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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七、七夕射月

  “佛門左太沖”支法寒現為東安寺主持,陳操之此次回鄉祭祖,特意與冉盛等人迂道前往東安寺吊祭支道林塔墓,得閑與支法寒在禪堂談玄論佛、追憶敘舊,五年前陳操之初入健康,在句容花山遇到同為探訪寶珠玉蘭的支法寒,以“佛祖拈花、迦葉微笑”贏了支法寒的一匹馬。那時6葳蕤還在橫塘等待陳操之的到來、謝道韞還在烏衣巷清談拒婚——

  說起往事,丑和尚支法寒呵呵笑道:“那日在烏衣巷,袁子才邀小僧為其助談,陳檀越卻為謝家娘子助談,當時小僧以為是偶然,不料卻是預謀,哈哈,陳檀越與謝家娘子聯手,除非佛祖現廣長舌相,不然誰能辯得過你夫婦二人!”

  陳操之亦笑,說道:“實是偶然,并無預謀。”

  支法寒道:“十二因緣,七受八愛,雖非預謀,亦有宿因。”

  陳操之今日來東安寺,另有一件重要之事,問道:“寒道人傳佛法,頗以抄寫經書為苦不?”

  支法寒道:“立志弘法,不以為苦。”

  陳操之道:“應是雖苦而甘之如飴吧,我有一方便法門,不知寒道人可愿與聞?”

  支法寒眼睛一亮,忙到:“請講。”

  陳操之引著支法寒走到寺外那兩塊碑記前,這就是陳操之當日在寺壁上書寫的“菩提本非樹”這禪宗二偈,還有王獻之的“片片仙云”四個擘窠大字,支道林從郯縣請來碑刻名匠吳茂先將壁上大字刻在石碑上,以期流傳永久——

  陳操之問:“頗有信眾來此拓印碑文否?”

  支法寒笑道:“拓印者甚眾,小僧恐油墨沾染傷了碑刻,年初開始禁止俗眾拓印。”

  陳操之道:“我的方便法門就是從這拓印碑刻而來,寒道人立志弘法,而一般信眾想要得到一部佛經很難,傳抄不僅費時費時(力),而且難免有錯失,致使佛義乖謬,道人何不集能工巧匠,雕木刻經,百字為一版,即如《金剛經》共需五十余版然后拓印之,千余部經書可得也。”

  支法寒瞠目驚喜,又躊躇道:“這果然是方便法門,只恐耗費不貲。”

  陳操之命左右以百金獻上,百金就是一百斤黃金,兩漢時一金約值萬錢,但自魏晉以來,戰亂頻仍,黃金散失,東晉的一斤約等于后世的三百五十克,較漢時的二百五十克為重,所以東晉時一斤黃金已值一萬五千錢,百金就是一百五十萬錢——

  陳操之道:“雕版印經不是一年半載就能成功的,請寒道人集能工巧匠多多嘗試,這可是無量功德。”

  支法寒喜得高聲念佛:“陳檀越開此大福田,當獲無量勝果,小僧當宣揚陳檀越此慧心善舉。”

  陳操之趕緊道:“名聲在外。謗亦隨之,我別無所求。只求寒道人莫要對人宣稱這雕版印經法是我所傳,切記切記。”

  陳操之之所以放棄在陳家塢開印書坊,就是因為書籍普及先損害的是士族的利益,將動搖九品中正制的根基,這比桓溫篡位更讓世家大族無法容忍,魏晉之際,普及書籍的社會基礎尚未形成,貿然激進無益于國家,適足以取禍,陳操之雖有推進革新之心,但也只能循序漸進,歷史上雕版印刷技術的出現就是用以印刷佛經,他現在提早三百年讓此雕印技術借支法寒的名義流傳,既然印佛經,當然也就會有人來印儒玄書籍,那時書籍流傳,民智漸開,就不是士族階層能遏制的了,陳操之現在是屬于士族階層,本應維護本階層利益,但他有著脫于自身階層之上的覺悟,知曉大勢,庶族地主的實力正逐漸增強,與其堵不如疏,要讓庶族精英也有仕進之途,他要盡其所能避免社會出現劇烈動蕩——

  支法寒聽他說的鄭重,以為陳操之不愿聲名太盛,這也是不為天下先的老子真義啊!當下答應決不借陳操之名義行此雕版印經之舉——

  出了東林寺山道,陳操之吁了口氣,將雕版術傳給支法寒了卻了他的一件心事,其實他關于雕版印刷所知甚少,寥寥數語而已,但只要有這種創意和足夠的錢物支持,支法寒及其工匠肯定能成功印制出中國第一部書籍。

  陳尚已有三年未歸錢塘,年來老父身體欠佳,所以這次便向皇帝告假,帶著妻兒與十六弟一道回鄉省親。

  盛夏酷暑趕路很是辛苦,更擔心女眷幼兒在烈日下中暑,好在有近三個月的假期,陳操之也就不急著趕路,每日卯時啟程,至巳時便歇,傍晚申時再行一程,一日只行三四十里,沿途遇有風景佳處,便游玩一日,陳操之往返建康錢唐多次,只有這一次最是悠閑愜意——

  行至曲阿城,陳操之一行住在萬善客棧,黃昏時分,6葳蕤立在樓窗下看客棧后邊的九曲河水,當日她被其伯父6始勒令回吳郡,陳操之聞知消息后連夜冒雨追趕,清晨在九曲河畔的赤楊樹下吹豎笛,將她從睡夢中喚醒,快活至極,當即悄悄下樓與陳操之在九曲河上泛舟,那種歡喜至今想來猶心頭一熱,而今陳操之已成了她的夫君,而且又有了另外一妻二妾,不能如當日那般一心一意對她了,有時想來難免有些幽怨,但她現在是個母親了,一個女子做了母親后的想法會不一樣的,純真摯烈的愛情現在漸次演變為溫馨彌酒的親情,夫君是她的愛人,更是她的親人——

  “娘親,我要看,我要看”——小伯真在后面拽著母親的裙裳,身子一跳一跳的,他也要看窗外風景,忽覺身子一輕,被人凌空舉起,扭過小腦袋一看,喜道“是爹爹。”

  陳操之將小伯真抱在懷里,與6葳蕤并肩看窗外河水,夕陽殘照,流水碎金,晚風拂樹,暑氣漸消——

  往日愛戀并非流年舊事,一逝不回,那值得珍惜的人依然在身畔。

  七月初三,陳操之一行四百余人至晉陵,在顧氏莊園歇了兩日,初六日至太湖東岸,分乘三艘大船橫越太湖——

  七月初六夜,大船在平靜的湖面上緩緩行駛,一彎新月掛在天心,浩瀚蒼穹星辰璀璨,湖上風來,秋涼先至,陳氏女眷都在船艉忙著祭拜天孫娘娘,陳操之和陳尚、冉盛在一邊微笑旁觀,風致楚楚的潤兒過來施禮道:“三位叔父,這可是女兒家拜禱乞巧,不許男子旁聽,否則天孫娘娘不予庇佑。”

  陳操之、陳尚哈哈大笑。陳尚笑問:“潤兒可是拜祈天孫娘娘求姻緣?”

  潤兒嬌嗔道:“三叔父。拜祈什么事不能事先說出來的!”又補充了一句:“所幸我并非求那個。”

  陳尚、陳操之笑著走開去左舷,冉盛心卻是沉甸甸,方才潤兒稱呼三位叔父可是把他也包括在內了,他是潤兒的叔父,這讓他怎么向潤兒開口表白!

  冉盛目視沉沉湖水,心道:“若是當初阿兄不讓我歸依陳氏宗族豈不是好?”搖了搖頭,又想:“當時年幼。未料到會有今日之事,而且我既不能奉祖宗姓氏,陳氏于我有大恩,那就只有姓陳,再冒他姓實為不孝,各姓譜牒具在,不是想冒什么姓就能冒什么姓的,也只有錢唐陳氏肯為我一力遮掩。”

  冉盛徘徊久之,忽去艙中取他的五石弓來,引弓射月,弓弦“錚”的一聲震響,那支箭筆直朝天際新月激囗射而上——

  身后的黃小統咋舌道:“小盛將軍要把月亮給射下來啊!”

  冉盛目力極佳,雖在夜里,也能清楚地看到那支箭升上數十丈空中,便成弧線落下,落水無聲無息,不起半點波瀾。

  謝道韞多年未向天孫娘娘乞巧,自去年始祭拜祝禱,那時小菲子還在她腹中,求平安分娩,今年則是求小菲子平安長大,乞巧畢,將瓜果等祭品分給婢仆舟人食之——

  次日舍舟登岸,繼續乘車馬6行,午后天淅淅瀝瀝下起雨來,謝道韞從車窗里招手,馬車停下,陳操之便上了謝道韞的馬車,見小菲子抱在因風懷里,甜甜地睡著,額角上細細的小痱子淺淡下去,說道:“這場秋雨一下,天氣就會涼爽一些了,小菲子怕熱——”

  謝道韞笑瞇瞇看著陳操之。問道:“陳郎大約何時能回冀州?”

  陳操之笑道:“年前總要趕回去,怎么了,阿元還想回冀州當我的佐吏?我也真的需要你相助。”

  謝道韞側頭憐愛地看了一眼小菲子,說道:“后年吧,待小菲子斷了乳、長大一些,我才能脫開身。”

  正說著,小菲子醒來了,吧嗒了幾下小嘴,哇哇哭起來,她餓了——

  “啊呀娘子,菲子小娘子要吃乳了。”因風趕緊將小菲子遞給謝道韞。

  謝道韞看了陳操之一眼,臉一紅,有些遲疑,只嗚拍著小菲子,不肯解衣。

  因風:“格”的一笑,讓車夫停車,她下去了,與柳絮她們同車去。

  陳操之低笑道:“趕緊喂乳,菲子哭得傷心啊。”

  謝道韞右手修長手指,虛點了一下陳操之,眼眸一橫,這才微微側過身給小菲子喂乳——

  嗯,看著大才女撩衣喂乳,真是妙趣橫生,陳操之感嘆道:“阿元瘦弱,我原擔心你奶水不夠小菲子吃,想著另覓乳母呢,未想你味濃量足,又把小菲子喂得又白又胖,當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謝道韞“嗤”的一笑,岔開話題道:“陳郎,那李靜姝想讓桓玄與我家芳予聯姻,只恐麻煩不小。”

  陳操之道:“只是空頭允諾,到底要不要這門親事,以后再看,難道還反悔不得了嗎!”記起王珣之事,便對謝道韞說了。

  謝道韞道:“王元琳才智高華,但太過傲氣,不過名門子弟大都如此,劉尚志他們以前不也說我和幼度傲慢嗎。”

  陳操之一笑,說道:“王元琳對潤兒甚是用心,但卻沒有機會像你我那樣有長期交往的機會,我亦不知道此事能偕否?而小盛,恐怕是與潤兒無緣了。”

  謝道韞想著自己與陳操之相知相戀的往事,微笑道:“涇河公孫樹下那樣的豎笛曲,人世間哪能時時得聞。”又道:“小盛只有另覓良配了。”

  陳操之輕嘆一聲,轉而道:“三年前我與安石、祖言公說了三姓聯合往信安、邵武開荒辟地之事,前日又再說起,明年應該可以實施了,我自鄴城帶回的五萬金,有三個用途,其一就是用于募集人手、組建私兵南下開荒;其二是用于水利通航,我想打通錢唐至京口的水道,這樣既便于灌溉,長江的航船也可以直達錢唐;其三是在明圣湖東面的海岸建一個海灣,造巨舟通海運,這亦是為家族后路計,狡兔三窟嘛。”

  謝道韞道:“好,我會盡力助陳郎做好這三件大事的。”

  七月十八,陳操之一行四百余人趕回錢唐陳家塢,在吳郡求學的陳宗之已于七月初回到錢唐,陳操之見十七歲的宗之長身玉立,鳳儀絕佳,考問其儒學經典,應答如流,宗之游學數年,性情亦漸開朗,不似兒時那般拘謹——

  二十三日,陳氏族人在玉皇山陳氏家廟舉行了盛大的祭祖典禮,陳操之又領著妻兒到父母墳前祭拜,陳母李氏的陪嫁丫環英姑現已年近六旬,老眼昏花了。見到陳操之,歡喜得直抹眼淚——

  老族長陳咸白蒼蒼,身體已衰老不堪,見長子陳尚和十六侄陳操之攜妻帶子回來,極是欣慰,七月二十九,老族長陳咸含笑而逝,陳尚、陳操之等人雖然傷感,卻不甚悲戚,老族長陳咸壽過七旬,親眼見到家族興旺,此生無憾事。

  陳咸的葬禮極其隆重,隆重主要是指吊客如云,會稽、吳郡、新安、東陽數郡的士庶大族皆派人前來助葬吊唁,遠遠近近。吊客萬人,昔日袁紹喪母,歸葬汝南,會葬者三萬人,袁氏四世三公,而錢唐陳氏只是新興大族——

  依陳咸遺囑薄葬,不設石槨、不以金玉隨葬,封樹亦簡樸。

  陳尚依制要守喪三年,陳操之作為侄子,也要守大功之禮,服喪期為五個月。

  遠在建康的皇帝司馬昱聞知陳操之要為伯父守喪五個月,不禁大為著急,即下詔命,奪情起復,召陳操之回建康,詔命于八月二十一日便送抵錢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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