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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一章 雷震(五)

  大宋宣和六年二月初二,龍抬頭。

  每逢這一日,汴梁城中家家都要整治龍須面,龍鱗餅,做龍牙團子度此花朝之節。飲屠蘇酒也是最后一日了,過了此日,就是一天暖似一天。再飲屠蘇,就有些不當令了。

  二月二龍抬頭本來是應農時禱春耕風調雨順之節。不過在此刻汴梁,什么節氣都能鼓弄成大家整治吃食,出門耍樂的日子。與后世天朝經濟發展起來之后,將什么洋節土節都改頭換面挖空心思拿來玩兒,倒有些差相仿佛。

  今日又是難得的好天氣,汴梁街巷當中,到處都是人潮涌涌。有些風流子弟,已經換上了春裝,鬢邊簪花,穿行人潮當中,一副倜儻自賞的模樣。倒是招來了不少女娘的目光。七十二家正店連同里巷當中雞毛小店,屠蘇酒跟天河傾倒也似的飛快消耗著。大宋酒有專賣制度,可是屠蘇酒也可算得上是冬日飲子,向來不禁。今日過后,就賣不得了,趁著今日,還不趕緊將存貨出清?

  雖然朝局亂得跟一鍋粥也似,河東也生煙起火的鬧起了兵事,連太原重鎮都亂了。可汴梁還是在大宋宣和六年,滿城衣香鬢影,滿城帶著屠蘇氣味的熱鬧狂醉。

  在汴梁城外東水關車船務碼頭力工的居所處,在一家村店當中,今日也設了席面。

  這家雖然是村店,可地方卻頗大,前后好幾進。向來都是做往來客商生意。但凡是做這等生意的,吃食就談不上什么好,也不必費心延請什么出色廚頭。只要地方寬敞,容得下人就成。

  到了冬日封河,這村店就連鬼都不上門。不過今日卻是難得的喧囂起來。內外幾進,都設好席面,整雞整魚堆了滿桌。一壇壇的屠蘇酒也擺上了桌。幾十個碼頭小工借了店里的五眼大灶,自家在那里整治。五個灶頭火都燒旺了,讓掌勺的人單衣都穿不住。

  廚房前面院子,更有一些小工在那里鐋羊。都是選的上好河洲閹羊。吃霜打過的草長大的,入口絕無半分腥膻氣。這些羊都是冬日之前活著吆過來,一冬過去。每頭此刻都賣出兩三貫的高價,等閑人問都不敢問。為了殺羊,還請了專門的師傅,出名的就是只要一刀就能將羊血放得干干凈凈。

  現在這個高胖師傅也不戴帽。正才磨刀,十幾個打下手的碼頭小工圍在一旁看熱鬧。就等著這位師傅動手。

  這個場面,在東水關這等窮地方,算得上是空前奢遮了。不少閑漢在遠處圍著指指點點,只是咽口水。卻沒人敢上前攪擾。

  原因無他。今日這個場面,是陳五婆陳爺爺置辦的,誰敢在他面前生事?

  陳五婆本來在東水關就是個厲害角色,手底下有百十個亡命小工。人也算得是豪爽,在東水關這里,市井人物,都要賣他三分面子。

  以前倒還罷了,不過這幾月來。陳五婆卻又更上一層樓。手面更大。氣度更豪。除了原來百十個小工之外,又招攬了多少弟兄來。東水關車船務撥給他的每月用度是定數,人多了就得陳五婆自家貼本,往常想進一個小工在碼頭上領簽子吃飯都難,現下陳五婆卻毫不在乎,白白養了多少閑人。

  這些新進之人。又多是以前拱衛禁軍出身的。汴梁城誰不知道拱衛禁軍之人可憐,不過瞞著禁中那官家一人而已。現在陳五婆周全照應的都是拱衛禁軍當中衣食最艱難。境遇最凄惶的那一般人。東水關處,誰不挑著拇指贊一聲陳五婆義氣?

  手下弟兄多了。勢力就大了。再加上手面也大。陳五婆就儼然上位東水關一帶的市井豪俠人物了。哪怕巡檢河泊,領守河禁軍的小軍官,見面都要客客氣氣的打聲招呼。

  大家私下里也都猜測,這個破落漢子到底遇見了何等樣的貴人,一下就發達起來了?

  思來想去,也都沒個準確消息。不過今日這個場面倒是實實在在的。這幾十桌擺下來,腰里沒有幾百貫怎么也應付不下來。這已經是大戶人家的氣度了,陳五婆這廝,不知道是走了什么狗屎運,竟然這般奢遮!對他背后到底站著何等樣的人物,也就愈發的好奇了。

  此時此刻,陳五婆穿了一身長衣裳,戴著武臣慣常用的交腳璞頭,正站在這村店門口。招呼著邀請來的客人。

  今日除了他手底下現在三百多漢子之外,還邀了幾百往常聯絡得多,同氣連枝的前拱衛禁軍兄弟。這些人還算有個活計,緊緊巴巴的也能糊弄到自家肚子,所以就沒到陳五婆手底下來吃這碼頭飯。今日干脆一發都邀請了過來。

  窮人請客,沒那么多禮數。要事前幾天備好帖子。前一天派人去請,只好算是提人前來赴宴。

  對這些前拱衛禁軍軍漢而言,一冬難熬,肚子里面都沒什么油水。家里差不多也當盡賣絕,就等開春往來汴梁的客商們到了,各項服務業行當恢復了,才能撈著點飽飯吃,一樣樣將家當贖回來,等著入冬再去典當。

  陳五婆請客,哪怕開席了再遣人招呼,也是拔腳就到。

  這些人結伴而來,陳五婆不管來人瞧著多么寒酸,一樣的大聲笑大聲招呼,再親熱不過。隨手拉著一個就笑問:“劉乙,卻還是這副倒霉模樣,鎮日都睡不醒。往日同營當差,就因為你睡得多,害得大家一起誤了差,人人都挨軍棍。年少瞌睡多,現下也是三十多的人了,怎么還是這般?”

  被他抓著的劉乙苦笑:“俺在城里給銀匠打下手,還得照應爐子。活計重,又耗精神。冬日沒往來商販,俺們那爐作又不是什么出名字號。汴梁城中女娘誰會來打釵環?一冬沒什么生意,不僅沒工錢,飯食錢也不貼補了。回家吃自己,只能鬧一個水飽。不多睡一些,誰能扛得住?誰比得陳五哥,有這般好運道……”

  他說著又眼紅的看了陳五婆這一身光鮮:“……俺們去當拱衛禁軍的是真苦,出去幾年丟了汴梁的生計,回來名糧又被革退。原來軍將也不愿意和俺們沾邊,只怕俺們要回營當差。惹出多少麻煩事情出來。沒人照應,只有苦熬……五哥卻是遇上了貴人。這日子,俺是熬不得了。還請五哥指條明路出來,俺和在爐作苦熬的幾十個弟兄,日日生火掄錘的,一身氣力。賤命一條,還有什么豁不出去?”

  陳五婆點點頭,壓低聲音:“且先進去,等會再說話。今日給大家一條路走就是。”

  劉乙也是與陳五婆前些日子往來甚多的,當下就有點心領神會。答應一聲就進去了。心里面忍不住就有些躍躍,今日陳五哥弄出這般大場面,難道真的要做將起來?也不知道,陳五哥背后那個貴人,到底是誰?

  劉乙才去,陳五婆又抓著另外一人,用力捶著他的胸膛。這卻是個肩寬背闊的漢子,比常人都高一頭。寬一套。

  “……魏虎兒。你這身量,俺給你準備一腔羊,怕是不夠。今日吃得不爽利,來日到哥哥門上,俺再預備,總要讓你盡興才是。”

  叫魏虎兒的大漢身后還跟著幾人。都是長大漢子。身上衣裳都不差了,看起來本來是過得不錯。現下卻是人人都臉色愁苦,聞著村店里面飄出來的酒肉香氣抽鼻子。

  魏虎兒悶聲悶氣的哼了一聲:“五哥高義!俺也沒什么說得。現下誰也不肯要俺們這一身氣力。五哥要是用得著,賣給五哥就是!”

  這些卻是以前是拱衛禁軍,后來仗著身量長大,進了各家撲社的。天天靠著對撲摔跟頭吃飯。原來撲社紅火的時侯,日子還算過得。后來因為球市子,撲社生意大不如前。他們這些半途出家的,自然也就率先被革退。一個冬天下來,已經狠狠的餓過幾頓了。

  汴梁撲社,也很有一些是兼職打行的。向來是有錢就使得動。陳五婆手面闊起來,沒了生路的魏虎兒他們,就是一心想投靠。撲社中人,做慣了無法無天的勾當,只要養得起,陳五婆讓他們做什么,都是肯的。

  陳五婆打了兩個哈哈,就讓魏虎兒一班人入內了。接著又開始招呼來人,什么篦頭的,燒灶的,在正店幫襯的,運水的,挑菜的,在賭坊幫閑的,在瓦舍當保鏢的,守河的,打更的,燒埋的,賣吃食的……三百六十行,無一不有。全是拱衛禁軍之輩。

  當日在汴梁城中選出這五六萬健兒,不少還是父一輩子一輩傳下來,為大宋很是立下過些汗馬功勞的。準備練成精銳拱衛國都。難得還愿意上陣廝殺的禁軍子弟,現在都成了販夫走卒,從事著各種賤役,在汴梁城中苦苦度日!

  陳五婆邀來之人,無一不是膽子大,日子難熬,還能影響幾十個弟兄的人物。一時間在這村店左近,人來人往,聲音喧囂雜亂。將這些時日冷清的東水關碼頭,擾得亂紛紛的。

  陳五婆在人群當中周旋,大聲說大聲笑,一副市井大豪的豪爽模樣。卻誰也沒有想到,在常嗣昭的長衣底下,一身中單,早已被冷汗濕透了。

  今日就是蕭顯謨要發動的日子啊……

  此間情形,自然也有人回報給掌管東水關車船務事的拱衛大夫,捧日軍左廂左一軍都指揮使常嗣昭這里。

  碼頭都是精壯漢子聚集,冬日無事,就怕他們生事。常嗣昭統領這里,也負有彈壓責任。手底下也算是有幾個耳目。今日這些耳目還算盡責,早早的就將消息報到了常嗣昭這里。

  常嗣昭此刻在花廳當中設了家宴,同樣也是一番富貴景象。

  這位常將主,自然就是得了蕭言三十萬貫債券賄賂的人物了。

  他本是抱著高俅粗腿混日子的人,沒什么雄心壯志,只要日子安閑富貴就成。高俅不起,都門禁軍將門對他這等高俅基本班底反攻倒算。原來掌管的幾處財源都不得不讓出去。收入銳減,而將門架子卻還得撐持著。

  還得花錢活動至少將現在地位保住,不要被別人尋一個由頭干脆從都門禁軍團體當中趕出去,要是給調到河北河東之地,可就是要了老命了。

  來源驟減,花錢的地方浸多。常嗣昭這些時日很是過了一些苦日子。家中嬌妻美妾。在這上頭也沒少和常大將主廝纏。搞得常大將主苦不堪言。

  不過這所有一切的苦日子,因為蕭言奉上的三十萬貫債券而一下子完全改觀。

  對于蕭言而言,這三十萬貫債券其實沒什么成本。給常嗣昭的利息也不是最高的。一年一分二而已。一年就付三萬六千貫。

  對于用三萬六千貫買常嗣昭在此次行事的作用,實在是再便宜不過。若是蕭言大事得成,花再多錢也值得——這錢還是他空手套白狼弄來的。若是蕭言大事不成,留那么多錢還有什么用?

  可是對于常嗣昭而言。三十萬貫債券卻派了大用場。到手之后,常嗣昭就送出去五萬貫債券。頓時在某位太尉身邊最親信人處買了個好,答應不僅他的位置不動,等朝局安穩之后,說不得還要給他謀一個更好的差遣。

  又在私下的市場底下賣了五萬貫出去。回手就是五萬七千多萬貫的實收。還還舊欠,年關結結帳,敷衍一下家中用度,這個年頓時就過得豐豐富富。

  剩下的,交十萬貫到正房太太那里,她是操持家中用度的。常嗣昭已經聲明了,只許支利息,不許動本。一年一萬兩千貫。家中用度就全包了。他常將主再不拿出一文。多了少了,都是正房娘子的事情。

  最后十萬貫債券,自然就是常將主的私房錢。他想怎生用就怎生用。有這筆財貨在腰,典幾個花骨朵也似,瓦子里面從小養大,嬌俏柔媚可人的小娘也是輕而易舉的事情。說起來常將主也是久矣不曾在女色上頭豪闊了……

  總而言之。這個年常嗣昭是過得心滿意足。今日二月二龍抬頭,家宴過后。被一群妻妾嘰嘰喳喳吵得有些頭疼的常將主覺得興致未盡,又在花廳里頭設了一桌。也不要多人伺候。邀請了一直跟著自家幫襯的副手,一人四角屠蘇,加上打破冰面從汴河里面撈出來的魚膾,自斟自飲,說些男人自家的事業。不知不覺當中,兩角酒已經下去,酒意微醺,正是說不出的舒服。

  他的副手也是一名軍將,領的差遣是捧日軍中一名散都虞侯使,現在幫襯著常嗣昭管東水關車船務,看著常嗣昭突然轉運,也是眼熱,今天奉承話不知道說了多少。現在瞇著醉眼,忍不住又動問:“還是將主好本事,高太尉愛重,現在又在何太尉身邊人拉上了關系。哪里都是伸展得開,俺就沒這般本事,怪不得一直要為將主打下手,以后沒說得,還是為將主牽馬執鐙,還請將主多多照應。”

  常嗣昭也斜乜著醉眼,志滿意得的笑:“何灌是面上再方正不過,可他身邊那些從河東帶回來的人,被高太尉壓了良久,眼里還不是只認得銅錢交鈔?只要是不吃素的,就有法子。哥哥俺也是看透了,什么帶兵征戰,俺們兄弟在這上頭是不指望了,多在腰里落下一些便是實在。以前為高太尉實心當差,好處大把大把的送上去,結果又是如何?一個不對,俺們說不得要給趕到河北河東——河北還也罷了,河東豈是人去的地方?現在就是刀山火海,水不知道有多深,俺們去了,骨頭都剩不下來!”

  那副手只情點頭,又給常嗣昭斟上一盅:“將主說得是,朝局現在不說也罷,亂得誰也看不明白。還是財貨實在……據說高太尉這幾日就要不起了,俺們要不要上門去伺候一下?”

  常嗣昭一怔,然后就慢慢搖頭:“還去做什么?自尋晦氣么?現下世道,各人顧各人罷。平燕的神武常勝軍,多大的功績,現在還不知道是個什么下場。高太尉也算是善始善終了,圣人自有身后榮典照應,俺們就不必再去自找麻煩了……唉,人假的狠啊,一口氣上不來,什么都沒有了。還不如且顧今日,花下醉臥!”

  副手又忙不迭的點頭,也跟著感慨了兩三聲:“……說起神武常勝軍。那個蕭顯謨據說也不妙,不顧看著能生財的本事,才保住了。他發了那么多債券。牽連如此之廣,要是這個上頭有什么牽動,整個汴梁都要震動了……俺也是沒福分,撈不著買這直娘賊的債券。據說利息實在是厚。現在這個世道,手里有幾個錢都不放心,買田罷汴梁左近,哪里還有田買?買遠了,又照應不到。在商鋪中生放。淌掉了也是再輕易不過的事情,砸在手里又不甘心,哪有買債券吃厚利來得爽快踏實?依俺來看,這蕭顯謨這般出身,老老實實為官家理財也就罷了,說不得還有個下場。”

  常嗣昭剛才是刻意只提神武常勝軍而不提蕭言的名字,現在這個副手卻直愣愣的說出來,當下臉上肌肉就是一跳。

  這三十萬貫用得的確爽快。可不折不扣也是好大的心事。現下朝局變幻。不是他這個武臣能看得明白的。

  一會兒卷起好大風潮,河東一下生亂,據說和神武常勝軍還有蕭言脫不了干系。大宋朝臣,和這等據強兵自保的事情牽扯上干系就是一個完字,更不必說蕭言是南歸之人出身。朝中各方一下群起而攻之,蔡京也束手不管。眼看蕭言就要馬上倒臺。結果卻是給圣人硬保下來。據說還和三大王之間有什么干系。

  就算上一關過了,蕭言圣眷未衰。可現下攻擊蕭言的本章還是一本接著一本的上。圣人也讓隱相兼管應奉天家財計事,誰不知道隱相和蕭某人是對頭?這樣看來。圣人又不象要保全蕭某人的意思。可偏偏市面上傳出的風聲卻是蕭某人地位穩若泰山,債券行市甚而略略有點上漲——這是禁中放出的消息,再可靠不過了。

  他常嗣昭可是拿了蕭言這么大一筆賄賂!

  有時午夜夢回,想起和蕭言密密會面時侯蕭言說的那番話,要他做的事情,常嗣昭都會被驚醒。

  這個南來子,在汴梁攪動風雨,到底是想怎樣?自己沾上這干系,到時候會不會被牽連到?

  蕭言讓他拿錢,鼓動軍漢行事,不管是沖著他自家還是沖著誰。常嗣昭壓根就沒想去做。可是讓他將這三十萬貫退出來,他打死也不會干————窘迫日子過得委實有點怕了。

  這個時局,到底會朝著什么方向發展?這個姓蕭的,最后結果到底是什么?

  常嗣昭有時候想得腦袋都疼了,還是一個沒結果。最后只能不管在人前還是人后,絕口不提這個已經是汴梁風潮中心人物的蕭言蕭顯謨,似乎他常大將主從來未曾聽說過這么一個人。

  他的副手隨口提起,常嗣昭臉色難看,就想打個哈哈敷衍過去。這個時侯就聽見花廳外面腳步聲響,常嗣昭抬眼一看,就是他府邸當中承啟管事疾奔而來。

  說起這位執掌他府中承啟事物的下人,還是大宋軍中在編制的軍將呢,不折不扣捧日軍中軍旗牌官的差遣,現下在府邸當中為常嗣昭奔走執役,正是此刻大宋軍中常態,無足為奇。

  身兼這兩重身份,他也算得常嗣昭心腹中的心腹了,回稟什么事情,能直入常嗣昭內房的。什么機密事情奔走,都有他在其間出力。

  這名大宋禁軍軍將兼常府承啟執事急匆匆的奔入花廳之內,眼睛掃一下,隨侍的不多幾名下人就悄沒聲的退出了花廳。他再看看與常嗣昭對坐的副手將主,臉上顯出了兩三分為難的神色。

  常嗣昭喝得正有點多,這個時侯爽快的擺手笑道:“這里哪里有外人了?還喬模做樣的給誰看?有什么事情稟報便是!”

  那管事答應一聲,躬身行禮稟報道:“將主,那車船務下陳五婆,今日大宴賓朋,除了碼頭小工幾百人,還聚集了幾百各色人等,全是當年拱衛禁軍出身。現在正在東水關處鬧得沸反盈天的————將主,這事情要不要管?”

  常嗣昭心中頓時咯噔一下,他還未曾說話。自家那個副手就一揮手站起來:“陳五婆這廝,是不是要翻天了?聚集這么多人,想生什么事不成?直娘賊的還全是拱衛禁軍這些倒霉鬼,惹出麻煩來就是大事!將主,也不必勞動你了,俺去彈壓令他們散了便是,將主只管在這里安坐,等俺的好消息罷!”

  常嗣昭領車船務事。自然就要負責任。水關處精壯聚集,現在冬日成百上千精壯漢子鎮日無事,就怕他們生出什么事情來。每日里都要盯著。這位副手將主如此反應。正是該當的事情。就算軍伍再廢弛,他們兩名將主身邊還有幾十名能廝打的軍漢以為武力骨干,持槍挎刀的去巡視彈壓一番,一般來說問題不大。

  這位副手雖然有了酒了。但是公務上頭反應卻還是不慢。更不必提這些聚集之人都是拱衛禁軍,都門禁軍中人誰不知道拱衛禁軍是一個不能揭的瘡疤?要是鬧大了,常嗣昭現在看來是有靠山的,他卻說不得要去河東沖鋒冒雪,和神武常勝軍那些殺神混在一處!

  他才起身。常嗣昭就跳起來,快步繞過來,一把扯住他:“且慢!”

  常嗣昭胖大,往常動作都慢騰騰的,剛才舉動卻是說不出的敏捷。將花廳當中兩人都嚇了一跳。兩人都扭頭怔怔的看著他:“將主?”

  常嗣昭臉上肌肉抽動,汗如雨下,仿佛再做什么最痛苦的抉擇一般。這番模樣,另外兩人都嚇壞了。一疊連聲的招呼:“將主。將主?”

  直娘賊的拱衛禁軍!

  蕭言那夜對常嗣昭一會之后,只是密密送過一封信來,上面就寥寥幾句話。除了敷衍問候之語,要緊的就是一句。

  “……但將軍麾下有拱衛禁軍出身者有所行事,但請將軍周全照應一二。”

  接信看后,常嗣昭就跟被蝎子咬了一樣將信丟下。趕緊又燒了。可是這句話卻烙在心底,再也擺脫不了。

  蕭言。拱衛禁軍。

  這兩樁事情都是沾惹不得的,可是自家卻偏偏都沾惹上了!

  前些時侯朝局變動。他又希望蕭言被人攻倒,又怕蕭言倒臺將他也牽連上。手里壓著十萬貫債券也不敢出去脫手。還忐忑于被人追查他前些日子怎么又是送又是賣的拿出去這么多債券。

  眼看得蕭言似乎平穩過關卻又氣焰大減,常嗣昭也覺得是最好的結局了。大宋難道就容不下一個平燕功臣,讓他安安穩穩為大宋理財,帶著大家一起發財么?

  可這夢魘,終究是擺脫不了,現在看來還是要發作了。

  該怎么辦?到底該如何是好?

  身邊兩人一疊連聲的動問,以為他出了什么事情,讓常嗣昭加倍的煩燥不堪。只覺得腦袋都快要炸開了。

  作為一個庸人,到了最后,常嗣昭也做出了庸人一般都會做出的決斷。半晌之后,他只是頹然擺手,勉強擠出一絲笑意:“再等等,再看看。說不得陳五婆就只是宴客呢?據說這廝賭球,很是發了點財……要是生出什么事情來,再去彈壓不遲……俺也有酒了,先回去躺躺發散一下,兄弟你自便……千萬不要貿然生事!”

  說罷匆匆行禮,踉蹌就出了花廳。只留下花廳當中兩人面面相覷。兩人對望一眼,都覺得無趣,那副手對承啟管事招呼一聲:“酒吃得不爽利,李大,你那里有地方沒有,沾將主的光,讓再整治一席出來,俺們再吃兩杯。”

  承啟管事也不去想這亂七八糟的事情了,上官賞臉,如何能不接著,當下陪笑道:“廚房那里,招呼一聲就是,俺還有這份顏面。只是俺在大門內當值,小小值房,怕委屈了將主。”

  那副手拍著承啟管事肩膀苦笑:“都給趕到來管車船務了,還談什么?都是一同吃苦的弟兄,有什么委屈不委屈的?爽爽利利,一起吃兩杯!”

  兩人一前一后,步出花廳。那承啟管事忍不住還朝內院望了一眼:“風和日麗的,將主怎么一副見了鬼的模樣?難道這天還能塌下來?直娘賊,將主這些時日,也只是古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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