙佶更是束手無一策。干脆禪位逃避。如此分崩離析的統治體系,焉能不一擊便倒?

  趙佶這個時侯徹底顯現出他色厲膽薄的本色,往日雍容氣度不知道拋到了哪里去。半晌則聲不得。

  何灌心急如火,又上前一步固請:“還請圣人早早移駕,回返禁中,下詔平亂!臣自請任事,必將此次亂事平定下來!”

  梁師成也反應過來,拜倒在地:“老臣也恭請陛下早早移駕!”

  兩人也不等趙佶答復了。梁師成招呼一聲,伺候趙佶的內使都是他使出來的人。頓時領命上前要硬架趙佶移駕回禁中。

  這個時侯一直不言不動專心當花瓶的李師師卻張開袖子,一下攔在趙佶面前:“誰也別動!外面亂成這樣,就貿然讓圣人移駕。圣人是白龍魚服。未曾帶多少班直扈衛,要是出了什么萬一,誰擔待得起?”

  何灌哪里還管得面前是皇帝大房還是二奶,怒喝道:“君王大事,哪有婦人插口的余地!快快讓開。否則休怪老夫得罪!”

  李師師也尖聲吼了回去:“他是圣人,也是我的男人!他要死了,我也不活!你們又有誰能?反正換個圣人,還是高官得做。駿馬得騎!”

  饒是何灌,這個時侯都為李師師氣勢所迫。忍不住退后半步。接著就是大慚。自己是死人堆里面滾出來的重將,居然為一個美貌女子逼得退后。

  就算這美貌小娘是圣人內寵也不成!

  何灌并不向前。環視周遭內使:“去將李女史架開,什么時侯,豈能盡著一個婦人在這里胡鬧?”

  李師師俏臉森寒:“只要你們能確保圣人在趕返禁中途中不出意外,我就讓開。不然除非我死,別想進前半步!眼下城中生亂,只要圣人無恙,天明之后,還怕平定不下來?圣人在宣德樓登高一現,這么多文武百官,這么多禁軍軍將,這么多汴梁百姓,還能跟著作亂不成?要是圣人在亂中出行,有了什么萬一,才再收拾不了!現在只要圣人平平安安就好!”

  何灌和梁師成忍不住對望了一眼。

  李師師說得的確有三分道理,文武百官,都門禁軍,汴梁一城。百余年來的確受趙家恩情甚重。天明之后,只要趙佶無恙,很大可能人心就這樣安定下來。夜間不知所措的文武,也會紛紛而出,參與平定亂事。要是趙佶出了什么意外,這場亂事才真的無法收場了。

  不過這個時侯,豈能將趙佶放在外間民居,就是要保他平安,也得趕緊將他送入禁中啊!

  靠在榻上的趙佶這個時侯有了點反應,卻是一把就拉住了李師師的手。抖著嘴唇最后只迸出兩個字:“師師…”

  何灌搶前一步,隔著李師師大聲道:“圣人,就靠著眼前人手,臣舍了性命也要保圣人平安移駕禁中,遲則生變!”

  趙佶狠狠瞪了他一眼:“亂事突起,誰能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誰能擔保途中無人攔截?趕緊遣人去聯絡禁中諸班直,扈衛朕移駕,之前朕就在這里不動!何灌,大亂當中,勸朕輕出,朕只當是你糊涂,不要再說了!”

  話說到如此誅心,何灌哪里還能再說什么。恨恨就退了下來。

  他心下頓時恍然,不是什么其他的話打動了趙佶。什么趙佶平安無事天明之后就容易收拾人心平定這場莫名而來的亂事都是虛話,趙佶也根本顧不到明日了。他只是單純不敢在這幾十人的扈衛下穿行在大亂突生的汴梁夜間街頭罷了!堂堂君王,竟然托庇在一個女子的小樓當中,什么事情都不敢做!

  這就是平日里氣度儼然,將朝局一手掌握,將天下豪杰撥弄在手心,讓無數大宋軍人賣命廝殺的大宋圣君!

  直到此刻,何灌才看明白眼前這位圣人。

  胸中郁氣,不知道由何而發。何灌是敢于任事之人,可是如今大宋,卻少有讓他展布的余地。他重重一跺腳,對趙佶行禮:“臣這就去聯絡禁中諸班直,來扈衛圣人移駕!梁宮觀,圣人安危,就交給你了。托付,托付!”

  說罷何灌就昂然轉身而出。

  室內梁師成偷眼去看趙佶,這位帝君卻是臉色又青又白,拉著李師師的手不放。瞧也不朝他這里瞧。

  李師師俏立榻前,此刻儼然就成了大宋皇帝的保護神,對著梁師成款款道:“宮觀,還將街上那些班直使臣,還有宮觀的扈衛都迎入院中罷。這么個陣仗擺在那里,卻是招亂黨前來呢…”

  梁師成應了一聲,又去看趙佶。趙佶忙不迭的擺手:“快去快去!聽師師的吩咐行事!”

  梁師成比何灌干脆得多,恭謹答應一聲,轉頭就去聽命行事了。

  走出小樓,梁師成才苦苦一笑,呆呆看了一眼南面越來越亮的煙火,聽著越來越響四下轟鳴回蕩的呼喊聲。

  這場亂事,是蕭言你這個南來子卷起來的么?你到底想要些什么?你到底想怎么收場?難道你還能顛覆大宋不成?

  你就不怕異日被擒,死無葬身之地?。。)

尒説更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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